◎崔 立

馬路上有點風(fēng)。風(fēng)似乎越來越大了，余豪感覺到衣服被吹動，再看旁邊的樹，卻并沒有因為風(fēng)而搖動的樹葉。這又是為什么？一絲疑惑迅速地飛過去，余豪腦子里還在想幾分鐘前的對話。

到哪了？

我不來了，有點事。

什么事？

忙了。就這樣吧，掛了。

掛電話的是黃艷，余豪談了快三個月的女朋友，或者說是小女朋友。畢竟十幾年的年齡差距生生地擺在那里。余豪從魯迅公園其中一個門口走出來，就是四川北路了。本來是約好的，兩個人一起在四川北路逛逛。說是逛，無非也就是找一家附近的酒店，進去休息幾個小時。余豪喜歡黃艷的沖勁，甚至說是可以從年輕的黃艷身上找到自己年輕時的活力。雖然黃艷說余豪還有活力，這當(dāng)然說的是他在床上的表現(xiàn)力，但余豪還是能真實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因而，余豪總會笑笑地岔開話題。認識黃艷是在四川北路上的一家酒吧里，當(dāng)時已經(jīng)快凌晨了，喝了幾杯酒，余豪已經(jīng)準(zhǔn)備撤退回去休息了，幾個小時后還要上班——雖然他去不去已經(jīng)無所謂了。余豪的屁股還沒離開椅子，就有一個年輕姑娘坐了過來，臉上一縷淺笑，說，請我喝一杯嗎？余豪看了她一眼把想要拒絕的話硬生生地收了回來，請，你喝什么？這個姑娘實在是太漂亮了，精致的臉龐，恰到好處的五官搭配。兩個人喝完了，誰也沒說去哪里，卻又一起走了出去，又一起走進了附近的酒店。也是到了房間，余豪才知道，黃艷不僅是人長得漂亮，連身材也是一級棒，還有高高聳起的胸，讓他不由得幾次產(chǎn)生懷疑，這是中了六合彩了嗎？上天竟然把這么完美的姑娘送到了他的身邊。

拿起手機又看了眼安靜的屏幕，余豪能確定，黃艷一定是在撒謊。余豪經(jīng)常懷疑，黃艷一定不止他一個男人。當(dāng)然，余豪也不會傻到問黃艷，這不是一個閱歷豐富的中年男人應(yīng)該問出的傻問題。并且，他和黃艷會有未來嗎？難道和她結(jié)婚過日子嗎？這個問題在余豪腦子里盤旋了好幾次，又很快泡沫一樣地?zé)熛粕⒘恕?/p>

坐在四川北路一家咖啡館臨街的窗口，余豪點了一杯焦糖瑪奇朵，就著這頗有現(xiàn)代感的圓桌和面前裊裊升起輕煙的中杯咖啡，他在等待手機上跳出的微信回復(fù)。剛剛余豪又給黃艷發(fā)了條微信：來吧，我在星巴克等你。不需要告訴黃艷是哪家星巴克，因為但凡他們來到四川北路，一準(zhǔn)進到的就是這家店。每次，黃艷都會點上一杯焦糖瑪奇朵，而且必須是超大杯。余豪其實不喜歡喝咖啡，他不習(xí)慣這樣的味道。但因為黃艷喜歡，像中了毒一樣，因而余豪不得不跟著點一杯焦糖瑪奇朵，淺嘗輒止她喝過的咖啡的味道。中杯即可。

微信回復(fù)過來時，焦糖瑪奇朵一口都還沒喝，還是緊閉著的口子，像一扇還沒打開過的門。微信不是黃艷發(fā)來的，是牛大主任。牛大主任不姓牛，其實是劉。因為沒多大本事，但在單位里又牛逼哄哄的，故而同事們暗地里都叫他牛大主任。牛大主任說：小余，你今天怎么又不來上班呢？這短短的文字，才讓余豪想起來，今天是工作日，并不是休息日。自從考入這家區(qū)里的事業(yè)單位，開始幾年余豪也努力工作過，但眼看著身邊的同事根本沒有他努力，卻都一個個升職做了他的領(lǐng)導(dǎo)，并且越做越大，前途顯得如此光明。此外，在遭遇家庭變故之后，余豪再也沒心思去好好上班了。反正是事業(yè)單位的身份，只要自己不作奸犯科，又能拿他怎么樣？到他這個年紀，從前沒機會升職，以后也沒奢望再進一步了。

因而，看到牛大主任這一副訓(xùn)斥的口吻，余豪暗自冷笑，你算哪根蔥？當(dāng)然，余豪肯定不會這么回，至少在面子上，還是要保持一定的臉面。思忖了幾秒，余豪給他回復(fù)：我在醫(yī)院，忘記給你請假了。牛大主任：讓你聯(lián)系那些企業(yè)，參加單位大活動的反饋名單出來了嗎？牛大主任說的所謂大活動，是區(qū)里近期要搞的招商推介會。他們單位其實并沒派上活兒，但牛大主任硬要往上靠，天天往發(fā)改委主任繆東那里跑，說我們也可以干點活兒的?？姈|以前和牛大主任是同事，據(jù)說兩個人的孩子還是同班同學(xué)，一個男孩子一個女孩子，一度關(guān)系太好搞得像要牽娃娃親一樣?？姈|被纏得抹不開面子，就硬給他在專項行動總方案里排上了幾條任務(wù)清單，但在籌備會上又被拿掉了。盡管如此，牛大主任私下里還是要干，讓發(fā)改委、商務(wù)委一定給他們分點活兒。有點爛糊泥硬要往墻上涂的意思。當(dāng)然，回過頭想想，余豪有時也挺理解牛大主任，一個80后的干部，能力一般，水平也一般，又沒人愿意主動去拉他一把，自己再不努力干點啥，不說將來繼續(xù)升官往前走，就是他現(xiàn)在的位子都難保。但盡管如此，余豪又一想，你牛大主任想要做事情想要升官發(fā)財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這么幾年你升了那么多人卻又不給我升，你現(xiàn)在要做什么跟我搭什么界，你干嗎不去找你升過職的那些人來幫你抬轎子呢？而且，牛大主任說的那些大的企業(yè)都牛得不得了，客氣點的回復(fù)一句：我們會和總部溝通，有進一步的消息我會聯(lián)系您。不客氣的，直接就給頂了回來：對不起，我們暫時不會考慮。余豪有點想不明白，這些企業(yè)，甚至還沒多大名氣的企業(yè)，憑什么這么牛？看來真的是全國各地各級政府這樣所謂“求賢若渴”地招商把他們給寵壞了！

余豪還是回復(fù)：都聯(lián)系了，在等他們明確答復(fù)中。牛大主任：還是要盯緊。放下手機，余豪在想，黃艷在干什么呢？說實話，余豪還是有幾分想，是想黃艷美麗的臉龐，還是黃艷年輕活力的身子，有點說不好。透過星巴克擦得干干凈凈的透明玻璃窗，一眼就能看到對面的那家商務(wù)酒店。這家店，余豪和黃艷一共去過幾次？余豪已經(jīng)記不清了，從一開始的一次、兩次、三次，到后面的數(shù)字，誰還能記得住呢？房間不是很大，一張大床，一個衛(wèi)生間，長長的能遮住外面光亮的窗簾，灰色調(diào)的地毯，所營造出的那種讓人欲望頓生的氛圍。每次一關(guān)上門，都會讓余豪毫不猶豫地將黃艷撲倒。

黃艷的微信到現(xiàn)在還沒回復(fù)，已經(jīng)快一個小時了。以前不是沒有過這樣的事情，但余豪比過去任何一次都迫切地希望黃艷能來。算是沒忍住吧，余豪還是撥了黃艷的語音電話，他們倆的交流，很少用聲音來表達，多數(shù)是通過文字，文字可以去除話語中更多累贅般的表述，言簡意賅地講明迫切的心態(tài)。比如余豪說：去酒店。黃艷回：好。半小時內(nèi)，兩個人就會從不同方向來到酒店門口，話也不說，就一起走了進去。微信電話撥了三個，三個都是用到系統(tǒng)最長的撥號時間而自動終止。余豪又打開通訊錄，想要撥打黃艷的手機號，卻突然愣住了。余豪竟然沒有黃艷的手機號。

推開星巴克的門，是四川北路的沿街店鋪，今天的四川北路和過去的四川北路還是有不小的變化。當(dāng)然，這都是好幾年前了。余豪記得，往前走大約500米，在一個高架橋下面，有一家玩游戲的場所。說起來，可有多少年沒有玩游戲了，余豪突然想去看看，也是一時的心血來潮，如同幾分鐘前還想和黃艷一起去酒店，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想了，只想再去玩一會兒游戲。

四川北路的改建似乎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好好的商城，突然間就關(guān)掉了，以前沸騰般的人氣立馬急轉(zhuǎn)直下。余豪關(guān)注過新聞，說這四川北路未來準(zhǔn)備打造成什么什么，但他眼前看到的卻是一片狼藉，并且還有幾分蕭條的馬路，不時仍有些行人走過，車輛也在馬路上疾馳而過，甚至在過一個十字路口時，一臺轉(zhuǎn)彎過快的小車差點撞到了正常過馬路的余豪，余豪嘴里忍不住痛罵了一聲，開那么快，找死去?。≤囎右涣餆熅烷_過去了，緊閉的車窗里面的司機壓根就聽不到余豪的罵聲。

路邊的一家生活用品商店，看上去很有現(xiàn)代感的店面，吸引著余豪不自覺地走了進去，從一樓下到地下一樓，又從地下一樓回到一樓，余豪突然想到了前妻孫嘉琳。孫嘉琳最喜歡逛這種家居店了。以前孫嘉琳常拉著余豪去宜家。那時宜家在上海還只有徐匯一家店，孫嘉琳就從浦東坐地鐵往徐匯趕，這一待就是一整天，孫嘉琳不僅是喜歡宜家里面的各種家居用品，還喜歡里面的餐飲，說咖啡很好喝，雞翅很棒，牛排也不賴，還有那個空心粉……搞得余豪忍不住說她，你是從來沒吃過西餐嗎？還是偌大的上海，只有宜家的西餐最正宗嗎？孫嘉琳就笑，笑得像朵花兒并拍拍余豪的肩膀，盡管沒有說話，但她表現(xiàn)出來的肢體語言，足以將余豪軟化。余豪只好收起責(zé)備，細聲細氣地說，還想吃什么？我?guī)湍闳ベI。

余豪走出家居店時，居然不是剛剛的那個門了，是另一個門。余豪想過再走進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既然已經(jīng)走到了這個門，何必又要回到原來的門呢？

那個門的不遠處，有一對年輕小情侶，一如當(dāng)年余豪和孫嘉琳一樣的年齡。兩個人各自喝著一瓶飲料，女孩子說，讓我嘗嘗你喝的吧。女孩子喝了一口，把自己的飲料遞給男孩子，說，你也嘗嘗我的。男孩子低頭喝了一口，女孩子說，你覺得哪個好喝？男孩子猶豫了下，說，你的好喝。女孩子說，那你喝我的吧。男孩子哭笑不得地說，上回我說我的好喝，你就換我的喝，這次我說你的好喝，為什么又換了喝？女孩子調(diào)皮地說，好東西要一起分享嘛。余豪憋住自己想笑的聲音，借故站在那里玩手機，刷過一個又一個的屏幕，但耳朵里，卻是認真地聽著這對小情侶的對話。倒也不是余豪有意偷聽，他是越來越覺得他們像年輕時的他和孫嘉琳，而且女孩子的古靈精怪和那時的孫嘉琳也是有得一拼。

又一會，余豪不再聽下去，開始找尋著四川北路的舊路，往記憶中游樂場的方向走去，手機導(dǎo)航上看不到游樂場的蹤跡了，但余豪確定它一定還在，雖然時光一晃過去了這么多年，該在的肯定還在吧？

那家游樂場還是孫嘉琳帶余豪去的。那時余豪剛來上海，對上海的一草一木都是陌生的，孫嘉琳說，我們?nèi)ニ拇ū甭钒?，那里可好玩了。四川北路？余豪腦子里剛跳出這四個字，就被孫嘉琳軟滑的手牽著，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呢？用普遍的話說，是戀愛，是心跳，還是別的什么？余豪只是感到一種迫不及待，或者說心向往之，他頓時就暈得沒有方向了，非常聽話地跟隨孫嘉琳走出門，跳上了一臺公交車，又跟隨著從公交車上下來，一切都像是做夢一樣，直到聽見孫嘉琳的聲音，余豪，快，快呀！余豪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他們正坐在一臺游戲機旁打著雙人游戲，孫嘉琳拼命扭動著游戲機的把手和按鈕，只看到和聽到從機器音響傳出的激烈的射殺聲，像是醒來的余豪趕緊也學(xué)著孫嘉琳的動作，快速扭動著把手和按鈕，屏幕上頓時掀起一陣射殺和緊隨的爆炸聲，孫嘉琳歡呼，余豪，余豪你實在太棒了！我們贏了，我們勝利了……余豪傻呵呵地笑著，看向?qū)O嘉琳清麗又白皙的臉龐，偷偷地瞅幾眼，又趕緊給收了回去。

孫嘉琳拉著余豪又去玩別的游戲。那個下午，他們幾乎玩遍了這家游樂場所有的游戲，孫嘉琳開懷的笑灑滿了那里所有的角落。

余豪看著這個姑娘如此暢意地笑，就在心里暗暗地打定主意，這個姑娘，就是這個姑娘，我要娶的就是這個姑娘了，沒錯！

一年多后，就在四川北路上的魯迅公園旁，余豪和孫嘉琳由婚慶公司引導(dǎo)來到這里，拍下了一張張展現(xiàn)他們幸?？鞓返幕榧喺?，曾經(jīng)那可拉伸的婚紗照還掛在他們的床頭，現(xiàn)在，一定是不在了吧？不知道去了哪里。

余豪走過那處略顯破落的建筑物，又走回來，確定這個銹跡斑斑的鐵門緊閉著的里面，就是當(dāng)年的游樂場。門口的青石板縫中，還冒出許多有些高度的野草，這些生命力頑強的野草，據(jù)說只需要空氣和雨露就可以茁壯成長。為什么導(dǎo)航上還有這處游樂場？是沒有及時更新？不過這游樂場的建筑物確實還在，至于那些從前的游戲機還在不在，就不知道了。這么多年，是不是玩過的那些游戲機也早已被淘汰了？若有，也一定不會是當(dāng)年的游戲機了吧……無數(shù)個疑問在余豪的腦子里冒出來，又被另一個聲音所反問，或是解答。以前看到過一個說法，人是矛盾的動物，人的腦子里潛伏著兩種不同的聲音，哪種聲音被選中了，就選擇了哪種聲音所決定的行為，但有時候，人是很難判斷出該選哪種聲音的。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余豪愣神了好久，終于撥出了一個電話：

嘉琳，是我。

什么事情？

晨晨還好嗎？

不用你操心，他很好。

你好嗎？

我好不好更不用你操心了。

我，我在四川北路的那家游樂場門口，游樂場它關(guān)了，我，游樂場它怎么就關(guān)了呢……

要沒什么事，我就掛了。

對，對不起，嘉琳，是我對不住你。

電話那邊，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哽咽聲，伴隨著電話被掛斷的聲音。這么多年，這是余豪第一次對孫嘉琳說對不起。

那一晚，單位有一場酒會，一個女同事喝多了酒，老板讓余豪送一下。余豪送到了樓下，喝得醉醺醺的女同事纏著他非要讓他送上樓。進到房間，女同事就緊緊抱住了余豪，嘴巴也貼了上來，酒喝得不算多的余豪不知怎地就意亂情迷了，這個女同事確實長得也很好看。余豪就犯了所有男人都可能犯的錯誤。這一晚的后遺癥也是顯而易見的，女同事第二天就沖到了余豪的家里，說他們倆好上了，讓孫嘉琳和他離婚讓路。孫嘉琳當(dāng)場就懵了，問余豪。余豪已經(jīng)快要瘋掉了。

一周后，余豪和孫嘉琳就離婚了。當(dāng)時才3歲的兒子余晨判給了孫嘉琳。余豪后來也沒和女同事在一起，從單位辭職后，過了一年多失業(yè)又單身的日子，直至考上那家事業(yè)單位。

微信是這個時候跳出來的，一共兩條，黃艷：分手吧。牛大主任：企業(yè)回復(fù)你了嗎？抓緊催催！

余豪只看了一眼，打了三個英文字：gun。漢字沒選好，就拼音字母發(fā)了出去，也不知道是發(fā)給了誰。

天空這個時候突然陰沉了下來，猛地一記震天響的驚雷，一場暴雨即將席卷四川北路這片區(qū)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