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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海邊吹來藍色的風(中篇小說)

        2023-09-22 23:53:11喬宗玉翟延平
        椰城 2023年8期
        關鍵詞:阿蘭老師

        ◎喬宗玉 翟延平

        竺兒國是這個地球上十分特別的地方。這個只有十幾萬人口的小國,由大洋中的兩個孤島組成,不屬于任何一個大洲。一座斑駁的藍色跨海大橋飛架兩島,將首都樹兒城和貿易城市葉兒港相連。這個稱得上“奇哉妙哉”的國度分雨、雪、旱三季,兼有熱帶、溫帶地區(qū)氣候特征,堪稱舉世無雙。

        現在是寒冷的雪季,雖不過午后三時,天仍昏昏沉沉,見不到一絲陽光。風兒夾著雪花已在天空懶洋洋地飛舞了三周,風兒時強時弱,雪兒時大時小……這是文彬來這里工作的第二周,之前的一周一直在與前任交接工作,并未真正意義上出過什么門。遙想大學畢業(yè)時,他在燕京漂了一段,好不容易在他訊集團謀得了份差事,像挖門盜洞般疏通關系,才得以在集團駐這個鳥兒不拉屎的地方的代表處謀得了個所謂“首席代表”的職位。他訊看似個集團公司,其實也就是家比皮包公司稍大的開展家用衛(wèi)星電視業(yè)務的小公司,海外也就有三兩個安裝家用衛(wèi)星電視天線的網點,美曰“代表處”,協(xié)助總部投標些項目?!笆紫怼甭犞怩r,可整個網點,除了文彬,就剩老湯。

        老湯五十好幾,之前一直在總部給胡總當司機,胡總體恤他辛勞又諳于世故,力排眾議給他“提干”。幾年前,胡總派他來公司駐樹兒城的代表處當行政秘書,實際上,除了文秘工作,他還繼續(xù)干著司機兼雜務的活兒,再就充當胡總的眼線,時不時打“小報告”,私下交流,三五下地把上一任首席代表給擠兌走了。故而,這個首席代表的擔子并不輕松,與老湯的關系也異乎尋常的微妙。說是首席代表,其實就是個業(yè)務小代理,應客戶要求安裝家用的衛(wèi)星電視天線。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成為了“高大上”的職業(yè),說白了就是個技工兼銷售、售后客服的工作。

        文彬從小算不得什么學霸,但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上學時勤工儉學,做些網頁小設計,豐富職業(yè)閱歷。作為“末流優(yōu)等大學”的“準優(yōu)秀”畢業(yè)生,順利就業(yè)或者說找份體面工作,絕非想象中的那么輕松。與毫無工作經驗的同學們相比,曾經在小廣告公司兼職的經歷,不意間成為他最大的優(yōu)勢,在投出數百份簡歷后,他訊集團公司看中他的創(chuàng)意能力,邀請他面試。

        四輪面試下來,公司并未給他留下多少好印象,公司的胡總和管理層的苛刻讓他印象深刻。其實他也沒給公司和胡總留下多少好印象,雖說他務實精干并富有理想,但正是他的富有理想令胡總不安。胡總希望年輕人有工作能力,但不需要多少見識,老實聽話就行,文彬的意氣奮發(fā)則成為了減分項。但,看看其他幾位候選人,要不業(yè)務上一無所知,要不死氣沉沉,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擺爛”態(tài)度。胡總常常想,現在的畢業(yè)生怎么都這個樣子?未老先衰,暮氣沉沉?思量半晌,胡總覺得有能力且心懷理想的人,多多少少還是好于無能且混差事的人。于是,雙方心平氣和談了一輪,文彬糊里糊涂地簽了一份為期八年的勞動合同。在公司工作的第五年,正當文彬滿臉的朝氣與激情全然退卻時,他得到了胡總的信任,被派到樹兒城。

        作為小鎮(zhèn)老街上長大的孩子,不僅要出國,還當了首席代表,這譜寫了當地的新歷史,自然是樁光宗耀祖的大事件。鄰里街坊們在他臨出國回家探親時,為他擺了百家宴,慶祝了一番,這讓與他相依為命的母親甚是開心,也讓他因即將前往樹兒城這鳥兒不拉屎的地方工作而緊鎖的愁眉舒展了許多。盡管,他知道,新職位是個錢不多、活不少的苦差事,公司中但凡有背景的人都不熱心,但畢竟是出國,畢竟是首席代表,想一想,就讓老街坊們開心,想一想,就讓他的老母親開心,他最終還是釋懷了。

        當時,竺兒國還沒通航班。文彬坐上輪船,晃悠了兩周,興奮感還是被眩暈感戰(zhàn)勝。就這樣,文彬就在一路天旋地轉暈眩嘔吐中,踉踉蹌蹌爬下了船,被老湯用“嗒嗒嗒”拖拉機般的二手破車拉回了代表處。

        文彬張開嘴,往窗戶玻璃上哈了哈氣,用手抹了抹結在上面的冰,朦朦朧朧中,看到灰灰的天空,零落的飄雪。屋子里算不得暖,也無一絲冷意,壁爐里的柴火“噼噼啪啪”響著,這煙火味讓人內心安穩(wěn)。他脫下羽絨服,在身上加了兩層毛衣,換了件更長更厚的羽絨服,圍上厚厚的圍巾,戴上棉帽,蹬上齊膝的羊毛棉靴,戴上羊毛厚手套,終于打開了房門。

        代表處是個由矮矮的籬笆圍成的不大不小的農家院子,有兩幢尖頂紅瓦房,一幢是文彬的宿舍兼辦公室,另一幢自然是老湯的。庭院中央是一棵百年老樹,籬笆門上釘著一塊木板,上面用墨筆寫著“TX Com Group”,那字跡由于雨雪沖刷,有些模糊。

        剛出了房門,文彬有些后悔,外面似乎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冷,在沒過小腿的雪中行走格外吃力,沒走幾步,身上似乎就要淌出汗來。但,僅僅是過了一分鐘,文彬剛走到籬笆門前,北風已吹透衣裳,吹得身上痛痛的,臉上發(fā)麻發(fā)木。這位在東北長大的小伙子第一次領教到什么是真正的寒冷。

        出了院子便是小森林,密密匝匝的樹,沿著無數小路中的一條,走上三五分鐘,便到了島的邊緣——那里是結了冰的小海灣,對面是另一個小島,想必就是葉兒港,文彬思忖著。文彬順著小海灣走著,腳步不覺輕快了許多。四十分鐘后,他的帽子上結了白花花的霜,眉毛上也一片雪白,臉頰紅撲撲的,鼻子里呼出來的氣讓眼鏡蒙上一層白霧,隨后竟結出一層薄冰。他脫了一只手套,摘下眼鏡,用手涂抹著,再戴上眼鏡時,他向遠方望去,望見了一座雄偉的藍色跨海大橋。長長的引橋延伸數百米,令他不禁贊嘆。

        他走到橋前,佇立觀看許久,用心去感受這奇妙的世界。驚嘆之余,他忽然意識到,在這寧靜的白色世界,空無一人,除了他……這使他不禁感到孤獨。

        手機鈴聲打破了靜寂,屏幕顯示,來電者是那個說起話來磨磨唧唧、絮絮叨叨的胡總。胡總四十多歲,據說也不曾認真讀過什么書,勉強在海外三流“野雞”大學混了個管理學的文憑。父親發(fā)跡,把這個公司作為遺產留給了他。他接手后,公司業(yè)務毫無進展,逐步失去了過去好些客戶,只能說是勉強維持,慘淡經營。胡總說,給文彬發(fā)了業(yè)務電郵,讓他趕緊回辦公室處理。

        這通電話讓文彬清醒地認識到,這個世界的瘋狂與荒謬。一則這樹兒城直到今日仍沒有移動數據業(yè)務,甚至短信業(yè)務也時好時壞,收電郵必須依賴固網寬帶。二則瘋狂的胡總在圣誕節(jié)還給他發(fā)業(yè)務電郵,他不知該去找當地哪位合作伙伴……大半個樹兒城的居民都去熱帶度假了,就連警察局也關門好多天了。

        文彬搖搖頭,無奈地向代表處的方向走去。

        旱季來臨時,樹兒城不再寒冷,也不炎熱,空氣干爽,這是當地最好的季節(jié)。說是座城,其實樹兒城坐落于大森林中。在森林與森林之間,有些砂石小徑,沿著小徑兩側有些住宅和商鋪。這里的原生態(tài)環(huán)境以及白色沙灘,每年旱季吸引了數千歐洲游客,使這里的小酒吧和小賓館紛紛爆滿。

        文彬收到了當地商會的邀請,請他出席年會。小海灣旁的沙灘由白色的貝克和珊瑚化成,格外迷人。白沙灘一端是淡藍的海水,一端是藍瓦白墻的小賓館。文彬一早就在會議廳外簽到,早早坐到前排觀眾席。今天他將第三個演講,當然,要用英文。一整天的會后,商會當晚在酒廊舉行了酒會。曼妙的爵士純音樂、藍色的霓虹燈,玫瑰酒和威士忌,使世界輕松起來,商務人士們摩肩接踵,相談甚歡。

        “文老師,是你嗎?你還認得我嗎?”一個嬌滴滴的女孩的聲音問道。

        轉過身,文彬看到的是黑色緊身晚禮服包裹著的纖細的少女身軀。

        “是你?……葉子,你怎么會在這里?”文彬驚奇地問道。

        文彬上大學時曾做過家庭教師,他的學生正是葉子。當年的小丫頭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他仔細地端詳著她。

        “真是巧,沒想到能在這兒遇到您?!彼橆a上一片桃紅,推推旁邊的一位年長女士,嬌羞地說,“姐,這就是我常常跟你講起的文老師?!?/p>

        轉過身來的是位身材勻稱、氣質優(yōu)雅、披著一頭飄逸烏黑長發(fā)的女人,三十八九歲的光景,渾身散發(fā)著成熟女性的無窮魅力。

        “你好,我是阿芳。”女人與文老師握了,說,“文老師英文帥氣,人更帥氣!”

        阿芳雙眸像星星一樣,一閃一閃,閃得文彬臉上發(fā)燙……那晚,他們三人都很開心,他鄉(xiāng)遇故知,大家暢快喝了一杯又一杯,說了不少話。

        原來,葉子是來這里度假、順便探望常年在這兒工作的姐姐的。阿芳在當地商界是聞名遐邇的交際花,極有手腕,左右逢源,裙下之臣無數,熱衷為之效勞,故而為葉子的出游提供了不少便利。葉子休假結束回國,阿芳約了文彬去送機。這段假期,文彬與阿芳開心地陪葉子游玩,早成了無話不談的至友。只是,每當兩人單獨相處時,臉上都多了幾分羞澀。

        葉子回國不久,樹兒城就完全與外界斷了航。樹兒城少了游客,其他一如既往,只是酒吧冷清了些。

        過了一段時間,航班陸陸續(xù)續(xù)地恢復了,但酒吧的生意依舊冷清。文彬偶爾路過那些店鋪,常??吹嚼习宄蠲伎嗄樀貒@息……他不禁懷念起那個與葉子姐妹暢飲的夜晚,說得更露骨點,他著實懷念與阿芳暢飲的夜晚,她抬頭一飲而盡時那曲線優(yōu)美、光滑白皙的天鵝頸,還有她的露背裙……

        晚飯后,文彬正洗碗,電話響起……阿芳的聲音有些顫抖,甚至語無倫次,讓人不知所云。

        “你怎么了?在哪里?”文彬對于這個來電又喜又驚,這是兩個月來他接到的阿芳唯一的電話。

        “我……在家……哈哈哈……燈不亮了,世界黑了……”

        阿芳住在葉兒港。開車經過那長長的引橋時,文彬看到橋下海浪洶涌,他深深地踩了一腳油門。

        阿芳家門前果然一片漆黑。院門上的燈、院中的燈都熄滅了,從窗中可依稀看到昏黃的燭光。

        文彬敲了敲門,無人應。他推了推,沒有鎖,就徑直走了進去。一片烏漆墨黑中,烈酒的氣息撲面而來,越往里走,酒氣越濃郁。門廊右手是客廳,茶幾上燃著的蠟燭閃著昏黃的光,酒瓶無精打采地躺在地毯上。阿芳穿著吊帶睡裙,頭倚靠在長沙發(fā)的靠背上,長腿搭在沙發(fā)上,睡著……

        文彬脫下身上的外衣,彎腰蓋在她身上,正要離去,她嘴里開始嘟囔起來,道:“你別走!”他的手被半醉半醒半睡的她拉住,他便挨著她坐下來。一陣微風從窗外吹過,燭光調皮地眨了一下眼,熄滅了。他正要起身去弄蠟燭,忽然感覺身上被壓住,一側的臉頰,繼而唇和耳朵,感到濕濕的、熱熱的……

        阿芳事業(yè)成功,感情卻三番兩次受挫。她對愛不再如年輕時那般憧憬和向往。她與小男友分分合合,拉扯了五六年光景,自上個月他回國后就杳無音信,直到今晚的分手電話,成為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清晨,風和日麗,阿芳在廚房里哼著歌,煮著牛奶,煎著雞蛋、西紅柿和蘑菇,切著水果。

        文彬被鳥兒的歌聲吵醒時,豐盛的早餐早已擺上餐桌。

        與阿芳的邂逅促使他決心勇敢地留在樹兒城,或許將來也可以搬到葉兒港——阿芳的葉兒港。相信,那里必會有美好的未來,迎接他和她。

        餐后,他們依偎在彼此身旁,纏綿間已是黃昏,竟不覺一絲餓。

        忽然,文彬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

        電話另一端是母親微弱的聲音。母親近來身體不好,進了醫(yī)院。文彬愧疚地看著阿芳,半晌,無語。

        “快回家去看看阿姨吧,趕今晚的航班還來得及?!卑⒎颊f。

        送走文彬,從機場開車回家的路上,阿芳穿過了那長長的引橋,覺得心里空蕩蕩的,快到家的時候,將車停在路旁,哭了起來。她抬起頭時,星光已布滿天空;她再望向那長長的引橋,朦朧中竟有幾分哀傷的美。

        文彬回到故鄉(xiāng),安頓好母親,便趕緊回公司總部匯報工作,但還是晚了一步。令他始料不及的是,老湯已被任命為新“首席代表”,他只能暫時留在總部維修部工作。

        文彬心思重重,雖惦念阿芳,但母親生病,他每周都奔波于燕京的公司與東北故鄉(xiāng)之間,加上工作上的窘境,他再無余力去思考萬里之遙的葉兒港。那里就像是一場夢。

        他所不知道的是,他離開后,阿芳每每開車外出,總要去文彬在樹兒城的院子前繞一繞。那棵百年老樹雨季發(fā)出了嫩芽,伴著豐沛的雨水,樹干上很快綠葉茂盛起來。

        “他不會回來了,連個電話都沒有。”她對自己說,有些悲傷,但她多多少少已經習慣了這種境遇。由于職業(yè)競爭力有限,她在這個貧瘠的國度勉強謀得這份難得的工作,也沒再奢望過回國發(fā)展。當地的幾個相對富裕的男性大客戶一直傾心于她,讓她多了一份虛榮與滿足。

        那個雨季,阿芳稀里糊涂地答應了當地老富商迪克·約翰的求婚。

        九月末的燕京,雖不總是暖陽普照,但也了無涼意。此刻,北鄉(xiāng)漸漸入冬,第一場雪悄然而至……冬來得早了些,雪來得更早了些。

        午后三點半,天色已昏暗,宛如一曲《夜深沉》,絲線般的雪斷斷續(xù)續(xù)掉到人的發(fā)梢,耳廓、鼻口、臉上,被寒意浸入,隱隱作痛。風雖不強勁,可依舊像刀片般劃過人的臉頰,讓人感到一陣陣麻木。落在地上的雪,有的很快被車輪碾壓融化,有的逐漸凍為冰凌,路面又濕又濘又滑,黑黑的,黏黏的,竟無一絲電影中飄雪的美感。

        他本是想回燕京的,但一則此前的喘病未愈,時不時肌肉痛,一運動便喘得厲害;一則路費與回到那里后的著落是更大的問題,便遲遲未成行……

        鼻孔呼出的氣哈在眼鏡上,凝成朦朧一片。朦朧就朦朧些吧,眼不見心不煩。

        路上的車小心翼翼地行駛,停起車來咿咿呀呀地吃力。密密匝匝的雪花讓車燈不再那么耀眼。

        一輛炫彩跑車拉風地一掠而過,卷起的雨雪與泥巴混成漿水,甩了他一褲角。然而,車卻出乎意料地在不遠處的路旁,緩緩停了下來。

        “文彬,是你嗎?”一個女人嬌嗔地問道。他沿著聲音望去,后車門已打開,一雙長腿踏著高跟皮靴邁了出來,往上是加厚的肉色絲襪和皮裙,外裹一件貂皮大衣……

        女人白晳臉頰上笑容盈盈,自信大方,她向男人招著手,文彬自然是大度地踱步過去。女人為弄臟了他的褲角表示歉意,并詢問他,為何在這北鄉(xiāng)?她說聽說他早已在大城市安家,有了女友和體面的工作,便問他:“這是回老家休假嗎?”

        文彬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那女人原是他大學同班同學,畢業(yè)時,同學們爭先恐后奔向沿海,她卻不以為然。據說她家自有辦法,她后來居然真的就沒離開這黑洞洞的落后北鄉(xiāng)。在這人口流失的北鄉(xiāng),她無疑用實際行動展示了自己對家鄉(xiāng)無私的愛。

        她邀他上車同行,他客氣地謝絕了,盡管他真心羨慕那車中飄出的暖意。她上了車,降下車窗,又與他聊了幾句,遞給他一張名片,讓他方便時約她聚一聚。他禮貌地收下名片,車在泥漿中又踉踉蹌蹌地開走了。

        名片上寫著省M集團副總經理……

        文彬終于走到了母親家樓下,靜默,徘徊,遲疑,原來回家也需要很大的勇氣。迎接他的依舊是無私的母愛,盡管母親走起路來明顯更加吃力。他心里酸酸的,沉默著,盡管他從前比現在或多或少健談些。

        “沒關系的,孩子,這兒永遠是你的家。”

        嫂子從客廳走過,望了他一眼……二次路過時,她悄悄問道:“咱媽的手術不能再拖了,你的解聘賠償金到賬了嗎?”

        文彬次日一早去了附近的快遞站,盡管那里沒有他的郵件……

        文彬為人有一點點內向,多多少少有點兒“社恐”,還滴酒不沾,業(yè)績乏善可陳。到了總部維修部后,文彬主要忙活些行政工作,說白了就是打雜。每月收入不多不少,付完房租、水電費,再刨去飲食交通費用,就沒什么結余了。

        隔壁公司的一位前臺妹子來自南方小城,長得清秀,為人也爽朗,由于常有些雜務上的拆借,文彬很快與她熱絡起來。兩家公司的有些同事常開玩笑,說他倆是青梅竹馬,當然更多的人說他們是“忘年交”。文彬曾將女孩的照片發(fā)給母親看,母親自然向親朋鄰里炫耀,這對“青梅竹馬”很快成了北鄉(xiāng)的大人物??上В⒉⒎强雌饋砟欠唵?,很快轉為銷售。不久,她身上的脂粉氣愈發(fā)濃郁,酒煙的味道揮之不散,身上的名牌越來越多,業(yè)績亦突飛猛進,深得公司幾位老板器重。她很快發(fā)達起來,自然再沒空閑搭理文彬。

        文彬性格溫和,極富耐心,他那老實巴交的性情,會讓人感到踏實,后來居然在售后服務方面做出了點成績,解決了不少客戶投訴方面的難題。部門的總監(jiān)跳槽去了其他公司,他感覺自己的機會就要來了。部門內的小兄弟們也紛紛提前祝賀他。他心中竟一時多了不少的驕傲和期許。

        終于,有一天,胡總叫他去辦公室談一談,文彬緊張而興奮地走進辦公室,期待好運的最終降臨。好長時間,辦公室異常安靜,老板沉思半晌,開啟金口,全面肯定他的工作成績……他按捺不住激動,不停插話,表示自己定會不負眾望再創(chuàng)佳績。胡總努力地擠出一絲微笑,然后又靜了下來,辦公室里靜得只有空調“嗡嗡”的運轉聲,瞬間讓文彬有一種不祥之感。

        “好吧,我們都是干脆人,就直截了當吧!”胡總說著,從抽屜里拿出一份合同,推到他面前。文彬仔細閱讀后,才明白這是份公司將維修售后外包給隔壁公司的合同?!耙苍撟YR你,這個項目由你的‘竹馬’負責。”文彬疑惑地“啊”了一聲,才明白,胡總指的是隔壁公司昔日的前臺小妹,爾今的“大紅人”。老板又拿出一份通知書,推到文彬眼前。文彬呆呆地看著,眼前發(fā)暈,上書“解聘通知書”,上面還有他的名字?!疤煜聸]有不散的宴席,公司銷售不景氣,自然維修售后就閑了下來,所以就外包了,”胡總解釋道,“公司不會虧待你的?!?/p>

        文彬看著胡總,只見他的嘴唇在動,就像鯰魚的嘴,一張一合,嘴角邊吐著白沫沫……文彬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卻想起了自己大學時學的食品保鮮技術,想給那張“鯰魚嘴”封上保鮮膜……文彬離開公司的第二天,小兄弟們紛紛來電安慰,同時帶來了個讓他感到欣慰的消息——整個部門的人都被解聘了!不是因為自己工作能力不行才被解聘的,是因為經濟不景氣,文彬時常自言自語安慰自己。

        此后的幾個月,文彬不停出入于各類人才市場和招聘會,屢屢碰壁。手頭的積蓄不斷減少,自己又因咳嗽不斷,虛弱了很多,文彬不免一時消沉下來。寡嫂來電,告知母親病重,文彬便馬不停蹄、百感交集趕回北鄉(xiāng),邊照顧母親,邊試著在家鄉(xiāng)謀職。然而,回鄉(xiāng)的感受并不美好,可以說如凜冬般冰冷。每每偶遇家鄉(xiāng)同學,被人詢問近況,他都強裝自己回鄉(xiāng)休假,迅速溜走,唯恐露出破綻,這種狼狽讓他感到羞愧。

        混了幾日,文彬感覺快遞員的收入可能不錯,起初猶豫再三,礙于面子,畢竟自己是正規(guī)大學本科畢業(yè),又是這把年紀,但很快嫂子的白眼,成了推動他走出堅定一步的助推器。

        “沒有空缺了,”快遞站的主管說,“現在干快遞的太多了,公司也在收緊員工數量,這行是越來越難做了。”文彬垂頭喪氣,正要走出快遞站。“等一下!”主管小伙子帶著濃郁的近郊口音喊道:“你要不嫌錢少,倒是有份臨時的差事?!蔽谋蛐老捕屑さ剞D過頭,高興地說:“臨時的也行呀!”

        “倒不一定是臨時的,目前也就是這么個說法而已,”小伙子爽朗地解釋道,“除了錢少點兒,辛苦點兒,沒啥不好?!痹瓉砜爝f站有份奶站購買的外包服務,由一位快遞員每天早晨從奶品公司的奶站領取兩百袋牛奶,然后在早上六點前,按地址單將牛奶分別投遞到每位用戶家門外的牛奶箱里。每袋牛奶,快遞小哥能獲得四毛錢收入。這份工作格外辛苦,原來是位生活困難的老爺爺在干。

        “老爺爺生病了,眼下無人能替,如果你愿意,明早就來上班吧?!敝鞴苷f。

        “幾點?”文彬問。

        “凌晨三點半吧,”小伙子說,“再晚,就送不完了。一定要按時送到,被投訴就糟了。你有電動車嗎?”

        文彬一時沒有想到電動車的問題,怔怔地問:“自行車,行嗎?”

        “你自己定吧,反正是你自己的活兒。”

        文彬回母親家的步子輕快了許多,到家就問母親自行車在哪里。母親說,父親去世后,就沒有人再動過那自行車,車子還在樓下車棚里存著,不知多少年月了。

        車棚里布滿灰塵,昏暗的角落里,一輛“二六”自行車掙扎著靠在紅磚墻邊,輪胎干癟得不能再癟。文彬把它搬回家里,打上一盆水,悉心擦拭它,給它打氣,抹潤滑油……他記得那是他考上大學時父母送給他的禮物,當時車把、車圈閃爍著的銀色光芒,墨綠色的車架深沉而莊重,似乎在宣告他的成年。然而,現在銀色的光芒早已被銹跡斑斑所取代,好在用油脂擦拭后,銹跡退卻了些,光芒仿佛又回來了些。

        自行車是個神奇的東西,家里除了文彬的“二六”自行車,還曾有過一輛“二八”。兒時他就坐在父親“二八”自行車后面,望著父親高大的背影,聽父親不時地提醒,“醒一醒,不要睡著啦!橙色泡泡水在等你呢,還有紅色的、綠色的、藍色的小車車……”隨著車身一陣晃蕩,恍恍惚惚中,他就會來到另一個光鮮世界,那兒有鐵皮玩具小汽車可以擺弄,盡管不能拿回家,光看一看就讓小文彬無比欣喜,情不自禁手舞足蹈起來,何況還有橙色的泡泡汽水,每次他都會貪婪地猛喝一口,看著父親慈愛的微笑,旋即將瓶子推向父親,說:“飽……飽……彬彬飽?!备赣H摸摸他的頭,讓他繼續(xù)喝。父親管那里叫“供銷社”,小文彬總是說成是“公交社”,每次都惹得父親哈哈大笑。

        回程,自行車車架上會堆滿面粉和大米,小文彬只好一路小碎步,拉著袋子的一角前行,父親會時不時地回頭看看小文彬是不是還在身后,高興時他們兩人還一起歌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那回家的路有那么遙遠,但他們總是開開心心的……小文彬上小學一年級期末,父親終于把“公交社”里文彬心儀多年的玩具小汽車買回了家,作為他獲得“三好學生”榮譽的獎勵。哥哥也曾帶著文彬偷偷去供銷社,用自己賣廢品賺的一毛錢,買了塊西瓜,給文彬吃。哥哥比小文彬大五六歲,其實也是個孩子,他看著文彬吃,忍不住口水直流,文彬把西瓜遞給哥哥……哥哥說:“我吃過了!”文彬便一口一口啃下去,半張小臉上沾著西瓜汁,笑呵呵的……

        如今,父親和他的“二八”自行車已成為依稀記憶,自行車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交通工具?,F在,從千里之遙的燕京回北鄉(xiāng)乘高鐵只需要三兩個小時,而神奇的是,在這個滿大街汽車的時代,他依然還要依靠自行車作為代步工具謀生,他不禁搖頭苦笑,用手輕輕摸了摸自行車車把。

        凌晨三點的北鄉(xiāng)沒有一絲光亮,夜黑得無法給人帶來任何希望,世界像是被惡魔的黑口袋罩了起來,連風都令人窒息。北風呼嘯而過,鼻腔隱隱有一種痛裂感……裹上厚重的冬衣,沒溫暖幾秒,轉瞬便是行走在冰冷月球般的寒冷。孤獨的文彬領了兩百袋牛奶,整整四箱,放在車貨架子上,摞得高高的,車推起來得格外用力才能保持平衡,人根本沒法騎上去……

        文彬把一份厚厚的訂奶戶花名冊塞進衣服口袋里,冊子上的人,有新小區(qū)和公寓的,也有老舊小區(qū)的。多數用戶每天早上訂三袋奶,當然也有訂一兩袋的。他突然意識到這單子背后藏著每一個家庭的生活,帶電梯的公寓樓住戶,多數訂兩袋;帶電梯的新小區(qū)大多訂三袋,而這兩種現代樓盤中訂一袋的也有三十多家;沒有電梯的破舊老小區(qū),樓道里甚至連燈都會偶爾失去光亮,多數只訂了一袋,只有少數幸運的家庭才訂兩袋或更多,這或許就是人生的無奈吧。

        很快,文彬意識到冬衣是多余的,汗水迅速浸濕了衣衫,步履也愈加沉重,走不了幾步,他便咳喘起來,爬樓的時候,每爬一級臺階,他都覺得自己快斷氣了,到最后他感覺多走半步都是受罪,生不如死……清晨六點半,他送完最后一袋奶時,閃亮的星星還高高地掛在暗黑的天空,風吹過肩頭,卻無法吹掉結在他眉梢上的冰凌,卻仿佛能吹散生活中的一切暖意。但此刻他竟覺得暖暖的,至少暫時還不太冷——他忘了帶上手套,雙手紅得像鴨蹼,凍麻后就不冷不疼了。

        每天只工作三個小時,日收入八十元,并不算太低,這想法讓文彬心里暢快了些,渾身的大汗也讓他許久脹痛僵硬的身體暢快了些。

        解聘賠償金終于到賬了,文彬帶著母親去醫(yī)院,見了醫(yī)生,住院床位卻成了問題。母親和嫂子在診室里時,文彬的手機響了起來。

        “你明天不用來上班了,你被投訴了!”

        “?。?!”文彬大吃一驚。

        “K區(qū)5-502你送了幾袋?”

        “不記得了,都是按名單送的呀,都送完了的?!?/p>

        “那就沒辦法了,除非用戶撤回投訴!”

        母親與嫂子已被轟出了診室。醫(yī)生不耐煩地解釋道:“住院需要排隊,除非科主任同意,另做安排!”

        文彬一直在外地工作,哪認識什么科主任?如今又面臨失業(yè),回憶起之前受到的種種不公,心里不禁發(fā)酸,胃里攪動……

        去找科主任的任務自然落在了他的頭上。

        “媽,別急,我有辦法的,我去找科主任聊聊?!蔽谋虻穆曇糁谐錆M了莫明的自信與希望。

        母親遲疑地望著他的雙眼,道:“孩子,不著急,媽媽能等!”

        “沒事,沒事,我能解決?!北M管他心里也不知道如何解決。

        科主任的診室門口已擠滿了候診的患者和家屬,焦慮、躁郁的情緒充盈著樓道。費盡口舌,文彬才得以站到了門前。走進診室時,里面空無一人,只聽見一個女人從隔壁說道:“等一下?!辈灰粫?,診室的門被一位等得有些焦急的患者推開,質問文彬完了沒有。文彬無可奈何地聳聳肩,患者這才意識到診室內并無醫(yī)生,只好識趣兒地退了出去。

        女醫(yī)生戴著厚厚的口罩,眼中無一絲的暖意,唯有嚴厲與肅殺。文彬被自己厚厚的口罩憋得滿臉通紅,或許通紅的原因并不只是口罩。文彬怯怯地說了媽媽住院的請求,醫(yī)生不及他說完,便說:“這需要根據病情緩急確定,我們每天會開會討論,有消息就打電話通知你。現在請出去,好吧?”

        文彬下定了賴著不走的決心,紋絲不動。

        醫(yī)生無奈地說:“這樣吧,你把你媽的病歷本留下,再留下你的姓名、電話,我會給病人們看完病后,一有時間就盡快與同事商量一下。”

        文彬寫下自己聯(lián)系方式時,眼睛有些濕潤,因為他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母親得到醫(yī)治的最后機會了。他默默地緩慢向外挪動了幾步,快到門口時又突然轉過身,向醫(yī)生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了無生氣地用低沉的聲音輕輕地說:“拜托了……”說完轉身便走,像是要逃離一個充滿恥辱的世界一樣。所有的無奈就在這深深的一鞠躬中得以釋放,文彬不再期待輝煌的事業(yè)、幸福的家庭,甚至不再奢求自己能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只要媽媽還能好好地活下去,就行了。他感到眼皮無力,脖子無力,肢體無力,渾身無力,無力得連呼吸都感覺累得不行。

        將母親送回家,他去了投訴自己的那戶人家,敲門始終無人應答……他又打電話向主管要對方的電話,主管卻死活不給。這自然是能夠理解的。算了,文彬想,總不能一輩子就送牛奶呀!

        夜里,手機鈴聲忽然響起,文彬睡意朦朧中按下接聽鍵,是白天那個女醫(yī)生打來的電話,文彬瞬間有一種以往班主任或者是上級主管來電的感覺,人立馬從被窩里鉆出來,緊著脖子,跟人應對?!坝锌沾参涣?,立馬過來辦住院,過兩小時不候!”電話那頭,女人厲聲道。

        “好!好!馬上!”文彬半截身子點頭哈腰作勢。掛了電話,翻翻皮夾子,竟然連一個鋼镚兒都沒找著。沒有工作,就沒有收入;沒有錢,媽媽住院費怎么辦?耳邊,嫂子的催促聲、同學朋友的嘲笑聲接踵而來,甚至那個燕京的“竹馬”女友也在笑話他,道:“你看看你呀,窮得叮當響,連給媽媽治病的錢都沒有,還想做我男朋友?!”接著,“竹馬”和他那位“鯰魚嘴”上司登上了國際航班……

        忽然,眼前又出現了父親和哥哥。父親打開小酒壺默默地喝酒,一臉的郁悶,哥哥卻大吼起來,“你是怎么照顧媽媽的!還是不是個男人?!”

        “媽媽還好……”他弱弱地回答。

        “你還有臉說?!這就是‘還好’?!”哥哥憤怒地指向床上的母親。

        文彬忙看向母親,她在床上臉色慘白,一動不動,嫂子大哭不止。他呆住了,半晌撲倒在床邊,用手搖晃母親時,她的口鼻不停地流出血,染紅了床單,染透了他們的衣衫,滴得滿地都是……窗被風吹開,刮進了紅色的雪花……

        文彬身上一陣陣冷汗,掀開被子,看看手機,凌晨兩點半,沒有來電記錄,原來剛才做了個夢。床頭柜上還放著文彬工作頭一年回北鄉(xiāng)過年時全家的合影,父親和哥哥穿著白襯衫、系著文彬送的新領帶,母親圍著文彬送的新絲巾,全家人其樂融融。后來的一天,哥哥被人從礦井里抬出時,面容消瘦,臉上沾滿泥和煤,滿身塵土,黑黑的脖頸上還套著領帶。事后聽幸存的工友說,哥哥當天感到莫名的不安,特意戴上領帶,工友們笑話他,你個礦工下礦戴什么領帶呀?哥哥一本正經地說,那是文彬送給他的,那是他的護身符。“沒想到護身符也沒有救得他的命”,說著,工友們紛紛落淚。文彬當時在家鄉(xiāng)休假,親眼目睹了一切。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父親一病不起……父親年輕時是個“酒蟲子”,經常在發(fā)工資當天與工友一頓酒花完半個月工資,母親久勸無果,便重金為他買了個銀色小酒壺,灌滿散酒,讓他揣在懷中,這讓父親時刻感到懷中暖暖的。后來,他每月發(fā)工資后就直接回家交工資,而壺中的酒從未喝過。父親落氣時,小銀壺里的酒還是滿的。據媽媽說,父親自從有了這個小酒壺,不知怎么的,變得異常顧家,再沒喝過一口酒。文彬似乎明白了父親的心思,從此滴酒不沾;也不愛系領帶,任憑上司批評,最多就打個領結……

        渾渾噩噩中,文彬竟然刷牙洗臉,穿上厚厚的冬衣出門,騎上單車,剛出小區(qū)門口,才想起自己已經被快遞站辭退了……此時,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小伙子開著電動車,載著兩箱新鮮牛奶從他身邊疾馳而過,文彬心想,他們這么快就找到替手了??!他躡手躡腳回到家里,憂傷地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對那二十多歲的送奶工不免產生幾分妒意,“寒窗十幾年,大學畢業(yè),竟然還不如一個打工仔。其實自己又高貴到哪里去呢?在公司里,他們不也是讓我打開水、掃地、復印文件、貼車票?”文彬心里嘀咕著,實在無法入眠,便又起身出門,披著晨曦,騎上單車,不知不覺到了大學校園門口,看到自己那時候經常光顧的便利店,依舊亮著燈,里面飄出茶葉蛋的香氣,文彬覺得,似乎生活又有了希望……天終于亮了,天上飄下了雪,文彬伸出雙手,仔細觀看落在手上的雪,白色的,真好。

        這時,手機鈴聲響起。手機那頭,傳來一個陌生女人硬邦邦的聲音:“這里是住院處,剛有人提前出院,有床位了,趕緊安排病人來住院吧,馬上到,床位不留呀!”文彬驚得坐在地上,然后去抓起地上的雪,仔細端詳,是白色的!半晌,他醒悟過來,這不像是夢?

        電話那頭不停的“喂……喂……”

        “什么時候?”文彬驚愕地問。

        “今早八點前去住院處辦報到!”電話掛了。

        此后,母親的手術很順利……

        幾天后的上午,走在路上的文彬聽到了電話鈴聲,竟是快遞站主管?!八隳阕哌\,新招的送奶工干了沒幾天就不干了,你明天早上可以復工了!不過別再給我惹麻煩了?。 敝鞴苷f。

        “我……”要不要復工繼續(xù)送奶,文彬一時卻拿不定主意了。

        他邊走邊思量這讓人難以琢磨的世界與人生,求之往往不得,絕望中卻失而復得,工作和母親……文彬本想去醫(yī)院探望母親,不知怎的,突然發(fā)現自己竟又走在了母校的碎石小路上,那上面已鋪著一層薄薄的雪,兩側的針葉林也已長得老高。唯有不遠處的涼亭沒有多大的變化,只是在雪映下斑駁了些。四周靜悄悄的,走過空蕩蕩的教學樓時,文彬感覺鼻子里又冷又酸,似乎看到了自己和同學們在傾聽老師的授課。他突然很想念他們……是想念他們,還是想念那段光陰?他說不清,總之,他開始猜想大家都去了哪里。

        猶豫再三,文彬還是撥通了省M集團副總經理女士的電話。女士用矜貴的口氣說,自己在倫敦的廣場上喂鴿子,明天要去京都泡溫泉,后天回北鄉(xiāng),正想跟他談談戰(zhàn)略合作……她又問他,聽說他現在干送奶工是怎么回事?他趕忙說,自己早就改行當編劇,趁回鄉(xiāng)體驗生活,準備寫一個牛奶工的電視劇。女士頗有期待地說:“那你給我留一個角色唄,我不差錢,就想圓個演員夢……”“嗯!嗯!”文彬應聲道,趕緊掛了電話。想起大學時她去參加電影廠海選試鏡,憑一己之力,讓兩個男評委當場“決斗”的光輝事跡,就覺得這個女人不簡單。

        那天,文彬沒有去出席同學會,而是徑直去了周老師家——其實同學們也沒有等他來就開了餐,暢飲起來。周老師的老伴已去世十余年,他白發(fā)蒼蒼,臉上也少了不少當年的光彩,卻仍有一份說不出的神氣,像是戀愛中得意的青年、事業(yè)中成功的壯年,文彬的到來讓他異常的欣喜。學生自然不會向老師隱瞞自己生活的不易。

        “專業(yè)上的事兒是不是都忘記了?”周老師喝了口杯中的白茶,然后小心翼翼地問。

        “不敢,不敢”,文彬掏出事先準備好的文稿,“這些年,我一直堅持學習,盡管咱們的專業(yè)不熱門,也生不得什么錢,我還是一如既往地熱愛。這些都是我這些年寫的文章,有些發(fā)表了,有些還沒有?!?/p>

        周老師認真地讀了起來,“好呀,好!寫得好!”他贊不絕口,一會便踱步到另一個房間,許久才回來。

        “如果再有機會回校園讀書,你愿不愿意呀?”周老師問。

        “我……當然愿意,可是,可是……”

        “好!那就行了!”周老師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的話,擺手示意他不必再啰嗦。

        敲門聲過后,走進來一位與文彬年齡相仿的女子。說不上美麗,也算不得丑陋,知識分子模樣,臉上帶著一份特殊的成熟女性的味道,異常的潤澤,身上飄著白茶的幽香。

        “蘭,快進來,你看這是誰?”周老師拉著女人的手說。

        阿蘭正彎腰換拖鞋,她抬頭望了一眼文彬。文彬這才注意到她粉色短裙下裹著絲襪的修長玉腿、纖細的腰身、堅挺的胸部和緋紅的臉頰。

        “哦,老周,你這是要?……”阿蘭忙問道。周老師把文章交給阿蘭,示意她不要啰嗦,先讀文章。等阿蘭讀了一陣,周老師問她,“蘭,你覺得文章如何?文章的作者配不配讀你的研究生呀?”

        “當然……當然,如果他能考上的話……”

        原來,阿蘭是高文彬兩年級的師姐,畢業(yè)后被周老師推薦保送上了研究生,留校當了老師。周老師退休前,她接替他,當上了副院長,并兼任校辦主任,深得校領導賞識。她可謂年輕有為,早早就評上了教授和碩士研究生導師。只是,個人生活不太順遂,剛結婚兩個月就離了婚,當然沒孩子,就一直一個人過。阿蘭也住在這幢“院長住宅樓”里,恰好住在周老師家對門。周老師之前在隔壁悄悄打電話,喊她來家里坐坐,說有又急又好的事情商量。

        后來的一年間,文彬仍舊每日凌晨奔走于各小區(qū)之間,保證一袋袋鮮奶按時投遞到各家牛奶箱。與以往不同的是,他白天沒有躺在床上補覺,或無所事事地到處游蕩,而是坐在了大學校園的課堂旁聽。

        那年的研究生考試考場中,增加了這位年齡不小的考生。

        研究生學習的三年光景,文彬并不輕松,除了凌晨送奶,還要兼職做阿蘭老師的助教。他畢業(yè)那年,腰腹日益健碩的阿蘭老師牽著本校二級學院新錄用的文彬老師的手,朝著民政局的方向走去……

        柏油馬路在刺眼燥熱的艷陽下,已經變柔軟。路邊的太陽花被曬得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臉,正午的街道上熱得空無一人,除了文彬。他抱著自己在辦公室里這五六年的家當,站在馬路邊,看著炎熱中變得恍恍惚惚的街道,有些茫然……

        回望自己前面三十多年人生,小門小戶出身,寒窗苦讀十數載,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通過高考這條唯一的路,謀了個高學歷文憑。畢業(yè)后在職場終日勞碌,滿世界撞得個頭破血流,又染上了喘病,垂頭喪氣地回到老家,過著茍延殘喘“啃老”的日子。此后幸得恩師周老師幫助,自己方回到母校讀研,畢業(yè)時又幸得阿蘭相助,勉強留在母校二級學院任教,算是過上了安穩(wěn)的生活……

        本以為一切就這樣地順利起來,誰曾想,盡管他努力工作,專心科研,可每年評職稱的時候,就沒有了他的消息。周老師熱心點撥他,一是要加強同領導的“溝通”,二是可以嘗試研究下國外同行的研究成果,搞些業(yè)務突破,這方面全校的老師就他外語底子最好——大學時參加英文朗誦比賽拿了全校第一,論優(yōu)勢非他莫屬。

        這真是非常中肯的建議,但文彬愣是沒參透里面的深層次意味,加強同領導“溝通”是什么意思?文彬認為,就是多跟領導溝通。系主任是個謙遜的長者,常常在全系教師大會上征求大家對系里教學和科研的意見,文彬認為加強溝通的機會來了,他便頻頻地舉手,表達自己關于系領導應該帶頭加強調研、帶頭深入到學生當中去的建議,同時表示系里形式主義的會議過多,根本是浪費時間。

        老主任頻頻點頭,語重心長地說道:“好呀,好呀,我看文彬老師說得很有道理,關于深入調研的事,我們就請文彬老師牽頭成立個小組,帶著老師們利用周末多和同學們接觸溝通?!睂τ谙抵魅蔚目隙?,文彬心里美滋滋的,回家就開始擬定周末帶領同事們深入到各班調研的方案。當晚,他興奮地給老師們群發(fā)短信,約定當周周末一早在一年一班教室集合,并通知了一年一班的班干部。

        周末一早,文彬準時地來到教室,左等右等,一個小時過去了,整個教室除了他自己,再沒有一個老師和同學到來。他給老師們一一打電話,他們要不表示家里突然有急事來不了,要不就干脆不接電話。他再打電話問班長,班長說,系辦來過電話說,周末安排同學們參加植樹活動,他們正在植樹……文彬聽罷,一怒之下把手機摔得粉碎。

        系里再次召開全系教師大會時,文彬又舉手,未及他張口,老主任便又熱情地說:“又是文彬老師舉手提工作建議呀。這很好,文彬老師的這種實事求是的精神值得大家學習?!彪S后,他話鋒一轉,問道:“文老師,你牽頭的調研和座談工作進展如何了呀?”“我……我……”文彬支支吾吾起來。

        “怎么?還沒有行動?”老主任問道?!班??!蔽谋虻统恋卮鸬馈!昂[,”老主任狠狠地拍了下桌子,“文老師看起來很老實,干起工作來怎么這么不踏實?建議是你提的,讓你牽頭落實,你就開始拖拉起來,兩個月過去了,紋絲不動!全系的同志們都像你這樣,我們的工作將會變成什么樣子?全校的同志們都像你這樣,我們的學校將變成什么樣子?”

        文彬的臉火辣辣的,渾身一陣熱,一陣冷,不停地淌著汗,整個會議室中寂靜下來,只有他的心跳,整個世界寂靜下來……從此,文彬再沒有與領導“溝通”過。文彬終于得到了久久向往的安穩(wěn)生活,每天上班沒有人打擾他,或者也可以說,再沒有人理睬吧。給他出主意的周老師,每每見到他,只是搖搖頭,繞著他走開了,仿佛他成了過街老鼠……

        終于,把老主任熬退休了……

        文彬想起來之前周老師關于研究外國同行業(yè)進展的建議,就又開始了新的鉆研,一邊重溫外語,一邊苦讀原著。

        新主任終于到了,據說大有來頭,大家熱情地為他舉辦了歡迎會。會議室的講臺上,高主任眉目和善,“咿咿呀呀”講個不停,其講話內容卻令每一個人反感,他把自己高高置于一個宛如獨立批評家的“局外人”位置,歷數老主任的樁樁罪狀,似乎系里所有老師都跟著老主任犯下了十惡不赦的罪行,不可饒恕。

        上任沒幾天,高主任的慈眉善目突然消失了,樓層走廊里經常會回蕩著從他辦公室傳出的呵斥聲,“你是個丟了名節(jié)的人!”“我是在拯救你??!你再這樣下去,學校就不需要你!”“你什么意思???”隨之而來,是另一個人低沉的“嗯嗯”附和聲……

        系里開會多了一個規(guī)矩,凡是遲到的都得在門外站著聽完會議。但,奇怪的是,這個三十五六歲的高主任卻派頭十足,每次開會必是讓大家一等再等,他才遲遲出現。于是,便有年輕老師拖拖拉拉不按時出席,結果在高主任之后到了會場,遭遇了因遲到門外罰站的待遇。更有趣的是,他居然有一次提前五分鐘就到了會場,當時有三分之一的老師還沒有到會議室,他不等時間到就開始了會議,之后出席的那三分之一的老師們被迫“享受”了門外站著聽會的待遇,這其中還包括了一位再過一個月就即將退休的屈教授。與他同站的自然也有他教過的學生——那些年輕老師,雖然現在大家是同事,但學生對昔日恩師依舊畢恭畢敬。

        會后,屈教授的學生們紛紛跟屈教授吐槽抱怨高主任。一個說,高主任夸夸其談,每每論及專業(yè),令人乍舌;另一個說,高主任對大家缺乏起碼的尊重,最讓人無法忍受的就是,明明大家沒遲到,就因為他先來了,大家就算遲到了,而且連屈教授的面子都不給!屈教授默默不語,低著頭走了。

        次日,高主任收到了屈教授的病假條。屈教授本就身體不好,他常常夜以繼日搞科研,積勞成疾,這次罰站使他舊病復發(fā)住了院,還沒等病好出院,退休的時間就到了。系里沒有給他舉行任何儀式,高主任也從未問過一句他的情況。就這樣,屈教授默默地從他為之奉獻近四十年的崗位上消失了。系里只有一個教授的崗位,于是,如何拿下這唯一的正高指標,成為系里幾位副教授最為關注的事情。據說,那段時間,幾位副教授突然與高主任關系融洽起來,高主任的各項工作主張也得到了他們的大力擁護與支持。年底,高主任成為了高主任并高教授,并獲得了一系列的榮譽稱號……那些副教授們從此消停了下來。

        文彬是位“資深”講師,對于這一年的起伏,覺得非常有趣。所幸,他從來沒有被罰站過。現在他也學會了會上沉默,和認真“記筆記”。每次開會時,他都早早坐在第一排,用筆認真地在筆記本上記錄著。當然他寫的不是會議內容,而是在筆記本上反復寫著外語單詞。遨游在外語的海洋中讓他開心了許多,有時他甚至口中默默地念叨著新單詞。

        一次會議上,文彬正癡迷地寫著單詞,不覺中高主任邊講邊踱起了步,文彬的本子被他一把搶了去。抬頭看時,高主任臉上的一團和氣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對文彬一通劈頭蓋臉痛罵,當眾吼道:“你死罪!”文老師被羞辱得不及喪家之犬,一時意氣之下,當場憤然宣布辭職……

        “愿干就干,不愿干就滾!”高主任的厲聲始終環(huán)繞在文彬耳畔。

        他回辦公室收拾東西的時候,好多同事都來看他,各個唉聲嘆息,當然也有直言他有骨氣、做得對的。大家一直把他送到校門口,文彬反復讓大家止步,大家才默不作聲地垂頭喪氣地慢慢走回校園,進了辦公樓。

        文彬回頭望著校門里面,呆了這么多年的地方,要說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的。要說有感情,那可真真的是百感交集。然而,眼下,也確實是呆不下去了……

        突然,一位姓林的年輕女老師跑過來,氣喘吁吁地對文彬說:“對不起,文老師,我剛才正在接一個緊急電話,所以沒顧得上送您,您是好人,好人一定會一生平安的。我得去給學生上課了,您多保重!”說著,她又匆匆跑進教學樓。

        林老師是上周才從外地轉來的,文彬甚至沒來得及與她說過什么話。文彬為她的話而感動。這世界還是好人多,他心里對自己說。

        太陽曬得他眼睛有些發(fā)暈,文彬看看紙盒里的東西,也就是幾本工具書而已,離開校園現在留著它們還有什么用啊?臨出辦公室門的時候,系里一位青年教師,幫他開了門,問了一聲:“文老師,要不我開車幫你把東西搬回家?”“不用,不用,搬得動……”文彬囁嚅道,“謝謝了!”……

        那天,天特別的晴,天特別的藍。文彬知道,離開體制后想再進入體制內,比登天還難,尤其他這種因為得罪領導而辭職的,在行業(yè)圈子里恐怕很難混下去了。以后要去哪兒謀生呢?唉……文彬移著碎步,向垃圾箱緩緩走過去,路過的學生向他打了聲招呼——“文老師!”文彬連忙應和著,也不好意思把書都扔了。就這樣,抱著一箱書,從河西走到河東,走過春江大橋,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幾里地。盡管不知未來的路如何走,與其說文彬對學校感到不舍,不如說他感到了一種莫名的輕松與自由。因為,他對這所學校煩……透……了。這里早已不是當年高中畢業(yè)時他邁進的那所大學,甚至他突然覺得現在那里就不像是一所大學,有哪里不像,他卻說不清楚?;蛟S是那種感覺吧,學生們不再像他那時努力讀書,不再那樣對畢業(yè)后走進社會和職場憧憬,他們的那種“躺平”感讓他吃驚。當然,躺平的不止是學生,還有他的同事們……

        在學校任教的這些年,他突然感覺自己失去了交朋友的能力,最后感覺自己一個朋友也沒有了。他突然感覺自己終于成為了自我世界的主宰,因為那個世界里只剩下了他自己。母親去世了好幾年了,他把母親的房產給了寡嫂,之后她就改嫁了,嫁給了一個長她諸多年齡的男人。他現在生活在遠離市區(qū)的公租房中,愛人阿蘭嫌那里遠,幾乎不去住,她還是時常住在她的“婚前財產房”中。所以,文彬與阿蘭處于一種特殊的關系中,兩人是夫妻,卻很少生活在同一個時空中。

        文彬此次辭職賦予他一種特別的力量和前所未有的自由感。他就像藍天中的蒲公英,無憂無慮地漫無目的地飄蕩著。

        文彬用鑰匙打開了阿蘭的房門,她不在家。她早年是文彬的師姐,后來做了文彬的研究生導師,再后來,兩個人情感增進,畢業(yè)那天,文彬一手畢業(yè)證,一手結婚證,阿蘭則帶著準生證,兩個人笑呵呵地拍了一張合影。有周老師高足、夏院長身邊紅人、金牌導師阿蘭的加持,文彬在學校頭幾年順風順水,系主任對他客客氣氣,學生也很尊敬他。

        兒子滿月那天,文彬抱著孩子在酒店等阿蘭,卻接到警局的電話,說是阿蘭撞了別人的車,人家要告她。文彬著急忙慌地趕到派出所,才發(fā)現原來阿蘭開車時和夏院長一起,文彬只好把他們兩個都擔保出來,夏院長表示一切經濟賠償他來付,文彬這才松了口氣。

        這事兒出了以后,阿蘭就辭職,和一位姓錢的老板合伙開了公司。她口才好,又有一些相關業(yè)務的專利,搞銷售不在話下。錢老板,是阿蘭以前的學生,也是她的崇拜者,請阿蘭過去,是他夢寐以求的理想。

        阿蘭在公司里越來越忙,兩口子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他們之間的話更是越來越少?,F在,文彬辭職回家,阿蘭也沒多說什么,就說讓他多看孩子,自己的收入夠養(yǎng)家。于是,文彬便成了標準宅男,每天在公租屋里帶帶孩子看看報,他于股票期貨一概不通,最多也就是刷視頻,消磨時間。

        這天文彬回到阿蘭的“婚前財產房”,拿些孩子夏天的換洗衣物。翻找收拾中,一不留神,孩子的一只小襪子掉進沙發(fā)縫里,文彬的手一通摸索,除了襪子外,竟摸出一個橡膠圈,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不敢多想……畢竟他覺得自己能娶到阿蘭就是很幸運的,不能胡亂猜測,可能是公司小年輕來自己家玩的時候掉落的吧……

        一連兩三個月,文彬出現在各類招聘會和職業(yè)中介,他投出了四百多份簡歷,最終均石沉大海,無一家單位來電邀請他面試。唉,可惜了那些復印費了。

        文彬偶爾會去學校路口那個超市,就為聞一聞茶葉蛋的清香,他對雞蛋過敏,但愛聞茶葉蛋的香氣。有天,他好奇地推開超市的門,看到了煮茶葉蛋的店員。與他想象中的不一樣,那不是一個圓圓臉的小妹,是一個中年婦人。婦人看見他,很熱情,一眼就認出了他。

        “文彬,你還記得我嗎?我是梅子!”婦人笑著說。

        “梅子?”

        “你忘記了?我是你小學同桌啊!每天帶一個茶葉蛋來上課的,給你吃,你還不要,扔在地上!”

        “是你呀!想起來了!”文彬為自己小時候的不懂事感到愧疚,也好像明白了為什么自己愛聞茶葉蛋的香氣,因為那是一種溫暖。

        “你在這個學校教書吧?我聽說了?!?/p>

        “不,我剛辭職了……”

        “哦,一定是有更好的地方高就了,你們大學老師多受人尊敬呀?!?/p>

        “沒呢,你這里需要人手嗎?”

        “開什么玩笑,你一個大教授!我們廟小容不下大佛……”

        “沒有,沒有,我就是普通老師,不是什么教授,我以前背運的時候沒有工作,還當過快遞員,幫奶站送奶呢?!蔽谋蜢t腆地笑笑。

        “那這樣,你等等我信兒……我?guī)湍懔粢庀?!”梅子道?/p>

        過了兩天,文彬接到梅子的電話,說是有個劇場,銷售部缺人手,讓文彬去試試。文彬當天把孩子送到小區(qū)托兒所,自己一個人騎著家傳的那輛“破二六”去劇場了。一進劇場大廳,看到幾個紙板做的清朝人偶,把文彬嚇了一跳!他以為自己碰到香港僵尸片里的僵尸了……他的腦海里,晃過高主任那張冷冰冰的面孔,尤其是在樓道里,高主任的鼻孔朝著他一呼一吸地“噗呲”出氣,兩眼傲視天花板,趾高氣昂,壓根聽不見低著頭、哈著腰的文彬那聲弱弱的、滲著恭敬的“高主任”……

        票臺在“僵尸”后面,劇場經理見他來了,抓住他就讓他套上一套清朝的戲服,讓他去賣“僵尸片”的文創(chuàng)——清朝的發(fā)簪啊、扇子啊、毛筆啊……旁邊的化妝師給他臉上撲撲粉,兩腮紅一抹,拖著小辮子的小瓜皮帽一戴,小毛巾一搭,還挺有劇中“店小二”的味兒了!文彬就這樣被推到了文創(chuàng)柜臺,招呼著觀眾。雖然劇場里開著冷風空調,但厚厚的服裝,依舊讓文彬大汗珠子直冒。

        “這茶杯多少錢啊?”一個時髦的女士問。

        文彬看了看標牌,說:“兩百!”

        “喲,這么貴呢,太坑人!”

        “這個墨盒呢?”一個老大爺問。

        “五百!”文彬照本宣科。

        旁邊的經理趕緊走過來,說:“這是江南素功的墨,可不一般了,滿紙墨香,可以辟邪安神,延年益壽!您買回去,絕對值!一看您就是文化人!”

        穿著背心的老大爺微微含笑,掃碼付款。

        經理瞪了文彬一眼,說:“你給我機靈點兒!”

        “嗯嗯!”文彬臉上的汗把妝都給花了……

        這時,文彬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抬頭一看,是阿蘭。他正想喊,卻發(fā)現阿蘭邊上是錢老板,兩個人手挽手走過來。小老板掃了一眼文創(chuàng),問阿蘭,“你喜歡啥?我給你買!”小老板指著發(fā)簪說,“這個好看!給我來一個!”

        “這個,這個五千塊!”文彬哆哆嗦嗦說。

        大廳聲音嘈雜,阿蘭沒有注意到穿著店小二服的老公。

        錢老板豪爽地付款,把簪子插在阿蘭的盤發(fā)上……文彬看著這一幕,竟然手腳發(fā)軟……

        大廳人來人往,很快演出開始了。文彬第一天上班,就給經理賺得盆滿缽滿,經理夸他能干,當場表示愿意留用他。雖然是臨時工,但每個月有三千塊,有提成,管一頓飯,目前來看,這活兒比送牛奶省力多了。本來應聘售票員,沒想到歪打正著賣文創(chuàng),反正都是站柜臺,也沒什么不好的。說到底,還得感謝錢老板一擲千金買下簪子,讓經理笑逐顏開。

        文彬晚上回到家的時候,給阿蘭打電話,剛想問她在哪兒,她說她在應酬,就掛了電話。也許因為膽怯吧,文彬沒敢多說,也沒講自己每天去劇場賣文創(chuàng)。孩子放托兒所,下午四點送過去,晚上八點接回家,就這樣,過了半個月,阿蘭愣是沒察覺丈夫的異樣。

        一天夜里,霧重,文彬去接兒子,不巧一輛汽車竟然逆行在自行車道上,沖著文彬騎的自行車就沖了過來。文彬趕緊閃躲,單車磕到馬路牙子上,兒子掉到了地上,汽車居然停都沒停,揚長而去。文彬急匆匆地抱起孩子,才發(fā)現孩子的頭瞬間流出來了血,怎么叫也叫不醒。文彬顫抖著手指,打電話叫了救護車……醫(yī)院急診手術室外,文彬低垂著頭,眼中模糊,一遍遍撥打阿蘭手機,卻是始終無人接聽,后來居然被掛斷并關了機。

        大夫出來說,孩子失血過多,急需要輸血,孩子是B型血,醫(yī)院恰好沒有這個血了。文彬是A型血,急得他如熱鍋上的螞蟻,給親朋好友挨個打電話,問誰是B型血,懇求獻血就孩子一命,不巧竟一時就是找不到B型血的親朋……阿蘭突然回過電話來,聽文彬講述后,說是馬上過來。二十分鐘后,阿蘭和錢老板一起出現在醫(yī)院,沒想到的是,錢老板碰巧是B型血,謝天謝地,終于有了血源。他給孩子輸了血,救了急。文彬覺得自己渾身發(fā)冷,坐在冷風嗖嗖的樓道,恍惚間,他好像看到兒子的小風箏飄起來了,飄進了急救室……雖然輸了血,兒子還是昏迷中。阿蘭拼命地斥責文彬,錢老板則一直陪在她身旁,無比沮喪。

        孩子還是走了。那夜,文彬獨自凝視宛如靜靜睡去的孩子,久久的孤絕……時間仿佛一個黑洞,這孩子來到這個世間權當路過人間……文彬全身僵持著,面無表情,眼中空空,居然未落一滴淚……隨后,他一個人游蕩在暗夜,街上空蕩蕩,杳無人煙,靜得不能再靜。街燈暗淡,陰郁的夜空無月無星,他突然感到很冷,很冷,鼻子有點酸……

        梅子來參加了追悼會,在孩子的靈前放上一束白菊。許多年都未曾聯(lián)系的同學居然聞訊后也來了不少,大家都不禁感嘆,文彬這么好的一個人,怎么就這么不幸。好久不見的夏院長居然也坐著奧迪駕臨殯儀館,他頭頂的“地中?!痹絹碓矫黠@,肚腩也較之以往更大……夏院長摘掉金絲邊眼鏡,擦擦眼角的淚,拍拍文彬的肩,安慰了一番,并說凡事都得看開,說著他不停地嘆息,眼淚不停地掉落下來。文彬詫異時,旁邊的前同事把文彬拉到一旁的角落里,低聲告訴他,他辭職不久,系里新來的那位非常低調的美女講師林老師,監(jiān)考時抹口紅,高主任對她大發(fā)雷霆,訓斥她“有傷風化”。不久后,高主任就被神秘地調崗到了后勤部當飯官兒,負責管好食堂里的一日三餐……而林老師接替高主任當了系主任,她善于交際,連屈教授都樂顛顛兒地加入了她的課題小組,奉之為“女神”!最近,學校接到了通知,夏院長不日將平調去另一所學校,林老師已被任命為新院長。林老師今天在市里有會,所以沒時間來,但她特意囑咐大家必須都來送孩子一程。文彬心中暗暗對這位新任命的林院長由衷地感激。他回頭看向一旁的夏院長,夏院長鼻子抽搐著,也不知他是哭孩子還是哭他自己……

        孩子的喪葬費是錢老板出的,他看上去很頹廢,親自給孩子挑了墓地。令文彬出乎意料的是,阿蘭當晚就把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遞給了他。文彬沉默了許久,世事皆緣,或許他與這個家的緣分就到此了吧,想罷他簽了字……劇場經理打電話,問文彬,還來不來上班?因為已經有上百個大學生投簡歷,應聘這個崗位。如果不是看在他為人老實的份兒上,早就招新人了。生活還得繼續(xù),文彬立刻回答說:“來,我來!明早就來上班!”

        十一

        眼下是消夏演出季,觀眾人潮擁擠,文彬不僅僅要賣文創(chuàng),還要提前兩小時穿上厚厚的熊貓服,扮大熊貓,只有兩個眼睛露在外面,以此來吸引小朋友進劇場。文彬看到那些和自己兒子年齡相仿的孩子,鼻子忍不住一酸,眼淚都在眼睛里打起了轉轉。為此,他也很大方地把自己手里的氣球送給孩子一個,孩子一高興,便要摟著“大熊貓”合影,然后要進劇場看戲……經理為此又好好地表揚了他,覺得他不僅僅勤勉,能吃苦,而且確實是劇場的招財大叔!

        一天夜里,散了戲,文彬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他也不知道去哪里好……他不想回公租屋,那屋子的每個角落都會讓他想起自己和兒子的最后時光,仿佛那孩子還坐在床上,伸開雙臂,期待他來抱……他特別感謝世界上還有劇場這么一個地方,各行各業(yè)的人坐在那里,滿坑滿谷,看同一個戲,發(fā)出同樣的笑聲,或者,流下同樣悲傷的眼淚。文彬覺得劇場簡直是拯救了他不堪一擊的前半生,至于后半生會怎樣,他也不知道……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梅子打來的。

        “睡了嗎?”

        “沒……剛離開劇場……”

        “哦,我也在這兒附近,路過劇場,想起了你,最近還好嗎?”

        “嗯……還好!要不出來坐坐?我走到春江邊了,這邊有好多夜宵攤……你吃晚飯了嗎?”

        “我吃過了……不過,我也走到春江邊了……你在哪里?”

        “我在春江橋下,你呢?”

        “我在你身后!”文彬轉過身,看到笑盈盈的梅子。這是他喪子之后,近半個月來第一次感到了暖意……

        兩個人沿著春江水,朝著燈火輝煌的夜宵攤那兒走去……每一個攤位上的爐火都燒得鼎旺,火苗竄得比人都高,蛋炒飯在翻滾,豬蹄在沸騰,羊肉串在滋油,麻辣小龍蝦一排排碼著,螺獅堆成了山……哪哪兒都是人,文彬想不通,這么晚了,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不回家看電視,都跑江邊吃夜宵?梅子說,因為這里的夏天太短暫,江邊又涼快,所以大家就出來了。

        眼看沒有座位可坐,文彬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吃個夜宵吧,還沒位置,哪哪兒都不容他……梅子拿來兩瓶啤酒,和一把羊肉串,拉著他,在臨江堤的一幢矮樓的屋檐下的樓梯上坐下,兩個人喝起啤酒,吃著串兒,吹著小風。

        突然一道閃電在夜空劃過,伴著隆隆雷聲而來的是傾盆的大雨。夜市“嘩啦”一下就散了。整條街迷失在朦朧的雨中,人們早已跑光,空空的街讓人心里感到空蕩蕩的。屋檐下的文彬和梅子我行我素地坐在那里??赡苁且驗楸伙L吹著了,也可能是因為回憶起近來的坎坷而感到沮喪,文彬漸漸感覺自己的世界開始搖晃起來,隨著風中飄忽不定的雨開始晃動,眼前和整個臉上濕濕的,不知是汗水、雨水還是淚水。

        “你……哪天……教……教……我煮……茶葉蛋吧!”文彬喝了一口啤酒,不知為何突然冒出這么一句來,同時看著梅子,傻笑起來。

        “你又不吃!你不是雞蛋過敏嗎?”梅子啃了一口羊肉串,看著文彬答道。

        “可我愛……聞……茶葉蛋的……味道!”

        “那我的學費很高的,獨門秘方,一般人不教的!”

        “我……不一樣,你得……教我!”

        “怎么不一樣啦?”

        “你人生煮的第一個茶葉蛋,是不是……給我……吃了?”文彬嚴肅地盯著梅子,說道。

        “嗯!”

        “所以……所以……不一樣……”文彬邊說,邊比比劃劃。

        “真難為你,你還記得這個,”風吹過,梅子捋了一下頭發(fā),說道:“我那時候沒考上大學,高中畢業(yè)后就賣茶葉蛋……知道你考上春江大學,后來,你又回學校讀研究生、任教,我總期待著哪個早晨能在學校便利店遇見你……謝謝你,沒嫌棄我是個賣茶葉蛋的……”

        “說什么呢,我……我以前……還送過牛奶,現在是個劇場打雜賣貨的……很感謝你,幫我介紹這份……工作!”

        “見外了?。÷齺?,先過渡一段日子,會有更好的工作等著你。”

        “好,”文彬低聲說,“你還是那樣善良,以前,下雨天,你總是拉著我跟你共傘,送我回家……”

        “你還記得這些啊……”梅子喝了一口酒,露出淡淡的微笑。

        皎潔的月亮靜靜地鉆進云堆里,兩個人默默靠著,半晌不說話,竟這樣,就在此后淅淅瀝瀝的雨中睡著了……睜眼醒來,天色大亮,清潔工揮舞著掃帚收拾街面,早餐攤子支棱起來,湯面和骨頭湯的香氣撲鼻而來……文彬意識到,自己和梅子在江邊原來耗了一晚,忍不住握了握梅子的手,覺得她的手心好溫暖……

        又過了一兩個月,已經是秋季了,可正午的太陽依舊炙熱,文彬走到便利店門口,抬起頭,發(fā)現便利超市的招牌被拆下來,里面在裝修。身后,忽然被人拍了拍肩膀,文彬回過頭,看到梅子。梅子笑著說:“你想吃茶葉蛋了?”“不是,我……”

        “我知道你雞蛋過敏,逗你玩的,”她指著便利超市說,“這里租金實在太高,我朋友租不起了,不打算開了。但我打算把這里盤下來,開家小律所。你愿意加入嗎?我已經辭去原來的工作了。”

        “你不是……”

        “你呀你!……我沒考上大學,也沒荒廢啊,一邊賣茶葉蛋,一邊自考法學專業(yè),早就考上了律師證!那個劇場經理,就是我?guī)退蜈A了一場官司,所以才認得的……我因為喜歡煮茶葉蛋,所以經常到朋友的這家便利超市幫忙……其實,也是想見到你……”梅子低頭微笑道,“你來加盟我的律所嗎?”

        “啊……好??!但我不懂法律呀”文彬忽然覺得眼前有了希望,凝視著梅子?!澳阃馕暮茫疫@兒有涉外業(yè)務,缺個翻譯,你可以試試,但工資不高呀!”

        “你能收我就行,不怕錢少。”文彬高興地答應了。

        沒多久,律所開張了……

        文彬和梅子都很忙碌,業(yè)務進展得很快,他們也進展得很快。

        一天夜里,梅子雙手環(huán)繞在文彬脖頸上,深情地望著他,唇與唇越來越近……

        這是北鄉(xiāng)寒冷的冬夜,彎月依稀掛在深藍的天上,星星凍得眨著眼,路上厚厚的白雪不時被“嗖嗖”的冷風掀起。但,梅子家的房間里格外溫暖,溫暖得她穿著單薄,溫暖得唇與唇越來越近。

        突然,梅子把手指貼在日益臨近她的文彬的唇上,然后調皮地說:“停!我餓了,你給我煮茶葉蛋吃吧。”

        “我……不會……”文彬喃喃地說,一臉無奈。

        “沒事,我來教你!”

        廚房的窗敞開著,蕩漾著濃郁的茶葉蛋香氣。文彬在梅子的悉心指導下,學會了腌制茶葉蛋……他最喜歡把剛出水的白煮蛋殼一個、一個磕碎開的感覺,細細的淺紋,方便下一道程序里的調料滲進去。此后,他每晚去梅子家為她煮茶葉蛋,每每看到她津津有味地吃著他煮的茶葉蛋,他的內心無比興奮,同時他覺得之前本科學的冷門專業(yè)——食品貯運,在腌制茶葉蛋的過程中,起到了決定性作用。這簡直是一個美妙而快樂的過程!

        梅子說,他煮的茶葉蛋,味道非常淡,卻有獨特的幽香。

        他有一天突然明白,最美味的茶葉蛋,不需要味道有多濃,而是需要平靜中默默地、緩緩地去煮,不需要許多的期冀,不需要許多的急躁。當這個世界快起來時,煮茶葉蛋卻需要慢下來,靜靜的。橢圓的生雞蛋以一種無喜無悲、無憂無痛的情緒一點一點感受微微爐火中的暖。無論在冰冷寒夜,還是炎炎夏日,雞蛋終會迎來飄香的時刻,盡管那可能只是一種讓人忽略的淡香——濃一點也罷,淡一點也罷,其實根本并不那么重要。

        梅子最高興的事,就是看文彬煮茶葉蛋。文彬的寧靜淡泊,他工作時一絲不茍的認真勁兒,讓她感到一種可依賴感和希望。就這樣,她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尾聲

        又過了段時間,文彬收到了來自一張來自椰城的名信片,沒有落款地址,圖案中是一片旭日陽光下寧靜的海,上書“思念——藍風”……

        海,讓文彬不禁想起那遠在他國的那藍色的海和上面長長的引橋……他青年時曾經熱愛生活,熱愛寫作,有過一個筆名——藍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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