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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 焰

        2023-09-22 19:21:22
        廣西文學(xué) 2023年8期

        文 非

        阿布揭開米桶,用搪瓷缸深深舀了一缸米,然后用手抹平。一天煮一缸子米,不多也不少,這是反復(fù)試出來的量。舀米的搪瓷缸子是林場年終給老魯?shù)莫勂罚蟠笮⌒∥辶鶄€,上面都寫著火紅的“獎”字。老魯還有個搪瓷缸子是軍綠色的,寫著“獻(xiàn)給最可愛的人”,下面是天安門——阿布覺得老魯一點(diǎn)也不可愛,倒是有些威嚴(yán)少語,像極了她爹——軍綠色搪瓷缸子已經(jīng)很破舊,油漆脫落,露出斑駁的瓷白,老魯一直舍不得扔。剛來時,阿布找不到舀米的工具,順手把這個綠色的搪瓷缸子用上了,可老魯沒有答應(yīng),轉(zhuǎn)身從壁櫥里拎出五六個場部獎勵的白搪瓷缸,這讓阿布有些犯難,這些搪瓷缸大小幾近相同很容易混淆,選好其中的一個,第二天舀米的時候明顯感覺搪瓷缸大了一些。后來阿布多了一個心眼,在搪瓷缸底部劃上一道叉叉,過兩天這個搪瓷缸便被一個稍大的搪瓷缸替換了。阿布猜測這可能是麻木匠干的,麻木匠常在她面前埋怨吃不飽,阿布不敢擅自多煮半缸米,護(hù)林點(diǎn)口糧緊缺,有飯吃就不錯了。為了讓麻木匠吃飽,阿布只有自己少吃一些,即使這樣,麻木匠依然喊餓,活兒沒干到一半便坐在樟樹底下蔫巴了,吵吵嚷嚷要阿布去挖紅薯,河邊哪里還能刨出紅薯,薯根根都找不到。

        阿布把舀好的一缸米倒進(jìn)筲箕里面,想想又揭開米桶蓋再抓了一把。這新添的一把米算是回報麻木匠的好心,昨晌午麻木匠看見她從河邊擔(dān)水回來,指著滴水的木桶說今天要給她箍兩只新木桶,阿布半信半疑。其實(shí)水桶早該換了,河邊擔(dān)回來的水到灶屋剩下還不到一半,這些日子淘米洗菜幾乎都到河邊去。

        老魯一早進(jìn)山了,窗戶敞開著,墻上掛獵槍的彎鉤像個問號,狐疑地從墻上伸出來。床上的被子疊得像豆腐塊,阿布就疊不成這樣子,嘗試了幾回都不行。對門麻木匠起早趕活,蹲在屋檐下潦草地刷牙,嘴里不見半點(diǎn)牙膏沫子。刷牙洗臉的當(dāng)兒,麻木匠不時往院角看上兩眼,完工的五斗櫥上漆后靜靜地立在院角,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清漆味。

        阿布打著赤腳端著筲箕朝河邊走。小河在護(hù)林點(diǎn)右側(cè),穿過一片茂密的林子便到了,林子里鳥聲紛紛揚(yáng)揚(yáng),像雨中池塘里的水泡明明滅滅。阿布很喜歡林子里這種熱鬧的景象,像早起的孩子湊在一起嘰嘰喳喳,雖然這種動聽的聲音不能從她的嘴巴里面發(fā)出來,但她在心里跟著學(xué)了無數(shù)遍。有幾種奇怪的鳥聲,阿布從來沒聽過,也學(xué)不會。那聲音婉轉(zhuǎn)清揚(yáng),忽高忽低,阿布很想問問老魯和麻木匠是什么鳥,可她無法用手比劃,心里一著急,張開嘴,不管怎么努力,發(fā)出來的依然是“啊不啊不”。麻木匠差點(diǎn)笑岔了氣。阿布有些難過,躲著老魯和麻木匠抹過幾次眼淚。

        河床清晰可見,綿延不斷的河水,遇到石塊或者朽木,激起細(xì)碎的浪花。阿布挽起褲腳下河淘米,河水如柔滑的綢緞從腳背滑過,腳下的鵝卵石硌得腳底絲絲癢。筲箕浸潤在清水中,一團(tuán)乳白便擴(kuò)散開來,隨著河水緩緩流走。淘好了米阿布開始洗菜。累了,阿布站起來歇歇腰。遠(yuǎn)處青色如眉,有一處V字形不乏圓潤的山谷,像極了蝸牛的兩個角,山谷后面形如饅頭的山,自然是蝸牛殼了。常常,阿布會眺望著蝸牛山出神。

        阿布是來護(hù)林點(diǎn)幫雜的。當(dāng)初老魯找到阿布的爹爹說,上面派來一個木工,要阿布來燒飯幫雜。阿布爹爹正為全家六張嘴吃飯發(fā)愁,更令人高興的是還能收集刨花木屑背回家燒飯取暖。阿布喜歡這個叫做果子籃的地方,有山有水,但不知能在這里待多久,爹問老魯,老魯搖頭。阿布猜麻木匠離開的時候她也許得走了,但麻木匠的活看上去沒這么快干完,上面的車過十天半月來一趟,一批一批地把斗櫥運(yùn)走。

        吃過飯,麻木匠將工具提出來準(zhǔn)備開工。這些日子天熱,麻木匠一直在院落里干活,一來院落里樟樹下涼快,二來地方寬敞。其實(shí)說院落是不準(zhǔn)確的,泥土壘起來的院墻早就被雨水給沖出了一道道豁口。不過也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院落里沒什么東西,值倆錢的只有西北角一堆風(fēng)干了的木料。那些碗口粗的木料堆放在院落里應(yīng)該有一段時間了,上面蓋著草氈,下面還墊著石塊防潮,木料與木料之間掛滿蜘蛛網(wǎng),微風(fēng)一吹,便晃悠開來。每天開工前,麻木匠從中拖出一兩根,若發(fā)現(xiàn)上面爬著一兩只蝸牛,麻木匠通常會用棍子挑到阿布面前,一本正經(jīng)地說,炒了,這東西營養(yǎng)。

        日頭一竿子高,老魯和公狗黑皮還沒回來,阿布朝那條灰色的一頭扎進(jìn)林子的山路頻繁張望。別等啦,或許撞見畜生了呢。身后傳來麻木匠慢悠悠的聲音。阿布心里“呸”了一聲,抬腳把一塊邊角料踢得老遠(yuǎn)。麻木匠無聲地笑,露出半嘴黃牙。

        麻木匠喜歡和阿布開玩笑,護(hù)林點(diǎn)原來就兩個人兩條狗,老魯一直敵視他,半天一句話,蹦出來噎死人。阿布的到來無疑給他們帶來了一抹暖色,偏偏阿布是個只會說“啊”和“不”的啞巴,而且木訥,就像一塊沒開化的木頭。麻木匠沒有灰心,良木需要經(jīng)常敲打的。在他的敲打下,這塊木頭也會害羞了。玩笑聽懂了,阿布會抓起一把刨花朝麻木匠扔過來,沒聽懂,則不停地用手比劃。她的手語也不專業(yè),麻木匠又不懷好意亂猜,一句玩笑,在阿布的比劃下更顯得趣味橫生。

        該洗碗,阿布找不到抹布,也許被黑皮叼走了,阿黃是不會這么調(diào)皮的,懷孕后養(yǎng)尊處優(yōu)懶得很。丟了就丟了,阿布也懶得找,反正也沒絲瓜絡(luò)好用。這樣想著,阿布走進(jìn)院落從麻木匠的工具箱里面翻出下樹皮的彎刀。麻木匠停下手中的斧頭不解地看著她,阿布指指彎刀又指指頭頂樟樹上的絲瓜,做了一個刷洗的動作。麻木匠沒說話,埋頭繼續(xù)和木料上的樹疤搏斗。阿布將彎刀綁在竹竿上,爬上梯子用彎刀去夠樹上的絲瓜,幾只趴在樹上的知了受了驚,“嗖”的一聲飛走了。雖然還是九月的氣候,可這些絲瓜未老先衰,早就風(fēng)干了吊在樹枝上,風(fēng)過便晃悠。竹竿不夠長,夠不著樹杪上那只最老的絲瓜,阿布沒有放棄,老絲瓜做的絲瓜絡(luò)才耐用,而且老絲瓜籽做種子好,明年開春撒到樟樹下又是一棵棵嫩綠的絲瓜苗。

        麻木匠的斧子遇到了麻煩,像劈在鐵器上一樣生硬,震得虎口發(fā)麻。麻木匠罵了一句媽了個巴子,斧子掄得更高了,火星四濺,斧子差點(diǎn)從手中飛出。麻木匠掰開樹疤,一根銹跡斑斑幾近快要被斬斷的釘子露出來,麻木匠倒吸了一口涼氣,又罵了一句媽了個巴子。阿布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瞅了一眼樹下的麻木匠,繼續(xù)探身。一開工就碰釘子,晦氣。麻木匠干脆扔下斧頭,一屁股坐在地上卷煙絲。樟樹上的阿布還在努力地探著身子,可不管怎么努力,還是夠不著,總差那么一筷子的距離,麻木匠仰了頭就笑,算了,下旁的吧,麻木匠說。阿布見麻木匠在笑自己,賭氣似的探得更厲害,這樣一來,一溜白白的腰身便露了出來。麻木匠張大了嘴,瞇縫著眼笑得更燦爛了,他覺得十七歲的阿布身段其實(shí)挺好看的,可惜這么好的身段被肥大的衣褲給埋沒了,倘若換上緊致一點(diǎn)的衣褲,再吃胖一些,那身段肯定比自個新媳婦耐看。阿布終于用彎刀夠著了老絲瓜藤,可絲瓜藤已經(jīng)干癟,想要割下來并不容易。麻木匠越笑,阿布越不服氣,白白的腰身也由一溜變成一大截。麻木匠煙絲忘記了往嘴里送,目光陷在那一截誘人的白里面,拔不出來。阿布發(fā)現(xiàn)了異樣,低下頭正好撞見一道直勾勾的目光,阿布臉騰地紅了,把褂子向下扯了扯,慌亂中從梯子上摔了下來,那只可惡的老絲瓜也“嗵”的一聲掉下來,正好砸在阿布身上。麻木匠一臉壞笑,哎喲喲地叫著要來扶阿布。阿布又羞又惱,甩開麻木匠的手,拍打著屁股上的木屑進(jìn)了灶屋。

        老魯一瘸一拐地回來了。麻木匠正在刨木板,刨花在雙手間綿綿不絕地綻放,看見老魯褲腿被血染紅了一截,驚得張大了嘴。老魯咧嘴說,給畜生攆上了,多虧了黑皮。阿布聞聲跑了出來,慌手忙腳地把老魯攙回房里。麻木匠也沒跟進(jìn)去,沖著老魯?shù)谋秤安幌滩坏卣f,何苦呢,難不成要那些木頭都爛在山里頭?進(jìn)門好一會兒,老魯才回了麻木匠一句,這話羞人,這兩年都不敢進(jìn)山,全仰仗那畜生。話沒說完,便抽著冷氣嘶嘶哈哈地叫起來,許是被阿布端進(jìn)去的鹽水熬痛了。

        來果子籃之前,麻木匠便聽說了山里有畜生,發(fā)生過幾起傷人事件。因此,果子籃這幾年盜伐少了許多。麻木匠不知道那畜生是個什么東西,問旁人,沒人說得清楚,反正見人就攆,現(xiàn)在連護(hù)林員也不放過了。麻木匠不由得朝院角木料堆望了望,想起了什么,丟下刨子快步鉆進(jìn)了老魯?shù)奈?。老魯腿上的傷口已?jīng)包扎好,麻木匠瞅了一眼哼哼唧唧的老魯,悄聲退出了門。

        阿布從米桶里面扒出兩個雞蛋,雞蛋是她從自家?guī)淼?,一直舍不得吃。煮蛋的?dāng)兒,阿布就想,改天送刨花回去從家里帶上幾只雞崽來,改善改善伙食,像眼下這樣遇上傷病,還可以補(bǔ)充一下營養(yǎng)。阿布把兩個放了冰糖的水煮蛋喂給老魯吃了,轉(zhuǎn)身把剩下的蛋湯放在麻木匠干活的長凳上。麻木匠有些意外,嘿嘿笑了一聲,端起碗兀自喝了。

        午歇時,麻木匠想起昨天的許諾,要箍兩只新桶至少得耗費(fèi)一兩天時間,那可是墻上半道杠。想想,便吆喝阿布將木桶拎了來。巨大的樹蔭下,麻木匠光膀子腳踩住木頭吱吱呀呀地鋸著,隨著明晃晃的鋸片在木板中間來回穿梭,麻木匠臂上的肌肉也一鼓一鼓地向上突起。新?lián)Q上去的幾塊水桶板,在麻木匠的一番刨鋸打磨后,露出好看的紋理,嵌進(jìn)去嚴(yán)絲合縫。阿布摩挲著修好的木桶,看著麻木匠彎著手指刮掉臉上的汗,抓起毛巾朝河邊去了。麻木匠背影看上去右肩比左肩要略高一些,也許這是長期使用右手干活的緣故,阿布想。

        院里一絲風(fēng)也沒有,單調(diào)的鋸刨聲歇了,樟樹上的知了也懶得聒噪。長凳上,被麻木匠汗水滋養(yǎng)的斧柄錘柄刨子散發(fā)著光滑且明亮的光澤。這個寂靜的午后,阿布泛上了絲絲睡意。

        接下來的日子和往日毫無二致。阿布卻覺得有些不一樣。阿布的腳盆漏了,麻木匠悄悄拎出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打好。阿布的床斷了一根橫梁,麻木匠不聲不響地給換上。

        有一天,麻木匠將一把精致的木梳突然遞到阿布面前,阿布猝不及防本能地后退了幾步。麻木匠有些尷尬,但沒有把木梳收回去。阿布便接了,耳根滾燙。那是麻木匠花了幾個晌午做出來的,雖然梳齒不是很圓潤,但手工能做成這樣已經(jīng)很不錯了。其實(shí)阿布早就猜出麻木匠在做木梳,也曾想過是送給她的,每次想到這種可能,心里便突突跳得厲害。

        阿布第一次感覺到麻木匠的存在,在這之前,麻木匠在她心里無非是一個成天敲打木頭的木頭人,一個她為其洗衣燒飯的對象,但現(xiàn)在,她覺得不完全是。

        窗外,麻木匠又在樟樹下鋸木料,細(xì)小的鋸末在金色的陽光中輕舞飛揚(yáng),阿布心里掠過一陣溫暖,猶如木料上的年輪一圈一圈蕩漾開去。

        日子便有了不可名狀的生氣,一早起來,麻木匠蹲在屋檐下滿嘴牙膏沫子認(rèn)真刷牙,阿布則像林中鳥一樣雀躍,淘米洗菜洗衣?lián)癫藷垺C淄袄锏哪莻€劃上叉叉的搪瓷缸子,被阿布悄悄地越換越大。每天收工后,阿布把刨花鋸末邊角料分開,用蛇皮袋裝好囤在灶屋里,一些好看柔軟的刨花,便鋪在老魯和麻木匠被褥下面。遇上輕閑沒事,阿布會把麻木匠的鉛筆和鑿子拿來,調(diào)皮地在鑿子錘開花的那一端畫上眉眼嘴巴,像極了一個頂著一頭亂發(fā)在風(fēng)中或安靜或高興或悲傷的男人。每次畫完,阿布都會遞給麻木匠看,麻木匠快樂地笑說,我有這么好看嗎?或者說我有這么丑嗎?不管麻木匠說什么,阿布也跟著笑,忍不住在心里樂滋滋回了一句,屁!

        間或,阿黃也會腆著肚子臥在刨花堆上歇息。麻木匠便來勁了,指著大肚子阿黃和阿布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看它多可憐,打懷上了,黑皮就沒有搭理過它,從前可不是這樣喲。阿布害羞地低下頭,臉上的酒窩像刨花一樣旋了出來。麻木匠的目光便不會轉(zhuǎn)彎,像墨斗彈出的線,直勾勾地盯著阿布,笑得更放肆。

        開心的麻木匠并沒有察覺,屋里的老魯,耳朵貼在窗戶上已聽了許久。

        老魯?shù)耐葌芸旌闷饋砹?,能下床后,老魯總是不停地在院落里轉(zhuǎn)悠。麻木匠很不舒服,總感到背后有一雙眼睛盯著自己,手下的斧錘于是顯出幾分急躁。

        場部的人又來了,給麻木匠帶來一袋米。麻木匠賠著小心說還有肉呢?對方冷冷地說肉票緊張,有了自然會給你帶來。麻木匠失望至極,已經(jīng)三個月沒沾肉星子,昨天他還和阿布商量,等場部的人來了要做一頓紅燒肉。悶悶不樂的麻木匠一聲不吭地蹲在樟樹下,漠然地看著對方吃力地搬運(yùn)斗櫥,也不上前搭把手。

        斗櫥拖走了,院落里空蕩了許多,麻木匠拿起墨斗筆蘸飽了墨,在屋里墻壁上新添了十二道杠杠,一杠就是一件斗櫥。由于用力過狠,墨斗筆都折斷了。墻上已經(jīng)密密麻麻畫滿了杠杠,麻木匠用折斷的墨斗筆點(diǎn)了一下,剛好八十道。這些將來都是他的工分錢糧,究竟能給多少,場部沒有明說,但他知道遠(yuǎn)比在生產(chǎn)隊(duì)里種田強(qiáng),另外在山里干活耳根清凈且臉上體面,遠(yuǎn)離了那些令人心驚的打打殺殺。

        場部的人走后,麻木匠磨蹭了許久才開工,手上感覺綿軟無力,刨子被戧住了推不出去,他把刨刀打低了一些,但刨子在坑坑洼洼的木板上卻推空,調(diào)了幾次也不管用。麻木匠罵了一句媽了個巴子,干脆把刨子扔下了。麻木匠不知道自己在生誰的氣,但有一點(diǎn)他清楚,自己的氣和肉有關(guān)。

        不遠(yuǎn)處,老魯正在土墻外打樁,影子被夏末的陽光拉得老長,聽見麻木匠的罵聲朝這邊望了望。土墻搖搖欲墜,再不支撐恐怕就要塌完了,麻木匠勸老魯不要打樁,不管用,一陣風(fēng)就能推倒。老魯不聽,依然我行我素,這讓麻木匠很沒趣。有兩根木樁沒有削尖,打起來費(fèi)勁,老魯拎著木樁過來了,一邊削著木樁一邊和麻木匠搭話,這樣一車一車做了不少吧,什么時候回?麻木匠站起來拍著屁股上的木屑說誰知道呢,說不準(zhǔn)不走了。老魯扔下斧頭說不走也好,萬一畜生來了也有個伴,陪我一起把骨頭扔在這老林子里。說完從樹蔭下晃進(jìn)白花花的日頭里,繼續(xù)吭哧吭哧地打樁。

        阿布從河邊洗衣回來了,麻木匠抽著煙絲,目光隨著阿布的身影在院落里晃動。阿布先把老魯和麻木匠的衣服抖開,一件一件晾在鐵絲上,自己的背心則晾在了靠近木堆的背陰處,有些遮遮掩掩的意思。盡管如此,麻木匠還能看見兩根細(xì)細(xì)的背心帶吊在鐵絲上。背心帶繃在阿布肩背上是什么感覺呢?麻木匠想到了繃在木料上的墨斗線,富有彈性和手感。想到這,麻木匠感覺身子突然就繃緊了,他趕緊收回目光,繼續(xù)干活,手下弄出很大的動靜,心里那個不潔的欲念隨之像受驚的剛出洞的鼠子縮回洞里。

        腿傷痊愈了后,老魯一早準(zhǔn)備去巡山,阿布給老魯灌好了一壺水,烙了兩塊面餅。臨出門,老魯發(fā)現(xiàn)黑皮沒有跟上來,房前屋后“咕咕咕”地喚著,不見黑皮,厚臉皮的阿黃倒是湊了上來。

        尋不見黑皮,老魯便背著獵槍獨(dú)自出門。阿布燒好飯便趕著去河邊整地種菜,快立秋了,再不下種恐怕要誤了節(jié)氣。

        河邊有一片相對開闊的平地,原先只種了點(diǎn)辣椒和空心菜,種辣椒的那塊地已經(jīng)翻了兩遍,稍微平整一下便可以種蘿卜,空心菜這塊地阿布計(jì)劃種上一畦包心菜,山里濕氣較重,又靠近水源,余下的地整出來種一些油麥菜和大蒜也是不錯的。這樣想著,阿布發(fā)現(xiàn)大蒜子放在灶臺上忘記帶來,只得折身回去。

        阿布沒有進(jìn)屋,直接從屋外掀開了灶臺的窗戶。麻木匠正在灶屋吃飯,突然投射進(jìn)來的強(qiáng)光令他有些失措,轉(zhuǎn)身快步出了灶屋。阿布滿腹狐疑,于是拐進(jìn)了院落,樟樹下,斧頭浸潤在清水盆里,明亮的斧口粘連著一絲絲干結(jié)的血跡。阿布愣了愣,突然想到了黑皮,腦袋“轟”的一聲響,一種惡心感從胸間直沖喉嚨。

        日子依然向前,除了一些不可避免的小摩擦,三人倒也相安無事。麻木匠一件一件地做著斗櫥,上面的車一批一批地運(yùn)走,順便給他們捎來口糧,偶爾還會帶來一刀肉。蟬聲劃過天空遠(yuǎn)去的時候,墊在木料堆下面的石塊漸漸露了出來。

        麻木匠攔住要出門巡山的老魯說,木頭用完了該上山了。這句話麻木匠在心里醞釀了無數(shù)遍,打來果子籃第一天起,他就想過這批木頭用完了該怎么辦。那時候他想也許場部會和老魯商量,用不著他操心。可老魯去了幾次場部,上面的人也一次一次下來提貨,從沒有說起木頭的事情。外面亂得很,也許場部顧不上考慮這些,也許覺得這根本不需要考慮,睡在林子里還缺木頭說明他無能。老魯看看麻木匠,又看看院角說,這樣下去何時是個頭,再多的樹也要糟蹋完。麻木匠兩手一攤說,這是上面的事情,我也沒法子。麻木匠對自己的態(tài)度有些不滿意,開口前他還打定主意要硬氣一些,可話一出口就顯得底氣不足。老魯冷臉說,我們不能毀了自個,丟臉呢。麻木匠突然就火了,氣咻咻地說這不是你我的事情,由不得你作主。老魯沒接茬,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

        麻木匠抹了一把臉,飛腳朝一堆邊角木料踢去。媽了個巴子。一塊邊角木料飛到樟樹上然后又被彈了回來,正好擊中了他的臉。院落里擇菜的阿布見狀捂嘴偷笑。麻木匠氣不打一處來。媽了個巴子,我砍了你。說完掄起斧頭朝樟樹攔腰砍去,就在斧頭落下的一瞬,麻木匠像被人施了魔法一般定住了,他伸長了脖子仰起了頭,目光從樟樹枝干上爬到枝椏間。這可是一棵好樹啊,枝干粗壯,兩人都合抱不過來,是上等的木料。麻木匠咂咂嘴,為意外的收獲變得興奮起來,但想到要把樟樹砍了,麻木匠還是有些憐惜,畢竟整個夏天,樟樹給了他無窮的陰涼,但眼下已入秋,來年夏天還是很遙遠(yuǎn)的事情。

        院落里響起清冽的斧斫聲。

        老魯風(fēng)一般沖出來,用身體護(hù)住了樟樹。麻木匠舉起了斧頭,惡狠狠地說你讓不讓?老魯把眼一閉,脖子一梗說,不讓!阿布狠命地剝著麻木匠手中的斧頭,麻木匠氣得脖子青筋暴突,把斧頭狠狠地剁在樟樹上。

        樟樹沒砍成,進(jìn)山伐木無望,麻木匠面臨斷料的境地,護(hù)林點(diǎn)的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麻木匠和老魯成了頂角牛,明里暗里較著勁,如此苦了阿布,得兩頭顧著,兩頭勸著。麻木匠不再和她開玩笑了,終日陰著臉讓阿布走路都變得小心翼翼。

        受傷的樟樹依然蔥郁,秋風(fēng)過后,樹葉沙沙響,劈開的傷口醒目而磣人,阿布進(jìn)進(jìn)出出都忍不住看一眼,總感覺有一種疼痛傳至全身。后來,阿布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了一塊白布,把樟樹傷口小心翼翼地包扎好。

        麻木匠沒開工,吃完飯就在房前屋后轉(zhuǎn)悠,阿布也相對輕閑了一些,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她剛剛來果子籃的那段日子,小心拘謹(jǐn),心情憂傷。無事可干的時候,阿布會坐在院門前,望著遠(yuǎn)方黛青色的蝸牛山發(fā)呆。蝸牛山依然背負(fù)著沉重的殼,一點(diǎn)也沒爬動。阿布覺得蝸牛很笨,干嗎非要背著笨重的殼,不累嗎?

        老魯一早到附近的村里去了。老魯剛走不久,麻木匠撬開了老魯?shù)奈蓍T,取下墻上的獵槍,拉上阿布一聲不吭地朝山上飛奔。阿布心里突突地跳著,她想掙脫麻木匠的手,但麻木匠皴裂的手像鉗子一樣有力。

        深山密林,斧斫聲聲,轟然倒塌的大樹令人驚心動魄。麻木匠在砍第四棵樹的時候,遠(yuǎn)處傳來一陣低沉的吼聲,一只黑乎乎的四腳獸現(xiàn)身,黑面獠牙狀若貔貅。畜生并沒有立即近前,吼聲如雷,試圖把他們嚇跑。麻木匠罵了一句,慌忙抄起獵槍。那畜生明顯愣了一下,迂回朝他們逼近。阿布的身子哆嗦成了風(fēng)中的樹葉,她突然覺得畜生跑起來的樣子很怪異,下意識地把麻木匠的槍往上擋了擋,可子彈已經(jīng)離開槍膛,畜生一個趔趄,差點(diǎn)摔倒。麻木匠又倉促補(bǔ)了兩槍,畜生“嗷嗷”怪叫依然不屈不撓地向他們沖來。麻木匠蒙了,大叫一聲拉著阿布向山下飛奔。

        下半夜,老魯還沒回來。屋頂不時有雷聲滾過,隱于遼闊的夜空。麻木匠躺在床上,心里已經(jīng)明白了七八分??煲院^去時,一聲短促的戛然而止的驚叫響起,像是被人捂住了嘴,緊接著傳來阿布急促慌亂的腳步聲。

        接下去的動靜,麻木匠沒興趣聽,他想明天該去一趟場部。

        老魯在床上一連躺了幾天。麻木匠當(dāng)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一樣,從場部回來后便天天背著斧鋸進(jìn)山砍樹,院落里浮動著新鮮樹木的清氣。

        上面的人很快趕來了,帶頭的是一個刀疤臉,他們踹開老魯?shù)姆块T,扯下綁在老魯小腿上的紗布,幾個獵槍霰彈擊中的黑窟窿赫然在目。刀疤臉窮兇極惡地把老魯揪下床,操起方料朝老魯掃過去,阿布聽見方料沉悶的斷裂聲,跑來嗚嗚地哭著護(hù)住老魯。幾個人還不解恨,又是一陣拳腳,揚(yáng)言要鋸掉老魯?shù)碾p腿。

        樟樹下的麻木匠正哧哧地下著樹皮,眼皮也沒抬一下。

        麻木匠明顯感覺到了阿布的疏遠(yuǎn),他時不時拿出熏制好的狗肉討好阿布,麻木匠越是如此,阿布越發(fā)憤怒。她覺得麻木匠變了,變得令人不安,面目可憎,她感到困惑,一個人怎么說壞就壞了呢。也許,麻木匠本來就是這樣一個偽善的人,只是先前她沒看清楚罷了。

        樟樹葉將黃未黃,阿黃產(chǎn)下了兩只小狗,一只不幸夭折,阿布用刨花和鋸末給另外一只圍了一個溫暖的小窩。小狗的出生,令阿布不安的心稍稍得以寬慰。

        老魯?shù)膫麧u漸好轉(zhuǎn),看見被村民砍得七零八落的林子,痛心不已,在阿布的攙扶下拖著傷腿奔走勸阻,可這有什么用呢,人們已經(jīng)瘋了。

        蝸牛山還趴在院門前方,盜伐嚴(yán)重,蝸牛殼找不到了,它終于卸下了笨重的殼,阿布不知道應(yīng)該高興還是難過。麻木匠還在拼命地下著樹皮,也顧不上和阿布搭腔。麻木匠下第一棵樹的時候,阿黃還在院角下的日頭里,下第三棵的時候,阿黃卻隨日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移到院落西北角去了。

        院角又壘起了碗口粗的木料,雪花落在裸露的木料上,起先只是一片兩片悠悠地飄著,后來情形就不一樣了,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花將木料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覆蓋。

        絮絮叨叨的小河一夜間啞然失語。

        阿布找來兩個裝清漆的鐵桶做火盆,老魯一個,自己一個,燒得旺旺的,然后再挑出一些上好的刨花,墊在老魯單薄的被褥下面。阿布做著這一切的時候,老魯朝麻木匠的房屋瞅了瞅,咳著說給他也鋪上吧。阿布噘起嘴很不情愿。老魯以為阿布沒聽見,指指刨花和火盆,又指指麻木匠的屋子。阿布輕聲嘆了口氣,很不情愿地把自己的火盆端了過去。

        大雪封山的日子只有窩在屋里吃飯睡覺,米桶漸漸見底,舀米的搪瓷缸越換越小,最后只剩下半缸子了,阿布舍不得煮,得給小狗留著熬粥。后來,能吃的東西都吃完了,全靠扒雪挖野菜度日,食量大的麻木匠眼睛都餓綠了,走路腳打飄,為了減少能量消耗,吃完便上床死睡。洞中鼠子夜半餓得發(fā)出陣陣哀鳴,麻木匠搖搖晃晃爬起來,錘子鑿子并舉,掘洞捉而食之。

        阿黃每天進(jìn)山覓食,多半一無所獲,偶爾叼著一兩只餓死的麻雀回來,抖落一身的雪后直奔狗窩。餓得吐酸水的麻木匠,目光像蒼蠅一樣盯著吊著干癟奶子的阿黃。老魯看看麻木匠,又看看阿黃,默默地拖著病腿走開。阿布瞬間明白了什么,比劃著央求麻木匠不要?dú)⒘税ⅫS。淚水迷茫中,阿布看見麻木匠拎來了斧頭,步履踉蹌地朝還在哺乳期的阿黃走去……

        阿黃被殺后,麻木匠良心發(fā)現(xiàn),給小狗釘了一個漂亮的能遮雨擋風(fēng)的木屋。

        又挺了些時日,大雪停了,靠著狗肉活下來的麻木匠再也等不了,踏著厚厚的積雪去了場部,兩天后,麻木匠跌跌撞撞扛回來半袋白花花的大米和兩刀豬肉。

        那一頓飯,是阿布來果子籃吃得最香的一頓。

        冰雪消融,久違的陽光暖洋洋地?fù)崦h(yuǎn)山近樹,林中小河打破了沉默,阿布感到無比興奮。好心情并沒有維持幾天,一場大霧緊接著籠罩了山林,房前屋后,彌漫著流水一樣的濃霧。潮濕的大霧令老魯?shù)耐仍俅胃腥景l(fā)炎,膿血擠出來,潰爛的傷口像樹疤一樣凹陷進(jìn)去,白骨森然可見,且伴有高燒,看脈象時日不多。阿布陷入了一種巨大的憂傷,守候在老魯床前一刻也不離。

        院里,麻木匠迫不及待開工了,斧鑿聲聲,木屑飛濺,朵朵刨花在他的雙手間綿綿不斷地涌了出來,刨花兒帶著木頭的紋理、樹木的清氣,打著卷兒悠悠地飄落在地上,一股冷風(fēng)吹來,兀自在大霧中無聲地滾動。

        麻木匠并沒有做斗廚,也不像做矮柜。麻木匠看上去很急,不肯歇一下,連吃飯也是匆匆忙忙,仿佛要把大雪耽誤的時間搶回來。幾天后,阿布臉色慘白,她看見一副棺木浸潤在大霧里。阿布的心被蜇了一般,一股寒氣從腳底經(jīng)由雙腿傳至五臟六腑,她急忙把老魯?shù)拇皯絷P(guān)嚴(yán)實(shí),然后氣鼓鼓地沖上去和麻木匠廝打。麻木匠像木頭一樣,沒有停下手中的活,任由阿布拳捶腳踢,直到屋里老魯劇烈的咳嗽聲傳來,阿布才抹著眼淚進(jìn)了屋。

        阿布很傷心,麻木匠怎么能這樣對待老魯。

        麻木匠先給棺木上了一道清漆,不待晾干便上黑漆。連黑漆都買來了,看來麻木匠早有預(yù)謀。阿布被一種深深的恐懼所籠罩,只要院落里那團(tuán)黑色在濃霧中浮現(xiàn),她的心感覺就要從胸膛里跳出來。

        正如麻木匠預(yù)料的那樣,上面的人氣勢洶洶又來了,揚(yáng)言要帶走老魯。麻木匠沮喪地說老魯前幾天得敗血癥咽氣了。上了黑漆的棺木已經(jīng)封釘,阿布頭纏白布跪在棺前抽噎。上面的人圍著棺木轉(zhuǎn)了兩圈,悻悻地走了。麻木匠趕緊撬開棺木,把老魯扶了出來。

        平靜并沒有維持多久,就在麻木匠收拾工具準(zhǔn)備離開的那天,上面的人聞聽風(fēng)聲摸夜來到了果子籃,不由分說把老魯揪下床一頓暴打。一切來得突然,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麻木匠倒顯得很平靜,他把雙手送到刀疤臉面前說,都是我的主意,和他無關(guān)。刀疤臉臉上的疤子跳了跳,飛腳朝麻木匠踹去,麻木匠捂著肚子身子如折尺折疊。刀疤臉手一揮,過來兩個人把麻木匠和老魯綁了,按跪在冰冷的院落里,天亮后帶回場部。被打斷腿的老魯無法跪,他坐在地上大叫說,這是我的事情,和木匠無關(guān),放了他,有本事沖我來。喊叫招來了更猛烈的拳腳,老魯不支,昏厥了過去。

        撕扯中,阿布挨了一悶棍,隨后被人像拖柴火一樣拖進(jìn)灶屋。阿布腦袋里像飛進(jìn)了千百只蜂嗡嗡響個不停,迷迷糊糊意識到自己陷入一堆柔軟的刨花之中,一雙手正急促粗暴地剝除自己的衣服。

        啊不——啊不——

        阿布心里大聲疾呼,她試圖積攢力量反抗,可那些微薄的力氣還沒聚攏便散了,她感覺自己成了一朵伶仃的刨花兒,輕輕薄薄彎彎曲曲無根無基,一陣微風(fēng)足以令她迷途飛翔……

        春夜,冷月高懸,蟲鼠驚怯。

        上面的人累了,餓了,呵斥蜷縮在刨花中的阿布生火做飯。阿布面如死灰木木地爬起來,煮了三缸子香噴噴的米飯,還自作主張把麻木匠吊在梁上的半刀肉割了下來,甚至還抱來了一壇燒酒,這壇酒是阿布爹爹送給老魯?shù)?,一直擱在老灶屋里,從沒喝過。上面的人酒興很濃,劃拳賭酒,一個個醉倒在溫暖的刨花里……

        星星一點(diǎn)點(diǎn)打斜,老魯被一陣凄厲的號叫驚醒,睜開眼,他駭然發(fā)現(xiàn)灶屋失火了。老魯大喊著救火,可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驚恐萬狀地呼喊阿布和麻木匠,同時奮力向灶屋爬去??煲咏钗輹r,一個裹著被褥的身影突然從暗角里躥出來,貓身飛快地沖進(jìn)灶屋。

        大火越燒越猛,瞬間成勢,一條條向上猛躥的妖艷的火舌,舔著屋頂在夜空中凌空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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