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西北
一
飽受病痛折磨的姑奶,最終還是活到97歲。
村里人說她活成了神仙,主張把她生前的舊宅保留下來,這是一座有100年歷史的建筑。
我遠房的五舅老爺打電話過來說,作為繼承人,這房子你一定替王家給守著,萬一王生回來,找不到自己的祖宅怎么辦,雖然只剩三間,畢竟還在。我們不能對不起人家,是不是。
我五舅老爺是個家族觀念很強的人,還有公道心,如今像他這樣胳膊肘向外拐,一心替別人著想的善人已經(jīng)不多見。經(jīng)他這一提醒,我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于是向五舅老爺保證,不但我不會動這房子一磚一瓦,而且開發(fā)商也別想動它一根毫毛。
“我姑奶耗盡一生,都在等一個叫王生的男人歸來。為了這個男人,她不曾一天離開過自己的家門。時光荏苒,這房子成為一個凄美愛情的物證。開發(fā)商應(yīng)該把它留下來,炒成樓盤的一個賣點?!?/p>
跟小蝶說這些的時候,她靠在我肩膀上,胳膊摟著我脖子,手輕輕在我臉上撫摩。她說:“是的是的?!?/p>
我倆坐在河邊濕地公園一棵垂柳下的草坪上,目光噙著不遠處的纖纖。纖纖正用一張粉紅色的小網(wǎng)撈躲在荷葉下面的魚蝦,她興奮的尖叫聲,不時撲進我耳朵里。
我問小蝶:“和他談得怎么樣。”
“他說房子歸我和纖纖,他只要錢,錢多久準備好,就通知他,他好請假回來辦手續(xù)?!?/p>
我安慰小蝶說:“我再想想辦法,加上你那點,還有些缺口,我盡量趕緊湊齊?!?/p>
“他說錯在我,錢是補償?!毙〉÷暯忉尅?/p>
我說:“嗯,挺好?!?/p>
二
姑奶嫁給王生,是我曾爺爺和王生兩個人的意思。
曾爺爺趁王生父母早亡,他一人不懂持家,要強買他家那二十畝水田。王生哪敢不依,只是他提了一個額外條件,要我姑奶嫁給他。曾爺爺一合計,是一樁非常劃算的買賣,當即做主,答應(yīng)下這門雙贏的親事,并且大度地決定把買回來的其中兩畝地作為陪嫁,回贈給王生。
姑奶一百個不愿意也拗不過她父親。我爺爺當時年少,不知深淺在中間瞎摻和,說:“姐,要不你跑吧?!?/p>
他這點小心思,哪能瞞過曾爺爺?shù)姆ㄑ?,他老人家當著姑奶的面兒,扒去我爺爺?shù)膶竺薏忌弦拢醯皆豪锏囊豢冒倌陾棙渖?,用牛鞭子抽他脊梁。姑奶心疼弟弟,也顧家,當時跪下來求情說:“別打了,求您別打了,我嫁?!?/p>
出嫁那天,曾奶奶特意把一支祖?zhèn)鞯镍P頭銀簪,親手插到姑奶盤起的發(fā)髻上。她說:“好好保存,這寶貝歷來傳女不傳男,將來你要有了閨女,等她出嫁那天,也好給她。”
姑奶拔下來,銀簪泛著冰涼的白光。她把它塞回到母親手心里,說她不要。我姑奶不僅婉拒銀簪,而且也出人意料地拒絕了作為陪嫁的那兩畝水田。這讓曾奶奶極度傷感,認為她這是故意和老劉家慪氣。
曾爺爺私下安慰她,你不用擔(dān)心,過兩天,她就想開了。他還引經(jīng)據(jù)典說:“‘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后悔其泣也?!捱^去幾天,嘗到甜頭了,她就會嘲笑自己當初的執(zhí)念。”
這證明我曾爺爺還是一個飽讀詩書的人。曾奶奶覺得他話里有色情的成分,后來又覺得他說的沒有錯,掩著嘴也偷偷笑起來。
婚后姑奶和王生相敬如賓,生活倒也過得安穩(wěn)。這讓她父母親倍感欣慰,孟夏時節(jié),還操心他們?nèi)耸謫伪?,讓阿三過去幫著收麥種玉米。
阿三也是魏村人,單身,租曾爺爺家的地種,農(nóng)忙時節(jié),常到曾爺爺家?guī)兔?。作為工長,其實他完全沒必要親自下地干活,但阿三就是要給曾爺爺雇的那幫零工做榜樣,結(jié)果他活兒干得最多,干得最好,深受曾爺爺?shù)钠髦亍⒑駩?。曾爺爺不止一次當他的面搓著手犯遺憾:“你怎么不生在我們劉家呢?!?/p>
姑奶出嫁次年初春,曾爺爺家突遭滅門之災(zāi)。在慘禍發(fā)生的前兩天,有名乞丐曾到家里來討飯,未經(jīng)允許,竟然擅自闖進他們的寢室,被眼尖的曾奶奶發(fā)現(xiàn)后立即趕了出去。事后,曾爺爺悶悶不樂,下意識里覺得哪里不對勁。
第三天夜里,曾爺爺,曾奶奶,我爺爺,還有一名年邁女傭均身首異處。四顆血淋淋的人頭,整齊地排放在院門外的青石臺階上,被早起去井臺挑水的鄰居連城最先發(fā)現(xiàn)。
姑奶一下子失去所有至親,幾近精神崩潰,特別是和她走得最近的弟弟,更是讓她傷心欲絕。
所有人都懷疑曾爺爺無意間得罪了什么人,被對方請了刀客報復(fù)。兇手做得干凈利落,沒有驚動任何外人,沒留下任何證據(jù)。房間內(nèi)的物件也沒有亂翻,井然有序,唯獨曾奶奶床頭木枕暗格里的數(shù)十枚銀圓和祖?zhèn)鞯哪侵P頭銀簪不見了——顯然刀客對臥室非常熟悉。
最大的嫌疑就是那名魯莽的乞丐,他很可能由刀客裝扮,在動手之前,先到曾爺爺家探聽虛實,走走方位。至于他背后的金主和劉家有什么過節(jié),無人知曉。曾爺爺謹小慎微,勤儉持家,除了喜歡攢錢買地,沒有其他不良嗜好,他又能得罪誰呢。
嫁到張莊老張家的我曾姑奶在曾爺爺一家下葬之前成功說服她舅舅,把自己的三兒子改姓,過繼過來替劉家撐起門面。她拍著哥嫂的棺木聲淚俱下地表示,劉家的香火不能斷。堅決不能斷。
她舅舅在一旁不停點頭多有嘉許:“難得你一個過門多年的女子還想著娘家的事兒,這樣也好,劉家有后了?!?/p>
我姑奶和王生當時大吃一驚,家人尸骨未寒,就有親戚變著法兒來搶占家業(yè)。王生站出來,剛想表達不同意見,舅姥爺擺擺手制止了他,你一外姓就不要攛掇了吧。無奈王生家勢單力薄,沒有人能幫得上腔,他心里一萬個不愿意,最終還是由舅姥爺做主,把姑家的三表弟過繼劉家。他便是我的親爺爺。
曾爺爺下葬時,之前一直一言不發(fā)的阿三突然拎起一把斧頭,跪在墳前,嗖的一聲,砍掉自己左手的小拇指和中指,分別埋在曾爺奶和爺爺?shù)膲烆^,然后當著送葬的所有人,鐵青著臉對天發(fā)誓他一定要找到兇手。
舅姥爺當即稱頌他為義士。姑奶大受感動,問:“阿三,你需要什么,盡管說。”
阿三想想說:“盤纏?!?/p>
我姑奶立刻答應(yīng)把父親家的地賣五畝,給阿三做路費,讓他放手外出尋找真兇。幾乎所有在場的人都認為這個決定好,只有我曾姑奶的臉色非常難看,但是她并沒有跳出來說這不恰當。
其實姑奶就想等著自己的姑媽敢于跳出來反對,然后玩她難看。她沒有,顯然隱忍下來了。姑奶又說:“阿三,盡管去,錢花完了就回來拿?!?/p>
斷指阿三懷里揣著把斧頭,神情陰郁地離開了魏村。
三
房地產(chǎn)開發(fā)項目指揮部的負責(zé)人小王熱情地接待了我。他是一個健談而且有趣的人,期間說了很多話,他成功地讓我覺得魏村的拆遷不但符合經(jīng)濟發(fā)展規(guī)律,而且還另外附加了諸多此項目所獨享的優(yōu)惠政策。這么大的便宜讓我們魏村人占,我甚至開始有點同情開發(fā)商了。
小王拋棄自己的身份,站在第三方公正的立場上認為,我應(yīng)該馬上把拆遷協(xié)議簽了。他問我:“帶銀行卡沒有,沒帶記著卡號也行,我現(xiàn)在就可以讓出納把補償款打你卡里。”
“你是知道的,就你們家那三小間危舊險房,我們可是按磚混結(jié)構(gòu)賠償?shù)模B門口那條一米五的過道,也給你算成建筑面積,劉哥,你賺翻了?!闭f完小王轉(zhuǎn)身往會計室走,我也不由自主地跟上。
走到走廊時,我皮鞋讓地面上一坨口香糖給粘住,不得不蹲下來處理,我說:“王經(jīng)理,你先把協(xié)議打出來我看看。”小王說:“協(xié)議文本是現(xiàn)成的固定格式,只需把面積和價格改動一下。劉哥,作為第一批簽約者,你的賠償價絕對最高,價格你要保密喲?!?/p>
協(xié)議上的賠償金比我預(yù)想的要多那么一點兒,我有些動心,猶豫中撥通小蝶的電話。我跟小王解釋:“我得跟家里人商量商量?!?/p>
小王理解地點點頭。他自信這事兒已經(jīng)十拿九穩(wěn)。
小蝶的電話占線,我不得不緩一下又撥過去,還是占線。我突然改變主意,打給我五舅老爺,我說我打算簽拆遷協(xié)議。
電話那頭的五舅老爺大吃一驚,埋怨我不回村里也不去看他,怎么直接就到了項目部。他說他進城看病去了,不是大病,哮喘,很快就回來,讓我先別簽,現(xiàn)在就去他家坐那兒耐著性子喝茶,等著他,他有話要跟我說。
“說好不簽的嘛?!蔽寰死蠣敶謿庥悬c生氣地說我忘了他交待的話,也忘了我賭過的咒。他這樣一講,我覺得事情麻煩起來?,F(xiàn)在不是簽不簽的問題,而是上升到做什么樣人的哲學(xué)高度。
我拿著協(xié)議猶豫一下,跟小王說:“我再想想,我五舅老爺說他還要替我把把關(guān)?!?/p>
“五舅老爺?!毙⊥趼晕⒂行┮馔猓@然他對我的背景資料掌握上出現(xiàn)一點兒紕漏,沒有完全做好功課。
“張子安?!蔽艺f。
“張子安,原來你們還是親戚。”
“嗯,遠房的,都出五服了。”我說。
“劉哥,你以為他真為你著想,你們村里個個都是人精,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謠言漫天飛,背地里四處打聽,相互慫恿對方以各種名目坐地起價,盼著自己能從中多撈些好處,提高拆遷價格?!?/p>
“他這是拿你當槍使。人心隨時隨刻都在變,你長時間不回來,他們比你更了解。這樣吧,協(xié)議先還我,沒簽之前暫時還不能拿走。你去見你五舅老爺,等想好了再過來簽也不遲,價格嘛,還有商量余地?!?/p>
我又瞟了一眼賠償金額,把協(xié)議書還給他,隨口又問了一句:“王經(jīng)理,你說我們家這房子算不算文物?!?/p>
小王一臉尷尬地望著我,說:“文物?就那小小三間土坯房怎么會是文物,沒把它當公共設(shè)施拆掉已經(jīng)是很給面子了?!?/p>
我在猶豫是不是跟他講講我姑奶一輩子沒出過遠門,一直在家里等王生歸來的堅貞的愛情故事,小蝶的電話突然打過來。她說她男人剛回話了,下個月回來處理離婚的事兒。
我心里犯嘀咕,不是說錢湊齊通知他他才回來的嗎,嘴上卻說:“好?!比缓蠼o小蝶背誦了拆遷賠償金的數(shù)額。她問我:“你認為這補償怎么樣?”
“說實話不低,但是,應(yīng)該還可以再多點?!?/p>
小蝶說:“嗯,差不多得了,也別太過分,都不容易?!?/p>
心疼開發(fā)商不容易,小蝶還是有些單純。我說:“我有分寸,這會兒去我五舅老爺家,跟他商量一下就定下來,畢竟我還有他這個長輩,得尊重他的意見?!?/p>
最終我沒能等到五舅老爺回來。他去醫(yī)院醫(yī)生當時就不讓他出來了,一周后在城里的醫(yī)院病逝。這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參加完五舅老爺葬禮之后約五六天,我簽了拆遷協(xié)議,順利拿到補償金。
我需要這筆錢。我又跟朋友借了一些,都存到小蝶的卡上。加上她自己攢的,在她男人回來之前,終于湊夠他要的數(shù)目。
在簽拆遷協(xié)議之前我補充了一項條款,就是扒房子時我一定要在場,而且一定要挖地三尺。小王非常不解,問為什么。我說:“你不同意我不簽。”小王說:“這事兒好辦,我只是好奇?!?/p>
辦完手續(xù),小王從屋里追出來神秘地問:“是不是地下埋有橫財?”我說:“我想找找房子里的一條蛇。”
“一條蛇?”小王滿臉疑惑地問。我看見小王頭上頂著一個碩大的問號。
四
阿三外出追兇兩三個月的光景,魏村突然流傳一條未經(jīng)證實的消息,十五里外玉山山腳下的柏樹林里死了兩名刀客。身首異處。村里人都認定是阿三干的。
“是的,就是他?!彼麄兒V信不疑。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阿三終于回到魏村。他跟姑奶說仇家的事情有眉目了,只是眼下要秋忙,活人的事永遠要比逝者的事重要,等他幫東家和姑奶家收完玉米種了小麥之后,再繼續(xù)出去尋找真兇。
曾姑奶代我爺爺跟阿三道謝,一再盛贊阿三護家。末了還主動問:“阿三盤纏用完沒有,等收完秋賣些玉米給你籌資。”
阿三說:“還沒有用完?!辈⑶抑鲃影咽O碌腻X交給我姑奶。
姑奶把錢遞給王生,王生清查一遍記個數(shù)目,轉(zhuǎn)交我爺爺,最終曾姑奶代管。曾姑奶感慨:“阿三,難得你有心,省著花,錢我暫替東家收著,等走時再給你,外面兵荒馬亂的,你也不要太委屈自己?!?/p>
這時候王生插了一句話:“玉山那邊死了兩個刀客,阿三,我要提醒你,別盲干,小心惹禍上身遭報復(fù),還可能連累到我們。”
他的話把我曾姑奶和我爺爺嚇得渾身哆嗦。
阿三陰著臉說:“阿三不會放過一個,但也不會枉殺一人,你們放心,所有事兒由我擔(dān)著?!?/p>
阿三既沒有肯定是自己干的,也沒有否定。他肅殺的表情把魏村人嚇著了,見面對他客氣得很。背地里也不再叫他斷指阿三,改稱斧頭阿三。說他任何時候任何地點,懷里都揣著一把斧頭,就是睡覺也別在大褲衩上,人斧合一了。
玉米收罷跟著就是犁地種麥,姑奶對王生說:“去年小麥歉收,主要是種子不好,聽說城里糧行有賣洋品種的,耐蟲害,產(chǎn)量高,你和阿三去買些回來?!?/p>
王生不情愿,說:“讓阿三自己去就行,攀扯我干啥?!?/p>
姑奶說:“都知道城外駐扎著一支人馬,要圍城打仗了,阿三行事魯莽,你們倆一起去是個照應(yīng),別讓他生出啥是非來。就這么定了,今兒晚上你早點睡,我讓阿三明早兒來喊你,早去早回?!?/p>
晚飯時王生見桌上放著一盆雞肉,好奇,問:“這又不逢年過節(jié),弄一點兒腥葷就行,咋就燉了一整只雞。”
我姑奶說:“它不下蛋,養(yǎng)著也是白養(yǎng),這幾天你收玉米也辛苦,犒勞一下。”
低頭啃雞腿時王生瞥見對面坐著的姑奶瞅了自己一眼,馬上別過臉悄悄揉眼睛,王生不解,一邊吃一邊問:“你哭啥?!?/p>
姑奶哽咽回答:“突然心疼這只雞,覺得不該殺它,興許還會下蛋?!?/p>
“唉,你們女人就是善變,心腸軟,算了算了,雞是你男人吃的,有啥好心疼?!?/p>
半夜里,姑奶讓王生的一聲慘叫驚醒,她尋聲摸過去,發(fā)現(xiàn)王生已經(jīng)坐起來,身上出滿冷汗,水津津的。過了半天,王生才干著嗓子說:“剛才做了一個噩夢,夢見我腦袋從床上骨碌下去——地上忽然裂開一個黑咕隆咚的大口子,一口吞了它?!?/p>
“你這不好好的。”我姑奶安慰他,“睡吧,明天還早起呢?!?/p>
黎明時分,阿三喊王生起床的聲音幾乎響徹半個魏村。想是王生一時貪睡,阿三站在院外面一直扯著嗓子喊。喊得鄰居心煩,只是沒有人敢起來制止他。后來姑奶家的門終于吱呀一聲響,鄰里聽見姑奶站在門口大聲交待:“你們倆快去快回,要是晌午能趕到家,那過了晌兒就能種了。”
晌午剛過,阿三跌跌撞撞闖入魏村,鼻青臉腫,衣衫襤褸。他哭喪著臉跟姑奶說:“本來買好種子出城的,在城門口讓一隊人馬攔著,強征我們?nèi)胛椋ご蛑形姨映鰜?,王哥腿腳慢,讓他們逮去了?!?/p>
姑奶哎呀一聲,跌坐在地,頓時失了主張。在好事人的指點下,她決定賣地籌錢去城里打通關(guān)節(jié)把王生贖回來。這事得趕緊辦,眼見另外一隊人馬城外駐扎,若是談判不成,雙方一開打,怕是贖王生的機會就渺茫了。
姑奶前腳賤賣完一塊地,錢還沒有交到阿三手里,城那邊就傳來隱隱的槍炮聲,城里城外的兩支軍隊開戰(zhàn)了。姑奶聽到聲響,先是一怔,跟著身子開始晃晃悠悠站不穩(wěn),像有一枚長釘突然敲進腦袋里,她雙手抱頭,蹲到地上,呻吟起來:“頭疼,頭疼死了?!?/p>
伴隨姑奶大半生的頭疼病,就是從打炮那一刻落下的。
剛忙完秋種,天就開始漏了,瀝瀝拉拉的秋雨連綿不絕。姑奶跟阿三抱怨三間正屋年代久地勢低,天一連陰,屋里潮得不行,床腿都生霉斑。去年有王生在,拾掇著還能挺過去。
阿三說:“我挑幾擔(dān)生石灰粉撒屋里北墻根,先吸著潮氣,等我尋王哥回來,天也晴了,再找?guī)讉€人,把正房地坪起高?!?/p>
姑奶遲疑一下,答應(yīng)他了。阿三很快把其他兩間收拾利落,輪到東屋時,姑奶叉著腰堵在門口死活不讓他進。
阿三滿臉狐疑地盯著姑奶,說:“其實最應(yīng)該收拾的就是你住的這間?!?/p>
姑奶說:“阿三,你不方便進的,會有麻煩,我怕嚇著你?!?/p>
阿三摸摸腰里別著的斧頭,覺得世間還沒有什么事情能嚇到他。他讓姑奶讓開,我姑奶執(zhí)拗,就是不讓他進。兩人正僵持的當口,姑奶的頭疼病沒有征兆地發(fā)作起來。她痛苦萬分,無暇顧及阿三,只能蹲在地上虛弱地警告:“阿三,你要出大事?!?/p>
阿三說:“能出啥大事……”跟著一條腿邁了進去。
屋內(nèi)突然吹出一股凜冽的陰風(fēng),夾著令人窒息的腥腐味,撲向阿三。他只覺得眼前一道白光閃過,當時嚇得毛都炸了,哎呀一聲,直挺挺向后倒去。
當阿三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躺在自家的茅草屋里,身邊圍著幾個看熱鬧的人。他們告訴阿三他昏倒在王生家堂屋,是我姑奶喚人把他抬回來的。
阿三渾身打著擺子,還沒能從驚嚇中緩過神。
他說我姑奶的床底下盤著一條大蛇,水桶一樣粗,銀白色的,身上印有銅錢大小的黑色斑點。大蛇見他進去,猛地竄出來,吐著紅信子,張開血盆大口要吞了他。
阿三摸摸腰間說:“咦,我斧頭呢,斧頭怎么找不見了,誰見我斧頭了?!?/p>
連形影相隨的斧頭都嚇丟了。幾個鄰居嘟囔著說:“難怪王生家里有股子腥味,原來養(yǎng)著一條大蛇?!薄袄洳欢〉?,擱誰都怕。”“就是心里有所準備,怕是也沒有人敢進去的?!?/p>
然后,有人問阿三:“人家的勞力沒在家,只一個女人在屋,你一下人,違抗主子的意愿,闖人家臥房你啥意思?!卑⑷倏谀q。后來魏村人開始背后鄙視阿三,說他大白天都敢摸進女主子的屋里面,沒讓大蛇吃掉,著實遺憾。
這件事情以后,姑奶家被蒙上一層神秘恐怖的紗幔,輕易沒有人敢踏進她家院子一步。姑奶站在門口跟鄰里解釋,一年前的五月間,意外發(fā)現(xiàn)床下住著一條大白蛇,晚上王生偷偷帶它出去放生,可是第二天早上看見它居然還好好地盤在床下。第二天晚上王生又帶著它走更遠的路放生,第三天早上發(fā)現(xiàn)它竟然還安靜地盤在床下。她和王生覺得事情不一般,因為怕引起村里人的猜忌和恐慌,他們只能一直偷偷在家里養(yǎng)著。
自此,姑奶不再出門,在家寸步不離地守著蛇,怕一不留神它跑出去驚擾村里人。魏村人偶爾從姑奶家門口路過,瞥見她坐在院里雙手抱著頭曬太陽,都覺得她身上有股仙氣,頓生敬畏之心。
阿三不斷出村打探消息,起初,說城內(nèi)的軍隊不堪一擊,聽到炮聲他們攜裹著城里的大部分青壯年人棄城而逃,王生也不知去向。
姑奶為把王生找回來,把地賣光了。其間阿三說:“留幾畝吧?!惫媚虈涝~拒絕,她說:“不?!?/p>
姑奶把賣地的錢都交給阿三。她說:“阿三,去,把王生找回來?!?/p>
阿三花光了所有,最后一次是一路要飯回到魏村的。
姑奶無奈,說:“外面那么大,上哪兒去找,他要是有心,必定回來,阿三,你就不要再出去了。我哪兒也不去,就在原地等他?!?/p>
姑奶信守承諾,沒有再嫁,沒有離家半步,在自己的房子里,孤老終生。
阿三回魏村一個月后,平靜地死在村外的一棵饅頭柳下。
死前七天,他提著一捆艾和幾十個雞蛋去了鄰村李木匠家,跟李木匠說:“后天就端午了,來看看你?!崩钅窘晨蜌獾赝谱屩f:“叔,您有啥事兒就只管吩咐。”
阿三伸出右手,說:“您瞅清楚了。”然后把殘缺不全的左手張開,說:“比照著,給我做個小拇指和中指?!?/p>
初九那天下午,阿三見到了李木匠給他做的那兩根木指頭。李木匠心細,涂了三道防潮漆片,又上了三遍肉色柴漆,木指頭發(fā)著溫潤的光澤,惟妙惟肖。阿三很是滿意,捧著指頭往回走,覺得自己是個全乎人了。
天上的毒太陽燎著四野,地里一望無際的麥茬曬焦的爆破聲此起彼伏。阿三走在荒草覆蓋的田間小徑上,揮汗如雨,氣喘吁吁。他看見道邊有一棵枝葉繁茂的饅頭柳,就走過去靠著柳樹坐下來歇息納涼。迷迷糊糊的,阿三感覺不遠處有個討飯的婆婆蹣跚著向他走過來。
婆婆捧著一碗茶水,彎下腰遞到阿三面前,說:“渴了吧?!?/p>
阿三嫌她碗臟,客氣地拒絕了。不遠處的魏村籠罩在蒸騰的熱氣里,時隱時現(xiàn),若海市蜃樓,恍惚間阿三覺得,自己再也走不回去了。他說:“妹子,我知道你是誰了,我不會喝你的湯水?!?/p>
婆婆說:“聽說因為找王生,把報仇的事兒給耽誤了,最終王生沒找到,劉家滅門也成了無頭懸案,你是放不下吧。”
阿三蠟黃的臉上浮現(xiàn)出詭異的表情,咕噥了一句:“王生沒丟,東家的仇也報了?!?/p>
婆婆溫和地說:“既然了了心愿,那你就喝吧——都要喝的?!?/p>
阿三搖著頭說:“我要保全記性,見到閻羅王了好評理,如果有錯,這前世所有的苦難罪過由我一人承擔(dān),把阿三打到十八層地獄也心甘,只求他能讓某人的病好起來,從此不要再頭疼?!?/p>
婆婆瞅著他,嘆息一聲,之后說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話:“時信都令家婦女驚恐,更互疾病,使輅筮之。輅曰:‘君北堂西頭,有兩死男子,一男持矛,一男持弓箭,頭在壁內(nèi),腳在壁外。持矛者主刺頭,故頭重痛不得舉也。持弓箭者主射胸腹,故心中縣痛不得飲食也。晝則浮游,夜來病人,故使驚恐也?!谑蔷蜥愫」?,家中皆愈?!?/p>
阿三聽完一言不發(fā),面若死灰。過了一會兒,婆婆在他臉上輕輕抹了一把,合上阿三的雙眼。
五
小蝶男人回來了,小蝶帶纖纖去見。沒過多久,她倆就又回來了。
比預(yù)想回來得要早得多,我略顯忐忑,問:“談得怎么樣。”
小蝶顯出少有的疲憊,在門口扶著鞋柜脫掉鞋子,然后把淺藍色的外衣掛到衣架上。她說:“很順利,錢準備好就行,他沒有提其他過分要求,快刀斬亂麻,定下來了,明天就去辦手續(xù)?!?/p>
我松口氣,目光追著小蝶,看著僅穿著白色緊身內(nèi)衣的她赤腳走進衛(wèi)生間。
纖纖坐在地板上玩樂高積木。趁媽媽洗澡的機會,她把超人和蝙蝠俠放到一邊,爬到我跟前,一只手搭在我膝蓋上,眼巴巴地望著我。我特別受不了這種眼神,覺得自己要融化在沙發(fā)上。
“我不喜歡他?!蓖A艘幌?,纖纖試探著央求,“老劉,要不你做我爸爸。”
我摸著她軟乎乎的小手,說:“纖纖,從明天開始,咱們正式是一家人了?!?/p>
第二天下午,我和小蝶帶著纖纖去民政局。離民政局三四百米的地方有一家金拱門,小蝶說:“你倆去里面等著,我辦完了就過來找你們?!?/p>
我囑咐她,留個心眼,覺得不對勁就給我打電話,你什么也不用怕,有我在。
我掀開衣衫,把別在腰里的雙節(jié)棍給她看。
“放心吧?!毙〉p輕推我一把,順勢把雙節(jié)棍從我腰里拔出來,示意我?guī)Юw纖進去。她走了幾步,順手把雙節(jié)棍丟在垃圾桶里。
金拱門里面人很多,嘈雜得像個農(nóng)貿(mào)市場。我們上了二樓,纖纖眼尖,指著一個靠窗戶的位置小聲說:“他們馬上要吃完?!蔽易屗粗蚁乱粯屈c餐。等端著吃的上來時,纖纖已經(jīng)搶到位置了。
“你說,我媽會和那人離嗎?”纖纖趁著吃東西的空檔問我。
我望著窗戶外面遠處的垃圾桶有些心神不寧,總覺得事情不會這么順利。
“應(yīng)該會離?!蔽艺f,“那是你親爸,你不能這樣稱呼他?!?/p>
“你才是我爸?!崩w纖說,“老劉你光看著外邊,啥也不吃,是怕他們離不了?!?/p>
“胡扯,我不餓,東西全是你的?!?/p>
“騙人?!崩w纖撇撇嘴。
“好吧,跟你說實話,這家店改了名字,我看著不習(xí)慣,得適應(yīng)一下?!?/p>
纖纖不再問了,很努力地和眼前那一大堆食物較勁。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猶豫一下,我沒有接。過了一會兒,它又打過來。手機在桌面上一直蹦跶,纖纖盯著我和它,眼光來回交錯。
如果我再不接的話,怕她私下會跟小蝶翻閑話了。電話那頭一個女孩很認真地核實我是不是有一輛白色的車。
我以為車子又違章了,很無奈地說:“是。”
女孩突然親熱起來,說我的車險將要到期,在她那兒購買能有很多優(yōu)惠……
我生氣地打斷她說:“我的房貸也要到期?!敝蠊麛鄴祀娫挕?/p>
跟著小王的電話打進來,有點揶揄的口吻說:“明天扒房子,來找你的蛇。”
我說好,然后看見小蝶已經(jīng)找到了二樓,我就急忙掛掉電話。她面色蒼白,有種難以掩飾的激動。這么快就辦完了。我站起來把小蝶扶到座位上,纖纖拿起一只雞腿強塞到她嘴里。
“辦妥了。”小蝶噙著雞腿,從皮包里把離婚證掏出半截讓我看。
糾纏這么久,一件大事情,輕描淡寫就完成了。我沒有顯出應(yīng)有的喜悅,心里面一直堵著的石塊搬開,反而顯得空落落。
我倆耐心地等著纖纖吃完東西,中間我想炒熱氣氛,努力幾下就放棄了。我岔開話題說:“明天我得回趟老家,房子要扒了,去緬懷一下?!?/p>
我和小蝶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黑了。纖纖拉著我們回家。
半夜,我醒了,發(fā)現(xiàn)小蝶不在身邊,起初以為她去了衛(wèi)生間,就沒有在意。當再次醒來時床的另一邊依然空著,我有些不安,爬起來拉開房門,客廳里面的月光嘩地一聲瀉我一身。天空中掛著一輪明月,不知什么時候月光從窗縫里流進來,溢滿了房間,如水般蕩漾。
小蝶蜷縮著側(cè)臥在雙人沙發(fā)上,背對著我,頭扎在靠墊里,像一條沉在水底的魚。我走過去,坐到她身邊的強化地板上,把臉卡在她S型的腰窩里。
小蝶的身子微微顫抖,她在低聲啜泣。
“一切都過去了,我們憧憬的新生活已經(jīng)開始?!蔽倚÷暟参克?/p>
小蝶遲疑一下,小聲說:“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講,他一再叮囑我不能讓你知道?!?/p>
我把左手慢慢插進她溫暖的睡衣里,攀在她一只圓潤的乳房上。
“我是你男人,有什么不能說?!?/p>
小蝶不太堅決地擋我手一下,從靠墊里拔出頭,慢慢坐起來。
“那錢他沒有要?!?/p>
“什么錢?!蔽乙徽?。
“那一百萬,他一分也沒有要?!?/p>
我?guī)缀跻獜牡匕迳咸饋?,有種去廚房拿刀拼命的沖動。
“你的意思是你們壓根就沒離,我操,他后悔了嗎,要坐地起價嗎?”
“離婚證你不是已經(jīng)看過了,怎么會有假?!?/p>
“那他什么意思?”
“下午辦完手續(xù),出門分開時他突然拉著了我,把那張銀行卡又塞我手里?!?/p>
“他到底什么意思?”
“當時我也蒙了,推讓著,不敢接?!?/p>
“他說,這么多年在外面也沒有混出個人樣,對你和纖纖實在虧欠太多。錢從一開始就是為你倆爭取的,你藏好,誰也不要說,萬一有天,他煩你倆,不要你們了,這點積蓄,你娘倆依然能生活下去……”
說到這里,小蝶突然泣不成聲。
六
挖掘機的轟鳴聲里,那三間老房子瞬間夷為平地。廢墟周圍散發(fā)著一股股潮濕的霉味和生石灰的清冷味道。
我說:“繼續(xù),往下挖,挖地三尺?!?/p>
陶瓷般堅硬的三合土,在挖掘機面前就如同一塊豆腐。我似乎聽見東屋的地面下傳來索索聲,像有什么東西在游動掙扎。我急忙制止挖掘機的動作,拎著一把鐵鍬,走過去。
東屋的地面起伏不定,水浪一樣翻滾著。我突然有種莫名的暈眩感,仿佛置身于一汪沼澤。沼澤的下面潛伏著一只捕獵的怪物,它一口咬定我的雙腿,要把我拖進無盡的黑暗。
我瘋狂地揮動鐵鍬,要把自己挖出來。一股腥氣從地下竄出來,我恍然醒悟,死死咬著我雙腿不放的,正是那條大蛇。它從未離開,一直蟄伏在地下,此刻被我驚醒。
腥氣越來越濃,籠罩四周,幾欲窒息,我的腳下驀然間出現(xiàn)一處黑黝黝的坑洞,坑洞的底部,埋著一把銹跡斑斑的斧頭。斧頭的旁邊露出一塊灰白色的骨骸,我蹲下去,小心拂去上面覆蓋著的腥臭泥土,雙手把它捧出來。
那是一顆頭顱。
在頭顱的太陽穴部位,赫然插著一支銀簪。它幾乎貫穿整個顱腔,露在外面的寸許,像鳳頭的造型。也許年代太過久遠,又經(jīng)過腐蝕和氧化,銀簪上布滿了黑色的麻點,這讓它看上去如同一條游動的黑斑銀蛇,正努力從骷髏里面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