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

東大街有兩家玉器店，一掌柜姓董，年齡稍長；一掌柜姓李，自稱老弟。都說同行是冤家，這兩家店主交情卻是出奇地好，三天兩頭相約外出看貨；有顧客對店內(nèi)東西不滿意，還極力向?qū)Ψ酵扑]。

一日，董掌柜神秘前來：“老弟，我最近收了一個寶貝，過來瞧瞧。”李掌柜興奮相隨。來到密室，董掌柜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紫檀木盒，順手在底座上一摳，“咔嗒”一聲，機(jī)關(guān)解除。打開盒蓋，里面有個紅絲絨包裹，再一層層打開，李掌柜的眼睛瞬間發(fā)亮，一塊精光內(nèi)斂、細(xì)膩油潤的白玉石赫然在目。最為可貴的是，這塊玉沒有打磨，沒有切割，是塊巴掌大小的天然籽料。李掌柜拿在手上掂掂，沉甸甸的，很壓手，是一塊上好的羊脂。再移至光亮處，手推出油，細(xì)辨，更無一處瑕疵。李掌柜連連稱贊：“真乃寶中之寶，不可多得之物?！?/p>

自此后，李掌柜茶飯不思，眼前晃的、心里擱的，全是那塊寶物。不消幾日，竟瘦了一圈。董掌柜知曉后，大為感動，更是引為知音。每見李掌柜到眼前一晃，董掌柜便知其為何而來。隨即，倆人走入密室，擺上一壺、兩盅，盤盤玉，喝喝茶，常至半夜。

忽一日，董掌柜前來告別：“江南遭遇洪災(zāi)，家中妻小生活窘迫，需回鄉(xiāng)照顧，玉器店從此歇業(yè)。將來，且回到家鄉(xiāng)看情形再說?！崩钫乒駜?nèi)心咯噔一下，緩緩說：“從此一別，不知何日相見。既然家中困頓，那塊玉石能否轉(zhuǎn)讓于我？價錢不是事兒?！?/p>

董掌柜搖頭，嘆息：“只要有一口飯吃，那塊石頭就不會出手。”

倆人拱手相別。

一晃數(shù)年。

一日，李掌柜店里來一陌生人，說是受人之托，送一遺物。李掌柜打開一看，頓時淚流滿面。竟是數(shù)年前董掌柜的壓箱寶物——羊脂玉。原來，董掌柜回鄉(xiāng)不久，家小染疾不治而亡，自己也因舟車勞頓，悲憂交加，身體每況愈下，散盡錢財也沒有挽回性命。彌留之際，他將這塊石頭托給信賴之人，贈將李掌柜，說是寶物最合適的去處。

李掌柜百感交集，嘆兄臺愚拙，寧丟命，不舍寶；嘆自己惜玉之情，唯董兄懂得。每每取玉在手，他似有千言萬語要和故人傾訴。那石頭也是神奇，在掌中油津津，溫潤潤，仿佛還留著董兄的體溫。想當(dāng)初，它在兩人手間傳來遞去，多少雅趣笑談皆已隨風(fēng)去。

又一夜，李掌柜再次把玩那塊玉石，正對著油燈細(xì)細(xì)觀看，突然，底端一塊異物跳入眼中，再湊近燈光看，確實(shí)是瑕疵。怪事！以前也對燈看過，怎么沒在意？如此一來，價值大減，甚至，真假都難說。這將如何是好？李掌柜天天如熱鍋上的螞蟻，吃不香，睡不著，那塊瑕疵似針扎在心間。李掌柜再拿起那塊石頭時也不避人了，目光中有了輕薄之意。

左思右想，李掌柜找到自己的師父，想讓他鑒定真假，一并估估價。師父問清緣由，斷然拒絕：“世間沒有真假對錯，皆由緣定。玉石本無價，皆由心生，萬不可壞了行內(nèi)規(guī)矩?！苯蛔±钫乒褡罄p右磨，師父只答應(yīng)看看，決不估價。李掌柜不敢再強(qiáng)求，只好約定，明日攜玉前來。

當(dāng)晚，李掌柜早早關(guān)門，一人來到密室，凈手，焚香，泡一壺茶，取一茶盅，細(xì)品慢咽。待心神寧靜，方才打開保險柜，將收藏的寶貝挨個兒把玩。最終，他拿出那塊羊脂玉，在燈下細(xì)細(xì)摩挲，復(fù)又查看那塊瑕疵。奇怪的是，竟不再覺得那么礙眼。也罷，明天交由師父一觀，察言觀色也能知曉個大概?；馉T跳動，偶爾“嗶剝”一聲，炸出火花。燈下的玉石脂白瑩潤，沉穩(wěn)古樸，光影明暗間，仿佛落滿董掌柜愛憐的目光。李掌柜再次仰面嘆息，想董兄在時，二人時常共處一室，一壺，兩盅，盤玩寶貝，交流經(jīng)驗(yàn)，現(xiàn)只有一壺一盅一人了。夜已深，窗外忽地刮起一陣大風(fēng)，落葉掃過欞上的窗紙。室內(nèi)燭火左右擺動，仿佛要脫離燭芯。李掌柜收起玉石，起身開柜，不料衣袖拂動了幾上的茶盅。“咣當(dāng)”一聲，茶傾盅碎。李掌柜內(nèi)心兀自一驚，一時竟呆立不動。

翌日，李掌柜差一伙計(jì)，手持書信，來到師父處。信上言明，某地有好玉，著急去收，鑒寶一事就此打斷，再不復(fù)提，還賠罪說徒弟不懂人情世故，萬望師父原諒云云。

數(shù)日后，江南某地，玉商董掌柜的墓前，李掌柜上香祭拜，潸然淚下……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