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浩然
【摘要】科幻短篇小說集《全息玫瑰碎片》蘊含了作者威廉·吉布森對于賽博格身體的獨特理解,探析了近未來視野下身體的危機??萍嫉膽门c欲望的膨脹相結合,催生出人獸同形、人機耦合、靈肉分離的消解中的身體。賽博格身體在極權資本的場域下,被極度符號化,陷入身份混亂和審美趨同的困境。吉布森用隱藏在冷酷機械下的人文關懷為在迷茫中崩潰的主體指明道路,以身體自主、身體尊重、身體追求三個層次的隱喻向充滿活力的身體發(fā)出請求,期待本體論身體的到來。
【關鍵詞】賽博朋克;賽博格;威廉·吉布森;后人類身體
【中圖分類號】I1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32-0023-06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2.007
1984年,威廉·吉布森發(fā)表了被奉為“賽博朋克圣經(jīng)”的《神經(jīng)漫游者》,橫掃科幻界文壇,成為一舉包攬了“雨果獎”“星云獎”和“菲利普·K·迪克獎”三大科幻小說大獎的著作。布魯斯·斯特林曾評價道:“他的職業(yè)生涯雖短,卻已奠定了在20世紀80年代作家中的地位……(《神經(jīng)漫游者》)展現(xiàn)了他無與倫比的才華——他總能刺中社會的敏感神經(jīng)?!盵1]
相比較之下,作為集吉布森創(chuàng)作生涯之大成的短篇小說集《全息玫瑰碎片》并沒有掀起多大的浪花。但吉布森本人在自序中將搖滾單曲和短篇科幻作喻,強調(diào)了科幻的最佳載體是經(jīng)典短篇。在作品中,吉布森撕碎了傳統(tǒng)科幻小說所信奉的技術真理的面具和所暢想的科技鑄成的烏托邦,以此為棱鏡,折射出經(jīng)過多輪技術革命的近未來世界對“賽博格小人物”的異化。
作為窺見后現(xiàn)代人類的通路,“身體”成為展現(xiàn)后現(xiàn)代思想浪潮的集中舞臺。《全息玫瑰碎片》探討了處在不穩(wěn)定變形中的賽博格身體,在某些界限逐漸消解的過程中,身體表現(xiàn)出人獸同體(人體獸化)、人機耦合、靈肉分離的特點,并以此延申出對被蠶食主體性的身體的問題的思考,寄希望于身體成為自身新的拯救者來破除困境。
一、處于界限消解的身體
從身體的價值歷史來看,身體曾經(jīng)在相當一段長的歷史時期備受壓制,在生命的頹廢中變得更加消沉、暗淡,而“在身體的否定史之后,身體的肯定史到來了”[2]。欲望的解放激活了身體中原先被壓抑的部分,造就了賽博朋克小說中的身體盛宴?!胺N種奇觀具備后現(xiàn)代世界的典型特征,那就是通過身體來表演一切性欲、藝術以及政治形式,玩弄編碼/解碼、組合/再組合的一切可能性形式。”[3]在《全息玫瑰碎片》的身體描寫中,行跡散漫的賽博朋克近未來空間致使了身體某些界限的消解?!霸谧匀?、社會、文化之間打開了一系列‘有裂縫的區(qū)分,它穿越了動物/人的有機物和技術機器的邊界,但它也質疑物理世界和非物理世界之間的邊界”[4]。身體見證了近未來世界生物科學的技術躍進,基因改造、智能義體、器官移植等技術開辟了賽博格身體的新狀態(tài)。
(一)人獸同體的身體
為了追求欲望的解放,身體中人與獸的界限在不斷消解,以此來復歸到野蠻、無序、原始的獸性時代,將被意識壓制許久的身體本身解放開來,賦予了身體被早已剝奪了的力。
在《約翰尼的記憶》中,低科技族信奉野蠻原始,從外表上將自己打造成原本的獸。莫莉的朋友狗子“口中慢慢伸出一截又厚又長的灰舌頭,舔著突出的犬牙”,他通過生物技術移植杜賓犬的牙胚,甚至以語言能力為代價“讓他看起來簡直不像人類,而像野獸”[1]。低科技族依靠先進科技來追求其信奉的獸性烏托邦社會,未免有些諷刺。他們像蝙蝠一般蜷縮在夜城的穹頂之上,以溫熱的金屬板和濕漉漉的膠合板為棲息地,發(fā)揮能動性將自己的外型塑造得盡可能獸化,以求得表現(xiàn)尼采哲學中身體即生命即權力意志的信仰,“但他那對犬牙、滿臉可怕的刀疤,還有深陷的眼窩,讓他看起來簡直不像人類,而像野獸。弄出這么一張臉來,可是件費時費力的活兒,還得有點創(chuàng)意才成??此呐e動,這個怪臉人好像過得挺開心”[1],他們追求獸性的舉動彰顯了權力意志,肯定了肉體的本能欲望。
低科技族排斥現(xiàn)代科技,呼喚原始獸性的回歸,妄圖從外至內(nèi)打造出他們所渴望的另類烏托邦,但最終的結果是虛假的烏托邦的外殼轟然倒塌。技術上,他們熱烈追求原始獸性雕琢身體的行為依賴于生物高科技,“他們怎么能把移植杜賓犬牙胚的技術列為低科技呢”;社會聯(lián)系上,低科技族的膠合板社會并無任何生產(chǎn)活動,最終還需要依賴現(xiàn)代科技社會的市場來維持,“他用一盒廚房用火柴給我點上,我趁機瞅了一眼香煙牌子:頤和園過濾嘴香煙,北京卷煙廠??磥淼涂谱逡苍谧龊谑匈I賣”[1],低科技族以這種掩耳盜鈴的方式聯(lián)系著現(xiàn)代科技社會。
雖然低科技族社會是虛假的,但其身體解放真切存在,也就是說在現(xiàn)代科技的介入下,人與獸的二元對立關系被消解,賽博格身體試圖成為獨立的力。此外,賽博格身體除了人的獸化過程,還吸引著獸的人化過程。賽博格海豚“瓊斯”,曾被海軍強制染上毒癮,身體被加裝傳感器和裝甲片,并可以鏈接視聽顯示系統(tǒng)傳達信號語言。雖然形式上是被動的,但在動物賽博格身體人化的過程中,開放著的身體接納了不同向度的變化,掙脫了長久以來的束縛和壓抑,走向生命意志。
(二)人機耦合的身體
威廉·吉布森的賽博朋克小說中,得益于技術的發(fā)展,機械能夠彌補缺失的機體或增強機體的功能,呈現(xiàn)出將“肉身”向“物”的不同程度塑造轉化的過程,同時也反映出技術介入下身體與機械的地位問題。
《整垮鉻蘿米》中“自動化“杰克在滑翔中被激光槍燒掉一條胳膊,為此他裝配杜拉鋁肌電假肢彌補缺失的機能?!抖臼袌觥分械睦蚪z則體現(xiàn)機械維持生命的功能,她由于殘破的身體流落到垃圾場,只能依靠黑色聚碳酸酯的外骨骼彌補功能,依靠電維系身體的正常運作。
除此以外,機械強化了工作和生存的必要功能?!都s翰尼的記憶》中,莫莉在千葉接受身體改造手術,不僅為眼睛植入了銀色鏡面鏡片,還將彈射利刃埋入十指;日本技術員殺手“從指關節(jié)下方截斷,換了一個人工指尖,在里面安上仙臺小野公司出產(chǎn)的仿金剛石線軸和底座”[1]。這些經(jīng)過人機耦合后增強部分功能的身體,成為殺手職業(yè)的物質基礎。另外,約翰尼則為生存和工作則通過一系列外科手術將客戶需要儲存的信息灌入頭腦,以至于在沒有密碼的情況下就算切開腦袋也無濟于事,甚至約翰尼本人對內(nèi)容也無從知曉。為求生存,約翰尼的身體被異化為機器般的信息保險箱,充當極權大公司信息戰(zhàn)爭的記憶容器,甚至是戰(zhàn)利品。
賽博格身體在享受著科技進步帶來的機械福祉時,也在走向極端工具化的結局,主體性在這一過程中逐漸被蠶食殆盡。
(三)靈肉分離的身體
在場的身體被逐漸強化追求自由的過程中,缺席的身體逐漸變形為意識的牢籠。依賴于發(fā)達的信息技術,賽博空間應運而生。
威廉·吉布森將賽博空間解釋為“一個由共同的幻覺創(chuàng)造的空……是由人類系統(tǒng)的所有計算機中抽取的數(shù)據(jù)形成的畫面”[5]。在此場景中,意識從肉體中逃脫,成為無形無畏、絕對自由的獨立體。在獨立體漫游電子信息組成的矩陣空間時,肉體僅作為軀殼落得了不同程度的被拋棄的下場。
在中文版小說集的同名短篇小說《全息玫瑰碎片》中,人的感覺被編排和剪輯,制成商品——“感官體驗”售賣。主人公帕克通過德爾塔腦波誘發(fā)器進入前女友的感官,代入她的身體,從而進入“歐洲大陸的陽光和陌生城市的街道”,享受與前女友的溫存。[1]但懷疑屢次造訪,“歐洲旅行的幾個瞬間被遺棄在空白磁帶的灰色海洋里。他終于也去過那里了,可是她因此變得更真實了嗎?他們之間因此變得更親密了嗎?”感官體驗在過程中無比真實、無比迷人,則更加使得“斷電之后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困在一具完美的軀體中”[1]的現(xiàn)實更加無趣。
《整跨鉻蘿米》中的瑞琪向往進入感官體驗行業(yè),希望成為行業(yè)巨星。經(jīng)濟窘迫的她為了昂貴的蔡司眼球,借助感官體驗切斷自身的感覺,“去體驗磁帶中錄制下來的官能感受”[1],而肉身則在“藍色光芒”會所以低廉的價格出賣,成為客人的性欲玩偶?!百惒┛臻g為后人類提供了強烈的神經(jīng)刺激體驗和供意識自由流動的無限平臺,由此助其逃離了現(xiàn)實物理世界”[6],而與現(xiàn)實的落差則驅使人深入“沉浸”的狀態(tài),缺席的身體逐漸邊緣化,呈現(xiàn)出笛卡爾式心靈與身體相分離,身體被心靈支配的特點。
從鮑德里亞的觀點來看,這正體現(xiàn)了超現(xiàn)實對現(xiàn)實的驅逐的更深層次。人們將現(xiàn)實和虛擬逆轉,現(xiàn)實世界提供的真實感遠不如賽博空間的超真實,被蠱惑的人們傾向于相信虛擬世界帶來的超真實,對身體的拋棄則成為必然的結局。
在《冬季市場》中,莉絲因不治之癥不久于人世,由她制作的感官體驗《沉睡之王》風靡市場,由此她被資本選中以意識的形式留存于賽博空間。成為程序后,她即是《睡眠之王》,“她真的超越了一切,她是我們的高科技圣女貞德……她拋棄了自己的殘軀敗體”[1]。除了主人公,在所有人眼中莉絲都是完美無瑕的賽博上帝,這與之前需要外骨骼維持生命,“被聚碳酸酯和可恨肉體束縛”的她相去甚遠。只有主人公無法接受,“如果我沒有看見他們,我就能接受后來發(fā)生的一切,甚至可能為她高興,信任她之后變成的(或照著她的形象制作的)無論什么東西——一個假扮莉絲的程序,假扮到它自己都相信自己是她”[1]?,F(xiàn)實被信息不斷篡改,移植到賽博空間,賽博空間的再修改將人變得面目全非,最初的摹本即莉絲已經(jīng)沉沒在信息的海洋,中介完全取代人本身,超現(xiàn)實徹底將現(xiàn)實掃地出門。
除了感官體驗,賽博空間提供了靈肉分離的另外一種方式——黑客。在《整垮鉻蘿米》中,黑客鮑比和“自動化”杰克侵入了鉻蘿米的虛擬城堡。他們通過模擬器控制臺接入充滿幾何形狀的模擬矩陣,成了“沒有形體的我們”。他們在矩陣中自由變化,“偽裝成一個審計程序和三張傳票”,以極速攻破了鉻蘿米的冰層,“那種感覺就像在侵入程序的波峰上沖浪,懸浮在沸騰的偽電子信號上空”,此刻他們的肉體“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在一間擁擠的閣樓里”[1]。依據(jù)鮑德里亞的擬像理論,由感官體驗到暢游矩陣,“仿真使我們進入了由模式、符碼和控制論所支配的后現(xiàn)代社會”[7]。鮑比在物理世界是生活糜爛,等待希望的窮困黑客,在成功整垮鉻蘿米的那一刻后,他內(nèi)心的滿足感瞬間消失,“鮑比軟塌塌地坐在轉椅里,對著他的顯示器,看著屬于他的一長串零”[1],他所渴望的并不是物質財富,而是意識自由地在矩陣中滑行,他迫不及待地等待下一次“整垮鉻蘿米”行動。賽博空間的極度刺激使人的現(xiàn)實顯得如此無意義,與其說是缺席的肉體被驅逐,不如說缺席的肉體是自愿離開的。
總體來說,賽博格身體正如哈拉維所界定:“既是動物又是機器,生活于界限模糊的自然界和工藝界”[8],以人獸同體、人機耦合以及靈肉分離的方式體現(xiàn)為重塑、增強與被拋三種身體形態(tài),這種現(xiàn)象的本質則在于人與他者界限的消解。
二、處于困境的身體
“作為社會歷史主體的人及其自覺能動活動,是社會中各要素、關系、組織等得以結為整體,獲得生命與活動,并自覺展開為有序的社會活動,不斷自我發(fā)展與完善的中心、紐帶和關節(jié)點?!盵9]這是人的主體性所在,而在吉布森所塑造的近未來世界,人的主體性被蠶食,引以為傲的技術則成了幫兇。
威廉·吉布森在小說中多次描寫權力滔天的跨國公司:《約翰尼的記憶》中約翰尼因為腦中的信息而被日本黑幫追殺;《新玫瑰旅館》中,主人公和桑迪不得不被卷入“那些財閥——控制經(jīng)濟命脈的跨國公司——彼此之間明爭暗斗”;《冬季市場》中,“自主領航”公司作為資本的代表將生命轉譯為商品……他們代表著強盛的極權資本主義力量,共同點在于所掌握的一切都落腳于“信息”與“數(shù)據(jù)”。
在這種極權資本下,技術統(tǒng)治著人類,主體性的喪失導致人文主義信仰下的“人”的概念經(jīng)歷著前所未有的浩劫,具體表現(xiàn)為“身體則完全陷入異化的困境,淪為被權力征服、奴役、規(guī)訓的對象”[6]。
(一)身體符號化
在資本權力視域下,賽博格身體或成為被利用的實用工具,或成為被玩弄的取樂傀儡。
在《約翰尼的記憶》中,主人公約翰尼通過一系列超微外科手術儲存秘密信息,通過為財團和黑社會走私信息來謀生。芯片所帶來的“白癡——明白人機制”保障了信息的絕對安全,只有唯一的客戶可以通過密鑰解鎖信息。就算在接收信息和導出信息的過程中,約翰尼也只會“吟誦著一首人工語言譜成的詩歌”,而后便喪失全部記憶。約翰尼曾自述:“這輩子的大半時間里,我都是一個渾渾噩噩的容器”,“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收購了做別人容器的日子”[1]。從資本視角來看,約翰尼除了是保證信息萬無一失的保險柜外毫無個性和主體性,也就是說約翰尼的身體被物化為純粹的工具,僅在需要時起作用。
在《整垮鉻蘿米》中,瑞琪為了踏入感官體驗行業(yè),主動將自己的身體販賣到“藍色光芒”,將自己物化為任由消費者玩弄的游戲傀儡:“在類似于深度睡眠的狀況下工作三個小時,她的身體和一部分條件反射機制負責這份工作??腿擞肋h都不會抱怨她在偽裝,因為那些是貨真價實的性高潮。但是,她自己感覺不到——即使能感覺到,也只是睡夢邊緣一絲淺淡的銀色光斑?!盵1]切斷了一切官能的瑞琪的價值在消費者看來,僅剩滿足性的需求,其個性消失殆盡,由完全的人轉變?yōu)樾怨ぞ摺?/p>
在《蠻荒之地》中,主人公托比是接收信號的中介“媒介人”,他被植入骨導電話,從而接收來自宇宙四面八方的信息?!懊浇槿恕北仨毜竭_工作地點“天堂——“即內(nèi)層金屬柱……它更是全球經(jīng)濟伸出的貪婪訛奪,渴求新鮮信息”[1]。在工作時,作為“媒介人”的個體受盡折磨:“慘叫對我來說是家常便飯……反饋信號在我腦袋里橫沖直撞”;甚至需要身體經(jīng)受可能泯滅的痛苦“那些管道就像一束束肌腱,被束縛,卻不斷膨脹,隨時可能痙攣,碾碎我的身體”[1]。原本充滿生命意志的個體的身體也屈服于資本,被迫成為一次性的傳輸工具,并在物化中走向必然毀滅的結局。
此外,資本索求的矛頭直接指向了身體。在信息流竄導致托比升入“天堂”后,他的工作對象——奧爾加·托維亞夫斯基中校也無可避免地被納入物化的進程中?!皧W爾加·托維亞夫斯基,我們的奇點女神,‘高速公路的主保圣女”被認為“簡直是《真理報》上刻畫的太空勞動者的理想形象。她無疑已經(jīng)超越了性別,成為史上最上鏡的宇航員”[1]。然而,這樣一位被資本塑造成無比高尚的女神,也因為資本對信息價值的瘋狂追求,尸體無法安息,“研究人員自然不可能放棄,他們越努力嘗試,她的身體就變得越薄。最終,因為他們迫切的探索欲,她珍貴的遺體填滿了所有圖書館的冷藏柜。人類歷史上還沒有哪個圣女被切割得如此精細:單是普列謝茨克實驗室就收藏了她身體的兩百多萬個組織切片”[1]。更可悲的是,由于奧爾加身體的死亡,“幾十個物理學派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一個比一個詭譎高深,每種理論都希望搶占主流殿堂”[1]。從經(jīng)濟到科學再到學術上,一具死亡的身體帶來了大繁榮,而身體的本人奧爾加,永遠失去了崇高的女神地位,她在太空迷失的兩年間的痛苦與恐懼卻無人提起。在資本的注目下,個體除價值外的一切都被刨除,徹底被物化為權力和財富對峙和表演的歷史注腳。
賽博格身體在掌握高度集中權力的資本控制下,從生走向死,從活力走向暮氣,從人性走向物的屬性。作為符號的身體,喪失了一切個性和選擇的權利,完全成為不斷生產(chǎn)價值的機器,服從于極權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利益。
(二)身份的混亂
“‘身份認同指的是人們在個人層次或者集體層次上,自認為自己是誰,這種認識方式受文化建構方式的影響。身份構成形式有兩種情況:一是個體層次身份,每個人會在內(nèi)心塑造一個自我形象并對其進行評估,然后會將這個主觀形象放在社會結構中來尋找自己的位置,以獲得身份認同;二是集體層次身份認同,任何一個社會群體要想同其他群體區(qū)別開來,必須要有群體內(nèi)部的共同特征,這種共同特征會形成群體意識,成為該群體身份認同的基礎?!盵10]身份認同即是對“我是誰”問題的具體回答。身份認同一直是賽博朋克作品的熱議話題,不論是電影《銀翼殺手》中的羅伊,還是小說《神經(jīng)漫游者》都將筆墨傾瀉在“身份”上。
不過與吉布森其他小說對比,《全息玫瑰碎片》中的身份混亂的困境更為含蓄內(nèi)斂,作者并不熱衷于將“阿米塔奇” ①式的遭遇強加在故事的主人公頭上,而是把混亂的程度控制得若即若離,而在這個過程中,表現(xiàn)的對象則是賽博格身體。
在小說集《全息玫瑰碎片》中,導致主體陷入身份混亂的途徑主要有消費和記憶兩種?!毒瓢衫锏臍w棲者》描繪了一幅異形以身體為中介進行身份表演來融入社會群體的畫面。主人公科雷蒂被一個叫安托瓦妮特的女孩吸引,從而跟隨她穿梭于各式各樣的酒吧,在這個過程中發(fā)現(xiàn)女孩能夠隨意變換形狀以成為每個酒吧的“土著”,最后由于好奇打開了通往“棲息地”的門而被同化。在這里,“她將自己浸泡在酒瓶、高腳杯和旋轉上升的煙圈里,它們構成了她生命的半衰期”[1]。這類異形通過變形與換裝裝飾了酒吧,在一定程度上也附屬于酒吧,他們將個人無意識領域的主觀形象投射到酒精中,在社會情境中與酒吧中的其他人比較,來確定自己屬于“歸棲者”的群體,達到個人層次的身份認同。在這個過程中,他們“閹割了自身族群的特征與習俗,隱藏了深潛者式的混沌與獸性,拒絕了所有自主(autonome)的品質”[6],族群的群體身份認同被拋棄,使得自身處于矛盾的通過拋棄原有身份迎合新身份的博弈中,身份的混亂就此發(fā)生。科雷蒂的被同化過程體現(xiàn)了群體身份認同的混亂?!熬邆淠骋蝗后w的共同特征也是定位身份的重要方式, 個人必須在社會化過程中獲得群體特征才能獲得歸屬感”[10]??评椎贋榱藢ふ野餐型吣萏嘏鼙榱顺鞘械拿恳患揖瓢?,甚至已經(jīng)成為他習慣,在見不到她的時間,他食欲不振,毫無干勁甚至因為被辭退而竊喜,造成科雷蒂現(xiàn)狀的原因是無法獲得“歸棲者”群體的歸屬感。而當他再次見到安托瓦妮特時,“科雷蒂對她以及她的同類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欽慕之情和一絲詭異的自豪感”,他的歸屬感被滿足。
在文章結尾,科雷蒂感受到先前的脈沖,“那個憂心忡忡的科雷蒂仿佛又回來了”[1],而他本身并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同化,這也預示著他的身份處于喪失原生的群體身份認同和獲得嫁接的群體身份認同的疊加狀態(tài)的混亂困境中。
賽博格概念瓦解了原有的人的身體與野獸、機械等的界限,使得人的記憶在技術的侵入下不斷修改與重構,身份困境由此產(chǎn)生。吉布森在談論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時提道:“我的小說中的電腦只是人類記憶的隱喻而已。我感興趣的是記憶的方式和原因,如何界定我們的身份,如何輕易地被修改。”[11]
在《冬季市場》中,莉絲一個從需要外骨骼維持生命的病人轉錄為“自主領航”公司的硬件程序,在這個過程中,主人公漸漸疏遠莉絲,“我們從不交談,只有工作室里的對話”[1]。正如忒修斯之船一樣,他人對于莉絲的記憶被重構,主人公求助于別人來證明莉絲的身份,“魯賓,如果她給我打電話,那還是她嗎?”而得到的答案則是模糊的“天曉得”,這也導致主人公對于身份的困惑:“我覺得誰都可以住在這里,可以擁有這些東西,一切都可以互相交換:我的生活和你的生活,我的生活和任何人的生活……”[1]記憶所導致的身份困境不只反映在主體本身,更存在于與主體聯(lián)系著的任何人。
類似的情節(jié)也出現(xiàn)在《整垮鉻蘿米》中,瑞琪換上蔡司眼球后離開了鮑比從事感官體驗行業(yè),杰克對于瑞琪的記憶逐漸模糊,“她總在蔓延的城市和濃煙邊緣,就像一個全息影像,粘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1]。記憶的不確定性和模糊性導致主體性的消失,正如鮑德里亞所說的:“我們也不再有主體,因為身份的復制消除了主體的區(qū)分?!盵12]
(三)審美趨同
在本書的前言部分,布魯斯·斯特林介紹吉布森是“隱形的文學”觀點的擁躉,“這個世界中的‘大科學并不只是魔法師的奇跡之源,而是無處不在,滲透一切的決定性力量”[1]。換句話說,大科學背后的極權資本將科學報告、政府文件和專業(yè)化廣告滲入人的生活,在潛意識里塑造了文化與審美,他們制造了種種予人便利與幻覺的商品,并借此控制人的思想。
在小說集《全息玫瑰碎片》中,一方面人往往被科學技術賦予權力,另一方面人運用這些權力來剝奪自己的自由,身體則處于進退維谷的境地。資本剝奪了審美多樣性的話語權,人受到了資本的限制和迷惑,將身體作為演出臺,依賴長足進步的技術將其塑造為審美趨同的身體。
媒介通過身體的審美展示,誘導和喚醒大眾的身體審美欲望,為大眾提供了自我完善的審美想象,最終引導大眾對標準化身體的規(guī)劃,身體成為流水線上的物品,大眾困守于無止境的身體游戲中無法自拔。
在《約翰尼的記憶》中,拉爾菲的買來的那張臉屬于雅利安人雷蓋樂隊的克里斯蒂安·懷特,“克里斯蒂安·懷特:典型的漂亮臉蛋,皮膚細嫩,顴骨突出”[1],成了人們所追求的整容模板。
資本常常通過雜志或者廣告為人們提供了眾多身體的規(guī)范和要求,以此引發(fā)眾多消費者跟隨趨同的審美,《整垮葛羅米》中瑞琪的伙伴泰格就是其中之一,杰克評價“他的五官長得很好看,是那種去了七次整容診所換來的千篇一律的‘好看。我想他下半輩子的任何時候都會與最新時尚雜志的封面有些相似,并沒有明顯的抄襲的痕跡,但也毫無特色可言”[1]。審美趨同是一種結構性暴力,極權資本將某種物品打上高端階層的標簽進入人們的審美視野,以滿足對個人實際肉體和思想的控制。瑞琪沉迷于鮮艷的宣傳單上移植蔡司伊康眼笑容可掬的女孩,在這時,瑞琪的身體并不再具有以往那樣美麗動人的個性,也走向了美的反面。
三、身體何以救贖
吉布森的科幻小說絕非太空歌劇般的宇宙英雄羅曼史,而是“借想象的外衣來審視真實的當下”[13]。高科技低生活的賽博近未來社會投射出他對人類境遇的憂思,他將賽博格身體連同身體的困境暴露在文化視野里,促使人們不得不反思當今人的身體何以救贖。在《全息玫瑰碎片》中同樣也隱含著他本人對身體拯救的獨到見解。
(一)身體自主
??抡J為,身體是可塑的,它被微觀意義上的隱形權力所規(guī)訓,而作為個體的人并非真正的擁有自己的身體。
《空戰(zhàn)》講述了無業(yè)游民德克意外與高智商的富家小姐南斯結識相愛并依靠南斯的高科技和亢奮劑在空戰(zhàn)游戲中戰(zhàn)勝殘疾的退役軍人泰尼的故事??刂朴麡O強的父母給南斯安裝了貞操鎖,一旦她與異性接觸就會頭痛欲裂,長時間被壓迫、束縛、禁錮的南斯無法釋放自己的愛欲,只能通過高科技創(chuàng)作表現(xiàn)無聲的反抗:“德克眨了眨眼,殘像里都是人,微小的、漂亮的、赤裸的人,都在做愛”[1]。受規(guī)訓的身體無法滿足主體的活力,激發(fā)了奪回完滿身體所有權的宣告。身體的掙扎雖然無濟于事,但開辟了表達愛欲的另一條路徑,德克用裙子覆蓋住自己所有的皮膚,二人隔著巨大的泰迪熊起舞。南斯被這突如其來的愛的舞蹈觸及,“她漸漸流下淚來,臉上仍然帶著微笑”[1]。被壓抑的身體自主地覺醒象征著從內(nèi)而外的反抗力量,從而發(fā)掘出了隱藏在身體內(nèi)部的意識形態(tài)潛能。
在小說中,極權主義視域下的身體,其工具性被無限放大,原本的自主性隨即消失,身體僵化為完成指令的機械臂,可以視為福柯所說的規(guī)訓身體的極端情況,身體本應有的不斷奔涌的力被束縛。
在《約翰尼的記憶》中,約翰尼被視為記憶容器而使用,“儲存在我腦子里的信息還是萬無一失”[1],這種職業(yè)自豪感雖然證明了其技術可靠性,但也蒙蔽了主體的能動性。之后經(jīng)過一系列危機,約翰尼最終決定留在低科技族中,“在他來之前,我的生活是多么空虛。我知道自己受夠了做別人容器的日子”,而他最希望的則是“找個外科醫(yī)生,讓他把我腦子里的那些芯片全部摳出來。到時候,我的腦子里保存的,只有我自己的記憶”[1]。約翰尼拋去既定身份,暫時脫離了技術與資本的約束,身體回歸主體,奪回身體的所有權。更進一步地,約翰尼回歸原始獸性,身體信奉熱情奔放、活力滿滿的狄奧尼索斯,重新充滿了力與力的競技。
(二)身體尊重
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認為在人的內(nèi)部本性中存在不同層次的生理和心理需要,其中包括尊重需要,尊重需要包括自尊與他尊,即人對自己的尊重和在此基礎上能夠得到別人的尊重。
一方面,身體作為凝聚主體意志的生命載體應當?shù)玫街黧w的尊重?!墩邈t蘿米》中的“藍色光芒”是瑞琪為了得到足夠的錢夠買蔡司益康眼而去充當性偶的色情會所。作者借杰克的第一視角敘述表現(xiàn)對她拋棄身體自尊的反感,“我努力不去想象瑞琪在‘藍色光芒會所的模樣”;在杰克不小心弄亂瑞琪用遮瑕膏掩蓋的手術疤痕時,他“突然感到無法呼吸,這場合說什么都不合適”[1]。盡管深愛瑞琪,但杰克依舊難以接受瑞琪出賣身體提供色情服務的事實。瑞琪“用身體去創(chuàng)造,用身體的元素、表面、體積、厚度去創(chuàng)造,一種沒有規(guī)訓的色情主義:它屬于活力四射變幻不定的身體,充滿偶然的相遇和毫無計算的快樂”[14]。被剝奪感覺的瑞琪甚至無法獲得這種“快樂”,已經(jīng)徹底輕賤了身體,杰克的無法接受是必然的。吉布森這種否定式的對身體自尊的關懷充滿了濃重的人文主義色彩。
另一方面,身體作為充盈生活經(jīng)驗的生命載體希望得到客體的尊重。鮑比雖然一遍一遍說他有多愛瑞琪:“我是為了她才這么做的,這一點你很清楚”,但實際在老相識杰克的眼里,鮑比對瑞琪的態(tài)度已經(jīng)被識破:“我知道他總是把女人作為游戲里計分的籌碼……瑞琪出現(xiàn)的時機正好……所以,鮑比把她當成了一個象征符號,象征他想要但未曾得到的一切”[1]。與鮑比對瑞琪的冷落和符號化不同,杰克更為尊重瑞琪的身體并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作為生命意志的動力,在他溫情的審美眼光下瑞琪“是一個活生生的、完全真實的人,她如饑似渴、精力充沛、百無聊賴、美麗動人、興奮不已……”[1]此刻瑞琪的身體在杰克眼中充滿魅力,應當?shù)玫娇腕w的尊重。缺失了自尊與他尊的身體不再活力滿滿,而不得不從生命中退場,走向“夜色和城市的邊緣”。
(三)身體追求
身體是承載美的力量的重要媒介,舒斯特曼認為身體美學指向“活生生的、敏銳的、動態(tài)的、具有感知能力的身體”[15],并且要讓這具身體富有生命力和良好的審美體驗。吉布森與其不謀而合,通過多樣化的身體演繹表現(xiàn)出對身體美的追求,表現(xiàn)在對原生身體的珍視和對技術侵入身體的抵制。
小說《全息玫瑰碎片》原標題Burning Chrome,其中Chrome意為元素鉻,在小說中共出現(xiàn)36次,除20次作為名字出現(xiàn),剩余16次都為高科技的象征。在《整垮鉻蘿米》中,鉻蘿米的名字已經(jīng)暗示她的身體早已被技術侵入,傳言也印證了這一點:“她長著漂亮的心形臉龐和一雙世上最邪惡的眼睛。在大家印象里,她看起來也就是十四歲的樣子,像是某個大型程序的正常形象?!盵1]相較于有著鋼鐵娃娃臉卻帶給人重壓的冷艷人工美人鉻蘿米,吉布森的代言人——杰克選擇用瑞琪的照片覆蓋住,這張照片也透出原生身體的美:“她穿著褪色的迷彩工作服,腳踩半透明的玫瑰色涼鞋,正彎腰在尼龍工具袋里找東西,赤裸的背部曲線玲瓏……”[1]在杰克溫情和充滿愛意的注視下,瑞琪本原的、不經(jīng)污染的身體與日后標準化的“商品”身體相比,充盈著體驗性與人文主義的美。
賽博格的身體議題并非只是文學一隅的狂歡,而是危機前的警鐘。從人的歷史來看,技術的侵入伴隨人的發(fā)展,“身體”這一概念不斷被技術解構重組,到現(xiàn)在美國約有十分之一的人口就是“賽博格”[16],宣告后人類時代已經(jīng)到來。
吉布森的小說中作為本體論的身體概念在賽博空間和數(shù)據(jù)流中自我分解,踐踏傳統(tǒng)的身體倫理,呈現(xiàn)出人獸同體、人機耦合、靈肉分離的特征。重建中的身體在極權資本主義的壓制下極度工具化、符號化,滋生了身體審美的同一化,間接將身體推向迷惘,陷入身份混亂的漩渦。當人的身體成為技術的附屬品時,作為主體的人的存在將充滿虛無的人文主義疑問。但吉布森對此并不悲觀,他不是將未來的異化身體作為吸人眼球的賣點進行展覽,而是從人文主義關懷出發(fā),在故事中暗含警醒的話語,希望人們能夠把握好賽博化的平衡點,呼喚被冷落的身體書寫人的能動性,重回價值的巔峰,重振身體的榮光。
注釋:
①“阿米塔奇”出自威廉·吉布森的《神經(jīng)漫游者》,書中人物的記憶被完全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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