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榮池
平原被河流分割開,又被它們隱藏著,這才讓平坦的土地有了些“噱頭”。河流從野生而來到被不斷地改造,都沒有失去故事一樣的神情。如果沒有河流,時間可能難以流動。
南角墩原來是有草蕩的。蕩在平原上并不少見,但多是要到下河的深處。鄰近高田的南角墩在地形上還算突出。南角墩的蕩叫黃雀蕩,我記得它的時候已經(jīng)被工業(yè)的惡意殘留所侵占。那些造紙的廢水是草木變心留下的惡念,在南角墩鳩占鵲巢幾十年才被清除??墒侨藗冇钟X得記憶難以重生,就干脆填平了那原來滿是蘆葦和黃雀啾鳴的蕩區(qū)。
所幸的是與蕩區(qū)一路之隔的大盤汊還在。這是個有些古怪的名字,是一大汪寬闊的水。說是湖就浮夸一點,但說是河又顯得委屈。它就是燒得走形的盤子般的“汊”,與流入村莊的河流連接著,又像感嘆號下面的“點”。在村莊里,它也確實值得驚嘆。大盤汊是野水,無人問津。但人們又必須要經(jīng)過邊沿的路,才能抵達大隊部和小學校。小學校在大盤汊的對岸,中間隔著茂密的野林,樹下滿是密集的墳冢。那是沒有人去過的地方,望去心里滿是悲涼。
大盤汊和內(nèi)河接口的地方有個大灣,岸上有一座古老的土地廟。說古老并不是因為它的屋舍,而是因為人們說不清楚究竟立于哪朝哪代。年紀最大的老人也搞不明白究竟起于何時。廟在幾棵合抱之木下安臥著。樹是常見的榆樹,在水邊站久了根脈都裸露出來,就像是蒼老的長者光腳站著。樹上有漿汁流出來,還有蟬蛻粘在上面,好似已經(jīng)長在一起了。這棵樹上的蟬體格健碩,似是異類,看了令人懼怕。它叫的聲音也非常古怪,孩子們都不愿意去捉。
樹下的廟平素也沒有人去,初一、十五、月末有人來燒香。村里人有個奇怪的風俗,燒香的火柴都不帶走,一律放在神臺上不要。一條磚路蜿蜒著從大路通向廟前。人們也是節(jié)約實際得很,只鋪兩磚的寬度,夠一個人走過就足矣。但這條小路我不敢輕易走,只遠遠地望著樹上空虛的蟬蛻。后來有一段時間流行起賭火柴皮的游戲,因為我總是運氣不佳,便生了去土地廟偷火柴的念頭。每次踏上那磚頭我就心里發(fā)怵,經(jīng)過很多次的糾結(jié)才終于一口氣奔到廟前??缮衽_上只有一堆散落的火柴棒——膽大的人早就下手了。我因此得以見了廟里的陳設,不過是香爐燭臺上一幅神像而已——那對聯(lián)我看一次就沒有忘記:公公說風調(diào)雨順,娘娘答五谷豐登。那對神仙慈眉善目,很有些喜慶,可退出來看見墻上對聯(lián)又令人感到古怪:日昍晶安天下;月朋朤定乾坤。這就像是無比古怪的表情,逼著我落荒而逃。
這讓我對大盤汊沒有了好印象。本來黃雀蕩和大盤汊是有點神話傳說的——這個地方到現(xiàn)在還有另外一個名字:老龍窩。這個故事現(xiàn)在想起來也并不復雜,說是東海龍王敖廣不聽天庭的召喚錯布了雨,受到責罰一路逃竄到此地,尾巴一掃就留下這處洼地,后來長成了黃雀蕩。我后來就不再講這個聽來的故事,對這處大水也一直隔膜。有時候我望著那不知深淺的流水,盤算著村里人說所有河里的水都通向東海到底是什么道理。這里的河水明明是向北流的。我又總覺得會有怪物跳出來——據(jù)說里面是有水猴子的。
在我看來,大盤汊是一處有古怪秘密的地方。
但人們似乎并不在乎這些,先是任由它荒蕪地生長,后來又覺得荒蕪得可惜,便要清理了來養(yǎng)魚。要清塘是因為人們認為這是公產(chǎn),發(fā)包之前的一切都是村里的。所以做隊長的二叔就組織人們排水。原來說這河汊深不可測,幾斤幾兩的麻線都到不了底。壩頭打起來之后,一臺抽水機兩天時間就讓它的秘密見了天日。魚是有很多,但都瘦弱無奇,各家均分了幾條回去“殺饞”。最后似乎又不死心,人們又去淤泥里把河蚌都撿回去了。
二叔見人群都散了,微微一笑,把嘴上的煙屁股扔了。零星的水洼里只剩些半死不活的小魚。他是捕魚的好手,知道哪里有“名堂”。待人走遠了,從河床上不起眼的角落,扒出一條黑魚和一只老鱉。那只老鱉縮著頭不動彈,黑魚卻睜著眼睛望人,滿是驚恐和憤怒。水放回之后,便打算拈鬮決定承包戶。人們大概猜透了二叔“近水樓臺”的心思,開會時要求用“競標”的方式。一輪輪的報價過后,父親以最高價得了承包權(quán)。人們疑心他如何能把這個河汊伺候好了,他卻也一笑,當場就轉(zhuǎn)手讓給了二叔承包。人們咂著嘴說:“這幾個兄弟到底是有些鬼點子的?!边@件事情后來被記者寫成了新聞。一輩子沒有什么壯舉的父親,被記者加了句“精于取魚摸蝦”的定語。他也不知道這件事情的后續(xù)。我是在過年時從貼在墻上的報紙間得知。
他們兄弟精于取魚摸蝦。他們離不開河流,那是他們的命數(shù)。
三蕩河在南角墩北部流淌,隔岸就是另一個村莊北角墩。北角墩過去是賣鹽的,“南角墩種田,北角墩賣鹽。東角墩放鴉,西角墩拉蝦?!边@些村落都在河流的兩岸臥著。三蕩河是它們的母親河。在沒有橋的時候,除了借助船舶,他們無以抵達對面的村莊。河流既是村莊的聯(lián)絡者,也是它們疏遠的界隔。三蕩河是從三蕩口流淌而來的,這是村莊對這條河流認識的極限。其實三蕩口并不是河口,更遠的來源是大運河,但這對于村莊來說是遙不可及的事情。直到后來人們?nèi)ゴ筮\河挑“大型工”時才認識到這一點。其實村莊的先人應該知道這個事實,因為大運河也是百姓肩膀挑出來的。也許人們在上河吃了太多的苦,回到村莊的時候就不愿意再提起這些事情。父親也是挑過河工的。他回來之后什么也不說,要說就是頗有些埋怨地警告我:“要是不好好念書,日后就去挑工?!笨梢娺@件事情極其辛苦,只能作為反面教材。
我后來才知道,三蕩河以及村莊里很多筆直的河,都是人們用肩膀挑出來的,只因為辛苦,他們不愿意再提起。
三蕩河東去北折過人字河抵山陽河。山陽河是運河東線故道。因為上下游都有大水,三蕩河中物產(chǎn)算是豐富。水里養(yǎng)著“大河漲水小河滿”的道理。河流是漁民的村莊。他們在岸上也有聚居的屋舍。幾乎沿線的鄉(xiāng)都有一種叫“漁業(yè)大隊”的聚落,可見河流中一度生計繁忙。上岸定居的漁民開始種地,但仍舍不得丟船舶和手藝。農(nóng)閑的時候他們?nèi)匀徊遏~。他們相信混濁的河水中藏著無盡的秘密。好在土地不像河流,土地的生長靠的是等待。一茬一茬的勞作后是農(nóng)人長時間的等待,等瓜熟蒂落也等天公作美。河流是等待著漁民的。他們不主動下水去,再多的物產(chǎn)都只是秘密。因為水上漂泊“十網(wǎng)倒有九網(wǎng)空”的遭遇,漁民往往異常暴躁。土地比河水好說話,有時候隨意落下種子也能長出點結(jié)果。河流是狡詐而冷漠的,常把周旋的漁船折騰得暴跳如雷。
漁民的手段很多。他們分批出現(xiàn)在河流上。
鸕鶿只有東角墩有,且都是秦家的人掌握著。此處秦姓人家有兩樣祖?zhèn)鞯臇|西值得炫耀。他們收藏的譜書上記錄著自己從不遠處的秦家垛而來,因此他們堅定地認為自己是秦少游的后人。另外就是他們養(yǎng)的鸕鶿,似乎確是周邊沒有的獨家秘術(shù)。鸕鶿是一種有著隱秘神情的水禽,就像一個沉默的人,不輕易開口。
夕陽凝固在西天,鸕鶿臥在船邊的魚梁上。沉靜的水被輕快的船劃破,像一片靈活的葉片在漂動。漁人摘下斗笠,一跺腳又從嘴里喊出一串古怪的聲音,打破了向晚的寂靜。水面上一瞬間就熱烈起來。鸕鶿們迅猛地鉆進河流,水花濺到了搖晃的船上。偶有一只緩慢的鸕鶿紋絲不動,被漁人舉起的長篙果斷地推下水去。鸕鶿和人群一樣,總有遲鈍和懶散的?;蛟S它已經(jīng)老邁得充滿經(jīng)驗,知道什么時候下水才合適。性急的漁民不管這些,他要在夕陽落下之前結(jié)束這一場勞作。
被扎著脖子的鸕鶿往水底鉆,正如岸上人們斥之為“水里鬼”一樣兇殘。它們不斷地將魚吐給船艙,證實著河流的慷慨。那種暗紅色的鯉魚拼命掙扎,被幾只鸕鶿合圍著拽到船邊。漁民趕忙跳到中艙,一欠身子船幾乎要傾覆。在他眼明手快地操起漁獲后,瞬間恢復了晃蕩的平衡。他繼續(xù)跺腳吆喝著,就像是唱一首節(jié)奏緊張的歌謠,將鸕鶿所有的兇猛都激發(fā)出來。
夕陽也不等漁民,瞬間就掉了下去。鸕鶿們大概也知道河流結(jié)束了施舍,跳騰著回到船上,撲著還滿是氣力的翅膀。日后想想這些,明白了秦家的人能有兩個似乎并不相關的秘密是有道理的——捕魚也是有詩情畫意的,尤其是那些禽鳥們在水面來來往往地撲騰,那是在三蕩河上留下無數(shù)的詩句。它們無有各種捕魚技藝的智慧或陰謀,就靠著生靈間氣力的對決,多少有點原始的意味,不是那種手起刀落的殺戮。它們偏偏又總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到來,讓人想起那幾句詩:燕壘雛空日正長,一川殘雨映斜陽。鸕鶿曬翅滿魚梁。
后來船舶蒼老了,人們也沒有心思去修理,干脆就棄之不顧。原先漁民是珍愛木船的,每到枯水的冬季都將船請到岸上來,像是供奉神明一樣莊重。漁船是人們的兵器也是家園,它們值得這樣的待遇。人們仔細摩挲木船的每一個細節(jié),修補好每一處并不嚴重的疏漏,又用桐油一遍遍地涂抹。后來船換了材質(zhì)變得堅固,那些莊重的儀式也被省略了。
許多時候重要的物事在不斷地被省略。秦家的人們竟然也不再用船去放鸕鶿,自作聰明地發(fā)明了一種旱船。這種船下裝了四個輪子,漁人用繩拖著在路上走。鸕鶿仍然是蹲在梁上的,但輕省的漁民顯得很滑稽。他們也無以觀察魚情,而是在岸邊找到適宜下水的地點,像趕鴨子一樣將鸕鶿們吆下水去。他們已經(jīng)不會跺著腳吼唱漁歌。一切就像是場滑稽劇。這樣的它們遲早會消失在難以為繼的記憶中。
可是,變化和消失的不只是鸕鶿。我們無從怪罪這些沉默的水禽,因為三蕩河也在不斷地流變。原來三蕩河上豈止是這幾只鸕鶿在奔走,漁民們幾乎把所有的想象和氣力都用在水流之中。罾就像是張揚的旗幟,在水里一次次托舉起魚蝦。這是一種費力的生計,漁民黝黑的臂膀要和繃緊的鋼繩對決。疲憊的漁民又放下籪,這是守株待兔的方法,只要早晚收獲一次。狡猾陰險的蛇有時都逃不過這種八卦陣一樣的水上迷宮。還有些固執(zhí)的漁人,舍不得那種凌亂的卡或者絲網(wǎng),一遍又一遍把亂作一團的一切整理好了,耐著性子沿著河岸丟下收獲的愿望。無數(shù)的“卡”扎在一條深色的長線上,悠長如河流一般神秘。還有專門捕蝦或者黃鱔的,他們都有自己的秘術(shù)。這些技術(shù)也并非不可習得,但每一個漁民都有一雙屬于自己的手,這是學不來的巧妙。最笨拙的是冬天下水摸魚的。他們穿著用汽車廢舊輪胎燙成的皮衩,在枯瘦的水里緩慢地摸索著。魚在冬天依然是靈活的,難得被凍得紅紫的手捉住。只有那種笨拙的河蚌可被輕易摸到。村里人清明之后就不吃河蚌。天暖和了也不見摸魚人。
他們上岸的時候用肥皂洗手。這樣被勒得通紅的手腕才能輕易地從皮衩中解脫開來,三蕩河里的魚也脫離了險情。
大河與內(nèi)河的接口處往往是閘洞,這里是村莊船舶的出入口,也是內(nèi)河平安的一道關口。
很長一段時間,一個寶應人的船總是停在閘口。他的船上裝滿了各樣的雜貨。因為船進不了內(nèi)河,就只能在三蕩河邊張望著村莊。他的船上最大宗的是各樣的壇壇罐罐。我們縣里是不產(chǎn)這些物件的,這些也和他一樣是漂泊而來的。那些顏色深沉的壇罐價格不高。還有一些稍有殘次的碗盞,但比村里人家用的要精致得多。這些碗上都有景德鎮(zhèn)的字樣。他有濃重的外地口音,話都能聽懂,但有一種很怪異的腔調(diào)。來的次數(shù)多了,人們就喊他王寶應。他還賣卷心菜。我很長一段時間以為這種菜就是寶應產(chǎn)的,因為村里人都叫“包心菜”,誤認了很久才明白。這種菜有一種很奇怪的味道,就像王寶應的外地口音。
內(nèi)河在村莊里基本沒有什么具體的名字。它們被統(tǒng)稱為莊臺河。就像是村莊里的生活需要物資來源,它們是依靠大河補給的。但對于村莊里的人們而言,它們也是一個個完整的世界,又被各家門口的碼頭割據(jù)開來,有各家心照不宣的范圍。譬如清洗一個骯臟的東西,如果去了鄰家的碼頭就會引起不快,盡管河流是聯(lián)通流動的。除了行船和家畜的游曳,各家都恪守自己的“領地”。
人們是依賴碼頭的。水的來源和生活里各種雜亂的情緒都需要流水的梳理。人們相信“下水三分凈”的古語,碼頭就成了村莊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一般人家都會用磚石認真地砌成碼頭,一階一階按部就班,踩踏的腳步也會穩(wěn)健一點。只有我們家的碼頭亂石嶙峋。這些石頭是父親從老家?guī)Щ貋淼?。高林那個地方也并不產(chǎn)石頭,它們也不知從哪里流浪而來,默默地扎根在他鄉(xiāng)的泥土里。因為石頭形狀各異,父親便就著形勢安放下去,這倒是很有些天然的情趣。
清晨的河流經(jīng)過一夜的靜休,水安然而清澈。第一桶水是要拎回來倒在水缸里維系日常的。這是早起時的一件大事。而后淘洗稻米和菜蔬,水就活躍起來。醒來的魚蝦也往岸邊游動而來,掙著搶食那不經(jīng)意間撒落的米食。在碼頭邊捉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盛著米的竹籮,沉進水里后等著米漿的味水引魚蝦來“入甕”。一抬手水落下去,激得河底的雜質(zhì)都翻騰起來,那種不安就像惶恐的魚。那些魚叫不出什么像樣的名字,只有一種糊涂呆子很特別。這些魚并不用來吃——這點收獲用母親的話講會弄腥了鍋。
真正吃魚“殺饞”,便要去釣。貨郎們的鉤線價格不菲,便用母親鉤被的長針燒紅折彎,用栽秧放線的塑料繩穿上。浮漂用的廢棄泡沫鞋底剪成的顆粒。鄰人殺鵝的大翅更好,但輕易得不到。少了大翅的鵝毛會影響收毛人的估價。
村莊的生活并不講究值得與否,人們在乎有點動靜的樂趣。只要浮在水里的鉤線有點動靜,哪怕是一條瘦弱的小魚,也會歡呼雀躍。陽光曬在黝黑的童年時光里,那些百無聊賴的歲月留下了一輩子銘記的色澤。有時候情況并不如意,便由那竹篙浮在水里,自顧扒光了衣服跳進水里,成了一條快活的魚。河流的體溫是往下漸變的,燥熱的表面下承接著河床的冷靜。那些翻滾起來的泥水間有驚恐的魚擦身而過,它們就是不輕易咬那笨拙的鉤。大人們聽到水聲,走過來含著笑咒罵,或不作聲地把那些油乎乎的衣服用樹枝挑上樹梢高處掛著,由著喝了口水打嗝的頑童在水里搖晃。
水冷漠起來是會逼死人的。一年村頭老根子的孫女兒就歿在了水里。她活著的時候很是笨拙,人們好像總是忽略她的存在。她家人看她的眼神也很厭棄。可是有一天她浮在了自家門口的水面,這就讓河流變得異常陰森可怖。人們編造了很多的傳說,最后的結(jié)論是警告孩子們,水里是有怪物的,專門拖小孩子下水,且用淤泥將耳鼻都堵起來。大家都很慌神,以后下河玩水就會更隱蔽一點。后來老根子以不高的價格把門前的這條河承包下來。他每天都撐著船來來回回在河流中巡視,好像是要找回他的孫女。
河流被分片承包之后,一下子少了很多的樂趣。人們對它開始拘謹起來。承包人好像覺得岸上雜草都是私有,不容一絲侵犯。那時候起自來水流進了村莊,洗衣服也有了半自動的機器。河水因為養(yǎng)殖混濁起來,連水草都生長得很拘束。碼頭也開始變得荒涼,有時候成為坐著歇腳望呆的地方。冬日地凍天寒時,想撥一塊冰放在嘴里,似乎都要引來老根子的不滿,于是拍拍屁股掃興離去。
所有的河流都這樣被經(jīng)營起來,人們卻不知道那些微薄的收益對它是不利的。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