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墩子
街巷間人聲嘈雜,還伴著污水的臭味兒。路西的木電線桿上纏滿了電線,有兩只麻雀就站在上面,挨著的磚墻上涂滿了各種小廣告,有貸款招聘租房的,有包治結(jié)巴的,各種信息應(yīng)有盡有。蕓玲在電線桿旁站了片刻,然后在附近找臺階坐了下來。她的腰和頸椎都有點疼,但她根本顧不上它們的疼或者不疼,盯著躺在她腳邊的雪糕袋,她莫名想哭,眼淚卻流不出來。夕陽把城市的悲傷鋪成金色一片,兩邊的老梧桐樹在光線下面熠熠閃光。老貓忽然從垃圾堆里亂竄出來,喵喵了幾聲后,便躍上了路北的矮墻,她抬起頭,面朝對面的人民大廈劇烈地咳嗽了幾聲,起身繼續(xù)朝前走去了。她要去火車站接人。
燈罩四周閃爍著暗黃色的光,她趴在床頭上,正翻看母親去世前留給她的黑色筆記本,她一直不敢看,生怕觸碰了什么悲傷的記憶。她剛打開母親的筆記本不久,旁邊的電話就響了。她還以為是小紅帽的電話,接通后才知道是一個女人打來的,對方的聲音有些沙啞,她好不容易才辨別出這樣幾條信息:我姓艾,是你家的老親戚,我明天會坐長途火車來西安,到站時間是明天晚上整九點,請你務(wù)必來接我,我穿著一件深紅色的毛衣。對方一直在講,她根本就插不進去話。她只記住了這幾條信息,掛斷電話后,她還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
可她從未聽母親提過什么老親戚。現(xiàn)在坐在去往火車站的公交車上,她依然感到迷惑。她和母親的關(guān)系一向不好,主要原因就是因為她堅持不結(jié)婚。母親就她這么一個女兒,對她疼愛有加。在她很小的時候,父親便過世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母親一直催她結(jié)婚,那時她心氣旺,和母親頻頻爭吵,一怒之下,就從銅元巷的老房子里搬了出來,住在了南郊的新區(qū),那時候,她只盼著能夠離母親遠點兒。這么多年,盡管她們母女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但畢竟聚少離多,母親早已從當(dāng)年那個無比精明的女人,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老太太,而她也熬成了一個面容峻冷的中年女人,她的臉是越來越像母親中年時的樣子了。
母親去世前五年的一個清晨,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家門口,隨身攜帶的還有一大包衣物。她嚇了一跳,以為母親要出遠門,不想母親卻拉起她的手,將她緊緊地攬在懷里。等她意識到這并非夢境的時候,母親早已成了淚人。母親滿頭的銀發(fā)在逼仄的樓道間顯現(xiàn)出幽暗的光,她將母親帶到家里后,母親才對她講明了自己的想法。母親說,近來她總在老房子里看見蕓玲的父親,蕓玲父親就藏在那張早已壞掉的沙發(fā)下面,就站在陽臺跟前的花叢里看她,攪得她心神不寧,晚上沒有瞌睡,她想搬過來同蕓玲住在一起。母親還說,要是蕓玲不愿意的話,她就繼續(xù)住在老房子里,她總可以找到對付蕓玲父親的辦法。
她答應(yīng)了,她也沒有什么理由拒絕母親。至于她的個人問題,母親早已不再過問,在光陰日漸昏暗的陰影里,母親似乎洞穿了什么。同母親生活在一起后,她和母親往日的恩怨也已盡數(shù)消失。她常常帶著母親在這座古城里轉(zhuǎn)悠,有時坐地鐵,有時坐公交,去尋找以前的老街道,但這些年的變化實在太快,能拆的都拆了,能蓋的也都蓋了,母親總向她感慨,言說如今這座城市生得很,生得就像她以前沒有在這里生活過一樣。她對母親說,那是因為她常年只在銅元巷附近活動的緣故,銅元巷本是老街區(qū),發(fā)展速度自然要滯后于別的地方,所以有這種感覺就再正常不過啦。母親放下手中的水壺,長長地嘆了口氣。
母親剛住進來那段時間,經(jīng)常會夢見屋檐上吊著很多條青蛇,當(dāng)西天被大片彩云覆蓋的時候,蛇就朝著小區(qū)里的花叢噴火。她從小就怕蛇,現(xiàn)在的西安,恐怕只有在動物園才能看到,不過在她小的時候,銅元巷西邊的長慶公園里,就經(jīng)常能夠見到,所以她自小就很少去公園里玩。上小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她曾被同小區(qū)的男同學(xué)用菜花蛇嚇過一次,那次她剛放學(xué),經(jīng)過長慶公園時,在旁邊的柳樹下小坐了會兒,起身時,兩個男同學(xué)朝著她跑了過來,她還沒有緩過神,就見他們將一條菜花蛇朝她扔了過來,菜花蛇正好就掛在了她的脖子上,她嚇得當(dāng)場就昏死了過去,但她仍有知覺,只覺得面前到處都是蛇。
那時父親剛病逝不久,母親得知后,嚇青了臉,慌忙叫車將她送到醫(yī)院,住了半個月,總算恢復(fù)了過來,但卻留下了后遺癥。直到現(xiàn)在,她依然會在夢里看到蛇掛在她的脖子上,常常半夜哭醒過來。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后,她在碑林的一所小學(xué)任語文老師,就是從那段時間起,她的睡眠一下子成了問題,連夜失眠,怎么都睡不著,用中藥調(diào)理,看心理醫(yī)生,能想的辦法都想了,但都不見效果。身體就是從那個時候虛弱起來,后來,她實在撐不住了,就只能服用少量的安眠藥,可她依然會夢到蛇,依然會在噩夢中哭醒。她開始討厭這個世界,討厭這座城市和城市里的一切,人群,街道,公園,都讓她感到乏味。
到現(xiàn)在,她依然單身,但并不代表她不曾談過戀愛,她曾有過兩段失敗的戀愛經(jīng)歷。第一段是在大學(xué)期間,那時她尚懵懂,性格又怪異,沒有多久便和男朋友分手了。她并不恨那個男生,相反她心里有點感激他,因為他很愉快地接受了她提出的分手要求,那會兒她就已經(jīng)在心里覺得,這輩子她不再需要任何男人的愛。她厭惡兩性關(guān)系,厭惡庸俗的男人,她更喜歡獨來獨往。她那個男朋友其實并不庸俗,相反很青澀單純,長相也陽光,總能給人溫暖的感覺,但她也受不了那樣的男生,她骨子里更向往深邃的甚至有點抑郁的男人。
她相處的第二位男友,說來話長,但我在此還是長話短說,免得諸位厭煩,畢竟我和這位男友還算有點兒交情,蕓玲的一些消息也是他傳出來的。他叫王子昂,沒有工作,職業(yè)混混,靠著他父親留給他的那點兒家產(chǎn),整日喝悶酒,偶爾會在一些報刊上發(fā)表幾首詩歌,沒錯兒,這正是令他自己感到無比驕傲的地方,他常常會在朋友圈里給大家朗誦他的詩歌,以博取大家的贊賞。盡管在多數(shù)時候,大家都給予他不少的贊揚,但他的詩著實一般,并無什么高妙之處。
就是這樣一個人,卻讓蕓玲陷入了愛河。他們第一次碰面是在城南的一家咖啡店里,那時候,蕓玲剛過三十五,王子昂三十一歲,引起蕓玲注意的并非是王子昂的外貌,而是他面前的白酒。在咖啡館里喝白酒,她是頭回見到。王子昂挨著窗戶坐,陽光像瀑布一樣傾瀉在他的面前,頭發(fā)上浮現(xiàn)著一層薄薄的亮光,他端起小玻璃杯昂頭一飲而盡時,眼睛里射出幽暗絕望的光,而讓蕓玲心里咯噔一下并瞬間產(chǎn)生好感的也正是他眼睛里那略帶欺騙性的神色。
她并沒當(dāng)回事兒,畢竟只是一個陌生人。她坐在咖啡館的東北角,身旁的假花將她簇擁在黏稠的悲傷當(dāng)中,而店里播放的流行歌曲《盛夏的果實》也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遙遠的往事,她感到面前的景象極其虛幻,甚至連剛剛喝下去的咖啡都是不真實的,收銀小姐的假笑在浮動的暗影里搖搖晃晃,好幾個時刻,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無法將目光從他的身上挪開,窗外的行人,天花板上的動物圖案,墻上的抽象油畫,都令她感到時光的流逝,不禁讓她感傷萬分。
音樂再次響起的時候,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小口,正好走進了幾個年輕人,咖啡館里一下子就吵鬧起來。她趴在桌子上,剛盯著腳下的木地板看了會兒,眼淚便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她不清楚自己因為什么而感到悲傷,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流眼淚,她蠻討厭這個樣子的。有時候,她走在街道看見城墻上空的晚霞時就會哭,看見行色匆匆的人們也會哭。她哭得一點道理都沒有。甚至看見一片落葉,也會感傷上一陣子。她覺得,這可能是人到中年的緣故。
她抬起頭,剛才還在窗邊喝白酒的男人竟坐在了她的對面,那幾個年輕人已經(jīng)離去,咖啡館再次平靜下來,舒緩的音樂還在吟唱著昨日的悲傷,她的心怦怦直跳。他們都有點不好意思,她也并未覺得被冒犯。他只是微笑。他的笑容里帶有一絲羞澀,他深陷下去的眼睛里藏有不為人知的故事,這都令她倍感親切。他們就那樣坐在午后的咖啡館里,半句話都沒有說,她在等他開口,但他只是看著她笑,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的笑令她感到久違的美好。
大概坐了半個小時,他起身便離開了,她坐在那里,心中竟然滑過一種難以言說的幸福感。她還在回味著某些已經(jīng)消逝的東西,已經(jīng)涼了的咖啡里浮現(xiàn)出星空的倒影。這時,剛才離去的男人重新折返進來,來到她跟前,給她留下了一張寫有他姓名和電話的紙條。他也要了她的電話,她完全可以拒絕的,畢竟他們并不認識。可她還是結(jié)結(jié)巴巴地給了他。事后連她自己都覺得這有點不可思議——她以前拒絕過不下三十位向她搭訕的陌生男人。
王子昂幾乎每天都會通過短信給她發(fā)來一首短詩,這些或長或短的詩行無不在表達著他寂寞而又孤獨的心,當(dāng)然還有他對愛情的渴念和向往。一個月下來,他的這些短詩就徹底俘虜了蕓玲的心,假若哪天沒有收到他發(fā)來的短詩,她就會變得焦躁不安,甚至對著小狗無緣無故地亂發(fā)脾氣。王子昂和他詩歌的出現(xiàn),讓她在原本已很黑暗的日子里看到了一絲光亮。而王子昂并不明白他的詩歌竟然有如此巨大的魔力,對他而言,無非是在醉酒后寫詩度日罷了。
兩個月后,當(dāng)王子昂接到蕓玲約在咖啡館里見面的短信時,他甚至都想不起來這是怎么回事,他想了好長時間才想起了給他回短信的人是誰。為了此次見面,蕓玲專門買了香水、口紅和一件少女款的碎花連衣裙,其實那件衣服同她完全不搭,但她覺得蠻好的,師范畢業(yè)后,她還從來沒有跟男人單獨幽會過。從商場出來后,她在城墻下面的長凳上坐了許久,護城河里的綠水馱著各種嘈雜的聲音朝著遠方緩緩流去,白鴿站在她面前的不遠處,半瞇的眼睛里盡是憂傷。
她忽然想起幾年前她也曾坐在這個位置,那時霞光染紅了半邊天,許多人伸長了脖子站在城墻上面的豁口處往下看,護城河北側(cè)的竹叢間鉆滿了麻雀,嘰嘰喳喳的聲音在高樓間久久回蕩,幾位老年人就在她的左側(cè)打拳,陽光將他們滿是皺紋的臉面映得金光燦燦。那時候,她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自殺。再晚些時,幾乎整個天空都被晚霞染紅,人們紛紛昂起疲憊的腦袋朝著天上張望,城墻上方浮起一層模糊的光彩。晚霞就像大火正在燃燒。
眼看著這座千年古都就要在青春的烈火中燒為灰燼,她遙遠的少年時光正藏匿在護城河那綠水的深處暗暗嘆息,人們都在一場罕見的晚霞中紛紛赴死。那個時候,她看見死亡的身影是多么燦爛,在吵鬧的人聲中她經(jīng)歷了一次寂靜的死亡。是她點起了夕陽的火焰,是她將還未燃燒起來的火苗一一撒在古城的角角落落。她平靜地坐在長凳上,看著天上的火焰正朝她撲來,城墻的廢墟也即將塌落,她并不感到恐懼,相反這場晚霞大火燒盡了她少女時期的痛苦記憶。
再次在咖啡館見面時,王子昂展現(xiàn)出了一個成熟男人的魅力,他那幽默風(fēng)趣的語言,不時將蕓玲逗得哈哈大笑。王子昂健談,上知天文,下曉地理,尤其講到當(dāng)代詩歌時,更是眉飛色舞,唾沫橫飛,見蕓玲聽得如癡如醉,他講得就更加起勁了。他在蕓玲的眼睛里讀出了他已完全捕獲她的心的信息。他甚至產(chǎn)生出一種得意感。他并不了解這個女人,但在那個瞬間里,他認為自己征服了她,這種感覺令他心花怒放,更讓他體味到了久違的男性尊嚴。
晚上九點四十,王子昂在咖啡館對面的商務(wù)酒店開了房,蕓玲的腦子一直處于眩暈狀態(tài),她跟著他去了。此后,他們就隔三岔五在酒店開房,那時候,蕓玲覺得,王子昂就是她的整個世界,她已經(jīng)離不開他了。然而好景不長,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覺察出王子昂在有意疏遠她,不再給她發(fā)情意濃濃的詩歌短信,甚至也不接她的電話。起初,她以為他可能是在忙工作,但兩周下來,她徹底崩潰了,自己對自己發(fā)脾氣,并且摔了陽臺上的三盆綠蘿。
下班后,她總要到那家咖啡館里坐坐,窗外絡(luò)繹不絕的人流能讓她稍稍感到心安些,熟悉的音樂響起時,她覺得自己又與古城有了一絲隱秘的聯(lián)系。王子昂再也沒有回過她的信息,也沒有在咖啡館里出現(xiàn)過,至少她在咖啡館的時候沒有看到過他的身影,那個坐在咖啡館里小酌白酒并不時朝著她溫柔微笑的身影。當(dāng)她路過咖啡館并朝窗戶里望進去時,她堅信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夢,關(guān)于王子昂所有的幻影僅僅只是她記憶的一種錯亂,并非真實發(fā)生的事情。
時間漸漸消解了她對王子昂所有的恨意,她甚至有點慶幸王子昂消失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她害怕依附于別人的感覺,她自己就是一塊孤島,不需要任何人和船只靠岸。她更害怕她的心里住進別人,而丟失了那個內(nèi)斂孤僻的自己。她生在西安,長在西安,但她只是古城里的一粒塵埃,一塊沉默了數(shù)百年的青磚。所以當(dāng)她三年后在朱雀大街上見到王子昂和他的妻女時,她絲毫沒有感到氣憤,而是平靜地朝著驚恐萬分的王子昂笑了笑,就朝前走去了。
大概有多半年時間,母親晚上總會夢見蛇,甚至?xí)趬衾飮聡碌乜?。母親卻說這是好兆頭,那條曾經(jīng)嚇過蕓玲的蛇現(xiàn)在轉(zhuǎn)到她的身上來了,以后蕓玲就不再怕蛇了。蕓玲卻聽得毛骨悚然,后背發(fā)涼。但那個多風(fēng)的秋季過后,母親便不再夢見蛇了,那年冬天,下了場罕見的大雪,幾乎蓋住了整個西安城,夜晚也要比以往黑得早,每到深夜時分,母親就會從睡夢里起身走到客廳,對著那臺白色座機講電話。母親對蕓玲講,她是真真切切地聽到有人在給她打電話。
好幾個晚上,她都被母親講電話的聲音吵醒,她本來就有點神經(jīng)衰弱,這樣折騰幾次后,她感到身心疲憊,但總不能對母親發(fā)火。她只能適應(yīng)。那晚,她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夢見她赤腳在銅元巷里跑,身后是一群沒有腦袋的人在追她,當(dāng)她抬頭時,只見兩邊的窗戶上爬滿了菜花蛇。她嚇得氣喘吁吁,醒來后便聽見客廳里傳來嚶嚶的哭聲。她悄悄地站在門縫后面觀望,只見母親正斜靠在沙發(fā)上講電話,她低沉的嗓音在白燦燦的燈光下顯得格外虛弱無力。
母親在電話里一直說“知道了”,還說請那邊放心,她會盡快過去,就在原定的地點見面。掛了電話后,母親在客廳里走了好幾圈,然后用蘸了唾液的食指在空中寫著什么,沒過多久,母親便回屋休息了。蕓玲并不知道母親在寫什么,當(dāng)她提起那臺白色的電話時,嗚的長音猶如暗夜里的槍響聲。她沒有查到和母親通話的電話號碼,更沒有查到剛才的通話信息。她忽然意識到這或許是老年癡呆的前兆,攥著電話,她為二十年來一直在疏遠母親而感到羞愧。
母親開始變得健忘,常常是剛做過的事轉(zhuǎn)身就忘記了,好幾次去樓下的菜市場買菜都是空手回來,甚至連那條名叫春花的小狗都忘了牽回來。母親坐在沙發(fā)上唉聲嘆氣,自責(zé)得很,并對蕓玲說她以后再也不出門了,她可不想把買到的東西又白白送給人家。母親總還認得蕓玲,不像有的老人得了健忘癥后連自己的兒女也不認得了。蕓玲給母親的衣服口袋里裝了好幾張卡片,上面寫了家里的詳細地址和座機電話,母親卻堅持再也不下樓到街上去了。
蕓玲本以為母親只是說玩笑話,誰料想母親真的就不再出門,直到去世前都沒再下過樓,購買日用品和水果蔬菜這些事情全由她下班后完成。母親除看電視、聽廣播之外,基本都是在自己的房間里上香,跪拜觀音菩薩。她是一日一日地看著母親瘦成一個小老太太了,母親的行為依然詭異,晚上有時會接到父親的電話,有時會接到老鄰居的電話,也會接到一個小男孩的電話。母親說那個乳名叫小紅帽的小男孩正是蕓玲的哥哥,四歲時得了一種怪病去世了。
她的印象里并沒有這個小紅帽哥哥,她只知道母親就她一個女兒。母親接著說小紅帽是她從孤兒院領(lǐng)養(yǎng)回來的,小紅帽的笑容非常好看,蕓玲父親也非常喜歡小紅帽,誰知道小紅帽的命硬,那么小就被死神給帶走了。講這些事的時候,母親正坐在高木凳上,手里拿著遙控器,眼睛里流出了幾滴晶瑩的淚水,她用蒼老的手掌擦拭淚水時,蕓玲將她輕輕地摟在懷里。母親隱隱啜泣的樣子真的就像做錯事的孩子,滿頭的銀發(fā)在日光下映出厚厚的白光。
除了上班的時間,蕓玲幾乎都是陪母親待在家里。她們只是小區(qū)里非常普通的人,沒有人會留意到她們。三年間,對門的屋里先后換了六位租客,她們自然也不認識,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她們就像塵埃一樣生活在高高的樓層里,大概只有窗前的陽光和花草認得她們,并記著她們的笑容和哭聲。小紅帽給母親打電話的頻率是越來越高了,起初是半夜里打,后來在中午時都能接到小紅帽的電話。接小紅帽的電話是那幾年里最令母親感到快樂的事情。
母親和小紅帽講話時,笑聲就像白亮的鋼珠子掉落在地,發(fā)出清脆動人的響聲。母親說小紅帽本應(yīng)該四十歲了,但光陰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跡,他的聲音還是像嬰兒那般稚嫩可人,母親說著說著就放下電話到隔壁的臥室里給小紅帽找玩具,可當(dāng)她在柜子里找到彈簧青蛙時,小紅帽卻已掛斷了電話。母親滿屋子里找小紅帽,她將所有的柜子和抽屜翻了一遍,甚至趴著連沙發(fā)和床下面都找過了。只有灰塵在陽光下四處飛舞,并未見到小紅帽的蹤跡。
小紅帽就像一個短短的夢,懸在屋檐上。有時,母親會在門背后清晰地看見他的臉,他咯咯咯地朝著母親笑,笑聲掉在地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有時,母親上樓梯時,會看到小紅帽正坐在欄桿上獨自發(fā)呆,他心里顯然裝著什么事,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悲傷,母親走上前,用手掌輕輕地撫摸他的額頭,摸著摸著,他就消失在了逼仄的走廊盡頭。母親立在原地,神情黯淡,差點昏倒,硬撐著身體回到家里,剛一推開門,竟看到小紅帽正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母親迎上前,要去抱住小紅帽,但他轉(zhuǎn)身就從窗口飛了出去,那天母親哭了好久。
她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王子昂,他給她寫的那些短詩和他的模樣,她一概都想不起來了。那時候,她常常想到母親的死亡,并對此充滿了恐懼,若母親離世,這座城市她就再也沒有一位親人,她真的就成為了一片落葉。她還記著年輕時她是多么渴望死亡,現(xiàn)在僅僅過去了二十年,她竟變得如此懼怕死亡。每天早晨上班前,她都會在陽臺上給母親耐心地梳頭,母親時不時就會問她小紅帽今天會不會打電話過來?,F(xiàn)在,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母親任何的嘮叨和怪話。
小區(qū)供暖后,房間里不再陰冷。母親卻在半夜接小紅帽電話時摔了一跤,醫(yī)院檢查的結(jié)果是有輕微的腦出血,母親出院后,意識開始變得模糊,瞌睡多,白天里總睡不夠。為了照顧母親,她干脆辭掉了學(xué)校的工作,但她沒有想到的是,母親還是沒有扛過那個冬天。臘月二十四晚上,母親坐在沙發(fā)上接小紅帽的電話時溘然長逝了,離世時她的手里依然抱著那臺白色座機。小紅帽咯咯的笑聲在電話嗚嗚的長音里久久回響,沙發(fā)上擺滿了母親買給小紅帽的玩具。
“媽媽,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在我們老家門前的梧桐樹上,我變成了一只黑色的鳥,馱著落日飛到山那邊去了。媽媽——”
“媽媽,有時候我看見了你,想喊,聲音卻出不來,我的嗓子被昨晚的大火燒壞了嗎?沒有人跟我說話,沒有人跟我說話呀,媽媽?!?/p>
母親的葬禮過后,蕓玲搬出了新區(qū),又重新住回了銅元巷的老房子里。黃昏時,她會沿著城墻根走上許久,然后到長慶公園坐坐,依然能想到童年時的恐怖經(jīng)歷,她甚至?xí)⒚媲罢谔鴱V場舞的大爺大媽看成手里拿蛇的少年,那時候,她會覺得周圍的每一個人都像幽靈一樣在陽光斑駁的廣場里游蕩,菜花蛇正沿著細長的柳絮爬上彎彎的樹杈。她常常會想到小紅帽午夜給母親打電話的情景,也會想到母親溫和的笑容和發(fā)生在童年時代的一些故事。
現(xiàn)在的銅元巷早已不是她當(dāng)年離開時的銅元巷了,長慶公園四周高樓林立,銅元巷里到處是新開不久的商鋪,她記憶中的王家包子、劉家面館、螞蟻游戲廳等店鋪已不知去向,站在街口依然能夠看到許多正在建設(shè)的塔吊。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銅元巷盡管已被改造,但她家所在的孔雀小區(qū)卻并未被拆掉,小區(qū)里的生活氣息依然濃郁,有圍在一塊下象棋的老人,也有清晨五點就起床打乒乓球的大媽。不過話說回來,每次當(dāng)她回家時,連她自己都覺得孔雀小區(qū)在這條街上過于突兀,她覺得,小區(qū)早晚都要被拆的,這是板上釘釘?shù)氖聝骸?/p>
她搬進老房子的第二年,母親托夢告訴她,客廳的木柜左下角放著一個紅色木匣子,提醒她記著把里面的東西拿出來曬曬,以防發(fā)霉。天亮后,樓下大媽打乒乓球的聲音不絕于耳,她忽然想起半夜做過的夢。木柜里的舊衣服堆果然埋著一個紅色木匣子,她打開后,只見里面放著兩雙小孩穿的老虎鞋。她印象里自己沒有這樣的鞋子,她拿起其中一只在陽光里端詳,肯定是母親親手給她和小紅帽哥哥做的,微微有點褪色的紅布里嵌滿了黏稠而又悲傷的記憶。掛在小紅帽脖子上的銀色鈴鐺還在母親的搖晃下發(fā)出丁零的脆響聲。
次日中午,她忽然接到了小紅帽的電話。她慌亂得語無倫次,不過還是將關(guān)于母親的一些往事告訴給了電話那邊的小紅帽。她并不知道小紅帽比她大幾歲,這是母親離世后她頭次接到小紅帽的電話。小紅帽的聲音很小,也可能因為信號的原因,電話里總是摻雜有嗡嗡的雜音。她心里想,小紅帽可能還睡在童年的傍晚時刻,知了的叫聲淹沒了他那悠長的夢境,皮影般的獅子正在街巷深處嘩嘩閃動著,夜幕就要降臨時,母親剛騎著自行車從紡織廠里出來。
她聽了半天都沒聽明白小紅帽在講什么,他的話斷斷續(xù)續(xù)的,并不連貫,偶爾還伴有微微的咔嚓聲。她往后靠時,不想?yún)s打翻了摞在墻角的書,灰塵瞬間在她面前飛舞起來,她大腦一陣眩暈,忽然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來。她丟掉手中的電話,在額頭上拍了拍,眼前閃現(xiàn)過一些怪誕的影像:蛇掛在哭泣的小女孩的脖子上,母親趴在陽臺上滿眼憂郁地朝大街上張望,春花的舌頭在往下滴血,中年女人正將刀子插進詩人的胸口,梧桐樹上坐滿了看戲的少年。
小紅帽隔三岔五就會打電話過來,母親倒很少再給她托夢了。她現(xiàn)在把自己活成了母親,才剛過五十歲,頭發(fā)卻已花白一片,她沒有染,依然像幽靈一樣穿梭在街巷和小區(qū)里,很少有人認識她,對門租住的年輕人并不知道她是土生土長的西安人,還以為她是鄉(xiāng)下來的。她現(xiàn)在最渴盼的事情就是接到小紅帽的電話,她最喜歡的事情就是沿著城墻下面的小道走,時不時停在城墻跟前,用手掌撫摸那些青黑色的長磚。她喜歡這樣的生活,她也很少再做夢。
有一陣子,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小紅帽沒有打電話過來,這讓她感到難過,甚至焦躁,夜里的多數(shù)時間,她都坐在沙發(fā)上等小紅帽的電話,有時她靠著沙發(fā)睡到天亮?xí)r,電話依然沒有響。她想到了主動給小紅帽打電話,可她沒有小紅帽的電話。通話記錄里也沒有小紅帽的號碼。她將家里翻了個底朝天,連母親以前用過的筆記本都翻了一遍,還是沒有找見。她氣得站在客廳里罵小紅帽,罵小紅帽是個沒有良心的小東西,忘記了她和母親對他是如何的好。
可當(dāng)小紅帽再次打來電話時,她的火氣頓時就煙消云散了,又是給他講童年的鬼故事聽,又是給他講她最近買了哪些花和綠植。她對小紅帽根本就發(fā)不了火。那天上午,她將母親給她和小紅帽做的老虎鞋拿出來,并在電話里問小紅帽還記得嗎,小紅帽咳嗽了幾聲,說他記得的,只不過相比起老虎鞋來,他更想要一頂老虎帽子。她在電話里哈哈大笑起來,并問小紅帽為什么不把這個想法告訴給母親。小紅帽嘆息一聲,說他那時候還講不了話。
母親去世三年過后,蕓玲無緣無故地害了一場病,全身乏力,手腳僵硬,幾乎難以下床走路,可檢查結(jié)果顯示除了頸椎和腰椎有問題外,別的地方并無什么大礙。她在醫(yī)院靜養(yǎng)了近一個月。短短一月,令她無比煎熬,感覺就像度過了漫長的幾年。出院后,她趕忙回到家里查看座機的通話情況,查了好多遍都沒有查到小紅帽的來電記錄。她以為過些天小紅帽就會打電話來的,可卻再也沒有接到過小紅帽的電話。一次也沒有。她把座機電話改裝到自己的臥室,并將那雙老虎鞋擺在床頭柜上,日子就在一日復(fù)一日的等待中消逝掉了。
公交車經(jīng)過鐘樓站時,她還在想昨晚的那個電話,那個神秘的身穿深紅色毛衣并要乘坐長途火車來西安的老親戚,她在腦海里搜尋了好長時間都沒有搜尋出這樣一個熟悉的人影來。她想或許是那人打錯了,但現(xiàn)在不管真實情況是什么樣的,都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那人已知道她會在火車站接她,如果她不去的話,說不定那人就在火車站走丟了。正當(dāng)她這樣想的時候,一群中學(xué)生擁上了公交車,打斷了她的思緒。她已經(jīng)看到了火車站的標(biāo)示,可她究竟是來接誰呢?是小紅帽還是母親?還是那個身份神秘的陌生女人?她不清楚,只覺得大腦眩暈。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