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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頭 盔

        2023-09-18 00:56:12周擁軍
        湖南文學 2023年9期
        關鍵詞:大志新法摩托車

        周擁軍

        劉正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

        好一陣子,他才判斷出聲音來自哪部電話。劉正的桌上有三部電話,三部電話三種顏色:一部黃色、一部紅色、一部藍色。黃色的接112,紅色的接指揮中心和縣局領導辦公室,藍色的哪里都接。電話響前,劉正在做夢。他很少做夢,每回趴在桌上就睡,根本就沒機會做夢。但這回他的的確確是做夢了,夢到了老娘。夢到老娘時,他才想到,自從調到事故處理中心,就沒有星期六星期天了,也沒有星期五了,天天都是星期一。事故可不看日歷,它想什么時候發(fā)生就什么時候發(fā)生,也不管白天黑夜。事故處理中心的同事只能白天黑夜連軸轉。長時間得不到很好的休息,人一閑下來就犯困。工作太忙,劉正好長一段時間沒回鄉(xiāng)下看老娘了。在夢里,老娘在喊他吃飯。他小時候野,野到常常忘了吃飯,要老娘滿世界喊。老娘喊他吃飯的聲音一直印在腦海里,每次夢到老娘,老娘都在喊他吃飯。醒來時,電話還在響,不過的確是有人喊,喊他的人不是老娘,而是隔壁的同事小張。小張的聲音又尖又細,扎得人耳朵生痛,和老娘溫和、親切的聲音完全不同。小張說電話響好一陣了。響的那部電話不是連接112的,也不是連接指揮中心的,是藍色哪都連接的那部。電話接通時,里面說,我是袁新法。聽到這個聲音,劉正的頭就大了。在交警大隊,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忙,就怕袁新法。

        袁新法不是農民,不是工人,不是個體戶,更不是干部,問他是干什么的,他自己也說不清。他沒正經讀過幾年書,也沒有正經工作,卻天天比大湖縣縣長都忙。他每天不是打電話就是接電話。他有一張?zhí)厥獾年P系網,這張網連結的群體復雜:醫(yī)院、保險公司、法院、交警、的士車運營公司……各個系統(tǒng)都有涉及。全縣范圍里一有交通事故,就有人給他打電話。一接到電話他就馬上往現(xiàn)場趕,反應速度比112、120都快。他口口聲聲為老百姓做主、為老百姓發(fā)聲,只是他一摻和,老百姓就發(fā)不出聲了,全是他在發(fā)聲。他一摻和,簡單的事情就復雜了,復雜的事情則更復雜,原來幾個工作日能處理好的事,他一摻和,幾個工作日肯定處理不好,不拖上幾個月,他不會放手。他有一個很特別的公文皮包,那種包在十多年前流行過,縣城里幾乎每一個科以上領導干部都配了一個,但現(xiàn)在已看不到有人用這種包了,還在用的不是退下來好些年了的老同志就是袁新法。袁新法沒有包不行。他的包里裝著幾樣重要寶貝:一副眼鏡、幾本法律書。他有兩副眼鏡,一副近視,一副遠視。兩副眼鏡總有一副戴在眼睛上。法律書也總有一本在他手上。他讀書不多,但法律書經常讀。他讀法律不全讀,只讀管用的。他讀得最用心的是法律上提到數(shù)字的條款,數(shù)字條款里,他又只關心那些不確定的詞,如多少萬到多少萬中間的“到”字,或多少萬以上的“以上”兩字。有了“到”,就可多可少;有了“以上”,就可以拼死力爭。他摻和老百姓的事,總要得到點什么。他開始不作聲,處理結果出來了,大家都沒意見了,他站出來提意見了。他說還可以爭一下。爭得有合法身份,他就和人家簽委托代理書。爭得的部分,給受害者家屬一部分,自己一部分。這些事,他摻和前都有約定。家屬一般不會有意見,也不會舉報。如果處理結果完全滿足了“到”,滿足了“以上”,實在沒法爭時,他就鼓動家屬拖。拖的同時,不斷安排“家屬”代表上訪。上訪的當然不會全是家屬,上訪的人是精心策劃的,沒一個男的,全是女的。也沒一個年輕的,全是老的少的。上訪的時間也是他精心策劃的,一大早,先去肇事者家,下午快下班時去交警大隊,晚上再去保險公司。上訪時千篇一律,見人就哭,哭得全世界的人都頭皮發(fā)麻。這一套辦法有奇效,往往堅持一個星期,不是肇事者頂不住了,就是保險公司頂不住了。反正有人讓步,有人讓步了就好說了。遇到脾氣倔的,你哭你的,反正不理,他就來絕的:找一個年紀大身體不好的“家屬”,躺在擔架上抬到肇事者或保險公司負責人家,連人帶擔架擱在人家家門口,不哭不鬧,只喘,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這樣喘上一天,就沒人能頂住了,只能坐下來談。

        劉正不愿跟袁新法打交道。但法律沒有限制袁新法找劉正,也沒規(guī)定袁新法不能當受害者家屬委托代理人。袁新法每次來找劉正從來不問劉正有沒有空,也從不看劉正的臉色。劉正拿袁新法沒有辦法,他的電話不能不接,還不能敷衍,他語氣稍有點不耐煩,袁新法就會搬一本法律書來辦公室找茬。找得最厲害的一次是袁新法把劉正接電話的錄音發(fā)給主管副局長了,副局長的聲音馬上從紅色電話機里傳了過來,把劉正狠狠訓了一頓。從那以后,劉正聽到袁新法的聲音,就像喉嚨里卡了一根魚刺一樣,那種吐不出、吞不下的滋味特別難受。

        袁新法找劉正不是問案子,而是報案。他說他看到一個騎摩托的,沒戴頭盔,發(fā)了瘋似的在街上跑,得管管,不管會出大事。涉及頭盔的事得管,也正歸劉正管。劉正難得聽到袁新法正氣凜然的聲音,這聲音和他平常的聲音完全不同,盡管他的語氣沒有一點尊重的味道,但劉正聽得下去。他一邊說:“好的!好的!”一邊想,這袁新法也不一定無藥可治。劉正不敢耽誤,跑到隔壁的指揮中心,找人打開監(jiān)控,找到袁新法提到的那條街。那是一條老街,老街是相對新街而言的,老街以前有名字,但沒幾個人叫。全縣城就只一條街,鄉(xiāng)下人進城不叫進城,叫上街。街是老街的專稱。后來新街一條接一條修,老街卻幾十年沒動過,老街就成了它的專用名字。老街氣派不如新街,但人氣不低。劉正一眼就看到袁新法說的那輛摩托車了。那人的確沒戴頭盔,頭發(fā)濕漉漉的,上衣有年頭了,看不出顏色,摩托不算太老,看不出什么品牌??吹剿麜r,他的速度慢下來了,他在一家銀行門口停了下來,支好摩托后,拎著一個同樣看不出顏色的包走進了銀行大門。那家銀行是老街上唯一的一家銀行。前身是農村信用社老街分社,現(xiàn)在換了招牌,改稱農村銀行老街分行。劉正聯(lián)系指揮中心,讓他們告訴附近的交警,攔截這輛摩托車。

        在縣城里,摩托車像五十三歲的公務員一樣退二線了。縣城里的公務員滿五十三就“另有任用”,就是從領導崗位退下來。不論當局長還是副局長還是股長,不論稱不稱職,不論愿不愿意。沒辦法,后面一大群年輕人在等著,年輕人的晉升空間太窄,得想辦法讓他們上來。下來的局長副局長股長離退休還有好幾年,不能全退,還得安排干點事,但不負責了,大家都稱退二線。摩托車退二線不是因為年齡,也不是因為職位,是因為小車多了。幾年前,滿大街都是摩托,雙輪、三輪嘶吼著到處跑。最近幾年,小車多了,買小車的大多是暴發(fā)戶,后來不光暴發(fā)戶買,尋常百姓、普通干部也買。暴發(fā)戶買進口豪車,尋常百姓、普通干部就買國產便宜車。習慣了坐車,車就成了縣城的主要交通工具,以前大家去趟超市、電影院或是看個老朋友,總是選擇步行去、騎自行車去,大方點的就叫個摩的,一腳油門就到了?,F(xiàn)在,不步行了,不騎自行車了,更不打摩的了,直接開車去。不開車總覺得對不起車,也對不起馬路。摩托就退二線了。騎摩托車的不是進城打工的就是城里年紀大的,城里的年輕人很少有人愿騎摩托了。進城打工的、城里年紀大的人騎摩托都不愿意戴頭盔。頭盔沉,戴在頭上像壓著一塊磚,那玩意兒還沒地方放,下車時,拿在手上不方便,掛在車上,轉身就被人拿走了,費錢也受氣。就是因為不習慣戴頭盔,城區(qū)交通事故死人案一直居高不下。小車是鐵包皮,摩托車是皮包鐵。小車挨撞有鐵皮車身擋著,人不太容易傷著。摩托車挨撞就倒,頭部著地的概率高。頭不比鐵,著地就麻煩了。不是顱外傷,就是顱內傷。不論是顱內還是顱外,運氣好的躺幾個月會好,運氣不好的,躺幾個月就沒了。最不好的是好也不好,沒也不沒,就這樣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把所有的人都要急死。發(fā)生一起這樣的事故,事故處理中心就會忙得焦頭爛額。不僅要對付醫(yī)院、家屬、保險公司,還要對付袁新法。事故處理中心搞煩了,交警大隊長搞煩了,公安局長也搞煩了。局長親自提議,搞一次“頭盔行動”。對不戴頭盔的摩托車司機,見一個抓一個。抓了兩個月,交警大隊停車坪停滿了摩托,實在停不下了,行動才收手?!邦^盔行動”效果好,事故重癥率直線下降。媒體一報道,上面很重視,縣里很高興,大會小會表揚公安局這個事搞得好。局里的頭也很高興,除了表揚交警大隊,還重用了一批一線交警。劉正就是因為“頭盔行動”露了一手,進了局里領導的視野,才從“壓馬路”調整到事故處理中心來的。

        指揮中心的指令及時下達了,但接到指令的交警小陳沒有及時趕到,小陳前段抓摩托抓得心力交瘁——抓一臺摩托,除了摩托車司機跟過來,還會跟過來一個個電話。一個電話一個面子,人家的面子貼過來,你總得應付下,應付不好會得罪一大片?!邦^盔行動”時小陳沒法應付好,正在風頭上,誰應付誰挨罵,一次“頭盔行動”,小陳在街上多了一片冷面孔?!邦^盔行動”結束后,小陳抓摩托的動力沒有了,偶爾看到,只提醒提醒就放行了。來自指揮中心的指令他不敢敷衍,他答應得很干脆,但行動時,慢了幾拍。等他趕到老街農村銀行時,摩托車不見了。電話打到指揮中心,指揮中心的監(jiān)控里也看不到那輛摩托了。

        開摩托的不是別人,是袁新法的“老朋友”。袁新法看到他在老街上跑時,一眼就認出了他。袁新法對他的印象太深了,深得恨不得深深地咬他一口。他叫屈小平,無論怎么算,他都算不上大人物,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工。如果不是一件案子,袁新法永遠不可能結識屈小平。他和屈小平結識是因為世紀城。世紀城是縣城的一個大項目,縣里明確了一個大領導任指揮長。大項目里面有公寓,有大商城,有大酒店,和生活休閑有關的項目要什么有什么。大項目需要大量的農民工,屈小平算不上大人物,也和世紀城沒有一丁點關系,但他是全城包工頭都認可的農民工。他不僅有力氣,還舍得下力氣;不僅舍得下力氣,性格還特別好;不僅性格好,還帶得動人,別人叫不動的人,屈小平一個電話,說什么時候到人家就什么時候到。沒他在,工程不見得做不好;但有他在,保管又快又好還省心。這樣的農民工,沒有人不喜歡。世紀城的包工頭找到屈小平時,屈小平正穿著一件破夾克在另一處工地上忙。包工頭看了半天,就等屈小平掃他一眼,他好接住他的目光開口,但屈小平就是沒掃包工頭,他沉浸在屬于他的工作中。包工頭等不得也不想等了,一把拉了他就走。包工頭開出的工資不低,屈小平沒有理由拒絕。他帶著他的農民工兄弟在世紀城干了一年半,工程掃尾時,出事了。工地上的腳手架倒了,他帶的一個兄弟也倒了,倒的位置不好,恰好倒在腳手架下面,腳手架上的一根鋼筋直接穿透了他的胸膛,沒等救護車來,人就沒氣了。負責事故善后的是工程項目部,委托代理方開始是包工頭,不知什么原因,后來變成了袁新法。事故處理得非常成功,包工頭說,死者家屬可獲得七十萬的賠償。這筆錢在農村算是一筆巨款了,家屬也沒什么意見。整個處理過程,袁新法和屈小平都沒什么交集,他們像兩根平行線,一個在工地上忙,一個在和項目部打交道。交集的那個點非常特殊,就在項目部。屈小平去工程項目部是去結算工錢,包工頭說要他去簽個字。字簽完了,本來他可以走了,但袁新法進來了。袁新法進來就說:“老弟,我的辦法不錯吧,不是我,事故處理能賠九十萬?”袁新法不認識屈小平,他自然不是沖屈小平說的,包工頭一聽,臉馬上黑了,他知道出大事了。袁新法也反應過來了,他看見了屈小平,看到屈小平后面的話就沒說了。不過,當時啥事都沒出,屈小平裝作沒聽明白。第二天,他找到了項目總指揮??傊笓]是個明白人,他一聽就明白了??傊笓]交代,賠償款直接轉到死者家屬賬戶,不允許任何中間人代辦。死者家屬最終獲得的賠償金比包工頭說的整整多了二十萬。從那一天起,袁新法就死死地記住了屈小平。

        屈小平從來沒有星期幾的概念。他今天上街是為了取款。他身上揣著五六個存折,全是工地上工友的工資。工程搞完了,工資打到了各自的存折里,這一次合作就算結束了。存折上只是一個個數(shù)字,和現(xiàn)金還差一道手續(xù),那道手續(xù)要去銀行完成。銀行里規(guī)矩多:要戴口罩,要掃二維碼,要排隊。工友們愿意挑兩百斤的擔子上二樓,但沒一個人愿意去銀行規(guī)規(guī)矩矩排隊取錢。他們都將存折交給了屈小平,托屈小平去銀行取點現(xiàn)金來應急。要過年了,家里沒現(xiàn)金,年就不好過了。

        屈小平動身時沒想今天星期幾,工友們等著他的錢買年貨,他只想快點取了錢給工友們送去。工友們是他叫來的,他沒有理由不幫人家這個忙。他性子急,一急就忘事,摩托車跑了好一陣,下雨了才發(fā)現(xiàn)沒戴頭盔,那時,他猶豫了一陣。他知道縣里前一陣抓騎摩托車不戴頭盔的,但他也知道現(xiàn)在放松了。好幾個工友跟他說過,哪天哪天沒戴頭盔啥事沒有。雨越下越大,他也沒心思想頭盔的事了,沒辦法,他只能加速,把一臺錢江150騎出了越野吉普的效果。銀行的工作人員沒在意他濕漉漉的頭發(fā),也沒在意他十天半月不洗的工裝,更沒人說他沒有戴頭盔。他們很熱情地跟他打招呼。他掏出一堆存折,再跟工作人員說時,人家的態(tài)度變了,變化的速度比錢江150還快。人家說,這么多人的存折,為什么在你一個人的身上呢?人家還有些話沒說出來,從屈小平的衣著看,怎么都像順手從別人家里掏摸東西的人。屈小平不服氣,找到行長,行長倒是沒說懷疑他,只說今天周六,銀行網絡升級,辦不了業(yè)務,必須周一來。還得存款人本人來。這下,屈小平沒脾氣了。他不是技術員,搞不清銀行是不是在升級網絡。正在這時,他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他長期合作的包工頭打來的,電話那頭很急,說有急事找他,讓他快回家。屈小平對這個包工頭的印象不錯,這個人的事得認真對待。憋著一肚子氣,他跨上摩托冒雨跑了。

        星期天的上午,萬凌云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了。

        作為一個痕跡鑒定專家,他的日程表里也沒有雙休日,沒有白天黑夜。最近他參與了一樁殺人案的偵破。大案發(fā)生的時間幾乎全在晚上,他是案件發(fā)生后第二天趕到現(xiàn)場的,趕到現(xiàn)場時,現(xiàn)場的痕跡已被破壞得一塌糊涂了。案件負責人很抱歉地對他說:“現(xiàn)場保護做得不好,線索都斷了,只能看你們專家的了。”

        萬凌云從沒把自己當專家,他也從來不迷信專家。讀過福爾摩斯的故事的人,都崇拜福爾摩斯的分析推理能力,萬凌云也崇拜,但他從不去分析和推理,他學的是痕跡學,他的任務是把現(xiàn)場所有的痕跡都找出來,一一標記后交給專案組。他不管推理,也從心底里排斥推理。鑒定前,他從來不聽推理專家的案情分析,他認為,這些分析只會對鑒定產生誤導。一進入現(xiàn)場,他的眼中就沒有案情了,只有現(xiàn)場和現(xiàn)場冷冰冰的痕跡。工作時,他靠的是眼力,但他也不完全相信眼力,他有他的一套工具,那套工具很昂貴,也很齊全,有了這一套工具,人為的、自然的痕跡就一一在他眼前露出原形了。他在案發(fā)現(xiàn)場連續(xù)工作了二十一個小時,終于發(fā)現(xiàn)墻壁上有一處顏色比其他地方深一些,應該是有什么東西在這里擦了一下。那個位置剛好在門后,不細看,很難發(fā)現(xiàn)。墻上的擦痕很常見,家有小孩的,這樣的擦痕更常見,這處擦痕沒有引起專案組的注意,但引起了萬凌云的注意。儀器下,擦痕的成分顯示出來了,是人造革。萬凌云忙完就睡了。他只管痕跡鑒定,從痕跡上推理是專案組的事。

        電話就是專案組負責人打來的。他說:“你真神,我們從離案發(fā)現(xiàn)場幾百米處的一處監(jiān)控記錄中發(fā)現(xiàn)了三個與人造革有關的人。兩個提著人造革的包,一個穿著人造革的夾克。經過突審,穿人造革夾克的那個是主犯,提人造革包的兩個是從犯,是典型的流竄盜竊殺人?!?/p>

        對萬凌云來說,這是一個不錯的消息。二十一個小時的勞動沒有白費。他剛想再睡會兒,電話又來了。這個電話他沒法拒絕——打電話的是劉正,是他的發(fā)小。

        萬凌云睡眼惺忪地趕到交警大隊事故處理中心時,停車棚下停放著兩輛車:一輛錢江150摩托車,一輛皇冠小車。劉正介紹案情時說得很簡單:“活不難,就是證明皇冠小車撞沒撞錢江摩托,別指望行車記錄儀,我們查了,壞的;事很急,越快越好;經費不多,莫指望賺個盆滿缽滿?!闭f完劉正就走了。他不能不走,辦公室還擠著一堆人。

        辦公室那堆人領頭的是袁新法。他們昨天在辦公室鬧了一天,一大早又來了。袁新法沒出現(xiàn)前,發(fā)生在星期六上午的是一起情節(jié)極其簡單的交通事故。錢江150車速過快,滑倒了,人倒在地上,巨大的慣性下,倒在地上的車子滑行了十來米。現(xiàn)場有兩個目擊證人,目睹了事故全過程。一個證人是環(huán)衛(wèi)工,他說摩托開得像火車一樣快。另一個證人是附近指揮貨車拉土的包工頭,包工頭說摩托滑了一下,扭起了秧歌,沒扭幾下就倒了。這時,一輛皇冠恰好經過,皇冠在離摩托三十來米的地方停下來,一個中年人下了車。中年人趕緊給120打電話。雨還在下,他又跑到運土的貨車上找了床舊毛毯和一件雨衣,蓋在摩托車司機身上。不到十分鐘,急救車到了,摩托車司機被送走了。不到二十分鐘,112的警車也到了,摩托車也被拖走了。

        皇冠車、兩個目擊證人被帶回了交警大隊。問過話,正準備放人放車時,袁新法出現(xiàn)了。袁新法是來問摩托車的情況的,他還不知道他死盯的錢江150出事了,他是來問錢江150的摩托車司機抓沒抓到。他的作風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要有結果。袁新法一出現(xiàn),情況就復雜了。劉正目瞪口呆地看著袁新法從一個角色無縫轉為另一個角色。袁新法一進交警大隊就看到了那輛錢江150,但他沒看到屈小平。了解情況后,袁新法一刻都沒耽誤就往醫(yī)院跑。屈小平被送進了手術室,正在搶救。醫(yī)生說,很嚴重,要做好醒不過來的思想準備。手術室外圍著一堆親屬,女的圍在一堆哭,男的在走廊走來走去。袁新法沒問屈小平的傷情,只說,這就是一起責任事故,肇事的就是皇冠車司機。他見沒人理他,他的火上來了,他看著一堆人吼:“皇冠沒撞摩托,摩托為什么滑那么遠?他為什么主動打120?”兩個問題還沒問完,醫(yī)院走廊里的那幫親屬就跟他跑到了事故處理中心。事故處理中心成了鬧市,不是吵鬧聲就是哭聲,沒一句聽得清,但又不得不聽。劉正實在沒辦法了,他不能放任事態(tài)發(fā)展。他只能拿出他的殺手锏,向上級申請做痕跡鑒定。

        萬凌云的鑒定結果星期天晚上十一點才出來。案子本身不復雜,痕跡鑒定也不復雜,撞擊的痕跡和摔倒摩擦的痕跡極易分辨,摩托車車況不錯,保養(yǎng)得好,車上新舊印痕清清楚楚?;使谲囓嚊r也不錯,保管更不錯,車身除了幾處舊的刮擦印跡,幾乎看不到新痕。他并沒有相信眼睛,一處處提取擦痕樣本,經過長達十個小時的對比,他認可了自己的判斷。收拾好樣本后,就可以出文件了。他所在的是一家民營機構,是政府文件中說的第三方,他的鑒定結果不需要討論,不需要研究,更不允許摻雜第一方、第二方的意見。他有一個習慣,參與鑒定前和鑒定后,都不問案情。他的職業(yè)操守不容許他有一丁點私人情感夾雜在鑒定結果中,他的職責就是把事實還原。憑這種堅持,他在業(yè)內創(chuàng)下了赫赫聲譽。鑒定結果簽名用印后,他就疲憊地離開縣交警大隊,他沒指望劉正陪他宵夜,那家伙自見了一面后就看不到人了。他理解。

        大志最盼望雙休日,但他從沒有過過這樣糟糕的雙休日。

        星期一到星期五不屬于大志,它們屬于日程安排表。星期一到星期五要做的事都在日程安排表里,日程安排表里的事不是大志定的,定這張表是一項不大不小的工程,要協(xié)調的人可坐滿一張吃團年飯的大圓桌。表里的事有的和大志有關,有的無關,但無關的事不見得不找他,很多無關的事拐過彎就變成了他的事。從星期一到星期五,他根本沒有心思關注日程表以外的事。一到星期六,大志公文袋里的日程表就空了,除了極特殊的情況,日程表一般不會管到星期六。

        大志是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人。他年齡不小,職務不高,水平不好說,有的說他能干,說他能干的人有理有據(jù),最有力的證據(jù)是:“他經手的事,從沒一件出過差錯?!币灿腥苏f他水平一般,說他一般的人也有理有據(jù),最有力的證據(jù)是:“這么多年,沒見他干出過一件亮眼的大事?!贝笾镜共辉诤鮿e人怎么說,在處級崗位擱了十來年后,到油膩大叔這個階層了,他的上進心就淡了。上進心淡了,工作反倒沒有壓力了。不再患得患失了,也不再在乎別人的評價了,他感覺到全身都輕松了。

        到了大志這個年齡,星期六就很單純了,大志年輕時就沒有追星、追劇的習慣,現(xiàn)在,更沒有找點刺激的心思了。大志的星期六就是一件事:去鄉(xiāng)下看年邁的父母。

        車窗外,雨小了,車也不太多,一路暢通無阻,這種狀況很難得。他居住的城市見不得雨,有雨必堵車。大雨大堵,中雨中堵,小雨小堵,雨天幾乎沒有暢通的時候。在小雨中不堵的路上行駛,他的感覺很好,想聽支歌,車載歌庫里都是他喜歡的歌,隨手點開,是一首《望鄉(xiāng)》。旋律響起,他很快就沉浸在久遠的回憶中。車載歌庫里,他最喜歡這首《望鄉(xiāng)》,鄉(xiāng)愁是一種神奇的精神力量,無論你身在他鄉(xiāng)與遠方,無論你失意與得意,在你閑下來時,它就牽著你扯著你,始終和你不離不棄。年齡愈大,牽扯的力量也越大,你沒有任何辦法抗拒,這是大志一閑下來就往鄉(xiāng)下跑的原因。《望鄉(xiāng)》聽了一遍,不過癮,大志又倒回去,再聽。第二遍還沒有播放完,前面出事了。出事的是一輛摩托車。那輛車他有印象,很深的印象。就在后面不遠處,它超過了他的皇冠,它是以一種很不專業(yè)的形式超的車,幾乎擦著皇冠超了過去,嚇得他趕緊猛踩剎車。摩托車手也吃了一驚,他沒想到他的急速超車超出了險情,忙亂中,摩托車先是向左飄,旋即又向右飄,向左飄時,幅度似乎超過了他的技術范圍,他差點就控不住了,摩托車徑自闖向迎面開來的一輛小車,但在最后關頭,摩托車手成功地扭過了車頭,擦著對面那輛車的車門向右飄了過去,對面那輛車的駕駛員也嚇了一跳,一個急剎,在路面留下了一條冒著煙的車轍印。如果年輕十歲,大志肯定會加速追上那輛摩托車,逼停那家伙,點著他的鼻子用鄉(xiāng)下最有殺傷力的話罵他一頓。鄉(xiāng)下人罵人不像蘇學士和佛印對罵,云遮霧罩,要回去翻書才搞得明白,鄉(xiāng)下人罵人直接,明白,易懂,用鄉(xiāng)里話痛快淋漓罵人一頓,什么火都滅了?,F(xiàn)在,他沒有這種沖動了。四十五歲應該是一個分水嶺,一過四十五,男人就真正地成熟了,也穩(wěn)重了。很多四十五歲以前想都不想就干了的事就有點瞻前顧后了。

        大志再見到摩托時,它還是很快,到一個轉彎的地方時,摩托車開始左扭,再右扭,再倒下,人躺在地上,車滑出去……離摩托車手不遠處,一個環(huán)衛(wèi)工在不慌不忙地干他手頭的工作。他沒有管摩托車,也沒有管摩托車手,看都沒有看一眼。他見過太多的事,一馬路的事都在他的肚子里,也都在他的眼里,一個環(huán)衛(wèi)工要做的事太多,不是他的事,他管不了。再遠處,是一個工地,工地上,一個頭戴安全帽的人在指揮一輛運土車,他不時向這邊看一下,他應該早就看到摩托車了,也看到摩托車司機了,但他沒有過來,他有他的事,他知道,馬路上的事太大,他管不了。大志離摩托三十來米時,他停下了。除了環(huán)衛(wèi)工,現(xiàn)在,他是離摩托車手最近的人了。他下了車,走近摩托車手,車手一動不動地側躺在地上,他的臉色蒼白,白得讓人難受,他沒有呻吟,也沒有動,一丁點的動作都沒有。天上還在下雨,一個重傷的人再長時間躺在冰冷的雨中,他就真懸了。

        大志想管,但有猶豫,他沒遇到過這種情況,但他聽到過太多和交通事故有關的典型事例。最典型的事就發(fā)生在去年七月。大志的一個朋友在上班的路上遇到一個老太太倒在地上,朋友是一個熱心人,他趕緊下車,將老太太送到醫(yī)院檢查,為老太太墊付醫(yī)藥費、辦好住院手續(xù)、打電話叫來老太太的兒子后才離開醫(yī)院。離開時,老太太的兒子千恩萬謝,兩人互留了電話號碼。當天,朋友沉醉在助人為樂的愉悅心情中,美美地睡了一覺。第二天起床時,他還在想,老太太出院后,他兒子只怕會來單位送錦旗,如果送,得想辦法推掉。做人低調點總不錯。還沒等上班,錦旗沒來,麻煩來了。老太太的兒子報了案,市交警大隊要朋友去做筆錄。朋友的車上沒裝行車記錄儀,附近沒有攝像頭。老太太說:“什么都不記得了。”老太太的兒子說:“不是他撞的他為什么主動送醫(yī)院,還墊付了住院費用?世界上有這么好的人嗎?就算不是他撞的,也可能是被他鳴喇叭嚇倒的。”交警說,確實沒有證據(jù)證明朋友撞了,但也沒證據(jù)證明朋友沒有撞,撞沒撞有辦法鑒定,但是不是因朋友鳴喇叭受驚倒地的,就無法鑒定了。朋友百口莫辯,最后,在交警的協(xié)調下,承擔了部分責任,墊付的醫(yī)藥費算是貢獻出去了,還承擔了一筆營養(yǎng)費。經此一次事,以往性格開朗的朋友變得沉默寡言了。朋友不在乎那點錢,但他太在乎那次劇情戲劇性反轉的經歷了,這事說不清,還沒地方去說,一口氣就憋在那里,吞不下,出不來。朋友總結這事說,無論如何,得裝個行車記錄儀。這個世界上,能說得清楚的就是行車記錄儀。

        大志猶豫了,他的車上裝過行車記錄儀,但壞了一陣了,還沒來得及去修,就遇上事了。沒有行車記錄儀,沒人說得清,這事得想清楚。但他沒想多久,還是給120打了電話,同時也給112打了電話。他沒法不打電話,他受到的教育不容許他見危不救。他沒敢動摩托車手,但他跑到遠處的工地上,找運土車司機要了一床車上備用的毛毯和雨衣,他小心翼翼地為摩托車手蓋好毛毯、雨衣,把他濕漉漉的褲子往下扯了扯,剩下的事就只有等待了。他想跟環(huán)衛(wèi)工聊幾句,聽聽他的意見,但環(huán)衛(wèi)工沒有任何意見,他年紀大了,雨中作業(yè)本來就很煩,他不想去操比雨中作業(yè)更煩的心。他也想找頭戴安全帽的人商量商量,他知道他是包工頭,包工頭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肯定有好的意見和建議,但包工頭說他很忙,也很煩。要過年了,遇上了壞天氣,工期肯定會受影響,工期受影響,工程款結算就會受影響,這個影響對他的影響太大,他煩得很。運土的貨車司機倒是很熱心,他特地停下來,小聲跟大志說:“兄弟,好人不好當啊。”大志當時就蒙了,但也沒轍了,他只能默默地等。等待的過程很漫長,躺在地上的人不能說話,旁人不愿跟他說話,他總要想點什么,想得最多的是那個救人的朋友,他激動的神情一次次在大志腦海里浮現(xiàn),浮現(xiàn)一次,他的心情就沉重一分,他不知道,接下來的劇情怎么走。但他知道的是,現(xiàn)在,他已置身事中了,走不得,也不能走了。這個過程極像高考,無論你做了多么充分的準備,無論你多么信心十足,但總是忐忑不安。

        120的車終于來了,他們沒說什么,接走摩托車司機他們就離開了,他們沒有提到醫(yī)藥費,也沒有詢問事故的經過,他們施救的過程很專業(yè),也很細心,大志很感動。后面來的是112的車,112來了兩輛車,一輛小車,一輛貨車。貨車是來拉那輛摩托的,把摩托拉上車就走了。小車沒有走,車上下來兩個人,對現(xiàn)場的人一個個詢問,詢問完后,他們要求大志去做下筆錄。大志說他只是路過,出于人道主義才給他們打電話,不想去。他們說:“不行。我們了解到,這里沒有攝像頭,你車上的行車記錄儀也壞了,現(xiàn)場就只有你一臺車,報警電話也是你打的,摩托車司機現(xiàn)在生死未卜,到時,摩托車司機家屬找你的麻煩,你說得清嗎?我們這是為你好。我們按流程來,你把你看到的情況理清楚,我們也把別人看到的情況理清楚,綜合各方面的情況,我們才能下結論。我們這是為你好,請你理解、配合?!比思以捳f到這個分上,大志知道只能配合,就跟著他們走了……

        痕跡鑒定的目擊證人證詞都擺在桌上時,屈小平的親屬都不作聲了。只有一個人不依不饒,那就是袁新法。他是一個見招拆招的人,不會輕言放棄。

        袁新法小時候學過拳術,師從的是當?shù)刈钣忻膸煾?。師傅教得很認真,站樁、壓腿、俯臥撐、打沙包、套路全教。袁新法悟性還行,就是耐心不足,站樁、壓腿、俯臥撐、打沙包這些笨功夫全不得要領,學套路倒是很上心。套路一學,他就吹起牛皮來了。去學校的路上演示幾套,下課時演示幾套,放學就更不用說了,逮誰拿誰套路一下,沒幾天,他的大名就傳遍了校園。那天該他倒霉,他沒事拿校長的兒子試剛學的套路,一招野馬分鬃,把校長的兒子嚇了一跳,接下來一招鷂子翻身,校長的兒子立馬倒了,倒了就倒了,爬起來也就沒事了,他不該跟了一招餓虎撲食,把對方壓在身下,壓斷了人家的手臂。校長發(fā)了怒,校長發(fā)怒本來也沒什么,一校之長,多少得有點風度,不太好追究,賠點錢、賠個禮、挨個處分就算了。袁新法的父母來來回回跑了十多趟,終于搞定了校長。但袁新法時運太背,沒幾天,他的套路癮又犯了,這回是村民兵營長的兒子遭殃。一招雙龍出海,把人家一雙又大又漂亮的眼睛戳得視網膜出血,差點瞎了。村民兵營長是個火性子,他沒有校長的風度,直接派民兵把袁新法扭送派出所。派出所當年的少管任務正差一個指標沒完成,袁新法順理成章地進了少管所。在少管所關了半年出來后,學籍沒了,師傅也不肯教他一招一式了。

        這么多年了,袁新法的套路癮還在,出招比以前更嫻熟。首先他找屈小平的老婆,屈小平的老婆沒理他,他又找屈小平的弟弟。他說:“莫理這個什么鑒定,這個報警的人有來頭、關系硬,什么鑒定搞不到?你信他們的就上當了。人家會搞鑒定,我們也想辦法。你們不能放棄,你們不愿意出面,我可以幫你們。但你們得搞個委托書給我,有了委托書,你們就不要管了,只認拿錢!”袁新法把那個“錢”字說得特別響亮,說動了屈小平的弟弟。他想有人出面總不會是壞事。屈小平的弟弟知道正面說不動嫂子,他想了一個辦法,把委托書夾在醫(yī)院手術單里送給嫂子簽字,嫂子哭了一天,一雙眼腫得像兩只饅頭,這天要她簽字的東西太多,不是醫(yī)生來就是屈小平的弟弟來,這些東西她大多沒看就簽了。這次也是一樣,她沒細看就簽了字。

        有了委托書,袁新法就拉開了架勢。他先找劉正,說這個案子得重來,他擺出了他的證據(jù)。包工頭的、環(huán)衛(wèi)工的陳述一件件拍到了劉正的桌上。包工頭的證詞變了,由親眼目睹摩托車滑倒變成了滑倒后好一陣才看到。環(huán)衛(wèi)工的證詞也變了,由看見摩托車像火車一樣開過去變成了記不太清楚。劉正不是校長,也不是民兵營長,他是執(zhí)法人員。執(zhí)法人員不能講風度,也不能發(fā)火。他講的是證據(jù)。人家拿來了證據(jù),他就得按程序來處理。還沒來得及處理,紅色電話響了,電話那頭的人很關心屈小平的案子,他說:“屈小平是縣里有名的農民工,縣里的大項目幾乎都有他的貢獻,這樣的人出了事,我們一定要辦好案,弄清楚情況,不能只聽一家民營公司的鑒定結果,要多方調查?!眲⒄靼琢?,袁新法搞來的證詞沒那么簡單。劉正有劉正的工作方法,他不會輕易聽誰的。常年在交警一線工作,幾乎遇到過所有的復雜情況,袁新法搞的這些證詞不算復雜,重新核實一下就是。

        包工頭又被請來了,他很不耐煩,說:“你們到底要問什么,上次我在你這里說得清清楚楚了,前兩天一個你們的什么人又拿一張寫好了的說法要我簽字,還送煙送酒,我都被你們搞糊涂了,從前只看到你們給我送罰單,一年罰十幾次,這回不知為什么這么客氣?!眲⒄秃苤匾暳?,叫了同事一起來問,又拿出袁新法的照片要包工頭辨認,包工頭一眼就認出了送煙送酒的袁新法。后面就不用再問了,包工頭把情況說清楚了,又簽了一次字,罵罵咧咧走了。環(huán)衛(wèi)工也被請來了,他很為難,開始啥都不愿講,當劉正說作偽證要追責時,他下決心了,說,有一個叫袁新法的找了他,他和他兒子打過交道,一起吃吃喝喝過幾回,兒子來求情,他有點為難。他說,一個老環(huán)衛(wèi)工,眼睛一掃,地上的事全在眼里了。事情其實明擺在那里,那天摩托像火車一樣跑,倒在地上好久,小汽車才開過來,關小汽車什么事呢?小汽車鳴個喇叭就能嚇倒摩托,馬路上還能開摩托嗎?一個活了五十三歲的環(huán)衛(wèi)工沒見過這事。這事在這里最后一次講,是就是是,非就是非,環(huán)衛(wèi)工很忙,比你們還忙。馬上就文明創(chuàng)建驗收了,你們可以坐在辦公室抽煙喝茶,問這個問那個,寫寫畫畫,環(huán)衛(wèi)工不能,只能頂風冒雨去掃馬路,你們再不能一次次叫環(huán)衛(wèi)工來做證了,再叫也不來了。環(huán)衛(wèi)工也氣沖沖地走了。

        袁新法這一招不管用,他的下一招就是鬧。

        大志是在去辦公室的路上接到袁新法的電話的。大志開車時從不接電話,這是經過無數(shù)次電子抓拍后養(yǎng)成的習慣。但電話響個不停,不接不罷休,大志不得不接。電話是袁新法打來的,袁新法的電話跟袁新法一樣個性鮮明,從來沒有顧忌。袁新法說他很講規(guī)矩,先電話溝通,不會動不動來大志的單位上找。他說要跟大志談一談。他見大志沒接他的話,趕緊說,他不是代表自己,而是代表屈小平。

        大志不管他代表誰,直接掛斷了電話。掛斷電話后,大志想,該去看看屈小平了。事情發(fā)生后,大志一直沒有去過醫(yī)院,不是他不愿意去,而是劉正提醒他先不要去。痕跡鑒定結果沒出來前,誰去誰倒霉。但屈小平就像一根刺一樣扎在他的心里,他躺在地上的樣子太可憐了,這是一個很硬氣很有力量的男人,他不僅靠一己之力撐持著一個家,還撐持著一大幫朋友。但冰冷的雨中,他生命的活力在一點點地消散。那種脆弱和無助,作為一個同樣撐持著一個家的男人,大志有切膚之痛。一次次夢中醒來,他就不自覺地想到屈小平。他總想為他做點什么。他自己沒多大的能量,但他的朋友有。他的朋友里,有一幫做公益的,他一個個給他們打電話,介紹屈小平的情況,朋友們都說可以幫他想辦法。他反復叮囑他們,不要和屈小平的家屬提自己,本來自己坦然無愧,如果朋友們一提,反而會引起別人的誤會。

        屈小平的妻子劉嫂見過大志一面,在交警大隊見的。見了那次后,她就沒管那邊的事了。屈小平在重癥監(jiān)護室躺了五天,重癥監(jiān)護室不讓任何人進,病人的妻子也不行。劉嫂原來很胖,僅僅五天時間,她瘦了一圈。小時候,老師告訴她,世界上最遠的距離要用光年計。這五天,她突然發(fā)現(xiàn),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需用光年計,它很近,就在一墻之隔。墻外是妻子,墻內是丈夫,想見見不到。這樣的折磨幾乎有摧枯拉朽的力量。幸運的是,第六天,屈小平被轉到了特護室。醫(yī)生說,他的命保住了,但能不能恢復意識,沒法靠藥物、靠醫(yī)生,只能靠他自己,看他有沒有強烈的求生愿望。劉嫂聽不懂這么專業(yè)的語言,但她聽進去了醫(yī)生說的一句話:“多跟他聊天,對他的恢復有好處?!?/p>

        大志費了很多周折,才進了特護病室。劉嫂看到大志時,很驚奇地望了望他,她點了點頭,沒有起身,只是指了指病床前的小板凳,示意大志坐。她還在跟屈小平說話,跟屈小平說話是她心中最大的事。她說:“藥費的事莫操心,你只管治病。”劉嫂望著他跟屈小平說話時,大志分明看到屈小平的一根手指動了下,像第一次看到屈小平時,他的腳輕微地動了一下一樣,他的心也跟著動了一下,再看時,那根手指又不動了。不動了,大志就不好提醒劉嫂了。大志不好高聲說話,只悄聲對劉嫂說:“我叫大志,專程來看看老屈。”劉嫂點了點頭,她知道大志,有一陣她最恨的人就是大志,那陣,她恨不得拿塊磚頭砸他幾下,但有人告訴她交警大隊的鑒定結果后,她知道大志不是肇事者,而是一個見義勇為的好人。她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村婦女,但她不缺主見。跟著屈小平,日子過得平淡,但無風無雨,她很滿足。屈小平跟過不知多少老板,那些老板有的一夜暴富,在小縣城里呼風喚雨,但沒幾年就垮了,不是生意垮了就是家庭垮了,不是家庭垮了就是身體垮了,有的是生意、家庭和身體同時垮了。也有沒垮的,但一到過年,屈小平感到最難受的就是這些人前滿身光環(huán)的老板。平時他們很風光,吃的、喝的、用的、開的車、住的房都必須是“高標”,但一到過年,他們就難受了。平時他們欠別人的,別人欠他們的都可以拖可以欠,但到過年就沒有理由拖沒有理由欠了。年是一個坎。年近時,不是他們找別人要錢,就是別人找他們要錢。收支能夠平衡,就能安靜地過個年,如果有一小筆盈余,年還能過得有滋有味。如平衡不了,不是自己過不了坎就是別人過不了坎,過不了坎的年味比大病一場還難品。這樣的生活她不羨慕。屈小平性格有點倔,但坦誠,還有正義感,也能扛事,這樣的男人讓她覺得踏實。他們沒有任何背景,從他們這一輩往上數(shù)十三代都沒有一個當過村官的,他們唯一的資本就是有一個能踏踏實實地干活的好身體?,F(xiàn)在,丈夫成了一個沒有意識的人,有一陣,她感到她的世界發(fā)生了一場特大雪崩,而她就像處于雪崩中心的一片雪花,時而在天空飛,時而又沉入地獄。她完全失去了自我意識,不知道累,不知道餓,只知道整個世界都飄起來了,沒有著力點。這個狀況沒有延續(xù)多久,她清醒了,她知道,除了她,沒有人能幫屈小平過這道坎。后面的幾天,她找到著力點了,就專心專意地按照醫(yī)生的囑咐,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屈小平聊天。她把這么多年來,說過的、想說還沒說的、說著說著就忘了的話全拿過來說了一遍,她說得很投入,就像本來就要說這些。她沒注意到,那位年長的護士長帶著幾個年輕的護士在后面安靜地聽她說。聽完后,護士長告訴那些年輕人說:“聽到了嗎?這樣聊,鐵人都會聊出感情來?!?/p>

        劉嫂拒絕了大志裝著現(xiàn)金的信封,這場事故,讓大志也跟著受盡了煎熬,她再也不好讓他破費了,盡管她現(xiàn)在最缺的就是錢。

        她每天不僅要面對屈小平的病情,還要面對一天一張的藥費單——頭一天交上去的錢,第二天就沒了。家里的幾本存折都取空了,屈小平的身上還有幾本存折,但不是他自己的,都是別人的。屈小平出事后,工友們一聽到消息,馬上就趕來了,他們是來要存折的,他們要到存折后,什么都沒有說,一下子就消失了。劉嫂還沒反應過來,他們又回來了。這回,他們手中的存折不見了,變成了一沓沓現(xiàn)金,他們將那一沓沓現(xiàn)金毫無保留地塞在劉嫂的手上。他們沒說一句多余的話,但那一沓沓現(xiàn)金讓劉嫂幾天幾夜睡不著,當這些現(xiàn)金又變成藥費單時,劉嫂也茫然了。她不知未來怎樣,她最難熬的是現(xiàn)在。屈小平從重癥監(jiān)護室轉移到特護室時,一個中年人跟她打過一個電話。開始她沒接,不熟悉的電話她都不接,這是她的習慣。她的生活太單純,單純得電話記錄本里就只有幾個家人的名字,但那電話像很熟悉她似的一直響,她不得不接,電話里的聲音很禮貌,也很親切,沒說別的,只說想問一問她家里的基本情況,聽到那聲音,劉嫂就知道和那種搞傳銷的、賣六合彩的不同,這聲音很誠懇,不遮不掩,由不得她不信任,她一口氣說完家里的情況后,就泣不成聲了。這么多天沒哭出聲來,但在一個陌生的聲音面前,壓抑的淚水再也擋不住了。電話里的聲音停頓了一會,告訴她說,他們正在想辦法,不一定能讓她一家如愿,但總會有所幫助。聲音消失了,大志就來了。

        大志從醫(yī)院出來時,碰到了袁新法,準確地說是撞到了袁新法。袁新法正在醫(yī)院的走廊上左瞄右瞄,沒注意,和徑直走來的大志撞了個滿懷。大志在交警大隊見過袁新法。當時,他的聲音最大,氣勢洶洶,給人的感覺特別不舒服??辞宄窃路ê?,大志很冷漠,他從來沒有像厭惡袁新法一樣厭惡過一個人。袁新法看清楚是大志時,他一點都不厭惡,像發(fā)現(xiàn)了金元寶一樣興奮起來,他說:“正好!讓我少跑一趟路?!痹路ń唤o大志一疊材料,袁新法的那張臉大志看不下去,但他看得下材料。痕跡鑒定的結果沒有變,目擊證人的證詞變不了,袁新法還是有文章做。

        他做的文章就是汽車鳴笛聲,汽車鳴笛聲完全可以是摩托車受驚滑倒的原因。他知道大志車上的行車記錄儀壞了,沒有任何人可以證明大志的車沒有鳴笛。這是他和大志交涉的底氣,他一下子就把自己的底子亮了出來,剩下的就是談判。袁新法沒說要多少錢,他的經驗是自己提出來不如讓對方主動提,對方在談錢了,事情就差不多可以定盤了。他開始時從不談錢,他得讓對方完全走到他的思路上來后,才肯一步步地引導對方談。

        袁新法說,你先有個數(shù):“我是一個明明白白的人,不藏著掖著,現(xiàn)在我跟你說也是因為你是一個明白人,如果上法庭,我就不和你說了?!闭f完袁新法就走了。

        幾天后,在大志的工作單位門口,一條破破爛爛的橫幅掛起來了,橫幅后一群人一看就不是善類。橫幅上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肇事逃逸,良心何在?!”這是袁新法的手筆,他最喜歡露一手。這回他沒鬧,也沒吆喝。大志沒出面,他把情況跟辦公室說清楚了,辦公室的意見是保衛(wèi)科長維持秩序,信訪辦主任全權處理。機關保衛(wèi)科科長當過兵,但他沒有處理這種問題的經驗,他帶了幾個人安靜地盯著袁新法,見他不吵、不鬧、不動手,他們沒辦法。信訪辦主任倒是不慌不忙,約袁新法談,袁新法一口咬死是因為大志的車鳴喇叭驚了摩托,害得人家成了植物人。信訪辦主任是學法律的,他說:“這事你到這里鬧不能解決問題,你得找交警,他們是執(zhí)法部門,你說的、他說的都可能有理,也都可能沒有理,到底誰有理、誰沒理,法律說了算?!痹路ú桓?,他說大湖縣交警大隊事故處理中心干警劉正偏袒當干部的,處事不公。信訪辦主任說:“他處理不公你可以向上級主管部門投訴?!痹路ㄕf:“上級主管部門偏袒下級,去也白去?!睆脑绲酵?,這幾句話被袁新法翻來覆去地說,信訪辦主任煩了。大領導也出面過問了,一條破橫幅掛在機關門口,機關的形象就垮了。領導不能坐視不管。領導出面,問題就正規(guī)化了。公安、交警、信訪成立了專門班子一起調查,約袁新法的人到公安局談,袁新法的人這回慌了,還沒到公安局,就跑了一大半。袁新法不能跑,他也跑不掉,進去沒幾個小時,事情弄清楚了,事情弄清楚了,袁新法就蔫了。他只能寫檢查,他沒有下次了,人家告訴他,再來搞事就是尋釁鬧事,就要承擔法律責任。這個袁新法懂,他包里的一本法律書恰好寫了這么一條。

        袁新法不是那么容易認慫的。新冠疫情給他啟示很大。他的朋友圈里有一個是搞傳銷的。搞傳銷的平常都神神秘秘,神龍見首不見尾,說話也是吞吞吐吐,想讓你知道,又總是怕大家知道。他們開始主攻線下,遇到一個有感覺的,就不分白天黑夜找機會跟你聊,聊得你分不清白天黑夜時,一個新成員差不多就搞定了。新冠病毒來了,聊天的人也找不到了,他們才不得不改變戰(zhàn)術,打線上的主意,想辦法進到一個個微信群里,在群里打廣告,推銷產品,有時也拉人,袁新法就被他拉進了一個大群,群里好幾百人,天天分享。不是分享產品就是分享經驗,這種分享的魔力太大,沒幾天,群里所有人都相信了:在這個世界上不用干別的了,只干這個就行。

        袁新法的行動力不比搞傳銷的朋友差,他的文章幾天后就在線上公開了。寫文章是袁新法的弱項,在公安局,一篇幾百字的檢查足足寫了兩個小時,等得干警都不耐煩了。但他有會寫的朋友。他有很多朋友,跟他上訪的、鬧事的、找麻煩的是一批,對這些人他從不客氣,開口就罵,動手就打——客氣了不行,太客氣人家不聽你的。還有一批他不能不客氣,這批朋友一個比一個脾氣大,他們罵不得打不得,只認錢。出多少錢干多少活。他忍痛出了一大筆錢,人家發(fā)來了一篇文章。上線的文章袁新法很重視,一個晚上躺下起來好幾次翻來覆去地看,越看越佩服。錢花得太值了!這篇文章有圖有情節(jié),寫屈小平近況的那段,他相信誰看誰流淚。他更得意的是,文章沒有寫肇事者是誰,只是復述場景,寫到小皇冠經過時,敘事有如神助,兩百字里暗示了十多次。這種暗示能讓人懂,但又不說死,他想要達到的效果是:大家一看就明白了,但反正不是我說的。

        大志第一次感受到來自線上的壓力。一個人在線下,他有很多地方隱藏自己,大隱于朝,中隱于市,小隱于野,不想出風頭,你規(guī)規(guī)矩矩做人,按部就班做事,沒有人會特別去關注你。尤其是機關,那些埋頭做事又從不喜歡出風頭的人,沒有幾個人能注意到他。但一到線上,他就藏不住了,像一個光著身子在大街上行走的人。皇冠的車牌一亮出來,它的主人就曝光了,主人曝光了,主人的一切就暴露在大眾的視野里。網上的議論鋪天蓋地,最激烈的是三大派。一派認為皇冠該負責,現(xiàn)場只有一臺車,當然嫌疑最大。一派說不關皇冠的事,皇冠沒違章超車,沒碰沒撞,就算鳴個喇叭,能有多大的責任呢。還有一派不關心屈小平,也不關心皇冠,他們關心的是大志。大志成了他們議論的焦點,他們的議論與事故無關,卻和領導干部身份有關,如多少房,多少車,多少存款……議論這些事比議論事故本身的殺傷力要大得多。大志還真有點慌了,這事不能馬虎,弄不好會惹出意想不到的事來。機關大領導又出面了,他交代大志,得有一個正面的回應。

        大志正打腹稿,回應的文章出來了。文章的標題是《還原事故真相——屈小平究竟是摔倒還是被撞倒》,文章的作者是正人正己。這篇文章表述一般,但干凈利落,邏輯嚴謹,一條條對袁新法的文章進行了反駁,讓人一讀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文章怎么看都像是劉正的口氣。文章末尾附的交警大隊事故處理中心的事故處理報告,是這篇文章最有力的佐證。這篇文章一出來,袁新法那篇文章的影響力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網上一片聲的質詢沒有消失,但已沒有人跟帖了。大志想,這事怕就這樣了吧。

        網上的麻煩搞定后,劉正的麻煩來了。那天早上,劉正和往常一樣到得很早。紅色電話機響了,劉正拿起話筒,大隊長的聲音從那里傳出來。大隊長前段因組織頭盔行動,二個多月日夜帶班連軸轉,硬是熬出了腦出血。不過大隊長幸運,屬輕癥。行動還沒結束,就住進了醫(yī)院。大隊長是軍轉干部,性子直、嗓門大,住了個把月院,病情剛穩(wěn)定,身體還沒完全恢復,嗓門就恢復到原來的水準了。大隊長很激動,電話里的聲音能震聾耳朵。大隊長說:“他媽的,一大早分管我們的那個誰,把我修理了一頓,說屈小平的案子捅了婁子,是頭盔行動的敗筆,是失職!某些人盯一頂頭盔都盯不住,搞得網上罵聲一片,大家伙忙了幾個月,廢在這頂頭盔上?!贝箨犻L又說:“修理我沒啥,矛頭恐怕是針對你的。有人說痕跡鑒定專家是你哥們,你們之間有問題,聯(lián)手包庇肇事者。痕跡鑒定要重做,問題要徹查。他媽的,有人說要成立調查組調查,我給‘頭打了電話保你,‘頭表態(tài)調查組就不要搞了,交警大隊自己把事情弄清楚。弄清楚前,讓你先休息一下,‘頭說,你也應該休休公休假了?!眲⒄宦牐^就炸了,對著話筒就吼。大隊長說:“你吼什么吼,吼能把那誰的話吼回去?不要吼,心中無冷病,大膽吃西瓜,老子這幾天就出院,看哪個敢無中生有整人?!贝箨犻L的嗓門大、火力猛,一頓吼吼醒了劉正。劉正清醒了,他正好休息下,回去看看老娘。

        劉正休息時,袁新法可沒有休息。他在找人做痕跡鑒定。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事故專家,在大湖縣,交通事故處理的流程沒有人比他更內行。但他唯獨不懂痕跡鑒定。他沒想到萬凌云在這行的影響力這么大。萬凌云下過的結論行內還真沒人敢隨便推翻——他們找不到推翻的理由。袁新法被搞毛了:目擊證人的證詞搞砸了,上訪沒用,線上評論降了溫,重做痕跡鑒定也沒人接活,他只有最后一招了。他在找人寫訴狀。古歷小年,大志收到了一張大湖縣人民法院的傳票。收到傳票很麻煩,要你什么時候到,你就得什么時候到。大志手頭沒有比這事更重要的事,事故已引起單位領導的高度重視,他不敢怠慢。按時到了法庭,法庭卻說,開庭時間推遲了,大志問什么原因,法庭說無可奉告。大志出門后,隱隱聽到里面小聲發(fā)牢騷:“如不是有人施壓,這個案子本來就不存在立案?!贝笾締杽⒄?,劉正說,事情有點復雜,但不用擔心。他說這是一個講理的社會,行車記錄儀壞了,公理還在。他還說,大志的事不算事,他在做的一件事才是事,這件事做好了,以后就不會遇到大志這樣的事了。

        舊歷的新年畢竟最像年。大志對年的感情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感情,小時候他最盼望的節(jié)日是過年。小時候的目的很單純,無非是吃點好的,穿件新的。成年后,突然發(fā)現(xiàn),對過年的渴盼并非來自吃和穿,而是來自一種氛圍。他念念不忘的是大家聚在一起,談天說地喝酒吃肉的氛圍。這種氛圍平常不可尋,平常太忙,不是田里有活就是家里有活,天晴有天晴的事,下雨有下雨的事,平常時分一大群人談天說地喝酒吃肉是不可想象的。過年時就正常了,過年了,大家像接到喇叭里的通知一樣放下了手頭的活計,安安心心地謀劃那幾天,請誰、哪天請、吃什么都要考慮到。人太多,一張桌子太小,就用兩張桌,一拼,上面鋪幾張紅紙,十多只大大小小的碗擺上去,年味就來了。那是大志對年的印象最深的一幕?,F(xiàn)在的年味就淡多了,人還是那些人,菜大多數(shù)也還是那些菜,桌子換了,家家戶戶都準備了大圓桌,酒也換了,五花八門的雜糧酒上不得桌了,再馬虎也是瓶裝酒,但奇怪的是就是吃不出那時的效果來。大家都這樣感嘆,但又都說不清原因。

        今年還是去鄉(xiāng)下過年,但今年的年味更淡。主要原因當然是那場事故。心里的年味淡了,人就閑了。大志最想去看一個人——屈小平。醫(yī)院不讓進,除了陪護,一個都不讓。這不是醫(yī)院說的,是醫(yī)院上面的規(guī)定,醫(yī)院也沒辦法。也不知找誰去打聽??床坏角∑剑偢杏X一年的事沒完成。如果不是那次事故,屈小平可能永遠走不進大志的生活,但偏偏他就在他的前面倒下了,摩托車開始左扭,再右扭,再倒下,人躺在地上,車滑出去……這場景就像設定好了的一樣,在他的腦海里一次次回放?;盍丝煳迨?,到了知天命的年齡了,以往一直不敢想自己就快五十了,總覺得這一天還遙遠得很,所以也不敢細細品味知天命的含義何在,現(xiàn)在,他懂了。

        大志不知道,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屈小平康復了。

        屈小平的康復在醫(yī)學上是一個奇跡。他吃了沒有戴頭盔的虧。摩托車倒下的一瞬間,他的頭部重重地砸在水泥路面。這樣的重擊,導致他的頭骨開裂,這樣重的傷,一般人就算不丟一條命也會丟半條命,最好的結果就是臥床不起,很少有奇跡發(fā)生。奇跡還是在屈小平這里發(fā)生了,屈小平昏迷了三天,第四天他就有意識了,只是不能動。第六天還是不能動,但意識完全恢復了。他是在老婆的念叨中恢復的,老婆的每一句話他都聽進去了。他的印象中,老婆從來沒有跟他說過這么多話,他是一個大大咧咧的人,平常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從沒跟老婆磨磨嘰嘰的習慣,每天跟老婆說不上五句話。老婆也不磨嘰,每天不是滿屋場喊他吃飯就是打電話問回不回來吃飯。吃過飯就各忙各的。他沒有打牌賭博通宵不回的惡習,但他也不愿待在家里看電視,吃過飯就串門跟人去侃,找不到侃的人就滿屋場轉悠。轉悠幾圈就回來睡覺了。村里的大老爺們基本都是這樣,他沒有感到有什么不好。病床上,老婆的念叨開始讓他很煩,他不能動也不能說,想聽的不想聽的都得聽,由不得他,這種不能自主的事他心底十分排斥。但聽到后來,他能聽進去了,他聽出了一種特別的味,一種只有家庭成員才能聽得出來的味。他突然感受到,老婆身上竟然還有那么多他沒有觸摸到的東西,那些東西很珍貴,那是一種他從來沒有體驗過的珍貴的東西。體驗到這些珍貴的東西,老婆的念叨就聽得進了,而且越聽越受用。老婆講了醫(yī)院的事,講了醫(yī)藥費的事,講了大志的事,也講了袁新法的事,講到袁新法,他躺不住了。他知道袁新法的搞法,他在這里躺一天,袁新法就會在外面折騰一天。第十天,他感覺能動了。他找出自己那個同樣傷痕累累的手機,打了一大圈電話,接電話的人開始是“喂喂”地喊,后來是吃驚地大叫,再后來就沉默了,沉默后就變成了“嗯嗯”地回應。那些人都是他過命的兄弟,一個電話,他們就明白了怎么做。他不是讓他們去借錢,而是讓他們去收集資料。他知道袁新法最喜歡收集資料,法律方面的、政策方面的、人事方面的應有盡有。他沒讓他們去收集這些,他只叫他們收集一種:近幾年發(fā)生事故的資料。本村的、鄰村的,本鎮(zhèn)的、鄰鎮(zhèn)的都收集。他特別強調,資料里最關鍵的是賠償款。安排這些花了不少時間,也耗費了他不少精力,搞完這些后,他才喊老婆。老婆開始以為是幻覺,等她搞明白后就跟老公那些兄弟一樣大喊,喊得一幢樓都在震蕩。屈小平制止了老婆,他知道,他醒過來了的事還不能公開。但他也不能就這么躺著,他得做點什么。他叫老婆錄了一段視頻,他得講清楚他躺在這里以前的事。躺在這里以后的事他講不太清楚,但以前的事還在他的腦中留有印記。那印記太深,深得他想忘都忘不掉。他托老婆去了一趟交警大隊,想辦法把視頻交給劉正。他想請劉正告訴所有的摩托車司機,下雨天車速不要太快,任何時候一定要戴頭盔。他不知道交警大隊有劉正這么個人,但他老婆說那是個明白人,現(xiàn)在他只聽老婆的。

        屈小平的兄弟們年前完成了他的重托,四十多起交通事故的資料都收齊了。這些資料沒有交警大隊里的資料規(guī)范,他們不是記在兒子的算術作業(yè)本上就是記在自己的煙盒上。本地產的一種煙不貴,抽完后拆開煙盒,里面的紙一面是錫箔,另一面是純白的紙,正好記東西。記在這上面的東西和記在打印紙上的文件完全不一樣,記在這樣的紙上的東西沒有記錄那么多過程,只有結果——最后的結果,也是最真實的結果。每一張紙上都有當事人的鮮紅的指印——農村人不喜歡用印章,習慣用手印。手印一按,一諾千金,說過的話任何時候都認賬。屈小平叫老婆一張張紙拍了照留存后,將兄弟們收集來的資料全送給了劉正。劉正一對照,驚出了一身冷汗。僅一起交通肇事案件,袁新法就吞了人家二十一萬。

        劉正有一個特別的習慣:記筆記。不論多忙,不論多累,他都會在睡覺前記下當天的每一件事。他不寫大段文章,也不闡述,就是把發(fā)生過的事一件件記下來。他記下屈小平送來的每一件交通肇事情況后,回單位翻了翻電話記錄,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幾乎每一起交通事故處理過程都有袁新法的影子,還有紅色電話機的影子。交通事故處理中心的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好習慣:記好每一個電話記錄。必須填好來電號碼、來電人、來電簡要事由。這是交通事故處理中心最基本的工作要求。劉正發(fā)現(xiàn),每一次事故處理,總是袁新法的電話在前,紅色電話機里的聲音緊跟其后。劉正是一個憋不住事的人,他加班對前三年的交通事故處理過程來了個大清查,一清查,他發(fā)現(xiàn),袁新法和紅色機子里的那個聲音,構成了一個輻射巨大的網絡,這張網網住了全縣的每一個角落。這事太大,大得劉正沒法處理。遇事就睡不著的劉正這下真睡不著了,他在床上折騰來折騰去,腦海里全是那些讓人吃驚的數(shù)字,折騰到快天亮時,劉正下決心了,無論如何,這事得上報。這個決定一下,他就能睡了,睡的時間不長,但是他這一年中最踏實的一覺。

        責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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