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寧
今年的雨水比往年來得綿長,以至我在多年以后見到小白,并在與她有限的談話之中,問了她一句,我記得你是喜歡下雨的?她笑了笑,去現(xiàn)場采訪的時候,下雨就不方便了。她這樣的回答,讓我有些難以接話。她大概覺察出了我的尷尬,又很快說,如果沒有工作在身,落雨天,喝一杯咖啡是不錯的。
她嘴角漾起小梨渦——小白應(yīng)該還是原來那樣,并沒有改變。
羽白姐,司機在等我們了。攝像在喊她。她抱歉地欠身,王老師,今天實在不好意思,我還要去中山路采訪,就不能跟您多聊了。采訪完回來,您如果還在臺里,我們再見個面吧。她伸出了手,我感到很意外,看著她的雙眼,想確認她是否真的要這樣做。她的目光里充滿了肯定和鼓勵。我于是也伸出了右手,兩只手握在了一起。松開手之后,她匆匆走了。我望著她的背影,右手在空中懸浮。她跟我握手了,她用上了“您”。嗯。在多年以后。
多年以前,我從電視臺離職。走的那天晚上,我和大家吃了一頓散伙飯。我和大家舉杯,十年,最幸運的就是擁有了各位兄弟姐妹,干了這杯酒,從此滄海橫流,兒女英雄。阿朋說你快拉倒,都還在海城,你又不是去流浪,“散伙”的說法本來就不正確。其他人紛紛附和,還會常見面的。這其中,就有小白。她和我碰杯,笑著說,?;丶铱纯囱健N遗c她一飲而盡。
在想什么呢?阿朋從背后拍了我一下。都等著你來開會呢,快上樓。
阿朋按了電梯。臺慶節(jié)目的文學(xué)統(tǒng)籌,我是在老領(lǐng)導(dǎo)面前力薦你的,待會兒開會你就把那天咱們談的思路都說出來。老領(lǐng)導(dǎo)既然同意你來,也是對你抱有很大的期待。王少河,發(fā)什么呆呢,你到底在想什么?
電梯門開的那刻,我猶豫了一下,我剛才見到小白了。
誰?
小白。
哦。我們現(xiàn)在都叫她“羽白”?!靶“住边@個叫法,很久不用了。
在海城臺,每天下班后,我開始寫小說。辦公室空無一人,窗外的光線由深至淺,直至最后湮滅在黑暗之中。我留給自己一個小時的時間寫作,而后才回家。萬家燈火,人間煙火。唯有這一個小時是屬于我自己。從電視臺離職的想法醞釀已久,遲遲未做出決定,寫作成了我的宣泄。我不想有任何人來打擾,煙抽得很兇。一個夜晚,有人敲響了辦公室的門。我抬頭看,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你好,不好意思打擾了。
看上去還像是個學(xué)生。我說,有什么事嗎,語氣并不是太好。我沒有因為她是個女孩子而說話客氣。我在寫個東西,你確實打擾我了。
是這樣的,我在隔壁辦公室打字,煙味飄進屋里了。我有些受不了。
你是哪位?
我是今天剛來實習(xí)的,阿朋老師讓我打一份稿子。真是抱歉,但我實在有些受不了,我對煙味很敏感。
新來的實習(xí)生,我怎么不知道?我忽然想到,領(lǐng)導(dǎo)說有個新人要來,沒想到是她。我這一天都在演播室,沒有到辦公室,所以現(xiàn)在才見到她。我微微有些慍怒,但又想到錯還是在自己,辦公室內(nèi)原本就是不能抽煙。平日,我是等到無人時才在辦公室抽。我起身把煙滅了。你把辦公室門關(guān)緊,我不抽了。她謝過,輕輕將門關(guān)上了。
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臉龐是青春的,沒有過多的修飾,也并不需要修飾。剪裁得體的修身裙,將身材襯托得高挑而挺拔。她的話語禮貌而得體,輕軟舒服。那個晚上,我沒有再抽煙,也沒有在電腦里打下一個字。第二天,我問阿朋,新來的實習(xí)生叫什么名字,從哪里來的?阿朋笑著說,你是沉浸在自我世界不能自拔了是吧?你不知道領(lǐng)導(dǎo)讓你帶她嗎?做她的師父啊。小白,你快過來,這是你的師父。
她到我的面前,叫我一聲“師父”。我說別跟阿朋他們學(xué),我沒那么俗套。就叫我的名字。王少河,少河,都行。跟其他人一樣叫我。
好的,王少河老師。
嗨,聽著更別扭了。阿鵬推了我一把,罵我是不是矯情了。他說就叫“王老師”吧。她聽了連忙點頭,好的好的,王老師,你好!
我看了她一眼,我沒帶過實習(xí)生,你就叫“小白”?
我叫杜羽白。我的微信名叫“小白”,他們就都這樣叫我。
這個名字有點意思。我笑了笑。后來我才知道,名字是她爸爸特意取的。她爸爸喜歡李白。
這么多年,你還好吧?算一算,你離開臺里,也有個四五年了吧?
開完會后,老領(lǐng)導(dǎo)把我和阿朋都留了下來。他開口問我。我說有的,快五年了。他又問我,你應(yīng)該是個念舊的人,怎么這幾年都沒回臺里看看?我說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單是為了敘舊,大家都很忙,也怕打擾到大家。老領(lǐng)導(dǎo)笑了笑,昨天我還和阿朋講,說你現(xiàn)在處在事業(yè)上升期,不時地看見你參加社會活動的消息,大概忙得沒時間理我們這些老同事了。
我說,這是哪里的話,我不是那樣的,我也沒有變。
老領(lǐng)導(dǎo)的目光變得有些深邃。沒有什么是不會改變的。不說這些了,請你回來做臺慶節(jié)目的文學(xué)統(tǒng)籌,就按你的思路做,你辛苦一下了。
我說應(yīng)該的,為老東家服務(wù)是我的榮幸。老領(lǐng)導(dǎo)又笑了笑,讓阿朋陪我坐一坐,他還要去開別的會。他走了之后,阿朋把會議室的門關(guān)上,又把玻璃窗推開,扔給我一支煙,你怎么能沒變呢?這話就說得虛了。我說戒煙了。阿朋說,喏,這不就是你的改變?
老領(lǐng)導(dǎo)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樣子?
焦慮咯,但又不能表現(xiàn)出來。這幾年,他分管節(jié)目,要轉(zhuǎn)型做新媒體,轉(zhuǎn)變得很痛苦。又加上疫情,贊助商都被大臺吃掉了一大半,節(jié)目更加難做。他還有幾年就要退休了,但也要改變,所以你剛才的話,有些刺激到他了。
我只好沉默。你們都誤會我了,或者說,我并沒有表述清楚。但世界風(fēng)雨雷電,內(nèi)心靜如止水,這些要怎么去表述呢?我還在這里,一直在這里。阿朋見我久久未說話,笑了一聲,你的問題,總是想得太多,而我們則是該吃飯吃飯,該喝酒喝酒。我忽然問他,你口中的“我們”,也包含了小白么?
她不叫“小白”了,我已經(jīng)和你說過了。她上節(jié)目做主持,字幕上打的都是“羽白”。阿朋看著我,直視著我?!拔覀儭?,當(dāng)然包含了她。
開會前見到她,說采訪完后再和我見個面。我拿起了手機,剛才開會的時候,我想找她的微信,沒找著。后來才想起,兩年前,她給我發(fā)了一條微信,說因為訂婚了,為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把男性的微信都刪了。
群發(fā)的。是她男人的意思,哦,應(yīng)該說是她前夫。
我很錯愕。窗外,西山飄雨,陽光被云霧遮蔽,陰天顯得白晝更短。這真是一場漫長的會議。我對時間的流逝向來遲鈍,從某個意義上來說,對很多事都是遲鈍的。但如果是這樣,你怎么能寫小說呢?
小白問我,你會寫小說,說明你很敏感,對吧?能夠察覺到很多常人難以體會到的東西。
比如呢?
比如,人與人之間的情感。
我其實屬于后知后覺。我這樣說,看出了小白的不相信。于是,就又補了一句,所以我寫的東西,還沒出來。他人無法共鳴吧。
你以后出書了,我一定去買。能寫東西真是很棒。我的筆頭就是很差,從小到大,我爸給我補作文,我就是寫不好。我爸爸是語文老師。小學(xué)六年級的時候,有一次要寫五百字的電影觀后感作文,我爸給我限定了半個小時,我怎么也寫不出來,我又怕我爸批評我,我著急得直咬自己的手指,把手指皮都咬破了。我是邊流眼淚邊寫,把作文本都打濕了。呵呵,那次作文我記得很清楚。
一個夜晚又開始了。我和小白從編輯機房回到辦公室,都有些疲憊了。我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泡的鐵觀音一杯接一杯。我瞄了眼電腦,小白看到了,于是就笑著問我,是不是今天寫不了小說?我說再歇會兒吧。我?guī)е龑嵙?xí),一轉(zhuǎn)眼也三個月了。領(lǐng)導(dǎo)問我,對她的評價如何?我說,其他人什么看法?領(lǐng)導(dǎo)說評價還不錯,覺得她懂禮貌,做事情有規(guī)矩。他還補了一句,作為一個年輕女孩子,這不簡單。我說,是,原來我還以為帶不動她,怕她吃不了苦。
我重新坐回到了電腦前,見她還沒有走的意思,于是就問她,太晚回去,家里不擔(dān)心?她笑了笑,沒有直接回答。她從辦公桌旁拿給我一盒太陽餅,這是今天去采訪臺灣人的餅店,老板送的。謝謝你,王老師。我說謝什么呢?工作而已。她說不是這樣的,像今天,你可以不用這樣做的,但你還是為了我“出頭”。
小白今天要外出采訪,餅店在島外,車隊沒有安排派車。理由是今天的采訪只是做文字稿,沒有攝像跟著,自己坐車去就好了。我說這是去島外,地鐵還沒通,天氣這么熱,她一去一回,路上的時間得多久?回來怕是要到晚上了。車隊隊長說規(guī)定就是這樣,我說那我和領(lǐng)導(dǎo)打電話吧。隊長罵了句“干”,要不是有阿朋拉著,我已踹過去了。
我說你不用有負擔(dān),都是為了工作,你回來晚了,節(jié)目就來不及做了。小白有些急了,皙白的臉泛起了紅潤,不是這樣的,我明白你是為了我好。你是一個好人。我啞然失笑,小孩子才分好壞。小白嘴角泛起小梨渦,小孩子也會長大的。辦公室墻上掛的電視開始播節(jié)目,主持人出鏡,從棚內(nèi)切到現(xiàn)場再切回到棚內(nèi)。小白看著那個女主持入神,我隱約有了種預(yù)感。她靜靜地看著節(jié)目,我默默陪著。節(jié)目結(jié)束,我也無心寫作,把電腦關(guān)了。
今天不寫了嗎?是不是我打擾到你了?
是我自己的問題。太晚了,我要回家。我畢竟是有家的人。
也是,嫂子和孩子都等著呢。
你也早回吧。
我其實蠻喜歡黑夜的。小白笑了笑,不用像讀書時,天黑前就要回到家。
她的話,讓我心里有種難言的觸動。黑夜是專為獨處的人準(zhǔn)備。我走到門口,又折回,我給你寫幾句話吧。
我常常黑夜歸來
在海城,這是我僅有的愉悅
無處言說的時候,一個人
有一個人的宿命
但我們終將如江河入海
奔涌,朝向相同的目的地
短短的六行字,我寫在一張白紙上。她低下頭,這是寫給我的嗎?我會好好保存的,謝謝你。
我們應(yīng)該感謝糧食,感謝日夜,感謝星辰與大海。你不必謝我,我應(yīng)該感到慚愧,你生命中的我并沒有那么豐沛的意義。這些話,我并沒有和她說。在坐電梯下降的時候,我默念著這些話,但內(nèi)心卻感到一陣輕松。
迂腐。酸透了。
當(dāng)我向阿朋說,我曾給小白寫過上面這些話的時候,他像看外星人似的看著我。他說你還能寫詩啊。我說這不是詩,這僅僅只是六行字,僅此而已。他撲哧一聲笑了,隨你便吧。你看看辦公室,這里是不是和你走的時候一樣?我把你原來的辦公桌挪過來一起用了,放兩臺電腦,左右開弓,很有感覺吧。
什么感覺?像是專職炒股的,每天盯著陰陽線,走勢圖切換著看。
神經(jīng)。
從會議室出來,阿朋提議回辦公室坐坐。他在燒水泡茶,我在辦公室走走看看。小白原來的桌子不見了,放了一株天堂鳥,一株錢多多,特別怪異。我沒有問阿朋為什么擺這兩株碩大的綠植。其他的,似乎并沒有太多的改變。舊人去,新人來,他們的桌上擺著相框,是我不曾見過的臉龐。這幾年,我只與阿朋保持著聯(lián)系,聽他說陸續(xù)有老同事退休,有離職的,也有生病走了的,招了些新人來,因為待遇問題,個別也待不久,轉(zhuǎn)去新媒體公司做了。我走到窗臺邊,在過去,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個角落。從14樓往下看,車輛來來往往,行人腳步匆匆,如果是遇上下雨,五顏六色的雨傘可以拼湊出一幅美麗的風(fēng)景畫。
天空又開始落雨,夜色暗沉,這雨啊,不知什么時候是個盡頭了。
茶泡好了,阿朋叫我坐下來喝茶。當(dāng)時呢,我們都收到了她發(fā)的微信。我們都有些驚呆了。但她那個時候已經(jīng)轉(zhuǎn)去新聞部門了,也做起了主持人,雖都在臺里,但遇見的機會不多??杉词褂錾狭?,又怎么好意思問她,哎,你怎么要把我們的微信刪了呢?我們當(dāng)時私下說笑,小白這是被她男人拿捏得死死的啊,這還只是訂婚呢。但后來證明,我們都錯了,小白才是“高人”。
阿鵬用上了“高人”這個詞,我聽了卻有些于心不忍。她笑起來是有小梨渦的,她個子高穿的是平跟鞋,她很有禮貌,開個玩笑會臉紅。我默默喝著茶。雨在外面的世界下得更加放肆,我卻覺得心安。我說,有一次在辦公室,也是下起雨,小白一邊看著窗外,一邊吃著薯片。我說薯片吃了會發(fā)胖。她說自己是怎么吃也不胖。我說你這樣的語氣雖然樸實真誠且客觀,但很容易招人嫉恨。她笑了笑,給我遞過薯片,下雨天,偷得浮生半日閑,很是愜意的。
她以前編稿子,還有現(xiàn)在口播的時候,常常用上詩句。老領(lǐng)導(dǎo)還夸獎她,說這是童子功。她說是她爸小時候逼得她背的。
但其實她自己并不喜歡。想起見過她的爸爸。她爸喜歡李白,他們又姓“杜”,杜甫和李白是好朋友,她爸說這真是很好,女兒的名字里就有了個“白”。又因為李白是謫仙人,她爸就想到了“羽化成仙”,于是又給她名字里添了個“羽”。杜羽白,聽起來就有氣質(zhì),人也是這樣。
講到這里,我忽然笑了。想起和杜老師唯一的一次見面。小白實習(xí)結(jié)束,她家里人請我到家里吃飯。喝了酒后,杜老師拉著我,談起了文學(xué),談起了詩人。我不寫詩,我說只寫小說。杜老師可愛地說,都一樣。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每個人都美好。包括小白了。
又是一個落雨天,我給小白送了一本書。我準(zhǔn)備了很久,不知道該不該送,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送才合適。
我說,我是有點敝帚自珍的?,F(xiàn)在的社會,看書的人不多了,大家都在干嘛呢?在賺錢,在玩樂,在游戲。有那么一點時間,干點什么不好,看書的話會不會太浪費時間了?所以,我怕浪費感情。熱臉貼冷屁股,我最怕這樣的難堪。
小白像是不認識我的樣子,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能這樣說呢?我是你的“徒弟”,你送自己的書給我,我當(dāng)然很榮幸和高興了!我會好好拜讀的,一定。
我微微一笑,打開書包,里面裝了出版社送給我的幾本樣書。我寫了一行字——“消解庸世,心花怒放”。我鄭重寫下她的名字,簽上我的姓名。她歡喜地接過書,輕輕摩挲著封面,“我常常黑夜歸來”,是這個書名,看來你是很喜歡這句話了。我點了點頭,望向車窗外。
這天要外出做節(jié)目,我告訴小白,我自己從家里開車過去,讓她跟司機說。她說她也從家里走,自己開車過去,司機就載著攝像從臺里走了。我有些意外,她這么快就買車了,之前也沒聽她提起過。到了外景地,我看見了她的新車,一輛白色的現(xiàn)代車,和主人還是很配的。她聽了后滿是開心。家里最近搬了新房子,離臺里太遠了,我就想著要不自己開車吧。爸媽開始不答應(yīng),提了幾次,后來還是答應(yīng)了。我叫它“大白”,它什么都好,就是牌子不是太響亮。等以后吧,我自己賺錢了,換個好一點牌子的“大白”,像是路虎。
做完節(jié)目以后,我和她分別開車回電視臺。在臺里的停車場,我拍了拍自己車的方向盤,開了十年的斯柯達了。我撐起傘,看見小白還在車?yán)?,打開鏡子給自己補妝。我心底有些擺動,走過去敲了敲她的車窗。她笑著朝我招手,讓我坐進車?yán)?。車?nèi),充溢著簇新的座椅的真皮味道。她問我,王老師,還有什么事嗎?
我說,想了好久,還是決定送你吧。出版社終于出了我的第一本書。
王老師,這是大好的事??!真的替你感到高興,皇天不負有心人,你那么努力寫作,一定是有成績的。
其實,說來是很羞赧的。我猶豫著,后來決定還是不說了。因為是第一次出書,出版社沒有底,所以要我自費購買一些。出版社還安慰我,你不用難過了,這都是行情,現(xiàn)在書市很難做,能出版就已經(jīng)很好了。坦白說了,不是知名作者的書,我們也不敢全包的。我試著寬慰自己,然后給出版社掏了錢。
我說,這不算什么成績,只是想想,寫作也快十年了,給自己一個紀(jì)念吧。
小白說,這是好的開頭,以后一定會越寫越好,書出的越來越多。她拿起書,如果王老師告訴我,我就去網(wǎng)上買了。下次,下次你再出書,我一定會去買。
在車內(nèi)與她的談話里,她連續(xù)用上了好幾次的“一定”,語氣是那么肯定。我一方面當(dāng)然是感謝的,但另一方面,又心生了懷疑,一定會如她所愿,如她所說么?我并沒有把握。我的心底甚至慢慢裂開縫隙,那里鉆出一種聲音,那么肯定的語氣,是真心的么?但很快,我就將這些縫隙強行掩埋,我覺得自己有些可鄙。
你上次說喜歡下雨天,其實下雨的時候,看書是最舒服的。我望向車窗外,用手指順著水流往下移動,你看這雨,沖刷塵世。
王老師,你的話還蠻文藝的。
小白笑著。我聽出了她話里的客氣,她的不失尷尬。我卻自我難堪了。我迅速截斷了自己的情緒,我厭惡而痛恨這樣的蔓延。我說,我先回辦公室了,晚上看來要加班了。
王老師!小白叫住了我,聽說,你想離職?而且,想很久了?
都是“聽說”了,對不對?我笑了笑。
她也笑了,雙眼彎成月牙。她舉起了書,我一定會好好讀的。我說謝謝,拉開門要走,但她叫住了我。車內(nèi)音樂響起了王菲的一首歌《曖昧》,我有了些開玩笑的心思,和她打趣,怎么了,舍不得我了?下一秒,她忽然抱住了我。我有些意外,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但她已經(jīng)松開了。我們互相看了一陣,她說,王老師,你是個好人。我笑了笑,拉開了車門。我本想說,我終會離去,回過頭看見她繼續(xù)在補妝。于是,我撐起傘。什么都不會發(fā)生的,你要知道。
那個時候,誰不知道你想要走呢?“離去”這兩個字像刻在你的臉上,人人見了都明白你的心思了。
這么夸張。我嘆了一聲。我以為自己的心思都寫在書里,想說的話都在文章里了,沒有人會真正知道我的內(nèi)心世界,除非她或他能讀懂我的文字。但實際,我自己就是小丑,一顰一笑,如穿新衣的國王,完全暴露了。
那也沒必要這么貶損自己。阿鵬重新燒水,上了一泡新茶,燕子窠肉桂。你這個人,一身都是毛病。有時嘛,驕傲得不得了,像羽毛鮮亮的公雞;有時又把自己看得很低,懷疑自身的種種。
你這么了解我?
這么多年了。
我說,謝謝你。阿朋說,大老爺們,少來這套。我端起杯子,深深喝了一口。茶甘在唇齒涌動,苦澀與回甘俱存。小白和我說知道我想離職的時候,我當(dāng)下是很訝異的。我不想讓她知道我有這個想法,預(yù)謀已久的想法。她畢竟入職不多久,也才過了半年。她在臺里的路還有好久要走,我不能影響了她……
你這就自作多情了。她有自己的想法,很堅定的。她如果那么容易受人影響,她就不是小白了。阿鵬徐徐說來,她的訂婚來得很突然,我們所有人都不知道她談戀愛了,而且有了結(jié)婚的打算。我想想看,哦,她那時去北京駐點了三個月,說是做節(jié)目的時候認識了她前夫。這個前夫是海城人,年輕,在北京金融街創(chuàng)業(yè),很有錢。怎么有錢呢?小白回海城了,他跟著回來,跟她表白的時候,帶她去文屏山上,在一覽眾山小、城市燈火燦爛的烘托下,打開邁巴赫的車后備廂,裝了滿滿的錢。
我不相信。
信不信由你。但這是事實。阿鵬起身把門關(guān)了,又把窗戶推開。他給自己點了根煙,還是問我要不要。我想了想,克制住了那刻的沖動。他深吸了一口,簡單粗暴,是不是?但就是這樣。后來是這個男的自己說出口的,傳遍了臺里。
為什么呢?我還在糾結(jié)于上個陳述。小白怎么會喜歡這樣的境地?
人是會變的。他人不會按照你的想法來存在。
阿朋說的話有點薩特的感覺,我不確定他是否讀過薩特。但我讀過,而且有一陣我還特別喜歡。我把頭枕在沙發(fā)扶手上,身子躺平。我還在臺里時,最喜歡躺在這個沙發(fā)上。我常常這樣躺著發(fā)呆。我說,你告訴我,為什么是前夫了呢?
那個男的搞金融,違規(guī)做網(wǎng)絡(luò)貸款,觸雷了。而且還搞了非法集資。聽說公安在拘捕他的時候,小白也在一旁,還強拉著不讓公安帶人走。在審訊室做筆錄,公安要她配合調(diào)查,她還拍桌子叫板。當(dāng)然,她訂婚沒多久,沒有介入到那個男的事里面,所以回臺里后也很快恢復(fù)正常。過沒多久,她又“扶正”當(dāng)上了主播。后來又找了個機關(guān)的人嫁了,一切都如風(fēng)吹過,了無痕跡了……
我看到一束束煙花在眼前散漫開來。這是一個魔幻的時刻。我無言以對。
阿鵬猛抽了幾口煙,煙頭一滅一明。明亮的時候,燒紅的煙頭分外扎眼。他似乎猶豫了一下,但最后還是把煙掐滅,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他從抽屜里拿出了一本書。
這是小白搬走的時候落下的書,很新。我給她打電話問她什么時候拿回去,她說不用了,送給我了。送給我?阿朋忽然覺得很好笑。她知不知道,我買了20本這書。
阿鵬慢慢收住了笑容,看著我。而我的目光,則直直地落在了那本書上面。
有兩個人,牽著一匹白馬,仙衣飄飄朝我走來。走到近前,他們自我介紹,我是李白,我是杜甫,后人據(jù)說稱呼我們是“李杜”。我很激動,但又不敢太過表現(xiàn),只得強作鎮(zhèn)定。我問兩位,為什么會找到我呢?李白朗聲說,受一位朋友所托,他拜托我們來找你。我們答應(yīng)了他,你知道的,一諾千金,俠義之士所為。杜甫接著說,那位朋友是“杜老師”,和我算是本家了。他說自己已經(jīng)走了,但遺憾走之前一直沒能再見到你。
杜老師,他要見我么?
是的。李白捋了捋自己的須胡。他也是要請托你,照看下他的女兒。他之愛女,他已無法知曉她心底在想什么。我想,這會不會又是兒女私情之事?我原來想拒絕,“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男女情長,實在是最小事。但杜老師說得誠摯,又是想到舐犢之情,我和子美一商量,于是就決定還是幫幫杜老師。子美,你和這位少河先生談一談,那邊似乎是有酒家,我去買些酒吃。
你帶錢了嗎?
子美何故言錢?千金散盡還復(fù)來,這裘衣,這白馬,統(tǒng)統(tǒng)拿去換了酒錢。
杜甫笑了笑,由得李白去了。
他一直是這樣的嗎?
當(dāng)然。但也有矛盾的時候。天子叫他,他喝酒也不應(yīng),稱自己是“酒中仙”。但有時又覺得孤寂,被冷落時,感覺更甚。所以是“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所以,你明白了嗎?
杜甫說到這里,轉(zhuǎn)過身,看著我,目光親切。我似乎懂了,又似乎毫無想法。他拉過我的手,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我們都是矛盾的。他看著我,目光溫柔而堅定,我?guī)子肟?。我很想問他,在秋風(fēng)破茅屋的時候,子美先生,你是如何挺過去的?
杜甫應(yīng)該讀懂了我的內(nèi)心,他淡淡地說,努力活下去。聽他這么說,我覺得很是羞赧,我們都應(yīng)該羞愧。我們與他們的距離,太遠了。遠處,李白在招呼他了,子美,酒買好了,船家在等著我們呢,我們趕去金陵吧。我那里有很多朋友!杜甫朝我揮了揮手,回去吧,天黑了。
我猛然驚醒,額頭冒汗。你夢到誰了?嘴里喃喃自語的。阿朋不可思議地看著我,你居然就睡著了,你估計是很累了吧?我點頭。阿朋說你的樣子看起來壞透了,好像整個人都頹了。我說我夢見李白和杜甫了,你別問了,我只能告訴你這些。我先走了。
我自己下樓,像是倉皇而逃,沒有讓阿朋送我。外面的雨好像停了,我可以走路回家。電梯到了一樓,我和一個女人擦身而過。我戴著口罩,她也戴著口罩。電梯門要關(guān)上的剎那,我回過身,她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看著我。
而后電梯門閉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