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紹軍
我拿秋褲的手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新傷,母親倒吸了一口氣,說:“打錘子,怎么又打到了手上?”我皮笑了一下,應著。接著,我把手里的秋褲遞給了母親。母親推脫:“退了吧!穿那干啥?”我不解。
送和接受,是雙方的事情,即便是母子也是如此。上世紀80年代初期,晴綸秋褲比較時興,我母親想買一條穿,但又礙于經(jīng)濟條件始終舍不得買。那時,我已經(jīng)參加工作,工資三十多塊錢。而且,我已經(jīng)結(jié)婚,剛有了孩子,生活條件雖然不怎么寬裕,買一條晴綸秋褲是絕對沒有問題的。我沒有和母親商量,就買了一條,高高興興地送了過去。可是,母親說什么也不肯收,這讓我作了大難。
我父親在外省工作,探親假一年也沒有幾天。生產(chǎn)隊里的出工農(nóng)活,都是母親勞作。母親在長期的農(nóng)活中,落下了病根子,一年下來總是吃藥。那時,她吃的都是中藥。中藥煎熬的過程需要很長的時間,而且,第一次煎熬好后,還要進行第二次和第三次的煎熬。煎熬時,滿屋子都會充滿濃濃的中藥味。熬中藥的爐火不能太旺,又不能看不到火苗,還要邊熬邊攪拌,三碗水熬成一碗藥湯。有時,熬著熬著就打起盹來。但是,熬干鍋的時候幾乎沒有。邊熬邊打盹是常事,待一激靈醒來,多是手忙腳亂,左瞅一眼,右瞅一眼,然后站起身來,圍著爐子走走轉(zhuǎn)轉(zhuǎn)會好很多,一時半會不敢再打瞌睡。冬天,天黑得早,守著煤炭爐子熬藥,既暖和也很幸福。偶爾在爐子面上放幾顆花生熥一下,趁著熱乎勁,剝了皮,放進嘴里,哧哈哧哈地卷著舌頭吹著熱氣細嚼慢咽,那個香,在那個年代,著實很難忘記。然而,盡管是守著爐子,坐久了,穿著毛窩子的腳仍然很冷。于是乎,便把腳放在土爐子的墻上暖和暖和,這種取暖方式立桿見影,被凍透、凍麻木的腳,立即會產(chǎn)生極為舒服的微癢感覺。
秋天,地里收獲了玉米、大豆、棉花等農(nóng)作物之后,便開始在騰出來的土地上挑送農(nóng)家肥。那些農(nóng)家肥都是被翻騰幾遍后,剔除了里面的硬磚渣、小石塊后才可以送往田間的。撒肥料更是需要技巧,關(guān)鍵是一定要撒得均勻。翻耕田地時,有條件的生產(chǎn)隊一般是牛拉的雙輪雙鏵犁或者是單輪單鏵犁。沒有條件的生產(chǎn)隊則是用锨挖、用抓鉤刨,或者用人拉犁子。勞動中,有條件的社員穿起了秋褲,用以遮擋寒冷對腿部的侵襲。母親身著灰色的大襟褂子,離老遠就能看清母親肩上因用力而拉緊的筆直繩索。她們五六個人錯落有序,頭也不抬,只管用力猛拉。拉犁子,像纖夫一樣,號子聲聲,那種熱火朝天的干勁與激情始終鼓舞著社員勇往直前。犁完了耙,耙完了整,整完了耩,一環(huán)緊扣一環(huán)。盡管天氣涼爽,汗水還是浸透了上衣,到了地頭,喘息一下便算是歇息了。那工夫只看見犁孔被繩索磨得灰亮,犁孔仿佛在訴說自己被磨蹭得十分痛苦。趁著這會,用搭在肩上的洗得泛白的毛巾擦把臉,仰一下頭,看看天空陪伴著的太陽,再回望那些被翻過的田地,心中的喜悅便上了眉梢。盡管肩上被繩索勒得鮮紅,甚至還脫了皮,依然咬緊牙關(guān)堅持,只為明年有個好收成。
收工后,晚上稍吃一點,蘇北人稱之為“喝湯”。然后,母親又開始了新的勞作,要么做鞋,要么紡織??傊?,母親從來沒有停下過手中的活計,母親仿佛是個不知疲倦的人。
睡前,母親喝了熬制的中藥。第二天醒來,溫熱再喝。盡管母親生病,身體不適,她并不舍得請假休息,生怕耽誤了下地干活,掙不到工分,而影響來年分糧。每當隊長吆喝著“上南地干活的走嘍,別忘了帶繩帶锨……”母親立馬扛起挖地角時被磨得錚亮錚亮的鐵锨出門。我估計,母親應該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下落下的病根子。
對于新買的晴綸秋褲,母親并沒有看一眼,而是緊盯著我手上新疊舊的傷痕。“干活要有巧勁,不可以蠻干?!薄班培?。”我點頭應著。我是一個維修工,盡管注意安全,但一天到晚不知道要輪多少錘子,上午不被砸,說不定下午會被砸。青一塊紫一塊,甚至掉皮流血也是常事。掉皮或者流血,用柴油浸洗一下,皮膚不會發(fā)炎。母親是不忍心看到那種情景的。而帶著柴油味吃飯和睡覺,則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柴油的味道,洗是很難洗凈的。
上世紀80年代,物資還有些貧乏,買條晴綸秋褲,好像添了件奢侈品一樣。但,物價穩(wěn)定,還是給我們留下了記憶的點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