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白
鍛工老吳長得五大三粗,嗓門也粗,有那么一股男子漢的豪邁氣概。再者,老吳家在農村,風風火火兩頭跑,平時又不注意著裝,工友們便喊他鐵匠。
在民間,鐵匠用鐵錘來鍛打,多為小件。在工廠里,用鍛床來塑型,力氣更大,效率更高,尤其鍛大件的龍門鍛,操作起來地動山搖,很多冷加工車間的工人初次見到會望而卻步,甚至奪路而逃。鍛工車間屬于高溫高噪音,工作環(huán)境相對較差,但在老吳看來,比起農村那些力氣活,并非什么苦工作。因此二十多年來,鍛工換了一茬又一茬,老吳卻一直雷打不動,成了鍛床上名副其實的元老。
老吳司錘掌鉗樣樣行。按理作為老工人,完全有資格不去干那些搬料扒料的苦差事,可老吳不計較,在鍛床上操作一會兒,就會把某個徒弟叫過來,叮嚀一番,然后自己貓在通紅的悶爐口,用一根長長的鐵鉤從深長的爐膛里往外扒料。料是大料,鐵鉤進膛時間一長又會變紅發(fā)軟,鐵對鐵,鉤起來并不容易,除了技術要好,力氣是毫不含糊的。只幾分鐘,額頭脖子上的汗就往下流。老吳每次這樣出大力,其他閑著的同事看著會過意不去,于是有人會吼一聲:“鐵匠,脫衣服?!?/p>
意思是讓老吳歇一會。因為老吳有出汗脫衣的習慣,雖不符合規(guī)定,但熱起來了誰又管得了那么多。老吳瞅瞅沒領導,扔掉鐵鉤,剝掉工作服,露出已穿得化瓤了的老式白背心。這件背心,老吳穿了有些年頭了,工友們嘲笑他摳。老吳說,不是摳不摳的事情,背心就要穿舊的,越舊越好,越舊越薄,穿起來才舒服。某個徒弟在他的腱子肉上捏一把,說那也不至于露肉吧,說要送他件新的,老吳舉手拒絕,然后鐵塔一樣雙手叉腰站在車間通風的過道處,那身形,真的是很健美哎!
通常這時候,有人就會勸老吳,說你也上了年紀,已是老資歷了,早該離開這個鬼地方了。難道你真要干到退休的那一天,把自己的耳朵震聾了,把身體搞垮了才甘心?
大家這樣說,是因為在鍛工車間,凡是干了二十年以上的人,身體各個方面都會落下毛病。尤其前幾年,一個四十出頭的爐前工查出得了癌癥,半年不到,就去世了,讓車間的人很是傷感,意識到惡劣的工作環(huán)境對身體的傷害是多么無情。上點年紀的老工人都會找各種理由調離此地,可老吳總是當耳邊風,別人勸他,他笑而不答,誰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樣想的。
有人分析老吳人老實,懶得求人。有人說老吳的兒子在上大學,家里缺錢,自然不舍得離開這高薪的崗位。也有人說老吳的老婆能干著呢,種著一大片桔園,收入一點也不少,老吳不愿離開,興許是因為“那件事”吧。
“那件事”發(fā)生在五年前。當時老吳的搭檔是郭強,四十出頭,油頭粉面的一個人。有段時間,不知什么原因,郭強的媳婦鬧著要離婚。郭強心情郁悶,上班沒勁,老吳便讓他打打下手,或是干一些輕省的活路。誰料想,有一天,興許是郭強覺得老吳老照顧他有些過意不去,硬要上鍛床,和老吳打鐵。老吳便掌鉗,讓郭強司錘。打過幾個圓件后,郭強提出換一換,他來掌鉗,老吳司錘。結果打著打著,郭強心思拋錨,手上不穩(wěn),老吳一錘下去,赤紅的鍛件嗖的一聲從郭強的鐵鉗里飛了出去。隨后大家發(fā)現(xiàn),郭強已倒在血泊之中。原來那鍛件飛出去后撞在鐵通上又彈了回來,生生打在了郭強的左臂上,最后導致他截肢。幸虧搶救及時,郭強的命保住了,卻成了重度殘疾,辦了病退。為這事,廠里為郭強支付了一大筆賠償。按理說責任并不在老吳,可老吳一直自責,忌諱說起此事。
據(jù)說老吳經常去郭強家。有人說老吳和郭強有協(xié)議,他要把郭強的兒子撫養(yǎng)到十八歲。還有更玄的說法,說老吳和郭強的媳婦好上了。對于這些傳聞,工友們一直津津樂道,然而老吳卻一直不予澄清。
倒是有一次,車間年底會餐,吃飽后大家四處敬酒,老吳也端著杯子見人就碰,看樣子有點喝多了。免不了有好心人勸他,勸他愛惜自己,趁早離開這危險的崗位。老吳有個毛病,你越是勸他,他就越軸。后來好像是惱了,他拍著桌子,擲地有聲地說:“我老吳就是個鐵匠,只會打鐵,怎么了?我打死也不離開鍛工車間,如果我離開了,就會覺得自己是個罪人。”
老吳的這句醉話,到底是怎樣的邏輯?我們一直在揣猜,卻始終不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