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遠

2023年7月21日，美國康州聯(lián)邦地區(qū)法院宣告判決：庭證科學家李昌鈺，在一樁30多年前的謀殺案中捏造了罪證，必須對該案中的兩名被告蒙冤獄中30多年擔負賠償責任。

雖然康州司法部宣布將就此判決提起上訴，但就目前已知的信息看，翻盤希望不大。外界傾向于認為，84歲的李昌鈺的一世英名，有可能已經(jīng)受到無可挽回的毀損。

并非偵探

在漢語世界里，李昌鈺的名字前常常冠有“神探”之稱，然而，他并不是偵探。他的正式職稱是Forensic Scientist，常譯為法庭科學家、刑事鑒識專家或法證科學家，在分工明細的現(xiàn)代司法中，專指那些對DNA、指紋、血痕、武器、彈藥和毒理等進行分析，并以專家身份出庭作證的人。forensic來自拉丁文forum，指羅馬人判案的地方。兼顧詞源和詞義，最為接近的漢譯是“庭證科學家”。

審訊嫌犯是偵探工作的重要內(nèi)容，而庭證科學家則與嫌犯沒有直接接觸，近年的趨勢是并不前往作案現(xiàn)場，而是在實驗室中對搜集來的證據(jù)進行分析。在調(diào)查和分析證據(jù)過程中，偵探會向庭證科學家、法醫(yī)、驗尸官等專家咨詢。假若偵探是福爾摩斯的話，這些專家合在一起就相當于華生了。

偵探也罷，庭證專家也罷，李昌鈺在漢語世界的名聲確實是太大了。用谷歌搜索“刑事鑒識專家”，所得結果全是關于他的，大有普天之下、舍李其誰的氣勢。

李氏1938年生于江蘇如皋，大約11歲時遷居臺灣。因為另船赴臺的父親中途船翻遇難，家道中落，在13個孩子中處第11位的他，只好選擇公費的中央警官學校。他22歲入職臺北警察局的當年，就晉升臺灣歷史上最年輕的警長，其個人才智和能力可見一斑。

1964年，26歲的李昌鈺赴美。據(jù)其自稱，他當時只知道4個英語單詞。8年后，已經(jīng)34歲的李昌鈺才拿到紐約市立大學的刑事科學學士學位。此后，他的步子迅速加快，從紐約大學分別拿到生物化學和分子化學的碩士及博士學位。

已經(jīng)在康州州立的紐黑文大學謀得教職的李昌鈺，希望將自己學到的庭證知識服務于警方和檢方，然而，盡管是義務奉獻，依然不被接受?？胤讲灰?，就加盟辯方。第一個雇用李昌鈺的是公設辯護人查理·吉爾。吉爾曾對《洛杉磯時報》說：“我跑去見他，卻幾乎一個字都聽不懂他在說什么?！?/p>

假若李昌鈺當時英語還有很重的口音，他辦事卻出人意料地有效。他們?yōu)橹q護的兩個被告，被控犯有性侵女性罪，而李昌鈺則作證說，那女性掛在樹梢上的內(nèi)褲中檢測出了另外四個男人的精斑。被告被判無罪，李氏嶄露頭角。

僅三年后，他就謀得康州罪證實驗室（即法醫(yī)實驗室）主任一職，而且一任就是22年，將其建成在全美都屈指可數(shù)的罪證實驗室，現(xiàn)代化實驗設備應有盡有。

只要是人，調(diào)查那么龐大數(shù)量的案件，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出錯幾乎是必然的。李昌鈺沒必要把自己當成神那樣要求自己。

有不少人都是靠胡吹在國外子虛烏有的影響力而在大中華地區(qū)浪得虛名。李昌鈺不一樣。他不僅在一系列轟動性的大案中出庭作證，還出了40多本書，在數(shù)十個電視節(jié)目或紀錄片中出鏡，培養(yǎng)出了數(shù)千名業(yè)界專家。他還早在1998年就在執(zhí)教的紐黑文大學創(chuàng)立了“李昌鈺博士庭證科學研究所”。雖然與業(yè)界泰斗們相比，他在庭證科學上并沒有突破性的理論建樹，但他已經(jīng)毫無疑義地成了當今世界上，庭證科學界首屈一指的大名人。

即便李昌鈺不是真神，他所建造的庭證基業(yè)，都足以媲美一個龐大的帝國。

科學、藝術與法律

李昌鈺的卓著成就和赫赫名聲，當然是依靠扎實的科學根基建立起來的。據(jù)說他每天工作17個小時，每周工作七天，對細節(jié)一絲不茍。平時很是寬容隨和的他，一旦碰到不認真的同事，就會異常冷峻嚴苛起來。

他在法庭上，常常拿出一支墨水筆，蘸上紅墨水，從不同的高度和角度滴下水滴，然后根據(jù)水滴濺起的痕跡，演示作案機理。法庭上，陪審員在陪審席上一坐就是幾天甚至幾十天后，最難集中注意力聆聽的恐怕就是專家的證詞了。李昌鈺這樣作證，很自然地就抓住了聽眾。

李昌鈺和律師的答問，有時就像脫口秀演員和現(xiàn)場觀眾的即興互動，表現(xiàn)出充分的機智和幽默，給嚴肅單調(diào)的法庭帶去歡快的笑聲。

在肯尼迪家族成員被控強奸案的庭審中，檢方律師詰問他為什么要用一個白絲絹去測試（證明草坪會給原告內(nèi)褲留下綠草痕跡）。李昌鈺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身上一般不帶女性內(nèi)褲的。我?guī)纸??！?/p>

還記得他的口音問題嗎？他出名時，英語發(fā)音已經(jīng)相當標準，卻常常殘留著漢語的頓挫韻律。而且，他的英語不時顯露出漢語的語法特征，比如省掉人稱代詞和冠詞。例如，英語里“我?guī)纸仭敝械氖纸仯词恰癮 handkerchief”要么是“handkerchieves”，而在李昌鈺那里，就成了直統(tǒng)統(tǒng)的“I carry handkerchief”。

有意思的是，這種不夠圓潤的證詞，由李昌鈺說出來，反倒增加了可信度。無怪有位曾負責給陪審員帶路的康州法庭前雇員說：“我從來沒有碰到哪個陪審員說他沒有說服力的?！?/p>

在一般人看來，科學講求正誤，法律講求對錯，都容不下什么灰色地帶。然而，現(xiàn)代科學的基礎理論是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相對論把“相對”二字都寫到自己的名字上了，而量子力學最基本的原理是不確定原理。

作為科學家的李昌鈺像是深切領會了這個道理。他在作證時，用得最多的詞語是“可能”和“也許”。在那讓他聲名遠播的辛普森謀殺案中，他對血痕和鞋印的分析都有相當?shù)哪：?。也正是這種不確定性，在陪審員心中埋下了警察處理罪證不當?shù)姆N子。

盛名之下

李昌鈺被聯(lián)邦法院判定捏造證據(jù)的那樁案子，其實在2019年6月就被康州最高法院推翻。盡管康州最高法在判決中對李昌鈺非常溫和，并沒有指責他造假，而只是說他有責任在出庭之前認真核對記錄和其他材料，但是，李昌鈺受不了了。

他旋即召開記者會，在紛紛趕來的一大批記者面前侃侃而談：“在我57年的職業(yè)生涯中，我調(diào)查過8000多個案件，從來都不曾被指責干過任何壞事，或故意做假證。我得為自己辯護，這還是首例?！?/p>

這樣的辯護是不討巧的。只要是人，調(diào)查那么龐大數(shù)量的案件，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出錯幾乎是必然的。李昌鈺沒必要把自己當成神那樣要求自己。更何況，李昌鈺在好幾樁案子中都曾受到過質(zhì)疑。

2003年，知名唱片監(jiān)制菲爾·斯佩克特涉嫌殺妻，2007年受審時雇李昌鈺為自己出庭作證。法官判決李昌鈺藏匿或銷毀槍殺現(xiàn)場不利于被告的白色物件（極可能是亞克力指甲）。嫌犯最終被判有罪，死在獄中。

1990年，李在一宗謀殺案中作證說，嫌犯褲子上有被害人的血痕，然而該案偵探堅稱沒有血痕。1988年，李曾在一樁失蹤案中出庭作證說，無法弄清嫌犯刀上的褐色物體是否是人血，盡管在他出庭前，化驗已經(jīng)證明那不是人血。

2019年被推翻的那樁謀殺案，發(fā)生在1985年12月。65歲的死者在其女兒家中被捅了27刀，并被割喉；血液滲透了地板，噴得墻壁上到處都是。警察認定那是盜竊導致的殺人命案，然而，警察逮捕的17歲和18歲的兩個嫌犯，身上及其所有衣物上卻沒有任何血跡。兩人以車為家，但車上雜亂不堪，沒有任何清理過的跡象，也沒有任何血跡。

勉強將兩名嫌犯與謀殺案聯(lián)系起來的，是他們有盜竊前科和他們車上的消聲器壞了，而有人看到案發(fā)時有大噪聲車輛出現(xiàn)在作案現(xiàn)場附近（盡管證人也指出，噪聲車輛的尾燈與嫌犯車輛的尾燈不同）。

他聽說兩個不良青年已經(jīng)招供，但公訴方的麻煩是沒有任何物證，作為康州罪證實驗室的主任，而且有著強烈社會責任感，他難道不可以做點什么嗎？

兩名嫌犯被以盜竊罪分別關押后，其各自的獄友作證說，他們親口承認了那樁謀殺罪。兩人分別受審。但是，因為沒有任何目擊者證明，沒有任何物證，李昌鈺在兩次庭審中的專家證詞，就成了定罪的關鍵。

該案1989年庭審時，離世紀大案辛普森謀殺案庭審還有6年之久，李昌鈺還沒有超級明星般的世界聲譽。但在康州，他已經(jīng)從無到有，建起了業(yè)界知名的現(xiàn)代化罪證實驗室和學界知名的紐黑文大學庭證學科。在康州人心目中，他是信得過的庭證專家。

在當時，受雇于警方的李昌鈺，親赴現(xiàn)場參與了證據(jù)收集。庭審中，李昌鈺作證說，盡管作案現(xiàn)場如此血腥，但是，血液的噴濺方式是“未受阻擾”（uninterrupted）的，意思是，在受害人身體和墻壁之間沒有任何東西，嫌犯不沾染任何血跡是“有可能”（Maybe）的。而且，他在二樓洗臉池中的毛巾上和洗臉池的斑點中，驗出了血跡。他說，這毛巾是嫌犯在清理身上的血污后丟下的。

嫌犯被判有罪，分別被處50年和55年監(jiān)禁。

難以服人的辯解

兩犯不服判決，一再上訴。數(shù)名證人，包括那兩名獄友證人，分別翻供，稱被警察以減刑等好處收買。DNA測試技術完善并被法庭接受為證據(jù)后，對現(xiàn)場物證的所有測試都無一例外地排除了兩名犯人。而且，從這些物證中，包括壓在受害人身下的兇器上，還檢測出了第三者的DNA。

2008年，測試結果證明，李昌鈺指證的那條毛巾上并無血跡。不僅如此，沒有任何記錄顯示那條毛巾曾被測試過。

此時，李昌鈺已在包括辛普森案在內(nèi)的一系列大案中出庭作證，聲名如日中天?？抵菡m然承認其所雇的庭證專家在作證時犯有錯誤，但是堅稱，他并沒有撒謊，沒有犯偽證罪。

冤案又拖了整整11年，才等到康州最高法推翻原判。又過了一年以后，康州監(jiān)察機構決定放棄重新起訴兩個已是50多歲的嫌犯，所給理由是，原案證人有的已經(jīng)作古，有的已經(jīng)翻供。

兩人系獄30多年，重獲自由后，決定向聯(lián)邦法院提起民事訴訟，控告市政府、市政府雇用的8名警察和庭證專家李昌鈺踐踏了他們的人權。今年7月的判決，乃是正式庭審此案前的判決。判決批準對李昌鈺進行提綱判決（summary judgment，又譯簡單判決），判定李昌鈺對在原案庭審中捏造證據(jù)負有法律責任。

這次，李昌鈺沒有召開記者招待會，而是在臉書等地發(fā)了一則書面聲明，著重淡化自己的作用：“我是個庭證科學家……在庭審中提供什么證據(jù)，問證人什么問題不是由我決定的?！薄拔覍γ淼幕瘜W測試沒有起直接指證（犯人）的作用。而且，我在庭審中的科學證詞含有開脫他們的證據(jù)，比如，在他們衣服上發(fā)現(xiàn)沒有血跡以幫助證明他們無罪?！?/p>

當然，康州最高法并不認同他的說法。在推翻原判的判詞中，最高法說：假若沒有關于毛巾的證詞，“州政府的整個控告……很可能就要崩塌了”。

李昌鈺在聲明中還強調(diào)：“我沒有動機或理由捏造證據(jù)。”然而，動機這東西很難說。我們無不認為自己動機純正，然而，我們真的總是了解自己的動機嗎？李博士一輩子做了大量演講，我們不妨引用兩次。

2013年5月，李昌鈺在康州一所社區(qū)學院的畢業(yè)典禮上，對滿堂行將步入社會的青年說：“你必須抱有贏者的姿態(tài)。失敗者總是說‘沒有辦法，勝利者則總能找到辦法?！彼€經(jīng)常在對同行的演講中說：“除非我們破解這些案子，否則公民們要對我們失去信任的?！?/p>

回到那次謀殺案，他聽說兩個不良青年已經(jīng)招供，但公訴方的麻煩是沒有任何物證，作為康州罪證實驗室的主任，而且有著強烈社會責任感，他難道不可以做點什么嗎？

當然，我們不知道李昌鈺當時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他的“沒有動機”之說恐怕很難服人。而最為關鍵的是，他的聲明中沒有出示當年毛巾血檢的記錄。他的聲明確實附了一張照片，顯示當年收證毛巾時的標簽上寫著：“……印有粉紅/綠色花紋的白毛巾上有似血的污漬……”李昌鈺生涯中最為著稱的是對血痕的精到分析，然而，質(zhì)疑者認為，所謂“似血的污漬（blood like smear）”，不就正好說明沒有化驗，而只是肉眼直觀得來的印象嗎？

種族歧視的受害者？

聯(lián)邦法院的判決公布后，臺灣聯(lián)合新聞網(wǎng)上的一篇即時報道，以《樹大招風？遭美國法官判偽造證據(jù) 李昌鈺訴心聲：他們想把我扳倒》為題。但是，報道所引李昌鈺的所有言詞，包括“白人攻擊華人的事件越來越多”，都是通過“回復友人的關心”的形式出現(xiàn)的，而報道又沒有點明這友人到底是誰。

值得注意的是，李昌鈺在其英語聲明中，對“樹大招風”和“白人攻擊華人”等事只字未提。至于李昌鈺被判捏造證據(jù)，是否就是“白人攻擊華人”的一個實例，還真不好證明。更有說服力的倒是，他白手起家，在美國建立起這么一個龐大的帝國，還真與他是華裔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至少，他那惹人信賴的說話方式就挺華人的。

考慮到兩人系獄30多年，有估計稱州政府的賠償金額將在6000萬美元左右，但最后須由陪審團裁定。至于李昌鈺該出的賠償金，州政府已經(jīng)承諾將替其支付。

即時報道中還有這么一句話：“李昌鈺有感而發(fā)指出，‘從陳水扁到克林頓，從蘇建和到辛普森，從斯佩克特到皮特森，哪一個案件我們做鑒識，現(xiàn)場的人員不受攻擊？”從這句話看，李昌鈺2019年記者會上“從來未受指責”的說法，似有不實之嫌。

在康州聯(lián)邦地區(qū)法院的民事案中，控辯雙方都申請了多項提綱判決，唯一受到批準的就只有李昌鈺捏造罪證一項，其他都被駁回，進入正式庭審。

美國“聯(lián)邦民事程序規(guī)則”第16條規(guī)定：一、提綱判決申請者必須明示對事實沒有真正的爭議；二、法律賦予申請者提綱判決的權利。

顯然，對毛巾的最新檢測沒有發(fā)現(xiàn)血跡，也沒有初次血痕檢測的記錄，對這兩點事實，外界很難提出真正的異議。所以，聯(lián)邦法官批準冤案受害人的提綱判決申請，并判定李昌鈺對捏造罪證給受害人帶來的傷害負有賠償責任。這樣的判決，翻盤可能性不大。

考慮到兩人系獄30多年，有估計稱州政府的賠償金額將在6000萬美元左右，但最后須由陪審團裁定。至于李昌鈺該出的賠償金，州政府已經(jīng)承諾將替其支付。

這次判決，對李昌鈺最直接的影響將是，他若出庭作證，陪審員幾乎可以肯定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輕易買賬。但李昌鈺已經(jīng)84歲，出庭作證的機會有限，所以這方面影響不會太大。

另一方面，規(guī)模宏大的康州罪證實驗室和紐黑文大學庭證科學專業(yè)，都與李昌鈺的名聲緊密綁定。有不少媒體去信紐黑文大學，詢問以李昌鈺冠名的庭證科學研究所和李昌鈺的榮退教授稱謂怎么處理。學校都以公式性信函回復，稱因涉及現(xiàn)案，不宜置評。但是，已經(jīng)作為問題被提出，就是個不好的兆頭。

李昌鈺介入過8000多樁案件，疏漏自然難免。今后，有多少案件會趁勢圖謀翻盤，并提告李氏，就很難料定了。

也許，李博士突破當下困境的路徑，不是只顧及自己聲譽，而是利用自己的天才和資源，幫助將那件命案的真兇送進監(jiān)獄。據(jù)報，這正是蒙冤者朝思暮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