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佳佳
關于王柳云的故事,存在一個通俗版本—
一個年過五十,時常以洗碗工、保潔員為職業(yè)的女人,在經(jīng)歷了半生由貧窮、暴力、孤獨聯(lián)合的圍剿后,終于能夠背離她原有的生活,走入她所愛的文學與藝術。
在她偶然“撿來”的新生活里,她晝夜不舍地創(chuàng)作油畫,也在手機上寫下她觀察和構想了幾十年的故事。流傳出去的畫作使她成為別人口中的“畫家”,接連出版的書籍又為她冠上“作家”的標簽。
但無論是“畫家”還是“作家”,對于一個在命運中反叛了半生的女人而言,都是太過簡化而粗暴的敘事。
她渴望刻畫與書寫的,是天空中烈焰般往來自由的流云,是懸崖邊生長起來的繁盛的巨樹,是那些如同她一樣辛辣而頑強的生命。
而我們要講的故事是關于,在這個時常將人劃分為三六九等的、充滿了傲慢與成見的世界,一個出身寒微、命途坎坷,卻篤信自己內(nèi)心高尚的女人,怎樣如同燒不盡的野草那樣,去尋找她的立身之地。
在北京黃寺大街上的金融科技大樓里,王柳云握著被水潤濕了的拖把,一邊拖地,一邊大聲地罵那些曾經(jīng)來采訪的記者。
“一家著名的媒體,來了就說,‘阿姨你先說一下,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什么職業(yè),你是哪里來的?他還怕我說不出來,自己寫好了給我看,叫我照著說一遍。我最惡心這個玩意兒了!我說,‘我就不說!”
周末的大廈內(nèi)部空曠得近乎寂寞,領導辦公室的地面覆蓋著半干的水漬,窗外是初春時節(jié)冷冽而蕭瑟的北京城。王柳云停下拖地的動作,將拖把杵在地上,像一門架好的大炮那樣開火。
“我說我沒有職業(yè)。他說,那你這個(保潔員的工作呢)?我說這是職業(yè)嗎?我是從生到死在做這一份工作嗎?給我上五險一金了嗎?給我退休了嗎?職業(yè)?他說,‘哎,你先說一遍嘛。我就不說!這些王八蛋!”
她痛恨記者們報道她的新聞標題,痛恨那些像膠水一樣黏著在手機屏幕上的字眼—清潔工、農(nóng)婦、保潔員。
在第一次見面結束以后,她發(fā)消息來問:“請你告訴我,你將在文字里怎么稱呼我?”
她的靈魂,具有一種非凡的敏銳,使得她能夠迅速辨認出哪怕最隱匿的傲慢。她曾跟一位記者強調(diào)了多次,不要在標題中寫她是位“農(nóng)婦”,但對方還是執(zhí)意以這樣的稱謂發(fā)布了報道。
“本來世界沒有誰了不起誰。我還跟她說了三次。我真的想問她一句:那你的媽媽是工人,我應該叫你的媽媽‘工婦嗎?”
在她的批評對象中,出現(xiàn)得最多的人名是作家王朔。年輕時她看他寫的書,認為乏味至極,判定此人是個“膚淺的流氓”。后來她看王朔有句經(jīng)典名言流傳甚廣,說的是“世界上最無恥、最陰險、最歹毒的贊美,就是用窮人的艱辛和苦難,當做勵志故事愚弄底層人”。
她氣得跳腳:“王朔你媽的,你說這句話的時候,你認為你是上層人嗎?那么底層人是按什么等級來排呢?哪里是底層,哪里是中層,哪里是上層?有幾等幾級呢?你認為你自己排在第幾個檔次?狗不如的東西!”
與王柳云打交道,是一場對采訪者的考驗。
如果你無法理解她講述的那些痛苦的記憶、記混了她故事中的時間地點、在她講述的過程中不合時宜地露出笑容或者皺起眉頭—都有可能會招致她的批評。她會用最顯而易見的方式表達自己的不耐煩,一位記者曾告訴我,她在采訪結束之后就被王柳云拉黑了微信。
只有來訪者能夠做到真正尊重他人,并且足夠認真地傾聽他人的聲音,王柳云才會愿意敞開心扉,讓你參觀她絢麗的心。
怎樣才能在孤獨中保持從容而不至于痛苦?她迅速地作答,告訴我:“一個人孤獨孤獨以后,靈魂里就盛滿了甘露?!?/blockquote>我篤信她有一顆絢麗的心。在認識之初,我曾向她求道,怎樣才能在孤獨中保持從容而不至于痛苦?她迅速地作答,告訴我:“一個人孤獨孤獨以后,靈魂里就盛滿了甘露?!?/p>
2017年,曾經(jīng)為了修建房子、撫養(yǎng)女兒、償還債務而四處奔波打工的王柳云年滿五十,女兒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為了裝修房子而欠下的債務也終于償清。她決心要“換一種活法”,比如,到杭州去學點做小吃的技藝,以便今后擺個早點攤養(yǎng)活自己。
但在去杭州之前,她先到福建省屏南縣雙溪鎮(zhèn)走了一趟。她曾在央視紀錄片里看到,在雙溪鎮(zhèn)的免費畫室里,一名全無美術基礎的老婦人畫出了一盞馬燈?!拔抑唬ǖ浆F(xiàn)場)看一眼就滿足了,我想。”她回憶道。
正是從雙溪鎮(zhèn)開始,王柳云的人生走向迥然不同的方向。畫畫,最終成為她“撿來的”一種稀釋孤獨的辦法,而畫畫帶來的機遇,又幫助她進一步開啟了她為之準備了一生的文學生命。
我們應當首先讓王柳云來重新介紹她自己:
王柳云,來自世界最富庶的農(nóng)村之一:臺州。借杜甫詩:臺州地闊海冥冥,云水長和島嶼青。人間福地。畫家,散文家,兼任愛鳥協(xié)會會長,社會問題學家。極具才華的家庭主婦,會做多種名小吃。會說相聲,生性幽默且豁達,從小習過武,愛打抱不平。幾十年游歷半個中國,也是雙溪畫室最優(yōu)秀親和的掃地工。請向我學習。謝謝。
“就像換了一種人生”
在雙溪鎮(zhèn)1000平米的畫室里,王柳云執(zhí)意要找到她曾在電視上看見過的那盞馬燈。終于找到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馬燈已經(jīng)殘破得只剩下一綹捻子和一個底座,連可以提起來的鐵絲架都沒有了。
她望向助教王亞飛,想知道該從何畫起。她本以為王亞飛能夠教她,但對方只說,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想怎么畫就怎么畫。
2015年,福建畫商林正碌在雙溪鎮(zhèn)創(chuàng)辦了“安泰藝術城”,打出了“人人都是藝術家”的標語,聲稱為全國各地的人們提供免費的油畫教學。但當王柳云來到此地,她才明白,這里沒有真正的老師。她能夠獲取的是一些實際的東西:免費的顏料、畫筆,和畫紙。
王亞飛說,你想象一下一盞新的馬燈是什么樣子,我兩個小時后來看。
于是王柳云坐在畫架前,和自己較上了勁。面前的馬燈黑溜溜的,難看得“像狗屎一樣”,但在她年幼的時候,馬燈曾真實地點亮過無數(shù)個夜晚。她瞇起眼睛,一星火光在她眼前亮了起來。光源的中心最為明亮,橘黃色的光暈彌散在周圍,最外側是暗紅色的氣流,逐漸隱沒在黑暗中。
兩個小時后,王亞飛看到了王柳云筆下的火焰。王柳云記得她說,畫得好神奇哦,“像夢幻一樣”。
在今年出版的自傳性散文集《青芥人生》中,她寫下當時的內(nèi)心震顫:
“如果是以前,我才不相信!這世上,這大半生,我從來就是墊底的那個,以我為標準,其他人再層層高級上去。幾十年來,我的心早已由悲涼轉而完全相信自己不是個東西,也不該是個東西?!?/p>
“……可是現(xiàn)在卻有人忽然一下把我贊到頂,雖奇怪,心里卻有些不踏實的高興!所以,學畫的第二天,我起個絕早,走到雙溪鎮(zhèn)外的田園之上,內(nèi)心感慨,多少年低頭勞作,多少年已久違天空!”
原本只是“看一眼就滿足”的王柳云,從此決定在雙溪鎮(zhèn)留下來。
年過半百獨自外出游歷的女人總是難免招人非議。在臺州的村莊里,鄉(xiāng)鄰之間流言四起,鄰居們攛掇她的丈夫老林跑到雙溪鎮(zhèn)來尋她回家,說是怕她跟別的男人跑了。
他跟王柳云掉眼淚,說鄉(xiāng)親們講得他沒面子。王柳云發(fā)了脾氣,她說,要是非得逼她回去,她就從橋上跳下去,“我說你就把我拿回去就行了”。老林才不相信她會跟別人跑,他30多歲和王柳云結婚,別的本事沒有,全心全意相信她還是做得到的。但他仍舊跑到雙溪勸王柳云回家,他跟王柳云掉眼淚,說鄉(xiāng)親們講得他沒面子。王柳云發(fā)了脾氣,她說,要是非得逼她回去,她就從橋上跳下去,“我說你就把我拿回去就行了”。
老林不敢再做聲,“夾著尾巴就回去了”。
報大人見到王柳云時,她已在雙溪鎮(zhèn)畫畫一月有余。在一篇名為《農(nóng)婦流云》的文章中,報大人以王柳云為原型,寫下了“流云”的故事。當時“流云”的畫,大都是用笨拙的線條去勾勒鄉(xiāng)村中最常見的事物:雞、鴨、籬笆院兒、樹木、稻田。她運用的色彩總是艷麗,綠色占據(jù)畫面的主體。報大人覺得,那些畫雖顯笨拙,卻具有“一種原生態(tài)的、近乎野蠻氣息的吸引力”。
在距離雙溪畫室?guī)资镏獾牧硪粋€村莊,報大人曾偶然碰到“流云”,她正推著自行車沿河岸行走。他驚詫于這場相遇,“難道你是騎自行車過來的?那可是幾十公里山路啊,處處陡坡”。她說是啊,她騎自行車前來尋找好的景色寫生,等回去以后畫成油畫。
等到王柳云感到再也難以在雙溪畫室學到更多技巧后,2017年底,她決定離開,后又在畫友的極力邀約下,前往深圳大芬油畫村繼續(xù)學畫。
但在大芬油畫村,真正技術嫻熟的畫師壓根不屑于收王柳云為徒。她原本想去找一位畫刀筆畫的老畫家,學那種能用一把膠片做刀來畫畫的技法—刀筆的表現(xiàn)力強,能夠畫出很有質(zhì)感的山體。
她跑到畫家的畫室門口說“你好,我跟你學習好嗎”,卻只引來畫家“哈哈”的大笑聲。她還沒完全走出門,就聽畫家和旁人說,那個人還想到我這里學,老到什么地步了?
為了學習,也為了保護自己的自尊,她練就了一套“偷師學藝”的本領。
當她尋到又一位心儀的畫家,她再也不會請求拜師,但她會每周都去畫室里看他畫畫。當她出現(xiàn)時,畫家的筆東西難辨地胡亂游移,如同障眼法。畫家也不禁止她看,只是說,就算你天天在這里看也看不懂。
“我對全國人民說,我還真看懂了。不管你的筆怎么用,我最后只看結果,我就知道你那些筆是該怎么用的?!蓖趿普f。
于她而言,大芬油畫村就是一所大學。她蝸居在此,繼續(xù)她對自己的人生教育。
每年從大芬銷往世界各地的油畫超過100萬張,畫師們臨摹的“星空”“蒙娜麗莎”“梵高自畫像”遠渡重洋,被裝裱在精美的畫框里,掛進歐洲富人們的豪宅中。這里可以買到世界各地頂尖的油畫資料,在街頭巷尾,還能撿到離開大芬的人們留下的鍋碗瓢盆。閣樓上的小房間,租金600元,王柳云和畫友平攤。
她這一生大多時候都沒有余錢,始終過的是一種“用問題把錢解決掉”的生活,在她眼里,錢不是個東西,問題才是。報大人曾寫“流云”有一棟“非常氣派的”四層樓房,這就是王柳云之所以負債累累的原因,她想要把房子裝修得漂亮,沒錢沒關系,借錢來修,打工來還。這是她的人生哲學。如今她想要學習,錢永遠不是個問題。
那時候,王柳云的女兒林伊達每個月都會給2000元做她在大芬的生活費。實在拮據(jù)的時候,她還會去酒店里打零工。如她所言,“我憑勞動養(yǎng)活我自己”。
她的房東舒友文也是一名畫商,在王柳云離開大芬后,他們?nèi)匀痪S持著聯(lián)系。舒友文記得,在大芬的王柳云沒什么朋友,她總是獨來獨往,長時間把自己關在屋里悶頭畫畫。
那是2018年,王柳云以她高度的勤奮給舒友文留下了深刻印象。舒友文說,王柳云總是在天剛亮的時候就起床,在畫師們都還在沉睡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她畫畫的畫室門口等待。畫室主人的妻子還為此和王柳云鬧得有些不愉快,根本原因就是“王柳云來得太早了”。
她聽老師講課講得牛頭不對馬嘴,就在上課時拿根木棍不耐煩地敲桌子。老師因此讓她去教室外面罰站,問她為何這樣做,她直截了當答:“你講課講得不好?!?/blockquote>這是一種奇妙的生活。林伊達記得,母親從前在工廠里面踩縫紉機,回家后總說腳疼。但如今哪怕要跋山涉水去寫生,也不會讓王柳云感到疲累。“看著自己每天畫出不同的事物,我覺得生命被翻篇,很多糾纏我的思維與肉體病痛,在沉浸于快樂的忙碌中被遺忘,被驅逐。”
她反復寫下那種感受:就像換了一種人生,重新活過。
在開始學畫的第二天清晨,站立在雙溪鎮(zhèn)外的田園之上時,她仰頭望向南方霧靄沉沉的天空,太陽陷落在云霧之中遲遲不肯升起。但有一種新鮮的變化正在她的內(nèi)心之中劇烈地發(fā)生,仿佛太陽從未屬意于照亮這蒼茫人間,而是退回并懸于低空,從來未曾落下,“只為等待我看它的眼色,等著一再照亮我”。
“游過死?!?/h3>
王柳云的前半生,是一部與惡劣的命運纏斗的歷史。她與之作戰(zhàn)的對象,分別是貧窮、偏見、暴力,和孤獨。改變命運的契機一度降臨,卻又暴虐地轉瞬即逝。但她從未放棄武裝自己。幾十年過去,她說她已變得非常強大,因為人要學會用苦難做盔甲。
她生于1967年,家中原本有七個孩子,夭折了兩個。在活下來的孩子里,她最年幼,排行老五。在一個母親刻薄、父親殘疾的貧困家庭中,排行最末意味著,她出生時父母已然年邁,她還未獨立成人時,父母皆已離世,因而從小到大未曾得到妥善的照顧。
直到她8歲那年,有老師上門來問,你要去讀書嗎?她不知道讀書意味著什么,老師說,“讀了書能夠到外面去”。她這才動心,開始去上一年級,從此展露出她在學習上的天分。
那些年她時常吃不飽飯,餓著肚子上課沒精神,幾乎從頭到尾睡過去,在半夢半醒之間拼命聽老師在講些什么。數(shù)學老師看她打瞌睡,把她叫上講臺做題目,本想以示懲罰,卻沒想到她竟做了出來。她記得老師咂舌,說沒辦法,這是天才。
但除此之外,她從未得到過老師們真心實意的夸獎,她將之歸結為老師們認為她太過驕傲,同時嫌棄她家庭貧窮。
她的身體里似乎蘊藏著一股藐視權威的天性。她聽老師講課講得牛頭不對馬嘴,就在上課時拿根木棍不耐煩地敲桌子。老師因此讓她去教室外面罰站,問她為何這樣做,她直截了當答:“你講課講得不好?!?/p>
來自成年世界的惡意,很早就在她的心靈中投下了陰影。
她記得自己曾被校長先生深刻地“仇恨”過。當學生們在操場上集合,校長站在前面講話,太陽光從他的腦袋后方照射過來,王柳云個頭小,站在前排,校長的影子剛好投射到她的腳下。于是她在原地跳過去,又跳過來。校長問她為什么,她說,老師,我踩到你的頭了。
王柳云認為,正是因為這句話,校長從她三年級開始恨她,直至畢業(yè)。
“他在課堂上一再講駝子死了以后的故事。駝子死了以后,就用一塊木板壓住他,先讓臉朝天,兩個人壓著踩,要跳著把他壓平。我心里想,那骨頭不就斷了嗎?但我不敢做聲。他還不解恨,還說要把死尸再翻過來,再把這個木板又壓到他背上,再踩,踩平為止—我父親是駝子,知道嗎?”
她天生悲憫她的父親,一個因先天性骨骼硬化而殘疾的男人。因為駝背的緣故,父親逢人必須先抬眼簾再抬頭,小孩們常奚落他,說怎么看也不像個好人。
只有王柳云知道,父親是這世上最溫和善良的人,連一只螞蟻的生命也不忍心踐踏。
在回憶父親的文章中,她寫:“我做女兒的,為捍衛(wèi)你直接就是打架長大?!卑滋齑蛲昙?,晚上就在破樓里對著哥哥買來的一本拳書學功夫。講不通的道理,拳頭之下見真章。
至于那些挖苦并欺負父親的大人,王柳云有另外的辦法。
她曾挑無人防備的夜晚,撿起大石頭去砸別人房頂?shù)那嗤?,一聲巨響就造成一個大窟窿。她的老家在湖南新化,雨水時常光臨,若不及時補上窟窿,屋子就會遭水浸泡。要是誰跑來想教訓她,那也是沒門的,她隨便抄起一根棍子,管他是誰都敢打。
升入初中以后,她渴望成為一名工程師,因此拼命地學習物理、化學和數(shù)學。但貧窮始終還是一道無形卻牢固的韁繩,在她剛進入高中后不久就勒緊了她的脖子。
高一上學期,王柳云輟學了。整個小學和初中,她不怎么需要為兩三元錢的學費發(fā)愁,但讀高中需要繳納每學期接近兩百元的學費和住宿費。她因此被迫中斷學業(yè),回家種了四五年田,度過了一段“非常憂傷”的時期。
俯身在貧瘠而又無望的田地之中,她穿著褪了色的衣裳,臉上黑黑的,起滿了麻子。
顏料與文字,讓王柳云終于得到機會袒露她苦難之下豐盛的內(nèi)心,讓她從一個“受苦的女人”重新成為“人”本身。21歲那年,命運的轉折時刻到來。她從報紙上看見,隔壁縣里有位姓劉的老師經(jīng)營著一家園藝場,專門培育優(yōu)良品種。她寫信聯(lián)系劉老師,得到允許去學習種樹苗,于是她賣掉50斤大米,用得來的10元錢坐車去了隔壁縣。
她學成技術的時候,恰好趕上當?shù)夭捎媒?jīng)濟作物去綠化荒山,她回家后種出的第一批樹苗,就以4900多元賣給了縣林業(yè)局。那是上世紀80年代末期,掌握了致富密碼的王柳云,在一兩年內(nèi)就賺到了兩萬多元,成為了創(chuàng)業(yè)楷模。
然而,與財富一同到來的,還有她的第一任丈夫,那是噩夢的開端??偸敲\弄人,她好像在不斷地“從一座地獄走向另一座地獄”,再“從一片死海游向另一片死?!?。
在他們的女兒林伊達出生之前,前夫偽裝得很好,待她無微不至,會跪在地上為王柳云擦亮皮鞋。但在此之后,他暴露本性,想方設法套走王柳云所有的錢。心情不好的時候,他掐她的脖子,穿著她買給他的皮鞋踹她的身體。他時常夜不歸宿,光明正大地搞婚外情。
為了威脅她,他說,如果膽敢逃跑,他將不計代價地尋找,找到以后,首先就要把她的女兒掐死、摔死、割掉—就好像伊達不是他的女兒那樣。
這是王柳云記憶中諱莫如深的禁區(qū),一個陰森恐怖的修羅場。她講述這一切的時候如同惡鬼附體,鼓著雙眼,突然沖上來掐我的脖子,以模仿前夫惡毒的言行。
她說,“我才不痛苦”,在面臨這一切的時候,她心里只有唯一的念頭—“這個人必須死掉”。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她不斷地念他的名字,咒他去死。不然,“真的哪天被他搞殘了,那我生不如死啊,是吧?”
在這段婚姻維持了7年以后的某個夜晚,王柳云記得,她煮了三次米飯都煮不熟。而前夫非要在晚上10點開車出門,不知道要去做什么事情。就在這天夜里的凌晨兩點多鐘,前夫開車時徑直撞向一堵墻,撞斷了樹,也撞穿了墻,他蹊蹺地死在了車里。
王柳云認定前夫不是酒駕,因為他總怕別人在他醉酒后害他。她相信那天夜里是有鬼作祟。她說前夫死前途經(jīng)的那條路兩旁就是他們家種下的樹苗,土地是向農(nóng)民租來的,前夫嫌人家的祖墳占了他種樹的地方,拿著鐵鍬把墳鏟掉了。此后不久,他就在那附近撞死了自己。
林伊達朦朧地想起,她在讀一二年級時的某天,母親在上課期間突然來找她,告知她生父的死訊。正是從那時候起,王柳云母女才真正脫離了又一座人間煉獄。
2002年,王柳云在浙江打工期間遇見了老林,老林年紀比她小些,還沒結過婚。他不喜歡賺錢,對物質(zhì)生活的要求非常低。林伊達說,當?shù)氐钠渌腥俗瞿竟?,每月至少工?0天,可是老林每月最多只愿做5到10天?!八辉敢獬鋈スぷ鳎X得外面工作好苦。”
但王柳云看中他的善良。20年里,老林將伊達視如己出,他雖怠于工作,但也盡力地賺一點錢,僅夠伊達學習和生活。
這段婚姻從現(xiàn)實層面讓王柳云基本滿意,但在精神層面,又讓她飽嘗孤獨的滋味。
她對我說她從來不哭,但林伊達推翻了她的話。伊達說,20年間,母親賺錢賺得很辛苦,有時候身體不舒服,轉頭看見身邊的男人一點幫助都無法提供,時常在家里崩潰得大哭。
那是一種很深刻的孤獨,來自她畢生高傲的心氣與落魄的現(xiàn)實之間的沖突。
不管是街坊鄰居,還是老林,都無法理解為什么非要把房子裝修得那么漂亮。十幾萬元的裝修債務,落到王柳云身上,全都要用血汗錢來償還。
畫畫,是她懷著功利的動機無意間尋到的一種“稀釋孤獨的辦法”。“因為這個世界的人都是以錢來計量人的價值,是嗎?人家都要瞧不起我,我還瞧不起所有人,搞得我老是處在一個對立的環(huán)境里面。這就很痛苦,知道嗎?所以我就老是對著天說,你為什么要給我思想?你給了我思想,那你就給我相應的物質(zhì)和地位是嗎?那我說的話也有人聽嘛,因為現(xiàn)在的我說出來的話,就跟我父親當年說的話一樣,在別人的耳朵里,只能成為奇談怪論?!?/p>
“我走到哪里都不能融入。”
“我愛畫生命力巨大的樹”
林伊達小時候常聽王柳云講起一個故事,說的是她當年出門闖蕩江湖,在往返于湖南和廣西兩地的路上曾遇到土匪路霸。兩三個小伙子拿著刀攔車搶劫,而王柳云走上前,握住其中一個人的手,和他講:“有什么困難跟姐說,不要這樣子。”
故事里的男人們都愣住了,罵罵咧咧地離開。在他們走之前,其中一個人舉著刀威脅司機:“這個大姐的錢,你不準收?!?/p>
在王柳云此后的一生中,無論她身處何種境況,她都未曾改變過她的心性。她很天然地認為,自己終將離開糟糕的環(huán)境,離開所有鄙夷和輕賤的目光,她說:“我會走出去的,我自認為我會走得比他們高尚?!?/p>
從園藝場到雙溪鎮(zhèn),王柳云從沒放棄過從命運中突圍。她前往雙溪鎮(zhèn)學畫并非偶然,而是經(jīng)年累月搜集全國各地潛在機遇的結果。她收集到的信息包括:山東壽光種菜的基地地址、無土栽培技術、大面積種花、杭州培訓面點技術的免費機構、深圳大芬油畫村、福建屏南雙溪鎮(zhèn)上的免費畫室……
畫畫,是她懷著功利的動機無意間尋到的一種“稀釋孤獨的辦法”。當她因畫畫而吸引了第一批記者以后,其中一個女孩幫她開通了微博,讓她有機會開始面向陌生人寫作。
早年間,她從毛主席的傳記里學會了在看書的同時寫批注的本事,只要書不是借來的,她就可以密密麻麻地寫她的批注。初中時期老師講課,她筆走如飛,當場就能把聽到的所有東西記下來。
她形容自己讀書就像餓狗撲食。她讀撿來的報紙、包過糖的報紙、鄉(xiāng)政府辦事處陳列的報紙,只要有一點養(yǎng)料就行。無論走到哪里,她首先去找當?shù)氐臅?,囫圇吞棗地把很多書都翻過去。她從外國文學讀到中國名著,再鉆進四書五經(jīng),唐詩宋詞,《離騷》《九章》《天問》……她說:“我讀書養(yǎng)育我的靈魂。”
如今,幾十年積累起來的文學熱望就像地下河,她偶然挖開心間的一塊泥土,文字就像泉水一樣嘩啦啦地涌現(xiàn)出來。她每天從早到晚可以寫下一萬字,從不需要打草稿?!拔覝蕚淞艘惠呑?,我不斷地思考,不斷地觀察?!?/p>
顏料與文字,讓王柳云終于得到機會袒露她苦難之下豐盛的內(nèi)心,讓她從一個“受苦的女人”重新成為“人”本身。
小時候,沒人有空照顧她,她最常趴在地上找樂子,觀察各種昆蟲和植物。
她問我,你見過苔蘚開花嗎?她說春天的時候,苔蘚會長得高高的,像人的眼睫毛那樣細,它們會開出句號那么小的花,有粉色、紫紅色和深紅色的花瓣。她說她數(shù)過了,認定苔蘚的花有五片花瓣。
下雨天,螞蟻也會外出覓食,細細的雙腿在泥巴地里面行走,等到天晴之后就會穿上泥巴做的“靴子”。沒有風的時候,鄉(xiāng)村只剩下一片寂靜,她說自己會趴在地上,聽螞蟻穿著靴子走路的聲音,“叮叮咚咚地響”。
她曾經(jīng)厭惡密集出現(xiàn)的螞蟻,每每見到就要“弄死它們”,直到她中年以后,她才意識到螞蟻的生命與人的生命一樣平等。她見過螞蟻將死去的同伴抬回洞穴,她用棍子撬開它們的家,發(fā)現(xiàn)它們會把同伴的尸體抬進一個“房間”,碼放整齊,就像人類祭奠自己逝去的親人和祖先。
那是她眼中的世界,真切得令旁人難以辨明虛實。我不知道螞蟻的文化傳統(tǒng),但是我向重慶大學環(huán)境與生態(tài)學院的教授楊永川請教了苔蘚的問題,我問他,苔蘚是否會開花?他說,苔蘚植物咋會開花嘛。
“所謂的苔花,是苔蘚植物孢子體頂端產(chǎn)生孢子的膨大部分,孢蒴。”
但客觀世界與人的精神世界之間本來就存在天然的鴻溝,人只能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她想,螞蟻縱然渺小到如此地步,也在努力求生,試圖改變自身的命運。因此,她為自身弄死螞蟻的殘暴行徑而內(nèi)疚萬分?!拔也煌5叵蛩鼈儜曰??!?/p>
她的畫里最常見大自然的景觀,其中被稱贊最多的是她筆下的云彩。但她看了幾十年也熱愛了幾十年的天空,覺得可能終其一生都畫不出自己眼中最美的彩霞。日落時分,云彩最為變幻莫測,她凝望著它們苦惱萬分,她想自己只看見了云的這一面,云的背面又有什么呢?肯定藏著她看不見的東西?!拔业改嵌湓屏岩粋€洞,掉個什么東西下來?!?/p>
云里有她參不透的道理,深紅色的孤云在風中來往自由,對于它曾震撼了她幼時心靈的美,她今生今世都難以表達完全。
一個人與這流俗的世界格格不入沒有關系,首先要充分認識自己、相信自己,然后捍衛(wèi)自己。她喜歡畫那種“非常巨大的樹”,樹齡幾百年,根部千繞百曲。她說自己從小在山林里和樹作伴,認為樹的根部是樹的創(chuàng)傷所在。人類會去砍它做柴火,動物會拿頭上的角去蹭它以磨自己的癢。但縱使傷痕累累,樹仍然重新生長起來,枝葉參天地,邀請各路植物動物來筑造它們的家。
“還有那種生長在懸崖之上,沒有土,根也懸空的,那種生命力巨大的樹。我現(xiàn)在想來,就是表現(xiàn)出我自己的生命力,是不是?我天生就有那種生命力,別人都能被這種生命力震撼?!?/p>
采訪結束的那天,我們打算去餐廳吃飯,她換下保潔員灰色的工作服,準備穿上她自己設計的紅色外套。穿在身上的衣服就像是一個人的姓名,能夠顯示出她熾烈的性情。她的設計絕不流俗,乍看起來像一件懸掛流蘇的披風,卻又具備雙袖,是一件便捷好穿的外套。
她問我,穿這件衣服會顯得奇怪嗎?我說好看,她瞇著眼睛笑了起來。
走到樓下,原本灰敗的灌木叢中出現(xiàn)了一群喧鬧的小鳥。王柳云指給我看,說她每天把大家吃完不要的剩飯拿到這里來喂鳥,開始只有零星幾只,如今成群地來。城市巨大而荒涼,但她說她的心從來沒有離開過曾經(jīng)滋養(yǎng)她的山野?,F(xiàn)下,鳥兒們與她共享這獨一份的熱鬧。
歲月會讓這世上大多數(shù)承受苦難的人都變得乖順,面對不公的命運,抗爭不過就得接納。在幾十年的戰(zhàn)斗之中,王柳云也幾乎被苦難磨滅了希望,就像一團燃燒的火,無論一開始燒得有多旺盛,失去新柴都將熄滅?!昂芏嗳瞬皇且惠呑右矝]實現(xiàn)自己所謂的理想嗎?”
但她看遍佛門經(jīng)典,只聽見佛在回答唯一的問題,就是怎么做人。
她相信自己是用靈魂生活的人。在50年的沉默和壓抑之中,她憑借確信自身高尚的信念活了下來,在頑強戰(zhàn)斗到即將繳械投降的時刻,苦難的生活終于出現(xiàn)裂縫,一絲新燃起的火光透了進來。
這束嶄新的光線印證了王柳云的執(zhí)念:一個人與這流俗的世界格格不入沒有關系,首先要充分認識自己、相信自己,然后捍衛(wèi)自己。
有天采訪結束,她送我進電梯,在電梯門即將合上的剎那,她突然對我說:“永遠不要去蹚別人蹚過的水。”
后來我知道,她不僅僅是在告誡我,也是在提醒她自己,永遠不要走世人為你設想好的路,永遠不要蹚別人早已蹚過的水。生而為人,無論面對命運為你鋪設下的怎樣崎嶇的道路,都要保持獨立的思想,用苦難做心靈的盔甲,去戰(zhàn)斗到最后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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