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年時光遙迢尋來。彼時,我的光陰在藕花天里細碎而悠長,像野荷漸漸黏稠起來的香氣,粗手大腳地疏散著。
野塘里藕花未開,尚是尖紅的菡萏。籬笆院里,小白狗趴在檐下,狗嘴貪涼觸地,狗眼不耐煩地翻一翻,看兩只俏皮的白蝴蝶低低飛,時刻警惕著不讓其落到背上去?;権堖鬟鹘兄鴮に勰鄣呢堊?,嬌聲軟氣的,像小風撓人心尖。
姥姥在大太陽底下曬霉。高粱稈織成的箔經(jīng)過舊年的汗水深一重淺一重地浸潤,青春的綠顏色已變成黃臉婆。瘦小的老婦人在黃皮寡褐的箔面上,擺開陳年的衣物。一件件從樟木箱子里莊重捧出,座席似的整齊排列。斜襟的黑襖,肥襠的棉褲,尖尖如筍的繡花鞋,黑絨帽,綠棉襪。個個白眉赤眼的,頂著一頭老陽光,舒舒服服地吐著潮氣。
“晚兩天,就到了南方的梅雨天了。咱這地界也下潮雨,瀝瀝拉拉,小孩子的清水鼻涕似的,下的人心里都長醭……”姥姥絮絮叨叨,“你娘就是個不會過日子的人,大人娃們的衣物該曬一曬了嘛。那一年,我去南鄉(xiāng)大妮家,你娘就潮壞了一柜子的好衣服,害得大娃二娃差點大雪天光屁股……”
娘在檐下閑適繡花。抬眼看籬前的蜀葵又開了兩朵清紅的花,不禁莞爾。那笑容純凈明媚如少女。姥姥的嘮叨,小風一樣吹過腮,刷一層薄薄胭脂紅。
小嬸隔著矮籬投進一把潑辣笑聲,像飛來一篷灰喜鵲的鳥喧,喜喳喳洇開一團陽光。“楊娘呵!您老的繡花鞋像牛角哨描了彩釉。送我一雙唄,放家去供八仙桌上,當古董。稀罕物,寶貝蛋,槐仙奶奶的花折扇。咯咯咯……”那伶俐的婦人笑得花枝亂顫像蜀葵。
姥姥迅速拿一塊毛藍頭巾壓住三寸金蓮的繡花鞋。皺紋如菊的臉頰蒙上一層潮紅,像被人窺見了赤裸裸一雙弓背畸形小腳那般窘。沒大沒小的嬸嬸,一雙大腳撲嗒撲嗒自在走過去,屁股后旋起一團得意的黃土。
彼時,塘上菡萏半紅。村里花開如笑。小村里的花,自然有一點點野。含著笑,含著笑。盛開的花朵努力裝作不張揚,是那種一低頭的竊喜。卻能讓人暫時忘了時光的流逝。就像曬霉后的姥姥,只對著野花們發(fā)呆,癡迷。那些年離開小村的夢里,常常夢見姥姥。她笑瞇瞇地坐在故鄉(xiāng)的籬笆院里,面前放一竹籃的紅藕。那籃紅藕盛著鳥鳴,露珠,少年,思念,都是故鄉(xiāng)的味道。
二
塘上的紅藕長了腳嗎?活色生香走到娘的白篷布上去了。長尾巴的黑腹鳥也站到繡布上去了嗎?閉著尖尖紅嘴不說話。
爹正勤奮鋪開一張隔年新打的箔,青枝綠葉地曬霉。
一箔汪洋的白陽光,托著娘花花綠綠的衣物。亮瞎人眼。滾了銀絲邊的軟紅小襖。繡了明晃晃鳳凰的百褶的綢緞裙。描了紅嘴綠鸚哥的花鞋。紅被面子上大朵的富貴黃牡丹亮嶄嶄一點也不褪色,那香氣像要跳到人懷里去。它們都是娘的陪嫁,也是爹引以為榮的闊氣。一年一年都要展覽似的曬。矮矮的籬笆遮不住的闊綽四下走。那是黑檐黃土墻的老屋多年來的榮耀。
當年娘是鎮(zhèn)上楊裁縫的三小姐,雖然陪嫁就那么幾件,也能在幾十戶人家的小村里彰顯爹的成功與驕傲。
“曬楊三姐的嫁衣嗎?”有人從籬前過,手里拎幾顆蔫頭耷腦的懨懨綠苗,那是鋤頭誤傷的小玉米。小黑布衫能擰下水。他把鋤頭從肩上卸下來,抱拄在頜下,用夸張的語氣嘖嘖贊嘆。慣常如此會換來一根紙煙。
“不曬要發(fā)霉了??刹灰萌疹^干燥曬一曬嗎?這些好物件可不得及時曬!”籬笆里,爹加重了語氣,年年都要強調那些舊物的好。
隔籬拋去一根煙。
那人不走,美美地吐著煙圈,大日頭下站著,有一搭沒一搭的,搜刮著干澀的語言繼續(xù)夸箔上的物件好,時不時搖頭深嘆一句:“嘖嘖!村里沒二家嘛,這些好物件!我屋里那位,當初就穿一件不露肉的囫圇衣裳過來的,只打了一塊補丁,就算是嫁衣了。比不得朱先生闊氣嘛。誰有你福氣好?”
爹挺了挺腰身,小驕傲重上眉梢。
后面有人過來了。先來的那人煙卷也燃盡了。爹從薄薄的煙盒里新掏出兩根,走過去,樹蔭影里站著。三個男人抽著煙,不說嫁衣,轉說農事去了。
彼時,籬笆院。紙糊的格子窗。吱呀吱呀的舊木門。新木扎的矮籬笆。牽牛花翻過籬墻,一朵一朵探出來,舉著水紅淡藍的小喇叭,明晃晃地耀眼?;h前的野生小黃花碎碎叨叨開得隨心所欲,老屋看上去簪花滿頭的樣子。有一些淳樸幽靜,有一些閑美鮮喧,有看不見卻觸摸得到的一股子蓬勃氣息。那是小院的味道,是娘的味道,是藕花天的味道罷。美得像南歌。
三
娘低頭繡花,一朵,兩朵。她只繡藕花。瘦瘦的婦人,眼神嫵媚,也悄悄聽男人們說話,只輕輕抿嘴笑,頭也不抬。好像爹千寶貝萬寶貝的那些物件,和她無關似的。
當然,那是寒門小戶的爹的榮耀。對娘來說,那算得了啥?當初楊家大姐二姐出嫁,七大箱八大柜,滿滿當當,紅了小半條街呢。姥爺恨三女兒私訂終身,門不當戶不對,米囤跳到糠囤里。就悻悻地隨便弄幾件紅紅的嫁妝打發(fā)了她。
想一想,娘居然不以為然。她就喜歡泥巴的村莊,泥巴的老屋。春夏秋的野花,那野生的密密匝匝香氣追著人走?;蠲撁摰囊叭ぃ袼浑p不裹的腳板,自由自在四下里走,沒有羈絆。多好!
坐在敞篷似的檐下繡花,要風得風,要云得云。四季都可以戴花。想掐哪朵掐哪朵,哪朵水靈戴哪朵?;ǘ淅p滿籬笆,月光鋪滿小院。多好!
養(yǎng)一群肥肥的灰鴨白鵝,抱著小簸籮撿一顆一顆沾著新鮮糞便與羽毛的大個鴨蛋呀、鵝蛋呀,在鐵鍋里拿棉籽油炒了,滋滋啦啦的,香噴噴制造一盤人間美味。多好!養(yǎng)一只嬌媚的花臉貓,生一窩白胖的嫩貓仔。喂一只小白狗,看它去追逐飛來飛去的蝴蝶撒歡。多好!
小灶屋低矮,高大的男人和兒子們彎著腰進進出出。躬身進來的他們,像給端坐在灶門前的婦人鞠躬致敬似的。有風的時候,風野性地亂吹,逗炊煙玩呢。粗大厚實的炊煙,囚在逼仄的灶間打著滾,不肯離去。熏出土蟬似的燒灶人,滿面煙火色。她被嗆成一朵流淚的蜀葵也心生歡喜。
娘喜歡小院煙火騰騰的生活。大姐二姐十指不沾陽春水,在深宅大院里生活,娘不喜歡。厚厚的胭脂水粉怎能遮得住淡淡的憂傷與孤清?每次相見,姐姐們也著實羨慕三妹野云似的生活?;h笆,炊煙,野花,白狗。粗拙,歡實,蓬勃。
莊戶人家的生活。布衣,粗茶,淡飯。春天,娘像小姑娘似的和一群鄉(xiāng)下女孩去壟上挖野菜,嘻嘻哈哈。笑聲和臉龐都像露水洗出來一般明澈清新。一隊鞋子上沾滿新鮮泥土的女子,臂彎挎一竹籃青綠新嫩冒水的野菜,手里搖晃一枝明艷野花,逶迤著從壟上走來。身前身后籠著春光,前頭猶有十萬朵桃花開。美得像詩經(jīng)年代。折身去塘里浣洗。一截截未經(jīng)夏日漂曬的藕般的小腿,白白的腳趾引逗得幾尾傻萌的小野魚咬一咬,以為白藕。多好!
娘是個心有浪漫的婦人。光陰似乎沒在她身上打下烙印。即使眼角生幾條細細的皺紋,也似乎禁不住清澈無邪的笑聲滌蕩,云淡風輕地抹淺了。
姥姥曬霉,是愛惜舊物件,有柴米的煙塵味道。爹爹曬霉,曬的是光陰的榮耀,和支撐貧瘠日子的小驕傲。娘不曬霉,她只把一針一線的錦繡鋪展在悠悠長長的光陰里,一半是滿足,一半是希望。不戀舊,不回頭,不遺憾,不羨慕。
纏滿明晃晃野花的籬笆院,是她的童話城堡,里面住著她的王子和孩子們。她一直是沒有南瓜車和水晶鞋的灰姑娘,可她極滿足,極富庶,她有在人間做一個鄉(xiāng)野民婦的快樂。
四
藕花開了。香氣從塘上來。荷葉新翠,紅藕撲簌,香氣晃動,那是生命蓬勃的感覺,是美人的味道。彼時,野塘美得像詩經(jīng)。
籬前屋后。爹的小瓜園里,小香瓜熟了,小白瓜熟了,花面瓜熟了,地瓜熟了,老艮瓜也熟了。二茬的西瓜小妞,藏在老綠的瓜葉下探頭探腦。
娘的小菜園里也是花紅柳綠,垂垂掛掛,熟了一片。
白月牙升上水一樣藍汪汪的天幕。那晚的月牙美又嫩。細彎的月邊有一顆朦朧的孤星。像美人嘴邊點了顆胭脂痣。那月兒,讓人想起電影里柔嫩清新的林妹妹,十五六歲的年紀,清美得直冒一股仙氣。
娘和爹坐在黑門樓下說話。娘膝頭搭一條棉布的小圍裙。腳邊放著一個新編的竹筐,泛著瑩瑩的綠。她一粒一粒地剝蒜。脫了白衣裳的蒜瓣,白白胖胖地坐進小竹筐里曬著皎白的月光。
爹喝著大葉子茶,抽著一明一暗的煙卷。姥姥垂著頭坐在矮矮的木凳上打盹?;権埐荒图拍粫r拿臉蹭一蹭她裸露的腳面。老婦人拿手撥開肥絨絨的貓臉,繼續(xù)打盹,發(fā)出微微的鼾聲,像老貓。
月光里,娘和爹細聲細氣地商量著人間煙火事。
他們三兒子的婚期越來越近了。需要再打一座小廂房。小灶屋的煙囪也要修一下。還要造一個新豬圈,老母豬的肚子沉得拖著地皮了,不知道一個月后要新添多少小豬仔,不能讓狹窄的豬圈囚住歡蹦亂跳的小豬蹄……這些事都需要實打實的銀子來圓滿。
爹說:“去賣瓜罷?!边@些瓜蛋子今年長勢真喜人。雨水足,陽光好。爹瞇著細長的眼睛望著眼前的一片瓜地,像望著月光下一地白花花的銀子。額上的每一道皺紋都鋪滿歡喜。
“鎮(zhèn)子小哇,腚坐的一片地。賣家比買家還多。二柱子家的瓜拉來拉去也沒賣出去幾個,倒是把他家?guī)讉€半拉橛子(豫東方言,半大小子的意思)吃了個肚兒圓,歡喜的很吶。哪知道娘老子的難處!二柱子他娘急得抹眼淌淚……”姥姥突然清醒了,說了一串明明白白的話,心頭萬斛愁的樣子,深深嘆氣。
娘不語,依舊低頭窸窸窣窣剝蒜。姥姥見她不知人間憂愁的模樣,氣得狠狠撥拉開腳邊撒嬌的貓,氣咻咻拎著板凳回屋睡覺了。
爹抽完了一根紙煙,沒有點燃第二根,只從腰間摸出小煙袋,在煙袋鍋子里壓實一撮碎煙絲。他拿手里尚有一絲紅意的紙煙頭,按到煙鍋子上,再狠狠吸兩口,小煙袋就美美地燃起來了。再把紙煙頭丟地上,拿腳尖子碾了。
月牙漸漸豐滿了。林妹妹的彎彎黛眉變成了劉姥姥的臥蠶眉。月光也豐厚起來,露水也深厚起來。
娘拍拍兩只手,抽下膝頭的棉圍裙,立起身子,走到遠處去抖一抖,轉身端起滿滿的竹筐回屋去。再轉回來時,身上披了舊紅的衫子,手里拎著一把蒲扇。坐下來,撲撲嗒嗒給爹驅趕賊似的尖嘴蚊子。
他倆沉吟著。月光也沉吟著?;権埡托“坠放P在腳旁,一邊一個,軟塌塌的小肚子一起一伏,睡得香甜,不知人間憂愁的可愛小模樣。
月牙兒偏西了。
娘眼里清亮亮的,像落了小星與露水。身邊的鳳仙花與蜀葵在晚風里輕輕搖著花朵,像給娘執(zhí)扇的挽髻婢女。娘突然歡喜起來,拊掌笑道:“有啦!有啦!朱先生,我想到一個賣瓜的好去處?!?/p>
爹看著她孩子般歡喜的面龐,月光下那般生動純凈,可不就比鳳仙與蜀葵還好看嗎?
五
露水在草本上臥睡未醒。蟲兒伏在草叢里,嘰嘰地細碎叫著,聲音格外潮,有點像清晨的空氣,新鮮得過分。爹和娘起床了。
爹從淘草缸里控出最后一撈子青草,放進大黃牛的石槽里。再給大黑豬的舊陶盆里倒進半桶豬食,攆出鴨籠鵝舍里睡意正濃的小東西。關好籬笆門,嘎嘎叫的鴨兒鵝兒們只能在籬笆院里溜達,萬不可撒出去的,要不然瓜園菜園可就會被打劫似的給禍害了。小白狗倒是勤快,圍著忙碌的男主人撒歡討好,一副睡足后的歡快與亢奮。
天邊的月牙還沒走,隱隱約約的,像躲在輕紗幔里的小美人,似乎要等著和太陽道別似的多愁善感。架子車上幾個深大的竹筐里,沾著露水的黃白青綠的新鮮瓜裝得冒尖。收拾停當,天還沒有透亮。爹挎上袢繩,準備出發(fā)。娘推著那輛舊自行車,車大杠下的帆布兜里裝了干糧、水壺、毛巾,還有爹的小煙袋。叮叮當當像晨曲。
爹和娘一前一后,在細細彎彎的小土路上走著。
彼時,天上,流云有點醉,斜斜地走,游絲軟系的小模樣。壟上,玉米新綠,長勢喜人。塘里,菡萏綻紅。一陣陣紅藕吹來的香氣,帶著露水的潮潤,和細軟不燥的晨風一起,鼓蕩起娘的舊紅小衫和爹的對襟黑布衫子。他們臉上掛著清新明朗的笑容。走在開滿萱草花的鄉(xiāng)間小路上,像去吃席一般歡喜。
趕到鎮(zhèn)子上時,狹小的集市已擺滿瓜果蔬菜的小攤。農人們臉上掛著期盼的笑意。漸漸起燥的日頭,在黃草帽下他們黝黑的臉膛上制造出細碎的汗珠。爹的瓜車吃力擠過熙熙攘攘的街面,晃晃蕩蕩,像穿過海面的一葉搖晃小舟。有三村五里相熟的,欠起身子打招呼:“朱先生,帶著楊三姐哪去呀?有沒有好去處,也捎帶上咱唄?!?/p>
爹的瓜車被擠得晃蕩,左右搖擺,大聲回一句:“好著呢!先去探一探,好賣了,再回頭叫上你。”
爹把瓜車停在供銷社家屬院前的一棵合歡樹下。樹上合歡開得正好,一朵一朵細細茸茸的花朵,纖柔得不食人間煙火的小仙似的。娘撿起地上的一枚落花,像舉起一柄小小的紅折扇,遮在眉邊,好生憐愛。
剛從車上卸下瓜筐,便有穿嶄亮白短袖的男子走過來,一看就是衣食無憂的人。看見新鮮的瓜,男子忍不住嘖嘖贊嘆:“好瓜!好瓜!這一看呀,沒有三五年的經(jīng)驗種不出這好瓜來。”隨手稱了鼓囊囊一網(wǎng)兜,喜滋滋往家走。遠遠地看見他跟鄰人打招呼,回身往合歡樹下指,那人便徑直朝爹的瓜攤走來,也拎一網(wǎng)兜去。
挽著鴨蛋似的灰白發(fā)髻的老婆婆顫巍巍走過來,衣衫干凈,面容慈和。娘的嘴巴甜,嬸子長大娘短的,像甜蜜蜜喊自家的親嬸娘似的。小秤砣高高的,讓人歡喜。臨了,送一根綠胖水靈艮瓜?!白约业乩锏?,不值幾個錢,老嬸子拿去給孩子們拌涼面吃,可脆生了。”
抱孩子的年輕婦人悠悠蕩過來,挑挑揀揀,嫌肥厭瘦的,總能說出個褒貶。娘一點也不惱,軟聲柔語,十二分的耐心。自恃優(yōu)渥的婦人到底有些不好意思了,終究慷慨買了兩大兜,付錢的姿勢多少帶些傲嬌。娘甜甜笑著。
婦人打量著她,忍不住說一句:“你的發(fā)髻真好看!銀簪子也好看。”娘笑笑說:“你的短頭發(fā)才好看呀!又年輕又時尚……走,我?guī)湍闼图胰ァ!眿D人懷里粉團似的嬰孩沖娘咧嘴笑,扎舞著藕段似的胳膊要娘抱。
彼時,熱風在大地上游走,吹過瓦舍,吹拂老樹,給人留下幾樹合歡。陽光從密密匝匝的紅合歡花朵里篩下來,落在娘瘦瘦的身上。一額頭粉膩膩細碎汗珠子的她,面容明凈慈和,像送子娘娘。
六
南鄉(xiāng)的大姨來了。
彼時,藕花開得正盛。像給老塘穿了紅衣,搽了胭脂。野塘四周綠木樹籬,像矮墻,圈起塘上無數(shù)朵紅藕。多年后回想彼時情景,想起一個詞——妖嬈,妖嬈得驚艷。
小架子車吱吱扭扭從陌上來,一路穿過多少野塘上的藕花香。小腳老婦人的臂彎挎一只白底藍花的包袱,端坐在車上。二表哥推車。車旁跟著一個藍花布衣的十一二歲女孩,臉龐清秀,眉眼間頗像大姨。
我和娘,還有新媳婦三嫂嫂,三人站在村頭的野塘邊,翹首迎接鳳輦似的莊嚴木車。塘上的藕花朵朵都紅了臉,香氣送進衣服里、頭發(fā)里。我偷偷看一眼身邊軟紅衫子的三嫂嫂,唇紅齒白的嬌美模樣,可不就像一朵極美極鮮的藕花嗎?
大姨帶給我們很多南鄉(xiāng)的吃食,糯米果子,油酥餅,梅花糕,雪片糕,每一道點心都是大姨親手做的。彼時已是地道農婦的她,舉手投足間依然有曾經(jīng)的清雅與端謹。
她送給我和三嫂嫂每人一塊繡了清紅藕花的白綢料子,囑咐我娘找鎮(zhèn)子上的好裁縫給做兩件小旗袍。娘羞赧一笑,說:“莊戶人家哪能穿那嬌氣衣服?放著罷?!?/p>
名字叫鶯兒的小女孩,南音細婉地說一句:“料子是奶奶用兩升新稻換的,藕花是她親手繡的。”
大姨迢迢探親而來,必定是要小住的。我和鶯兒便成了形影不離的一對伴兒。兩個十二歲的女孩,我甜蜜蜜地喊她“鶯兒,鶯兒”,像喚頭頂飛過的一只好看的黃鶯鳥。她脆生生地喊我“靈兒姑姑”,水嫩嫩的南音像心上吹過一縷沾了藕花的晚風,涼而生香。
彼時,鄉(xiāng)下暑風起。熱浪把倆小雀子似的丫頭轟到野塘邊。
多好!紅藕花鋪了小半面塘。野菱角也頂著一頭小白花,透著野性的美,忙著給綠荷葉子鑲邊呢。雅得很,香得很。我恰恰剛讀了娘珍藏的舊書,《詩經(jīng)》呀,《南歌》呀。那些寫荷的字眼,紅花瓣似的一個一個直想從心里歡喜地跳出來。
拉鶯兒一起坐在塘邊,露出細瘦瘦的腿,垂進涼涼的塘水里左右擺蕩。黑黑的小野魚追逐著咬腳丫子,癢得我倆咯咯笑。
那時,我家籬笆院里有一只巨大的木盆,那是秋上的采菱“小船”。秋天時,我撐著它在塘上悠悠采菱,像南歌里走出來的小女子。
大姨看出了像鄉(xiāng)下小子般潑野的小丫頭的心思,再三叮囑我:“萬不可帶鶯兒下塘?!?/p>
“那木盆會翻的,塘水多深?淹死人也未可知。”老婦人的臉上布滿恐懼。我繃著臉忍住笑,咋就會淹死人呢?秋上采菱,我一天在塘上穿行八百回呢!村上的孩子都這樣啊??上?,鶯兒等不到秋天就會走的。我心里直想把那采菱的美好場面給她看。
我只好拉她坐在塘邊。野塘像一紙的風吹蓮動。
“頭上頂一張荷葉的綠蓋,像不像你們南鄉(xiāng)的油紙傘?”我問鶯兒。再蹚水摘一朵盛開的紅藕給她,鶯兒抱在胸前。藕花映紅了白凈的小臉。她兩腮像搽了胭脂??刹痪拖褚欢漉r嫩嬌美的藕花嗎?
我給她搖頭晃腦地背唐詩《采蓮曲》:“若耶溪傍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日照新妝水底明,風飄香袂空中舉……”背《漢樂府·江南》:“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鶯兒細聲細氣地跟著我背,一句一句很認真。慢慢地,清亮的眼睛蒙上淡淡的惆悵。小女孩垂下頭,很憂傷地說:“靈姑姑,姨奶奶讓你去讀書,多好哇!奶奶不讓我去讀書,說女孩子會繡花,會做糕點,長大嫁一戶好人家就行了!我好想讀書呃。我們村里好多男娃女娃都去讀書了……”瘦小的鶯兒傷心成一朵被掐斷的藕花。
那一小段日子,我在塘邊,教會了鶯兒背好多唐詩。塘里的藕花也像被我教會背詩的樣子,每一朵都是一張紅笑臉,帶著前世今生的味道。
月亮白潤的夜晚,一塘的蛙鳴。兩個紅衫少年坐在小蓮花旁邊,看花看月亮。浮動的光影里,真像兩朵出水的小菡萏。
彼時,少年的眼中,即使月亮,也是一朵白蓮花。就那樣,在天上,開呀開,開呀開。突然,月光跌下去,落在塘水里,有些銀白的亮光。塘上大朵大朵的紅藕,在月色里迷離柔涼,紅蒙蒙的,像紅襦綠羅裙的小姐,美得心里一痛。
日子過得極快,飛刀似的,割著相聚的歡悅。大姨帶著鶯兒要走了。
我倆的離別有了少年的愁滋味。像魯迅的《少年閏土》。雖然我不是少爺,只是個被開明的娘送去學堂讀書的鄉(xiāng)下丫頭,野生的藕花似的。但誰知道呢?會不會就一別數(shù)年,從少年到中年呢?濃濃的離情使兩個少年抱頭大哭。惹得大姨與娘也落了淚。千萬遍地哄與勸,到底還是生拉硬拽地分開了兩個淚人兒。
鶯兒走了。帶走了我的一顆心。無憂無慮的野丫頭生平第一次嘗到了離別的苦澀滋味。我送給鶯兒一本唐詩。不知道她會不會偷偷讀,不會的字會不會找人教。
我追著車子跑了好遠好遠。很遠處,云團緩慢撤掉,吐出浩蕩的綠野,連綿不絕,像海。那輛小小的架子車像一葉小舟,倏忽間被吞進綠浪里去了。
彼時一別,鶯兒似乎淹沒進了人海,多年杳無音信。少年的我那想念是逼真的,是無限惆悵與憂傷的,心里的紅藕開得正明艷時,會偶爾閃過一張少女淚水潸然的臉。
那個藕花天,十二歲的少年,生了第一縷人間的憂愁與牽掛。
光陰再長,都擋不住舊年的芬芳。如今的藕花天里,還是綿密而妥帖的好日子。舍不得驚動往事,那些人世間最干凈的甜蜜、飽滿和深意,我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