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悶悶
按照火車到達的時間,提前來到出站口等待,見有人群涌出,牧抱著孩子打起十二分精神找尋那個熟悉的身影,五六分鐘過去,仍舊沒見到想要接的人。掏出手機打電話,撥通后無人接聽。早知道是這般就買張站臺票進去,直接到所在的火車車廂門口接人。焦急中,提著大包小包的母親出現(xiàn),牧趕忙過去分擔(dān),接著一同來到路邊攔出租車回去。
坐上車,母親把孩子抱上,乖哄戲逗之余,說,你們到底是怎么了?上次回來還好好的,你怎么就不忍讓包容?牧示意母親回去再說,在車上好多事情不便說。母親瞪他,說,怕丟人就不要爭吵,害得我跑這么遠過來,主要是你爸一個人在家,笨手笨腳飯做不成,給安頓到你二爺家去吃,他好面子還不去。牧說,用不了幾天,很快你就可以回去。母親看孩子有些瞌睡,將孩子攬入懷里,以便他更好入睡。進到小區(qū),母親急性子,問,到底是為什么?為錢?牧搖頭,說,不是,就是說話沒說對,第二天早上我醒來人就不見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走的。母親看著熟睡的孩子,說,趕緊去找啊,現(xiàn)在都幾天了,你是活人還是死人?我沒來可以先把孩子放在那種專門代替撫養(yǎng)的機構(gòu)呀,大活人幾天不見蹤影,多么可怕的事情!牧無助地說,找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能問的人也都問了,沒有么,不知道去了哪里。
開門進到家里,母親將孩子放在臥室的床上,蓋上毯子,推門看廚房看客廳,說,這才幾天,你看家里沒有女人能行不?冰鍋冷灶、亂七八糟,就不像個家。牧嘆氣,不知說什么好,坐在沙發(fā)上看這個忽然變得陌生寬闊的家,不禁想,房子原來是存在于人的意識精神里,某種程度上,房子的大小,是溫馨還是冷清是由人的意識意念決定的。仔細算來,景出走已經(jīng)五天多了,今天下來就是六天。母親去廚房洗刷牧這幾天用過沒洗的碗筷和鍋,說,我很快給你做點吃的,然后就出去找。牧坐了一會兒,站起身來,到門口的鞋柜里取出鞋,邊穿邊說,我不餓,我去趟她爸媽家看看。母親掂著濕淋淋的手出來,說,也是,餓了先到飯館買些吃,先趕緊把人找回來。
前天打電話問過景的爸媽,說沒有來。從老兩口急躁的口氣就知曉,景真沒有去,那他跑這趟的意義何在?牧邊走邊想,面對車流不息的馬路和密集的樓群,陷入稠膩的茫然。他的雙腳邁不開,不知去哪里好,漫無目的地游走可以,但心里會過意不去。去哪里找好呢?慢慢悠悠走出三四里路。有一點毋庸置疑,如果景藏在哪里不想讓他找見,他就算是跑斷腿也找不到,這樣說來,要想找到一個人,全在于被找的人給不給找的人留下蛛絲馬跡。一般而言,找人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強行找,風(fēng)風(fēng)火火、恍恍惚惚,有時也能誤打誤撞地找到,這里面的緣由只能說是帶有運氣成分,或者兩人生活中思維同化到了極致。
現(xiàn)在想來,牧痛恨自己當(dāng)時怎么就不能少說幾句,忍一時風(fēng)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嘛,還有畢竟自己是男人,格局胸懷要打開,其實也沒有說什么,就是平時那樣說話,為什么話題爭論已經(jīng)忘卻,不過是些雞毛蒜皮、零七碎八的事情。越想越后悔,怎么就沒有忍住,假若當(dāng)時忍住了,現(xiàn)在哪里有這樣的煩愁:工作無法做,生活斷裂,還把相距甚遠的母親招呼來。搖搖欲墜的生活真是觸碰不得,稍微一有變動就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唉,想來想去一片混亂,生活無解,唯有與時間一起消耗自我。
走累了買瓶水,牧坐在一個空曠的公園里休息。心里知曉到了秋天,但一直以來沒有時間細致地欣賞秋景。這是有意思的現(xiàn)象:每個人都知道時間的呈現(xiàn)形式,卻無法真誠真摯地去感受。他能感受到身體有形和無形的退化,圓滑地說是蛻變或適應(yīng)所處的環(huán)境。他抬頭看看旁邊已經(jīng)黃燦燦的樹葉,少有的湛藍天空,估計過不了多久就會蒙上入冬以后特有的霧霾,灰蒙蒙,遮天蔽日,像是大雪來臨的前兆。
直到暮色降臨,牧也沒有離開,看下班急匆匆回家的人群四散后,起身準備掃輛自行車回去。起身的一瞬間,這幾日的困倦猛地集聚侵襲,滾雪球一樣在身體里肆意橫行,最后沉甸甸地下沉,消散到兩腿雙腳。他艱難地挪移到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下車進到小區(qū),找就近的長椅坐下,歇息夠了之后才嘗試著站起來行走。牧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母親坐在沙發(fā)上抱著孩子,看出他臉色不好,說,遇到困難了?他意志消沉地說,沒有,只是有些累。母親哦了聲,想起什么,說,累了就早點休息,這幾日你帶娃估計也沒有睡好,緩過神來好明天繼續(xù)找。他讓母親和孩子在臥室睡,他在沙發(fā)上和衣而眠,往常工作或?qū)懽鳌⒖磿胶芡頃r他也這樣。
睜開眼便看到客廳小窗里照射進來的刺眼光芒,這些年最害怕的就是這種光,牧感受不到簇新和美好,反而更多地感到凄楚蕭索。母親不知何時起來,廚房里已經(jīng)擺放著稀飯、炒菜、饅頭。母親聽到這邊的動靜,說,起來洗漱下吃口飯,繼續(xù)去找景,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兒,大活人平白無故不見,不行就報案吧!牧在洗手間看著鏡子里的陌生人,滿臉胡碴,頭發(fā)蓬亂,雙眼無光,整個人沒有絲毫的精氣神。牧不敢再看下去,拿起牙刷,擠上牙膏刷牙,說,報案不至于,我再去找找。母親說,你們到底是因為什么?有多大的仇怨嘛,把孩子都撇下。他說,沒什么,不要多想,我等會兒出門再去找找。
吃過飯整理下衣服,穿好鞋,手放在門把手上,剛壓下去,門就被拉開,牧看到門口穿著靚麗的景,呆愣住,半天說不出話。母親聽見這邊沒了動靜,抱著孩子過來看,見到門口站著的景,激動地說,還說去找你呢,回來就好,有沒有吃飯,沒有吃廚房有現(xiàn)成的,還是溫?zé)岬?。景提著包進來,吃驚地說,媽,你是什么時候來的?母親說,前天,你不在,孩子沒人照管。景說,這么遠,媽路上辛苦的。牧就愛大驚小怪,我在家里待得煩悶出去走了走。他說,你這走的時間也太長了,一周時間電話不接,什么消息都沒有。母親見氣氛不對,打圓場說,回來就好,孩子早就想媽媽了。
景直奔臥室,抱起孩子邊逗弄邊說,有沒有想媽媽啊,是媽媽不好,不該把你扔在家里。牧聽到這話氣就不打一處來,說,還知道自己不好啊,怎么,不該扔在家里,你下次走把孩子也帶走啊,能得你!景大概是礙于婆婆在,淡淡說了句,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你管不著。母親邊往客廳的桌子上端飯邊說,牧,你少說兩句,景都說了,就是煩悶出去走走,下次走自然會提前對你說,都可以商量著來么。他為了不讓母親擔(dān)心,沒再說什么,坐在桌子前大口喝水。
母親又住了三四天,看他們情緒都穩(wěn)定下來,生活也恢復(fù)了原樣,就準備回去,牽心著家里的人。她不傻,知道景和牧為什么吵架,如果她能來照顧孩子,不僅能節(jié)省開支,還能讓他們安心工作??墒撬卟幻摪?,唉,再者,就這么大的房子(一室一廳),她來了住的地方都沒有,時間久了也會引發(fā)大小不等的矛盾,各有各的難處。不過從根本上來說,她這做老人的沒有盡到完整的義務(wù)。她提過帶孩子回老家,等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再帶過來,景不同意,無論如何要帶在身邊,她也不好再說什么。孩子在小夫妻上班期間就被安頓在專門的撫養(yǎng)托管機構(gòu),早上送去,晚上接回來,周末景自己在家?guī)Вv然如此,一月下來也得不少錢。母親本計劃周五啟程,景和牧都說再住一晚,周六他們休息,正好開車把老人家送到火車站。母親想既然娃娃們留了,那就再住一晚。
景真如她所說的就是出去轉(zhuǎn)了轉(zhuǎn)?自從景回來,牧就擺脫不掉這樣的疑問。他也忍不住問過,前幾次景還有說有笑地回答,后來就逐漸厭煩了,說,跟你說過了,就是家里待得煩悶,出去散了散心,怎么了?他欲言又止。接下來的日子里,他細細觀察景生活中有沒有變化,哪怕是微小舉動的變化,無奈半個月下來,他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樣。按理說這是好事啊,如若發(fā)現(xiàn)異樣反而麻煩鬧心,但他不知為什么,總是惆悵不安,覺得哪里不對勁。他也試圖說服自己,說不準真是景說的那樣,就是獨自出去到哪里逛了逛,不,不應(yīng)該說是說不準,因為本來就存在著這樣的可能。
這天臨近下班,景打來電話,說,公司忽然通知加班,孩子你過去接下。牧說,好的,你大概得多久?景不耐煩地說,誰知道呢,一天天就是上班就是掙錢,把人累死算了。隨即掛斷電話。牧下班去接了孩子,回到家也做不成什么,與孩子一起玩耍。八點半,景沒有回來,他想打電話問下,又擔(dān)心景生氣,想著再等等,假如九點還沒有回來就電話過去問。為哄孩子睡覺,他也躺在床上,不想自己跟著睡過去,醒來后趕忙看時間,已經(jīng)是十點二十五,悄然起身到客廳、廚房、洗手間察看,景依舊沒有回來。牧打電話過去,景掛斷。他編輯信息發(fā)過去,景沒有回復(fù)。
景上班的公司離家不遠也不近,為接孩子和上班方便,家里的車景開著,牧平時就坐公交車。坐在桌子前泡茶喝時,牧暗想,等到十一點半沒有電話或信息回過來,他就帶著孩子坐車去找,就算是加班,都快半夜了還不讓回?景像是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十一點二十八,牧正準備出發(fā)之際,景的信息回復(fù)過來:那會兒忙,等會兒就回去。牧重新回到桌子前,按下熱水器的按鈕,繼續(xù)喝茶,心里滿是混亂。他不由自主地去聯(lián)系前段時間景消失一周的事情,人好奇怪,不想想什么就會越想什么,這里面到底有著什么樣的結(jié)構(gòu)和驅(qū)動裝置?矛盾里的矛盾。
十一點五十七,這個時間打電話過去是理所當(dāng)然且合情合理的。牧剛拿起手機,景便開門進來,邊脫鞋放包邊說,你怎么還不睡?。克f,這么晚了,你不回來我怎么睡?你們公司也是夠了,加班加到十二點,領(lǐng)導(dǎo)沒有家嗎?景沒有在意,說,人家要加那么晚我有什么辦法,掙人家的錢哪里有那么容易,再說,很多人都在,你一個人嘰咕有什么用?他長舒一口氣,說,你餓不餓?景說,有點餓,但這么晚了,吃了盡長肉,不吃了。他說,想吃就吃,我給你叫個外賣?景猶豫了一會兒,說,你隨意,我都可以吧。他叫了漢堡、炸雞塊、雞肉卷這些吃食,利用等待送餐的間隙,牧說,我能再問問你那一周時間去了哪里嗎?景干脆利落地說,不能。牧說,你就說說行蹤,有什么不能說的。景說,不想說,為什么我所有的事情你都要知道?你只要記住,我絕對不會做你腦袋瓜子里想的那些爛事,你若是再不信,我可以發(fā)誓。牧說,既然這樣我真是想不通,說出來怎么了?會損害到什么?景說,什么都不會損害,但是我就是不想說,反過來說,你不知道不行嗎?為什么非要知道?牧說,我們這樣就沒法交流,針尖對麥芒……算了,等你哪天想說了再說。
原以為時間長了就會淡化這件事情,沒想到這個疙瘩抵擋住了時間的風(fēng)化,紋絲不動地站立在原處。像是腳底生了根芽,在景那里無法取得突破,只能在牧這里尋找縫隙,如山的猜疑只能堵在心中,時時想起。牧真心不希望景在那一周去做了他難以接受的事情,可,唉,他是怎么了?就像景說的,為什么偏要知道啊,景都發(fā)誓了,他應(yīng)該要相信景,難道不顧多年的感情,現(xiàn)今連這點信任也沒有了?他們之間是有爭吵,但每次都不過兩三個小時就好了啊。
從大學(xué)畢業(yè)到現(xiàn)今,算來已有八年多的時光了,他們在這個城市生存沒有依靠家里人,全靠自己在打拼,在熬煎,遇到事情無非就是解決或委屈地退讓。景起初抱怨過他,比如說因為買不起房子,租房子搬家成了家常便飯,最艱難的是剛畢業(yè)那三四年,搬過七八次家,平均不到七八個月就搬一次,買來的好多東西本來就便宜,經(jīng)不起折騰,搬三四次就散架,又得重新買。景墜入消極的悲傷,說,本就沒錢,開支還大,我們一年跑來跑去掙的錢剛夠活下去,城市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義?他為了安慰景,說,生活不能追問太多意義,稀里糊涂最好,不能精打細算地推敲,現(xiàn)實的生活經(jīng)不起推敲,一推敲就漏洞百出、千瘡百孔。景沒好氣地說,那怎么辦?我們就一直空空如也,一直像是流浪者,搬來搬去,漂浮在這座城市里,隨時都有被吹散的危險?你受得了我受不了!他承認景說得對,可也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要想解決就得有大把的錢,對于普通人來說,掙錢的方式除了上班,再就是集聚上好多年的運氣,等到天時地利人和都齊全,買彩票中大獎。后者不過就是想想,因為那是奇跡,既然是奇跡就不會那么輕易發(fā)生。
牧利用書上看到的那些知識和理論,努力給他們漂浮的生活找到一點支撐。他說,搬家就是移動,生命在于運動么,幾十年住在一個地方那才是死氣沉沉,我們移動是為了保持我們存在的完整性,人們每天不都在移動么,而且是渴望移動游蕩,讓在家里待兩三天都待不住。景看著他,表情很復(fù)雜,說,你是掉書袋里了,能不能考慮些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不是書里的世界,稍有不對就會被撞得鼻青臉腫。他說,我的意思是我們都會有的,生活只會越來越好。景說,我不想聽這些無用的廢話了,每次都是這些話……算了,我們爭來吵去也沒用,不能爭吵出好的生活,還浪費時間。后來他們結(jié)婚生了孩子,生活里的艱難變得愈加密集,令人應(yīng)接不暇,他無法對誰說,父母那里萬萬說不得,說了會讓他們產(chǎn)生巨大的自責(zé),覺得沒有做到父母應(yīng)該做到的。給別人說,別人表面在聽,實則心里會想這男人整日嘰嘰歪歪,能做成什么大事。也對啊,這個城市里的人們,誰沒有煩心事,只是大家誰都不坦露罷了,只將煩惱留在心里自我消化。
孩子不到一歲,景便出來工作,因為僅依靠牧一個人的工資是維持不住這個家里的開銷的。牧有時也覺得自己無能,工作為臨時聘用性質(zhì),薪資很一般,就是會寫點東西,在現(xiàn)實面前,說白了,幾篇作品不過是點虛頭巴腦的虛榮罷了。表面看著很是了不得,實際呢,生活依舊過得勉勉強強,經(jīng)不起風(fēng)吹浪打。隨著年歲增長,夢想這個詞語會被世俗毫不留情地鞭打,加上自身也會懷疑,夢想就逐漸褪了色,沒有了本身的圓潤飽滿,變得色澤暗淡斑斑駁駁,像樓房分解崩塌后凌亂無形的鋼筋水泥凝結(jié)物。這樣想來,成天抓著景消失一周的事不放,真是可笑滑稽,男人得做男人的事情嘛。
孩子將來上學(xué)肯定是難題,主要是他們沒買房,如果買房了,好壞總能有個學(xué)校接收,大人在空中飄浮,他們的孩子也只能跟著飄浮。沒有辦法的辦法是讓孩子回老家上,景肯定不會同意。難點就在這里:城市這邊要想上學(xué)的話,很差的那種學(xué)校想辦法也能上,但上這種學(xué)校的意義是什么?比較而言,老家縣城里的一些學(xué)校倒是還好一些,但回老家又是萬萬不可能的;要想上城市里差不多的學(xué)校,光進學(xué)校的那個費用就承擔(dān)不起,孩子上學(xué)又不能耽誤……交織的矛盾與悖論,真是愁煞人。
景拖著地,說,房子還是要盡快買,哪怕是借錢,不然以后的難事還多著呢,這才剛剛開始。他煩悶地用手不住地往后捋頭發(fā),說,買可以,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現(xiàn)在有些不一樣了。景頓一頓,說,什么不一樣了?他說,就是感覺不同了,我具體說不出,就是從你消失一周那會兒起。景氣憤地墩幾下拖把,說,怎么還繞不過那個事情了,都過去多久了,有意思沒?你說的不一樣到底是什么,我們今天就都開誠布公地談?wù)?。他端正下身子,說,好,我們就開誠布公地談?wù)?,我之所以在乎、忘不掉,是因為我在乎你,還是那句話,既然沒什么,為什么不能說出來?不能說出來就意味著還是有什么。景冷笑,說,怪不得你寫不出好作品,就你這種狹隘定式的思維能想到什么?思想思維打不開,哪里會有想象力,單線條的思索有意思嗎?二元對立,不是這樣就是那樣,你推理的也太簡單了吧!我不說就意味著有什么,那我平日里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沒給你說的多了,意味著都有什么嗎?還說什么你是在乎我,你捫心自問,到底是在乎什么?誰也不是小孩子,那點小把戲誰都能看透。他說,你死死保護住那個時空的內(nèi)容,是在與我做抗衡嗎?還是在故意折磨我?景搖頭,說,牧啊,虧我們在一起這么多年,我與你做對抗?你也不想想,我們有什么可值得對抗的?我實話告訴你,我是在與生活、與時間、與煩惱、與機械等等做對抗,明白了嗎?并不是只有你有精神追求,每個人都有,別人只是不想表露出來罷了。我要保留住這塊隱秘,而且這塊隱秘在給我制造神秘,不是給你,或給其他人。
牧摸著頭,說,我不懂你說的這些,你要出去可以跟我說一聲啊,并不用悄無聲息的。一周時間?。∫恢芾锬馨l(fā)生好多事情,你不知道家里人會擔(dān)心嗎?景說,我那陣是實在憋悶得不行,一刻都等不得了?;蛟S我沒有跟你說,是因為不跟你說才有出走的效果,說了就總會想到需要回去的那個時間,出去就沒有了實質(zhì)性的意義,僅僅剩下形式。他說,你境界比我高,我不明白。景說,我理解你說的我們不一樣,但重點是不一樣里面的內(nèi)容,它簡單又復(fù)雜。
話語此時成了他們交流最大的障礙,從這里也能得知,人存在的本質(zhì)并不是語言。如果兩人的思想不在同一層面,語言傳輸再多,思想也是徒勞。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琢磨,牧覺得既然語言無法交流,那就用行動。景可以消失一周,他同樣可以,甚至可以消失更久。像景一樣,他也要做到出其不意,無聲無息地出門離開。要聲明的是,他不是報復(fù),僅是想弄清楚景在出走中到底獲得了什么,她為什么要拼命地保護這段經(jīng)歷。還有景會不會出現(xiàn)他當(dāng)時在家時的焦慮反應(yīng)。
找個平淡無奇的日子,白天秘密地收拾好所有行囊,放在樓下的隱蔽角落,半夜裝作上廁所起來,輕手輕腳穿鞋出門,他沒想好去哪里,不管怎么,先坐車到火車站??斓交疖囌緯r,牧想起了大學(xué)時最要好的朋友游,他們兩人現(xiàn)在時不時還會談?wù)摃?、藝術(shù)、文學(xué)。沒必要走那么遠,出走只要去個自己舒心喜歡的地方就行。游住的地方位于半山腰,工作上班的地方在山腳下的村子里,每日下山騎上電動車去村委會,他羨慕這樣的生活。平時想去拜訪游沒有時間,周內(nèi)上班,周末還要應(yīng)付處理各種生活上的瑣碎事情?,F(xiàn)在好了,可以過去安心住幾天。游白日去上班,他一個人可以在山里和周圍的村莊里轉(zhuǎn)悠,看看渴望已久的景色。
現(xiàn)在去游那里會有所打擾。牧與火車站門口的檢查人員溝通,進到候車室,在長椅上坐到天亮,算好時間坐上首趟公交車。一路沒多少人上車,窗外由昏暗漸漸轉(zhuǎn)向明亮,路兩邊的商鋪關(guān)著門,安靜下來的城市是那樣虛假,像是小孩子壘砌的積木房子。四十多分鐘后下車,倒換另一輛公交車。游在南郊的深處,所以倒換三四輛公交車是無比正常的事情。坐上第三輛公交車,窗外的景致就有了巨大的變化,鄉(xiāng)村特有的淳樸靜謐的氣息撲面而來。牧不擔(dān)心美景消逝,車輪向前滾動,會遇到更多比此處純粹的景致。公交車停在游所在的村莊。
村里的人們剛醒不多一會兒,有人站在大門外面扭動身體,看著不遠處的山和川地。游的住處牧來過兩三次,有次還是黑夜去的,他依著之前的記憶前行。拿出手機看時間,已將近九點,游應(yīng)該早去上班了,而且中午一般不回來,他難道要等到后晌下班嗎?這段時間是可以去看山看水,但心里有些別扭。牧又翻了一下手機日歷,幸運至極啊,今天是周六,那游肯定在家,他雙休日經(jīng)常熬夜看書寫字,這會兒肯定在呼呼大睡。牧管不了那么多,決心要做不合時宜破壞美夢的人。牧來到游租住房屋的院落門前,大門緊閉著,敲門肯定會驚擾房東,只好試著撥打電話,希望游睡得不那么死。撥通響了七八聲后,游在睡夢中接起,說,哪個?他說,我,牧。游當(dāng)即清醒,說,有什么事?牧說,我在你家門口。游說,稍微等下,馬上。不一會兒便聽到游下樓的聲音,門開后牧走了進去。
坐定,游給牧倒了杯水,說,來也不提前說一聲。牧說,臨時決定的。游說,什么情況,最近不忙了?牧說,還行吧,就是想出來散散心。游說,坐會兒,聊會兒,我們?nèi)ユ?zhèn)上吃葫蘆頭。牧說,能行,我可能要打攪你幾日。游說,沒問題,隨便住。十點半他們出發(fā)去鎮(zhèn)上,下樓把已充滿電的電動車的插頭拔掉,游抬頭看看天,說,今日天氣好,我們走著去,順便看看沿路的景色。牧說,能行。兩人邊走邊聊邊抽煙,牧喜歡這樣的生活,無憂無慮,身體里緊閉的門窗全部打開,無所顧忌地接納著外界給予的所有。
吃飯中,游說,你肯定有事,說說吧。牧說,你有沒有感覺我有些疑神疑鬼,或者說過于敏感?游說,詳細說。牧說,比如兩個親近的人,有天夜里一個人突然消失,過了八九天這個人又突然出現(xiàn),你會不會覺得這個人不再是原先那個人,盡管外在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變化,但總感覺哪里變化了。就像是那個誰說的那句話,一個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游說,赫拉克利特,他思考的不僅限于本原,更發(fā)現(xiàn)了萬物流轉(zhuǎn)這一機制,可這里涉及一個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宇宙及世界是時刻變化流動的,包括我們,每時每刻都處于運動狀態(tài),生命在于運動這句話,說得特別好。就拿生活來說,我們明知理論是這樣,卻總是想尋找一個永恒不變且絕對固定的點,就像我們?nèi)缃竦某鞘猩睿刻炫軄砼苋?,不就是為獲得個能固定下來的處所嗎?還有,就像你剛才說的,身邊親密的人幾天沒見就像是換了個人,這幾天之間肯定有變化,但你又不想承認或不想擁有這種變化,致使你自己都無法說清。牧喝口啤酒說,我確實說不清,如果用通俗的說法,我就是疑神疑鬼、心神不寧,這太悲哀了。這次出來我就是為弄清楚、弄明白這些疑惑謎團。游說,沒有必要,驗證什么?驗證簡單的對錯?有些疑惑謎團就沒有辦法弄清楚弄明白,因為其一直在變化,就算某個時刻你自以為弄清楚弄明白了,那也是相對的,不要在這上面沉浸太久,因為你要的不是純粹的清楚明白,而是簡單的、二元對立式的、絕對的清楚明白,那是不可能的。牧說,那我應(yīng)該怎么辦?游說,你現(xiàn)在不正做著么,無聲無息地出來,故作消失一段時間,再回去。
牧羞愧地低下頭,難為情地說,我真是說不清自己為什么要追問她消失時間里的內(nèi)容,當(dāng)然,也說不清我這次有預(yù)謀的消失是為了什么。游吃幾口飯,點根煙,吸幾口,說,明天就回去吧,你永遠不會覺得滿意,因為你壓根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牧看著窗外來往的車輛行人,自言自語道,我確實不知道。吃罷飯,他們搶著付錢,牧沒有爭搶過游?;厝サ穆飞希?jīng)過一片樹林,清亮的陽光照耀萬物,游看牧心不在焉、恍恍惚惚,走近拍下他的肩膀,說,我們到那片樹林里面走走,感受陽光不同形式的存在。牧抬頭看不遠處那片樹林,明暗疊加交織的光照里有說不盡的溫馨,也有難以發(fā)現(xiàn)的絲絲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