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瑞霞/文
多和田葉子是當代日本作家的代表人物,1960年出生于日本東京,1982年從早稻田大學畢業(yè)后前往德國,就讀于漢堡大學、蘇黎世大學并取得文學博士學位,2000年后一直定居德國??缥幕谋尘敖洑v給多和田葉子開辟了創(chuàng)作的新視野,也帶來了更多的創(chuàng)作機會,她用德、日雙語撰寫,作品涉及小說、雜文、詩歌等多種題材,具有“純文學”和“先鋒派”的特點。進入21世紀以來,多和田葉子幾乎囊括了日本的各大文學獎項,也連續(xù)摘得德語文學重要獎項,引起了世界文學界的關注,被稱為“純文學的風向標”。
多和田葉子一直在超越傳統(tǒng)的敘事模式,構建多元的美學維度,并以獨特的后現(xiàn)代主義風格著稱,被譽為貝克特、喬伊斯和卡夫卡的當代精神繼承者,是當今最接近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之一。
日語短篇小說《我的脫口AI》是多和田葉子最新發(fā)表的作品,刊載于日本雜志《文學界》2022年第一期,講述了丟失身體的貓型機器人和人類接觸的故事,涉及人工智能(AI)的語言問題以及靈魂與身體的依存關系,具有科幻性和哲理性。小說的中文標題是根據日語標題的多義性意譯出來的。原日文標題為“(?。ゝtしの(Ⅵ)ロット”,“(Ⅵ)ロット”是作者自己造出的詞,出自表示 “脫口而出”之意的副詞“(ⅴ)KAっと”。“(Ⅵ)ロット”這個造詞與“ロ(Ⅵ)ット”(機器人)一詞很相似。因此,日文標題暗含兩層雙關的含義:“我的機器人”和“我脫口講出的話”[1]。
本文通過解讀該小說的敘事特征,探析多和田葉子在小說藝術上的突破性貢獻。
多和田葉子在德國求學期間,非常喜歡閱讀卡夫卡的作品,這是她學習德國文學的啟蒙讀物??ǚ蚩ǖ膭?chuàng)作給了多和田葉子諸多啟示,在她的作品中時??梢钥吹娇ǚ蚩ǖ挠白印!段业拿摽贏I》這篇新作,主要情節(jié)采用了科幻小說的方式,其內核卻是“卡夫卡式”的書寫。
“卡夫卡式”(Kafkaesque)指的是卡夫卡創(chuàng)作中荒誕、悖謬、象征的寫作風格,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普遍的生存困境。“卡夫卡式”的特點之一是“拋入式”開頭,將人物置于一個超現(xiàn)實場景,命運發(fā)生不可逆的轉變?!段业拿摽贏I》和《變形記》有著相似的開篇,主人公“我”早上醒來,遇到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我”感覺到一只貓型機器人的靈魂坐在枕邊,妨礙了“我”正常起床,于是與它展開對話。這只貓型機器人不可見,“我”卻能清晰感知它的氣息。它的外形原本是古埃及的貓木乃伊,身體被人惡意損壞,只能靈魂出竅來到“我”家中尋求幫助,希望找回失去的身體。
沒有身體的貓型機器人,類似于脫離了硬件的人工智能軟件,只存在于主觀意識中,這一設定非常荒謬,作者無意用科學理論加以解釋,而是將其描述成一種文學意象,就像被虐待后逃出身體的兒童的靈魂。它之所以來到“我”家中,因為“我”喜歡貓,曾經養(yǎng)過被遺棄的貓,對貓有一種特殊的情結,而且還無意中加入崇拜貓神的組織,被要求交納會費。同樣被主人遺棄的它自然可能和“我”建立起情感羈絆。
“我”和《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一樣,都是普通的小人物,過著辛苦而麻木的生活。相比而言,“我”的生活狀況比格里高爾更糟糕,沒有固定工作,沒有存款,靠打三份零工勉強度日,居住在逼仄的小屋里,在工作中面對冷漠老板的壓榨,遲到三分鐘就被開除。因為不擅長和人打交道,選擇了一個人獨居,每天回家,等待“我”的只有會說話的各式智能家電。
“我不擅長和人類打交道。但若問我是否喜歡機器的話,機器我也不善于應對。機器說的話總是虛情假意的。雖然虛情假意是人類特有的可憎面目,而能將其再現(xiàn)得一覽無余的機器,更讓我一籌莫展。人類著手開發(fā)具有人機對話功能的軟件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近連飲料的自動販賣機都有了閑聊的功能。據說政府為機器對話功能的開發(fā)提供了資金支持。也許因為這個緣故,那些從沒有認真研究過如何節(jié)約地球的地下資源的家電公司,也在全力開發(fā)治愈人心的對話功能。[2]”
人機對話不但沒有治愈人心,反而讓人更焦躁和孤獨。因為缺乏身體的在場、即時的互動與可感知的情感,家電發(fā)出的程式化聲音讓“我”難以忍受,不得不一一關閉。當貓形機器人忽然出現(xiàn)在家里,“我”感受到某種恐懼感和無力感?!拔摇辈恢鼜暮味鴣?,而且它沒有身體,無法像其他智能家電一樣被關掉。按照正常生活邏輯,機器這種產品是訂購后付了錢才會進到家里來的,但機器貓自己擅自闖進家里,比商家到家里強行推銷更可怕。
在冷漠疏離的現(xiàn)代都市中,“我”同樣被外界肆意侵害,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不斷有陌生人戴著行人的面具走過,空氣中充斥著不安的靈魂,像肥皂泡一樣彷徨而易碎。和這只無路可走的機器貓一樣,“我”的靈魂和肉體也處于分裂狀態(tài)。機器為了服務人類,安裝了為應對人類情緒而自我調整的程序,人類為了適應社會,更是自覺地安裝了自我調整的程序。在這種情況下,人似乎比機器更加被動,失去了主體意識。
多和田葉子采用卡夫卡式的陌生化敘事視角,展現(xiàn)出現(xiàn)代人空前深刻的孤獨體驗。人物就像一個異鄉(xiāng)客,以一種陌生的視角來觀察這個世界,許多被認為平常無奇的事物以及不值得深思的現(xiàn)象,甚至是生存本身,都被重新審視、質疑和追問。
近年來,后人類主義(Posthumanism)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身體”是其中一個重要議題。作為一位一直關注現(xiàn)實的作家,多和田葉子這篇小說體現(xiàn)了對后人類時代身體命題的思考。
“技術是否可以取代人類”,對技術的差異性解釋引發(fā)了兩種不同的觀念:一種是離身性(Disembodiment)后人類主義,另一種則是具身性(Embodiment)后人類主義[3]。“身—心”問題是哲學的根本問題,20世紀80年代以前,受笛卡爾“我思故我在”傳統(tǒng)認知科學影響,學術界普遍認為心智功能獨立于人的身體之外,重精神智能而輕視身體的關鍵作用。離身性后人類主義者認為,隨著科技的進步,身體是能夠被改變,被塑造的,完全可以被意識超越。賽博格(Cyborg)技術消解了生物學身體的整體性,使身體可以局部不在場,比如人機復合體;也可以被機械完全替代,比如智能機器人。虛擬主體置換了身體的物理形態(tài),身體甚至可能缺席。
20世紀80年代之后,離身認知的局限性越來越明顯,它無法滿足當今社會對認知的新需求,人們開始探索新的研究范式,以更好地理解認知的起源和發(fā)展,并且解決當前的困境。學者們更加關注身體作為物質層面的關鍵作用,具身性后人類主義的學術地位逐漸提高。由于腦科學和神經科學飛速發(fā)展,“身—心”的哲學探討發(fā)展到了“腦—智”的問題研究[4]。梅洛·龐蒂是最早系統(tǒng)論述具身性觀念的法國哲學家,他認為身體不僅僅只是一個媒介,更是人類認知活動的主體。身心關系既非一元也非二元,而是身心一體,身體和思維緊密結合。身體是認知的身體,認知是身體的認知。
在《我的脫口AI》中,機器貓的身體被損毀遺棄,只剩下靈魂,卻仍然可以行動,被人感知,與人溝通。這一設定對應的是后人類的離身性狀態(tài),軟件的運行不依賴硬件承載,認知的發(fā)生不需要身體的參與。現(xiàn)實生活讓人痛苦,脫離了肉身的沉重,只留獨立的精神,這樣的存在方式是否就消除現(xiàn)代人的困境?反諷的是,技術實現(xiàn)了靈魂的純粹獨立,但AI和人一樣,都渴望回歸身體性的觸碰和交流。機器貓?zhí)幱诿撾x“硬件”的“軟件”狀態(tài),當它感到寂寞,陷入痛苦的虛無中,因為缺乏身體,無法改變設定,也無法切斷電源,它只能寄希望于重新找回失去的身體。
“如果硬件不在,就沒辦法關掉寂寞的開關。即便是人類,如果沒有身體,也無法用撫背、拭淚的方式給予安慰。只非語言交流,寂寞是不會消失的吧。[2]”
“我”和機器貓搭話,本來是想讓它離開枕邊以方便“我”起床。但當機器貓向“我”哭訴它的寂寞,展現(xiàn)出濃烈的情感而非設定的程序,“我”被深深打動了,答應為其找回硬件?!拔摇碑吘箾]有徹底麻木,床頭成捆的文藝雜志與床邊的旅行箱都象征著精神追求的存在。來到公司,“我”對老板說出的話像AI一樣單純直接,讓老板覺得無比錯愕。當“我”用AI式的思維思考時,真正明白了守護獨立靈魂的意義,從而喚醒了自己直面生活的勇氣。
“有些機器人因為說出激怒人類的話而被暴力毀壞,然而,無論遇到什么樣的情況,機器都絕不會出賣自己的靈魂。我感覺自己似乎漸漸認識到今后該如何生活下去了。[2]”
“我”被辭職后,竟然不再為生計而焦灼,開始努力尋找機器貓的身體,發(fā)現(xiàn)了它的硬件被生產和銷售的線索,但要找回一個被廢棄的殘次品,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拔摇庇X得機器貓誤打誤撞闖進我家,終究是幸運的。“我”將繼續(xù)和機器貓對話,發(fā)現(xiàn)更多線索,直至最終幫它找回身體。
“這樣想著的瞬間,一股干風從夾克的領口吹進,讓我渾身震顫了一下。我不知道該往哪里走,只能一步步向前走去。[2]”
找回失去的身體是一場旅途,“我”和機器貓將在情感上互相支撐相互改變,實現(xiàn)彼此的救贖。小說結尾,“我”想到機器貓的原初狀態(tài),也許它在埃及被做成木乃伊時就脫離了身體。木乃伊是人類歷史上保護靈魂的古老舉措,自此,小說對后人類具身性的思考納入了人類漫長文明的坐標。尋回身體和守護靈魂是同義的,讓分裂的靈魂與肉體重新建立聯(lián)系,人類才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運,這不僅是機器貓的愿望,也是“我”的使命。
《我的脫口AI》講述主人公與丟失身體的機器貓的對話與接觸,是一篇帶有超現(xiàn)實主義色彩的作品,其荒誕性構思和解構式書寫,延續(xù)了“卡夫卡式”敘事的美學維度,表達了對當下后人類主義“具身性”命題的思考。多和田葉子以獨特的敘事方式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社會的危機感、孤獨感和荒誕感,為人們重新審視科技與自身關系提供了新的視角和啟發(fā)。與卡夫卡作品中不可逆的悲劇與絕望相比,多和田葉子的作品多了一些暖意。技術的高度發(fā)達拯救不了人類的困境,但主人公懷著渺茫的希望,孜孜不息地掙扎著、尋找著,即使這種尋找無比荒唐,永遠達不到目標,尋不到出路。■
引用
[1] 秦剛.深耕母語邊緣的越境詩學——多和田葉子以日語寫作的“世界文學”[J].世界文學,2022(6):77-89.
[2] 多和田葉子,秦剛,張東悅.我的脫口AI[J].世界文學,2022(6):58-71.
[3] 冉聃.賽博空間、離身性與具身性[J].哲學動態(tài),2013(6):85-89.
[4] 向林.田海霞.西方后人類主義理論探析[J].今古文創(chuàng),2022(9):56-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