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霞/文

哈羅德·品特（Harold Pinter，1930年10月10日—2008年12月24日），出生于英國倫敦，英國劇作家、導(dǎo)演、2005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哈羅德·品特在戲劇創(chuàng)作中獨樹一幟，開創(chuàng)了新的戲劇語言風(fēng)格。品特式戲劇語言模棱兩可，意義模糊，充滿歧義。其中，語言的多義性使戲劇充滿不確定性，使觀眾感到一頭霧水；同時，人物戲劇語言用以掩蓋戲劇人物內(nèi)心真實情感。本文通過文本分析法對品特早期變化莫測的戲劇語言進行分析和解讀，旨在為觀眾提供一個全新的視角去欣賞品特獨特的語言藝術(shù)魅力。

眾所周知，在傳統(tǒng)戲劇中，戲劇語言是揭示戲劇人物性格和心理的關(guān)鍵手段。正如著名戲劇評論家戴維·湯普森（David ·Thompson）指出：“20世紀50、60年代的傳統(tǒng)戲劇充滿各種情感，通過精雕細琢的戲劇語言來表達……[1]”因此，20世紀流行的傳統(tǒng)戲劇以考究精準的戲劇語言而著稱。傳統(tǒng)劇作家們利用一系列手段，如舞臺指令和旁白，去避免歧義的產(chǎn)生。

然而，品特戲劇語言風(fēng)格獨特，話語含義模棱兩可，讓觀眾處在一團迷霧中。品特戲劇語言不同于諸如蕭伯納和奧斯卡·王爾德在內(nèi)的傳統(tǒng)劇作家語言。品特語言的獨特風(fēng)格旨在揭示戲劇人物內(nèi)心復(fù)雜情感，如憤怒、絕望和空虛。希齊利夫（Hinchliffe）認為：“品特在劇中試圖展現(xiàn)人物如何努力給觀眾留下印象、讓人感到困惑或拒絕給出困擾他們問題的答案。[2]”同時，品特語言難以捉摸，意義模糊曖昧，充滿歧義。本文試從以下兩個方面去討論其語言風(fēng)格。

1 語言多義性

品特戲劇語言充滿歧義。他自己聲稱：“我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應(yīng)該被解釋為一個最終有確定含義的句子。[3]”在品特戲劇中，戲劇人物經(jīng)常重復(fù)同一個單詞或同一句話，而且有很多語法錯誤，話題轉(zhuǎn)變毫無邏輯，結(jié)果造成很多斷斷續(xù)續(xù)不連貫的語句。品特通過戲劇中模糊多義的語言，努力去展現(xiàn)人們思想活動的真實狀態(tài)。對品特而言，語言的重要性遠遠超越了情節(jié)。他認為諸如停頓、沉默、重復(fù)和不連貫的這種真實的語言風(fēng)格能夠更好地揭示戲劇人物內(nèi)心復(fù)雜的情感和難以溝通的人際關(guān)系。因此，品特最終被評論家們一致認為創(chuàng)立了一個新的流派“品特式風(fēng)格”戲劇[4]。

為了更好地理解品特語言，我們應(yīng)該考察一下戲劇中語言的功能和日常交際用語功能。眾所周知，日常交際語言功能無非就是敘述、說明和解釋。然而，品特違反了這種日常語言交際原則。品特認為傳統(tǒng)戲劇語言把語言邏輯完美化。舞臺上的戲劇人物比日常生活中人們表達更清晰、更流暢。這是從中世紀文學(xué)傳承下來的語言傳統(tǒng)，尤其是一些詩劇。他們崇尚、追求經(jīng)典語言藝術(shù)，嚴格遵守語言表達和修辭原則。從傳統(tǒng)語言修辭角度來講，語言表達應(yīng)盡可能清晰、準確。例如蕭伯納精巧的戲劇語言是當時劇作家們所推崇的創(chuàng)作標準。它強調(diào)用優(yōu)雅精美的語言去巧妙地傳達劇情和表現(xiàn)戲劇人物特征。與之相反，品特戲劇語言模棱兩可，充滿不確定性。而這種不確定性和品特對客觀世界的理解相一致。品特認為：“人們有追求確定性的欲望可以理解，但永遠不可能滿足。在現(xiàn)實中，真實和虛幻、真理和謬誤之間沒有明顯的界限，并不是非真理便是謬誤，可能既是真理也是謬誤。[5]”因此，品特戲劇語言的不確定性和他對這個客觀世界本質(zhì)認識的哲學(xué)觀一致。例如在名劇《回家》中，處處充滿著不確定性語言。蘇珊·梅里特·埃利奧特（Susan Merritt Elliott）認為《回家》“有一系列潛在含義，導(dǎo)致多重理解?！痹诘谝荒恢校赣H馬克斯向他兒子敘述他的過去：

你問你叔我過去是怎樣的人。同時，我永遠有一顆善良的心，永遠。

停頓

我過去經(jīng)常和馬克格里奧在外游蕩……

停頓

嘿！我們是倫敦西最厲害的黑社會成員。告訴你，我身上現(xiàn)在還有傷疤……[6]

觀眾對這段對話感到非常困惑。一方面，馬克斯聲稱自己非常善良；另一方面，他說自己是最厲害的黑社會成員。他前后矛盾的話語使觀眾對于馬克斯的職業(yè)感到困惑。他之前也曾提到他是一個屠夫，但通過上述對話，他也可能從事其他行業(yè)，他過去可能是個皮條客或黑社會成員。埃斯林（Esslin）認為：“馬克斯和馬克格里奧過去可能從事不太體面的工作，事實上，他們有可能是倫敦黑社會的成員或皮條客。[7]”因此，上述話語有很多自相矛盾之處，最終出現(xiàn)一系列對文本不同的解釋。觀眾可以認為他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屠夫，對過去所犯的罪惡也有悔改。同時，觀眾也可以認為他是一個言行不一的偽君子。

事實上，劇中語言如此變化莫測，觀眾很難分辨真相。露西娜·帕奎特·加巴德（Lucina Paquet Gabbard）評論《回家》的語言“如此模糊不確定，在現(xiàn)實的基礎(chǔ)上，導(dǎo)致多元化的解釋。[6]”戲劇人物飄忽不定的語言風(fēng)格有時也會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生活中。劇作家用現(xiàn)實主義手法生動地描繪了這樣的一個群體。從某種意義來講，這部戲劇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極度夸張的象征。露絲的話語就是極好的一個例子，當她回憶自己過去的職業(yè)時，語言模糊曖昧：

我當過人體模特，人體攝影模特。

……

停頓

那是在之前……有孩子之前。[6]

上述露絲話語閃爍其詞。根據(jù)她不連貫的詞句和停頓，觀眾能夠感知到她的猶豫和不確定性。觀眾很可能推測她過去是名妓女。當她回憶過去時，她的戲劇形象變得神秘不可測。當泰迪家人邀請露絲留下來時，她的丈夫泰迪并沒有強烈抗議，僅僅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她很快就會變老……很快。[3]”泰迪的回復(fù)沒有對他家人絲毫的反抗，他的回復(fù)充滿著無奈和絕望。接著，他向露絲說：“家人邀請你留下來，陪他們一段時間。作為一個……一個客人。如果你接受，我不介意。[6]”泰迪作為露絲的丈夫，竟然說出如此荒誕、不可思議的話語。

這種觀點可以是對泰迪態(tài)度的合理解釋，然而，他明知道露絲過去的不光彩職業(yè)，為什么還要娶她為妻。根據(jù)他的話語，應(yīng)該有其他不可言說的原因。不同的觀眾對此解釋也不盡相同。

當馬克斯談到他死去的妻子時，他說到妻子杰西相夫教子，教孩子如何為人處世。然而，他話鋒一轉(zhuǎn)，聲稱妻子為下賤女人。因此，他變幻莫測的言語使觀眾搞不清他們之間真正的關(guān)系。艾琳·戴夢得（Elin Diamond）認為：“在他們語言背后，隱藏著關(guān)于這個家庭不同的歷史，母親杰西被珍愛的同時又被憎惡。[3]”這個家庭已逝的母親身份非常神秘，馬克斯弟弟薩姆回憶道：“當她坐著我的馬車外出時，我?guī)湍阏疹櫵．斈闾r，我?guī)湍阏疹櫵皇菃?？[6]”薩姆這段獨白使馬克斯懷疑他和杰西之間有秘密。因此，馬克斯惱羞成怒。或者這三者之間是否有其他的故事，觀眾只能做出不同的猜測了。

因此，語言文字的多義性是品特戲劇語言的獨特之處。這樣的語言意義多變、難以捉摸，使觀眾和讀者感到困惑。不同的觀眾和讀者對同一個戲劇對話或獨白有著截然不同的理解。品特認為語言本身不足以表達人們的情感，且我們接觸到的語言不可信。希齊利夫（Hinchliff）認為品特“在探究語言的樂趣和不足之處，這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使他的舞臺戲劇語言產(chǎn)生張力。[2]”

品特式語言正是通過這樣的技巧來營造戲劇張力。品特戲劇總能制造許多懸念，從而進一步強化戲劇沖突。有時，品特式語言轉(zhuǎn)變了戲劇人物身份，使觀眾更加困惑。品特獨特的語言風(fēng)格反映了現(xiàn)代社會生活不確定和神秘的一面。在品特戲劇中，觀眾經(jīng)常要判斷戲劇人物敘述的真實與否，由于戲劇人物語言的自相矛盾和變幻莫測。獨幕劇《風(fēng)景》同樣充滿不確定性，觀眾無法弄清楚貝斯獨白中和她一起在海邊度假的男子是誰。她回憶道：“我走向海邊。我的男人睡在沙丘上。我站起身，他轉(zhuǎn)向我。[6]”這位男子是她的丈夫達夫還是她的情人？直到劇終，觀眾也無法找到一個準確的答案。即使是劇作家本人，也無法獲知其準確答案。埃斯林（Esslin）認為“貝斯回憶中的男人可能就是她的丈夫達夫，當然劇中多處暗示也有可能是她的情人。[7]”杜科爾（Dukore）指出：“海邊的男人可能是她丈夫或者她的情人，又或者她的記憶將兩者混在一起。[3]”這位男子的身份如此模糊，充滿不確定性。觀眾可能會根據(jù)其喜好，有很多不同版本的故事。毫無疑問，這是品特式多義性語言的一種戲劇張力。觀眾的困惑恰似現(xiàn)實生活中遇到的那樣。在這樣充滿不確定性的現(xiàn)實社會，通過語言去得知真相幾乎不可能。

2 語言的隱瞞性

有時，戲劇人物變化莫測的語言旨在隱藏他們內(nèi)心不為人知的秘密。在《回家》中，倫尼和父親馬克斯的對話粗暴而無禮。里基·摩根（Ricki Morgan）認為倫尼 “無法公開表達對他父母糟糕婚姻的蔑視。他把憤怒和不滿隱藏在一些不相關(guān)的瑣事中。馬克斯，覺察到倫尼憤怒的原因，激烈地和他爭吵，因為真正的問題被掩蓋。[5]”因此，他們表面激烈的言語是一種掩蓋真實問題的策略。品特式語言旨在引導(dǎo)觀眾進入戲劇人物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劇作家不會直白地告訴觀眾人物內(nèi)心的真實感受，觀眾需要通過推敲戲劇人物難以把握的語言來體會他們的內(nèi)心情感世界。同樣，泰迪和露絲的對話值得觀眾推敲。在他們回到家的第一個晚上，為了緩解夫妻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泰迪努力表現(xiàn)出對露絲的體貼。

露絲：我沒有制造噪音。

泰迪：我知道你沒有。

他走向她。

瞧，這里不是很好嘛。我也在。我意思……我和你在一起。沒有必要緊張。你緊張嗎？

露絲：不。

泰迪：沒有必要。

停頓。

他們是非常好的人，真的。非常好。他們是我的家人。他們不是惡魔[6]。

表面上，這個對話表明泰迪對露絲的體貼，然而，透過表面含義，這段對話揭示了他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他可能對露絲很不滿?？夏崴埂げ{德（Kenneth Bernard）指出：“從他們剛進門開始，他們之間就缺乏感情交流。他們的對話冷漠深藏其中，焦慮感隱藏在他們瑣碎的生活，彼此很不和諧。[3]”當他談及家庭成員時，他強調(diào)他家人友好善良，并非罪惡之人。他對自己家人的評論聽起來很奇特，讓人難以理解。他話語含義包含了家人過去不是好人這樣的暗示。他本人可能對過去從事過不體面行業(yè)的父親和兄弟感到反感和厭惡。他對家人正面的評價僅僅是對他內(nèi)心深處充滿厭惡和憤恨真實情感的一種偽裝。同時，泰迪并不想讓露絲了解他的家人，擔(dān)心會讓他蒙羞。

品特認為我們所聽到的語言暗示著我們所沒有聽到的。品特利用了戲劇人物之間交流所存在的一種缺陷，利用一種模糊曖昧的戲劇語言來制造一種不確定、神秘的戲劇氛圍。品特戲劇人物從不直接明了地表達內(nèi)心情感和觀點，戲劇人物之間交流充滿暗示、隱喻和象征，因此，觀眾很難理解品特式語言；在觀看或閱讀品特戲劇時，觀眾經(jīng)常會感到迷茫。戲劇人物通過間接的表達方式去傳達意義。品特認為：“在語言的表象之下，是未知的世界。戲劇人物對于他們的經(jīng)歷、愿望、動機和過去所傳達的信息量恰到好處……他們語言的不確定性值得我們?nèi)ヌ骄浚冶仨毴ヌ骄?。[8]”

總之，品特式語言以模糊不確定性而著稱。在品特戲劇中，戲劇人物之間的對話變幻莫測，寓意豐富而深刻。同時，人物戲劇語言也用來掩蓋戲劇人物內(nèi)心的真實情感。因此，觀眾很難通過戲劇人物語言去區(qū)分真實和偽裝。這種神秘而變化莫測的語言正是品特式語言魅力之所在?！?/p>

引用

[1] Auerbach,Erich.Mimesis[M].Princeton:Princeton UP,1953.

[2] Hinchliffe,Arnold P.Harold Pinter[M].London:Twayne,1981.

[3] Dukore,Bernard F.Harold Pinter [M].New York:Grove,1982.

[4] Bernard,Kenneth."Pinter's The Homecoming."[J].Explicator,1994(2):116.

[5] Morgan,Ricki."What Max and Teddy Come Home to in The Homecoming" [J].Educational Theatre Journal,1973(4):490-499.

[6] Pinter,Harold.Complete Works[M].New York:Grove,1990.

[7] Esslin,Martin.Pinter:A Study of His Plays[M].London:Eyre-Methuen,1977.

[8] Knight,G.Wilson."The Kitchen Sink"[J].Encounter,1983(6):48-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