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際昕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過往經(jīng)年，他獨自在外奔跑，她在家中癡心等待；往后余生，他“帶”著她的愛一起奔跑，直至天荒地老。

今年6月11日，吉林省吉林市馬拉松賽場上，跑友云集。年近七旬的奚占玉身材瘦削，頭戴“兔耳朵”，步伐像年輕人一樣矯健。尤為與眾不同的是，他的運動背心外套著一件又舊又小的紅底大花棉襖，胸前的標牌上還寫著8個大字：帶著老伴，一起奔跑。

旁邊有人好奇地高聲發(fā)問：“你老伴兒在哪兒？”奚占玉揮揮手：“你好！我老伴兒去世了，這件花棉襖就是她的，我想帶著她一起體驗健康和快樂?！比藗冞@才恍然大悟，不禁紛紛向他敬禮，豎起大拇指。

這一幕讓奚占玉百感交集。而這件有30年歷史的花棉襖，陪伴他跑過許多條賽道，也承載著他對妻子夏樹云的愛與思念……

等你回家，為奧運奔跑365天

每天清晨4點多，奚占玉奔跑的身影都會出現(xiàn)在松花江畔。一個多小時的長跑訓練，雷打不動。吃完早飯后，他便開始了一天的勞作。除了地里的農(nóng)活兒，家里還養(yǎng)著雞、鴨、鵝和蜜蜂?！疤α?，一晃太陽就落山了?！?/p>

奚占玉是個閑不住的人，性格幽默開朗，總能在庸常的生活中折騰出點兒樂趣來?！巴仁悄贻p人的腿，心是一顆童心?！币荒昵?，他把自家的院子改造成操場。丟手絹、找寶、打球……村里一幫小孩兒在這里玩兒得不亦樂乎。尤其是打球，“誰打得久就給誰發(fā)5塊錢工資”，惹得孩子們一見他就問：“啥時發(fā)‘工資呀？”

他就是這樣，不光自己運動，還抓住一切機會推廣堅持運動的生活方式。在奚占玉的生活圈子里，大家都會尊稱他一聲“奚哥”，因為那活力滿滿的狀態(tài)完全不像個花甲老人。他也頗為自得：“喜歡這個稱呼，年輕！我雖然年紀大了，但腿沒老，心沒老，思想也沒老?！?/p>

依舊年輕的奚占玉把跑馬拉松當作后半生的追求。在他的床頭，放著每次參加馬拉松比賽時必帶的黑色背包，里面是老伴兒夏樹云的花棉襖，疊得整整齊齊。只要出發(fā)，背起就走。提及前不久網(wǎng)友們對他的贊美之詞，奚占玉說：“和她對我的支持比起來，我所做的根本不值一提。當年，她可是在家等了我365天?！?/p>

時光回到2007年。那一年，全國人民都沉浸在北京奧運會倒計時一周年的喜悅中，奚占玉也不例外，他決定用一年時間在全國范圍內(nèi)奔跑迎接北京奧運會?！皣覐姶罅耍r(nóng)民生活水平也提高了。出去跑步能表達我們農(nóng)民對祖國的這個心意，宣傳奧運精神?！毕臉湓谱盍私馑骸凹依锏氖挛襾砉埽闳グ?。”

當時，奚占玉在村里擔任生產(chǎn)隊小隊長，夏樹云除了接手這一職務，還要種地、照料小賣店，忙得團團轉(zhuǎn)，但她沒有怨言：“占玉想干的事是大事，我必須支持?！钡故谴迕駛兟犝f后很不以為然：“還跑365天，他跑半個月就得回來?！?/p>

還別說，真被村民說中了。過了開始的新鮮勁兒，奚占玉有點兒后悔了。每天沒有人陪伴，獨自奔跑在公路上、森林里。對他這個健談的人來說，身體上的疲憊可以咬牙硬扛，精神上的寂寞卻是一種痛苦的煎熬。打電話時，夏樹云敏感地覺察到這一點，鼓勵他：“你說的事我都信，你指定說到做到?！边@話語如同一針強心劑，讓奚占玉瞬間鼓起前進的勇氣。他把胸前標牌上寫著的“迎奧運，跑365天”換成“迎奧運，跑25000里”，暗自發(fā)誓要學習紅軍兩萬五千里長征的精神，堅持到底。

為了節(jié)省開支，奚占玉每周只給家里打一次電話，報個平安。但好在他的舉動贏得社會各界的認可，每到一處，當?shù)仉娨暸_或報社都會對他進行現(xiàn)場報道，并與家人連線。每次，夏樹云都早早守在電視機前，盯著奚占玉被太陽曬得黝黑的面頰，心中的思念與日俱增。

隨著時間的推移，夏樹云的憂慮也越來越重。有一次打電話，她的嗓子明顯啞了：“你從沒出過這么遠的門，我真是不放心啊?！鞭烧加裰缓镁幜藗€謊話安慰她：“我碰著好幾個伙伴兒，都是跑長途的，大家在一塊兒互相照顧，挺好的。”但夜深人靜時，對夏樹云的思念同樣彌漫在奚占玉的心間。

2008年8月，奚占玉終于完成了他的壯舉。他跑了整整365天，從黑龍江跑到福建，跑了16個省，總里程25000里，花了25000元，一路蓋了300多個政府公章，在一條10米多長的迎奧運條幅上征集到4萬多人的簽名，用自己的堅持為北京奧運會獻上一份來自農(nóng)民的最誠摯禮物。

8月9日，奚占玉回到家鄉(xiāng)?？粗杖詹賱谶€要掛念自己的妻子，他心里一酸：“你辛苦了?！毕臉湓苿t高興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握著奚占玉的手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一邊笑一邊流淚。

那一晚，月亮格外圓。皎潔的月光溫柔地灑進房屋，也溫暖著兩顆彼此深愛的心。兩人激動地徹夜長談，一路的見聞、家里的變化……想說的話那么多，怎么說都說不夠，那些過往的歲月也如在眼前……

夫唱婦隨，舉辦農(nóng)民運動會

奚占玉是吉林省長春市九臺區(qū)莽卡鄉(xiāng)塔庫村龍棚人。1976年，20歲的他高中畢業(yè)后回村當了老師。不久，媒人為他介紹了鄰村19歲的夏樹云。

夏樹云中等個頭兒，扎著麻花辮，性情直爽?！拔疑眢w不好，不能生氣，一氣就病?！钡谝淮我娒?，她對自己的狀況一點兒不隱瞞?！拔也粫黾覄?，愛打球，有時會耽誤干活兒?！鞭烧加褚蔡拐\相待。

坦誠的交流讓兩個年輕人一見鐘情。兩個多月后，兩家便商定結(jié)婚。但是，后來夏家又不想把女兒嫁過去了，夏樹云卻格外堅定：“我得嫁給他，不同意的話，要飯我也不回來了?！?/p>

結(jié)婚那天，夏樹云獨自夾著小包，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無奈，家人只得追上來將她護送到奚家。奚占玉感動極了，至今念念不忘：“她寧可和家里鬧翻也要嫁給我，我能不對她好嗎？”婚后生活雖清苦，卻其樂融融。干完一天的農(nóng)活兒，別家都是女人做飯，奚占玉心疼夏樹云，總是搶著做。

奚占玉上初中時便喜歡體育，經(jīng)常代表學校參加區(qū)、市級運動會，畢業(yè)后還一直堅持以社會人士的身份參加原高中的體育運動會。他還喜歡買體育刊物、看體育頻道。這些愛好在當時的農(nóng)村很另類，夏樹云卻不以為意：“運動是好事，你干啥我都支持。”

隨著兩個兒子相繼出生，日子更加艱難。1987年，奚占玉辭了職，承包村外的荒地種防護林。他在荒地旁臨時蓋了一間小房，每天守在那里。只要有事需要夏樹云，他便向空中連吹三聲口哨。在村里，奚占玉的口哨堪稱一絕。聲音悠長而清脆，像歡快的鳥鳴一樣。不一會兒，夏樹云就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自那之后，吹口哨成了兩人特有的聯(lián)絡暗號。

奚占玉想方設(shè)法動員村民保護林木，村民們也十分配合，再加上那年雨量充沛，樹木基本成活，這在村里可是破天荒頭一遭。

“該怎么感謝村民呢？大家農(nóng)閑時沒事兒干，不如舉辦一場農(nóng)民運動會吧。”他算了一下開支：“家里欠著700元外債，要是舉辦運動會，還得再借300元。”

懷著忐忑的心情，他征求夏樹云的意見。沒想到她一口答應：“辦吧，應該感謝?！贝謇锶说弥@個消息，又驚又喜：“真的？別說咱村，附近十里八鄉(xiāng)也沒開過呀。是真的話，我肯定報名?！?/p>

1988年8月，奚占玉夫婦拉著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組成運動會組委會。奚占玉是大會主辦人，夏樹云是后勤部部長，帶著一幫家庭婦女給運動員們做飯。一番忙碌后，第一屆龍棚農(nóng)民運動會正式開幕。

預計3天的運動會，在村民的強烈要求下整整開了6天。上到古稀老人，下到穿開襠褲的娃娃，總共200多人參加了運動會。長短跑、乒乓球、夫妻籃球……大家各顯其能，一個比一個踴躍。夏樹云也不甘落后，在乒乓球比賽和夫妻籃球賽中獲得第二名。奚占玉對她刮目相看：“我媳婦兒真厲害！”

最熱鬧的頒獎晚會還在后面。為活躍氣氛，奚占玉規(guī)定：凡是領(lǐng)獎的必須出一個節(jié)目，唱首歌、說快板……都行。最初，大伙兒你看我，我看你，寧愿不要獎也不出節(jié)目。奚占玉把夏樹云叫到一旁：“咱倆先來一個。”夏樹云本不是愛表現(xiàn)的人，但為了支持丈夫，卻干脆得很：“行！”

幾分鐘的準備后，夫妻搭檔上場了。兩人一邊唱一邊即興跟著歌詞擺出各種動作。歌聲有點兒跑調(diào)，動作也沒什么章法。大伙兒哄堂大笑調(diào)侃起來：“這水平都能表演，那我們也行?！蹦峭?，頒獎晚會唱了兩個多小時，直到所有獎品都發(fā)完，大家都還意猶未盡。

奚占玉到現(xiàn)在還記得自己當年給夏樹云頒獎時的情形?！八嵌泉?，我給她發(fā)了一塊毛巾。她當時還沖我行了個禮，伸手領(lǐng)獎品時，臉上的笑那個美啊……”

穿著花襖，帶你一起看風景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2015年，夏樹云確診肺癌晚期。奚占玉心如刀絞，卻不敢在她面前表現(xiàn)出絲毫異樣，實在憋不住了才跑到?jīng)]人的地方哭一場。

“老伴兒以前念叨過好多次看大海，不如讓她去大連轉(zhuǎn)轉(zhuǎn)吧?！钡屗趩实氖牵依锘顑禾?，一刻也離不開人。于是，他找到夏樹云的兩個好朋友，托她們陪著夏樹云去旅行。

這是夏樹云第一次出門旅行。她興奮地哼著歌，臉上洋溢著笑容，因生病而格外瘦弱的身體好像又充滿了力量。抵達大連后，夏樹云發(fā)來照片：她赤腳站在金色沙灘上，眺望著遠方蔚藍色的大海，任憑涼爽的海風吹起發(fā)絲。奚占玉呆呆地望著照片，忍不住失聲痛哭。

夏樹云的病越來越重，最終知道了實情。那是一段戀戀不舍的時光。奚占玉常常關(guān)了小賣店，騎著摩托車帶她到山里溜達。一壺小酒、幾塊干豆腐蘸大醬卷大蔥，兩人邊吃邊嘮嗑。奚占玉說：“你一定要堅持。多活一天是一天，多活一小時也算勝利?！毕臉湓茋诟浪骸傲酎c兒養(yǎng)老錢，活兒要少干，保持好身體。”更多時候，兩人只是并肩坐著，默默不語地看風景。

一年后，夏樹云病逝。昔日溫暖的家成了傷心地，走到哪兒都有夏樹云的影子。過往的一切如同電影，在腦海中一遍遍閃現(xiàn)。每每憶起，奚占玉都淚流滿面?！袄习閮翰?9歲，我們不該這么早分開。”那段日子，他幾乎天天哭，哭到視線模糊。思念無處寄托，每隔幾天，他便去夏樹云的墳上哭一場，身體也一天天消瘦下來。

2017年，奚占玉體檢時發(fā)現(xiàn)肺部也長了腫瘤?！八懔?，跟著老伴兒去吧?！北銢]接受手術(shù)的提議。但回到家，看著老伴兒的照片，想起她囑咐自己的話，他又改了主意：“想念歸想念，還是得活下去。”老伴兒在世時曾支持他參加馬拉松比賽，他決心繼續(xù)跑：“說不定能改善身體呢?！睕]想到這一跑，還真把腫瘤跑沒了。

也是從這一年開始，奚占玉成了馬拉松賽場上的“怪老頭”。即便是三伏天，他也會在運動背心上套一件大花棉襖。不知情的人側(cè)目而視：“博眼球嗎？精神病吧！”甚至一些知道內(nèi)情的老友也不理解：“拿著相片也能跑呀?！鞭烧加裼悬c兒委屈，但依舊堅持這么做。

這件繡著牡丹花的大紅襖是結(jié)婚第二年，奚占玉送給夏樹云的。夏樹云非常喜歡，只有遇到大事時才會穿，整整穿了30年?！斑@件花棉襖代表我對老伴兒的愛和懷念。衣服上有我老伴兒的溫度，每次穿在身上的感覺，就像兩個人出門回來擁抱一樣親近?！狈彩锹≈氐娜兆樱_運動會、過生日乃至參加表彰會，他都會鄭重地穿上這件花棉襖?！叭松忻恳粋€重要時刻，我都希望和老伴兒在一起?！?/p>

夏樹云的墓就在松花江邊的田野里。隔三岔五，遇到開心或不開心的事，奚占玉都會跑去和她嘮嘮嗑，如同活著時一樣。每次比賽出發(fā)前，奚占玉也會去看一看?！皹湓疲魈烊ヅ荞R拉松了。帶著你去，讓你也看看跑馬拉松那種氣氛?！薄耙郧笆俏易约号?，以后我每次去都帶著你跑。”“給我加油助威啊，跑出好成績?！苯家暗娘L吹過，墓上的紗花簌簌作響，仿佛聽到了他說的每一句話。

奚占玉一生熱愛體育，截至目前已自費組織了十屆農(nóng)民運動會、三次迷你馬拉松，并參加過全國各地幾十個馬拉松賽事，多次被評為優(yōu)秀官方領(lǐng)跑員，還獲得52枚獎牌，這讓他倍感自豪。但每次一提起夏樹云，他的聲音里就滿是惆悵、懷念還有甜蜜：“沒有老伴兒的支持，我一件事都做不成。我這輩子愛折騰，她卻從來不嫌煩。她老覺得我可愛，我覺得她更可愛，我們就這么互相愛著?！?/p>

2023年7月，接受本刊采訪時，奚占玉說起對未來的打算：“來年跑中國的另一半，到學校給學生們宣傳全民健身，弘揚體育精神，同時帶上我媳婦兒的花棉襖，讓她也看看祖國各地的新面貌?！?/p>

說完，他清了清嗓子，又滿懷深情地唱起那首和夏樹云合唱了幾十年的老情歌：“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