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鑫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批培根工程入選作家,出版散文集《大地知道誰來過》《大地詞條》兩部,曾獲丁玲文學(xué)獎、寧夏文學(xué)藝術(shù)獎、《朔方》文學(xué)獎等獎項。
賀蘭山是這樣的一座山,你如果站在遠處看它,它總是光禿禿的,留下一種沒有草木的感覺。這是賀蘭山在跟你玩躲貓貓呢,它利用皺褶和周身的青色背景做掩護,悄悄地把寄居在身上的植物藏起來,而當(dāng)你接近它時,才發(fā)現(xiàn)它身上住著很多細小而絢爛的植物。
蒙古扁桃是這些植物中的異類,它修長的身材,絢爛的色彩,鶴立雞群一般,很難不被發(fā)現(xiàn)。并且,它還是個急性子,在賀蘭山冰雪尚未完全融化,草木還在沉睡的時候,便拿出一坨坨的粉色,把整座山都喊醒。
每年五一前后,我都會去賀蘭山迎春。這時候,它突兀地盛開著的樣子,會給我滿滿的儀式感。
蒙古扁桃是不用刻意去尋找的,只要沿著鎮(zhèn)蘇路一路向北,在宰牛溝就能遇到一株中年的蒙古扁桃。它個兒不高,看上去還很稚嫩。細看,它的花屬單生,花梗極短,簇生于短枝上;而花萼外面無毛,呈萼筒鐘形,萼齒長圓形;花瓣倒卵形,粉紅色,長短不一。
無論是在半山腰,還是在戈壁,不同的地點看到的蒙古扁桃有著不同的姿態(tài),這野生的一樹桃花,有一種盆景的美感。奇特的是,蒙古扁桃樹身高的樹冠小,樹身矮的樹冠反而大,樹身最高的接近2米,樹冠最大的也接近這個數(shù)字。
按照植物的生長規(guī)律來說,蒙古扁桃的生長是特別緩慢的,一株近1米高的蒙古扁桃,需要漫長的20多年時間來見證,可能和蒙古扁桃是荒漠地區(qū)和荒漠草原區(qū)特有的旱生樹種有關(guān),它耐得住嚴寒酷暑,但是卻耐不住花期的寂寞。
在還沒有完全返青的賀蘭山,蒙古扁桃就這樣桀驁不馴地盛開著,嬌艷無比的靚麗花朵,點燃了整座山。于是,我就對它的出身有了好奇,因為土生土長的植物,斷不會有如此的氣質(zhì)。
蒙古扁桃,從字面意思判斷,就知道和異域相關(guān),這一點在唐代段成式的《酉陽雜俎》里可以找到證據(jù):偏桃,出波斯國,波斯國呼為婆淡。樹長五六丈,圍四五尺,葉似桃而闊大。三月開花,白色。花落結(jié)實,狀如桃子而形偏,故謂之偏桃。其肉苦澀,不可啖。核中仁甘甜,西域諸國并珍之。
作為古絲綢之路上的一座重要山脈,賀蘭山一直是很看重儀式感的,從那些刻在石頭上的巖畫中,就能看得出它的浪漫。我想,蒙古扁桃之所以選擇在此落腳,一定是受到了山的召喚,它落戶賀蘭山的過程,也必是一場浪漫之旅。
一千三百多年前,一株扁桃的種子跟著駝隊一直朝長安奔去,急性子的扁桃,一過河西走廊,感覺山路不再那么顛簸,就以為到了長安,便耐不住性子落地生了根。它不知道的是,此處和長安比起來,屬于不毛之地,苦寒,干旱,但已經(jīng)無路可退,只能在逆境中生存。因此,賀蘭山的扁桃沒辦法像《酉陽雜俎》說的那樣長到五六丈高四五尺寬,只能以一種貼著地面的姿態(tài)蟄伏。
蒙古扁桃的傳播離不開動物,賀蘭山一帶的動物也離不開蒙古扁桃。駱駝、巖羊們極喜歡吃蒙古扁桃的花、葉和果實。果腹的扁桃,消化的只是果肉,堅硬的果核只能隨糞便排出。經(jīng)常能看到動物們的糞便里夾雜著各類果核,運氣好的話,大風(fēng)將糞便和果核一起埋住,遇上雨水果核就會生根發(fā)芽,繼而生長;運氣不好的,逢了旱季,只能胎死糞中。
急性子蒙古扁桃,可謂風(fēng)光一時無兩。每年一到了四月,整個賀蘭山還灰突突的,它就避開其他草木的花期,急切地把自己點燃,一棵樹就是一團火,熊熊大火一般燃燒著。它們枝丫朝天,燦若云霞,非常招搖。
有必要介紹一下它的樣子:花極小,每一朵都是五個瓣,綠豆大小,纖薄冰潤,金黃的花蕊細如發(fā)絲,風(fēng)搖花動,有颯爽之氣。葉寬呈橢圓形或近圓形,葉小,多簇生于短枝或互生于長枝上。樹皮在春天呈灰褐色,隨著季節(jié)流轉(zhuǎn),會逐漸變成紫紅色,周身有光澤。枝條近直角方向開展,小枝頂端變成刺,這是它桀驁不馴的資本,不管是動物還是人,沒有一點本事就別想靠近。
曾經(jīng)住在賀蘭山里以打獵為生的金山人,最清楚蒙古扁桃的用處。一到冬天,賀蘭山里燃料奇缺,蒙古扁桃就是天然的燃料,煮羊肉時,灶火里放上扁桃木,用大火燒水立等可開,羊肉到了快熟的時候,溫火煨煮,木材燒過的余灰中微弱的火力,慢慢煨煮出的羊肉,鮮嫩無比。
蒙古扁桃也是上好的建筑材料,牧民們采來還沒有長大的扁桃木,在大地上密密麻麻地插一圈,就能變成一個堅固的羊圈。這種圈的好處是,羊一旦被關(guān)進去,就不敢造次,扁桃上的刺,隨時都等著給準備出逃的羊們一個大大的教訓(xùn)。
現(xiàn)在,曾作為獵人的金山人,已經(jīng)隱遁到了城市中,他們和蒙古扁桃的親密關(guān)系,只能變成記憶。
根據(jù)研究,除了成為木柴和建筑材料外,作為蒙古高原的古老孑遺物種,蒙古扁桃還對于了解高原的植被演變和對當(dāng)?shù)厣鷳B(tài)環(huán)境的變遷有一定的科學(xué)價值,對當(dāng)?shù)厣鷳B(tài)環(huán)境的穩(wěn)定和恢復(fù)也有著很重要的科學(xué)意義。但是在我眼里,這些重要意義都不及它的美感重要。
初春的賀蘭山,一株蒙古扁桃的開放,盛大而隆重。雖然主打粉色,但因為花期不同,色彩的深淺也不盡相同。你去看它的時候,花顏已褪的素顏若雪,有一種飄然欲仙的神韻;正在盛開的飄飄渺渺,淡紫色的云霧里住著神仙;交織在一起的,在枝頭躲躲閃閃。
這些細細碎碎的花瓣,讓堅硬的賀蘭山顯得嫵媚。我因此經(jīng)常被它所吸引,除了隔著賀蘭山自然保護區(qū)的防護欄遠遠地拍攝它的美,總要想辦法靠近了它,沉浸在它沁腑的清香中,把自己變成一個淺薄的追求者。
住在更高海拔的巖羊也經(jīng)常被它吸引。有攝影師朋友拍到過這樣一張圖片,一只小巖羊站在蒙古扁桃旁邊,抬起頭,仿佛在用鼻子聞它的花香。圖片上,扁桃那晶瑩閃亮的棕紅色枝條,枝枝相繞,干干相牽,迎著颯颯長風(fēng)頻頻頷首。巖羊那清澈的眼眸,俏皮地抬頭,相得益彰。
來自西域的植物,大多跟生活有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在賀蘭山,蒙古扁桃有一個“山野郎中”的身份。七月是蒙古扁桃果實成熟的季節(jié),費好大的勁才能找到為數(shù)不多的幾粒蒙古扁桃果實,有的甚至干癟,核果寬卵球形,頂端頭具尖,外面密被短柔毛,果皮黃綠色或帶紅暈,果肉薄而干燥,輕輕一捏沿一側(cè)開裂;核卵圓形,兩側(cè)不對稱,具淺溝紋;果仁寬扁卵圓形淺棕褐色。這蠶豆般大小的形狀像桃般的果實,味道脆甜可口,其果仁可替代郁李仁或苦杏仁入藥。
扁桃兩字,容易和人身上的扁桃體聯(lián)系在一起。事實是,兩者之間毫無關(guān)聯(lián)。資料顯示,蒙古扁桃是耐旱的小灌木,無法成材,它同時也是一味中藥,其種仁具有突出的藥用價值。《沙漠地區(qū)藥用植物》中有這樣的記載:“蒙古扁桃,中藥名。其種仁味苦、性平,內(nèi)服:煎湯,3~9g,具有潤腸通便、化痰止咳功能,主治咽喉腫痛、干燥,支氣管炎,陰虛便秘?!蹦壳?,國內(nèi)已經(jīng)成功將蒙古扁桃用于中藥制劑、食用榨油中。其中,中藥制劑主要以粉末形態(tài)出現(xiàn),種仁榨油后,不僅可以用作食療,還可與花生、芝麻、大豆、橄欖、玉米等農(nóng)作物配合,加工成日常生活常用的食用油,營養(yǎng)豐富。
對人而言,扁桃潤腸通便、止咳化痰,而對于賀蘭山而言,它不光點燃了春天,還具有強大的固沙功能,其根系發(fā)達,深入兩米的地下吸收水分,在干旱年代,其他草本植物缺水死亡,而蒙古扁桃卻能頑強生存,堅守在戈壁遮擋風(fēng)沙。而在賀蘭山戈壁里,在大雪天氣時,沙漠里的植被被大雪覆蓋,而高達兩米的蒙古扁桃不會被大雪覆蓋,駱駝就會去吃露出雪窩樹干上的枯葉來補充食物。
和蒙古扁桃最美的一次相遇,是在內(nèi)蒙古和寧夏交界的三關(guān)口明長城。殘破的長城遺址之中,一株蒙古扁桃迎風(fēng)搖曳著。我不敢確定,這是明朝時當(dāng)年取土?xí)r帶來種子夯進了墻體繁衍至今;還是巖羊或者別的什么動物吃了扁桃,將核留在了長城的虛土之中,才出現(xiàn)如此景致。
可以確定的是,這一株蒙古扁桃的出現(xiàn),讓堅硬破敗的長城也帶上了柔情。
賀蘭山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處,明朝在賀蘭山修筑的長城,墻體是用壤土沿山脊走勢夯筑成的,經(jīng)風(fēng)沙侵蝕多處已經(jīng)頹圮,不過主體仍雄視山野。三關(guān)口明長城中的這株蒙古扁桃,許是在長城旁側(cè)臥久了,也有了長城的氣魄。在乍暖還寒的春天,它枝干縱橫,虬曲盤旋,硬朗地指向蒼穹,讓人不禁聯(lián)想蹁躚——
冬天的時候,你可以把它看作一個守邊的戰(zhàn)士,用一身的刺宣示著神圣不可侵犯的主權(quán);春風(fēng)一吹,它又猶如西域美女,粉紅色的外衣,瞬間感化凝固的歷史,給冷峻剛強的賀蘭山和殘破的三關(guān)口明長城,增添一抹柔美。
曾幾何時,這里是防止外敵的重要關(guān)口,一有風(fēng)吹草動,此處狼煙一起,銀川平原就草木皆兵?,F(xiàn)如今,戰(zhàn)爭在泛舊的歷史資料里沉寂,這里再也不會有狼煙,取而代之的,是一株蒙古扁桃的開放,它一開,我們看到的便是歲月靜好。
冬春交替的時候,我反復(fù)出入賀蘭山,一開始不知道在尋找什么,也不知道能尋找到什么,后來是蒙古扁桃給了我指引。它讓我對自然有了深刻感知,對賀蘭山有了不一樣的理解。
其實,在關(guān)于賀蘭山的一堆詞語中,能準確描述這座山,且完全表達了它內(nèi)心情感的,并不是“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的雄渾、壯闊,也不是“賀蘭山下果園成”的豐收喜悅,也不是“朔風(fēng)吹雪透刀瘢,飲馬長城窟更寒”的落寞,而是一株獨立長城邊的蒙古扁桃?guī)Ыo我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