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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木楸樹

        2023-09-09 20:55:22祁云枝
        美文 2023年18期
        關鍵詞:楸樹樹皮面條

        祁云枝

        就職于陜西省西安植物園,陜西省植物研究所研究員。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在《美文》《科學畫報》等報刊撰寫專欄。散文刊于《人民日報》《北京文學》《西部》《黃河文學》《散文百家》等,入選《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選刊版》《中國2021生態(tài)文學年選》等。出版有《植物 不說話的鄰居》《我的植物閨蜜》《低眉俯首閱草木》等,有作品被翻譯成英語在海外出版。獲中華寶石文學獎、絲路散文獎、全國大鵬生態(tài)文學獎、陳伯吹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大賽一等獎、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等。

        這里是地處秦嶺藍田縣的普化鎮(zhèn),一株曾經(jīng)胸圍五米、身高二十四米的巍峨楸樹,或許連自己都不清楚究竟在這里站立了多久。然而,三十二年前,這株古楸遭遇了生命中的一劫,它被雷電擊中,繼而引發(fā)熊熊大火。呼呼的火焰,吞噬了主干的樹心,生長了幾百年的木質(zhì)部,瞬間化為灰燼,年輪,不知所蹤。

        巨大的樹冠,也在猛烈的大火中轟然倒塌,只在樹干的北側(cè),留下一截參差的樹皮,樹干南面的樹皮幾乎全軍覆沒。這是藍田土地上生長了幾百年的楸樹,在這年夏天里發(fā)生的最驚心動魄的一幕。

        殘留的樹皮,三四米高,被燒得黑乎乎的,像一只從灰燼里伸出的巨手。從南向北看,這半圈樹皮,更像是向天張開的黑色嘴巴,吐露著幽怨與恐懼。濃得化不開的黑色,在口中涌動,仿佛在呼叫,在吶喊。天有不測風云。災難來得猝不及防,孤獨的個體,哪怕龐然如它,也是如此的脆弱。

        望著可容納四人站立的樹體空間,就知道這株古楸樹在這里度過了多么久遠的時光??吹竭^這場劫難的當?shù)厝?,亦無不扼腕嘆息:好端端的一棵古樹,就這樣毀在了“天劫”之下。

        誰都沒有料到,第二年春天,已經(jīng)空心了的手掌般的樹皮上,竟然抽出了新枝,長出了鮮嫩的新葉,迎風招展。這棵空心樹,它竟然神奇地活過來了!是的,它的堅韌頑強,讓自己劫后重生,它“活”了過來。脆弱不等于軟弱,敢于直面險境,重塑自我,這株古楸樹,倒因此活成了強者。

        風吹日曬雨淋后,殘留的樹皮已完全脫去黑灰,回歸了本色。從北面看過去,它更像是一只郁郁蔥蔥的綠指巨手,風吹來,嘩啦嘩啦地擺動。更為神奇的是,暮春,在新發(fā)的枝葉間,竟然長出了鈴鐺般的花朵,一時間,蜜蜂蝴蝶振翅而來,嚶嚶嗡嗡地圍著它轉(zhuǎn),給它唱歌。就這樣,這株古老的空心楸樹,成長為一株神奇的勵志樹。

        這樣的重生,大概可以叫做化腐朽為神奇吧。我不清楚,這種神奇,是楸樹獨有的本領?是突降的自然災害觸發(fā)了它潛藏的自救機制?還是這片土地的神奇,賦予了這株楸樹的神奇?

        許多人在它面前駐足,和我一樣對著它仰目稱奇,感嘆空心樹創(chuàng)造的神跡,從它身上汲取生命的力量。

        楸樹,自古就是著名的觀賞植物,是陜西本土珍貴的樹種之一。這些年,我走進秦嶺的次數(shù)多了,發(fā)現(xiàn)楸樹在秦嶺里的身影很常見,尤以秦嶺北坡平川和淺山丘陵地帶較多,古寺老廟、名園勝景、庭院路旁,都可見到它材貌雙全的身影。

        每每遇到,思緒,便會沿楸樹的花葉,一步步返回童年。

        在我知道那棵樹叫做楸樹的時候,它已經(jīng)很高大了,粗壯的腰身,至少要兩個大人才能合抱,樹冠碩大。它葳蕤地站在我家院墻外的塄坎上,俯視著整個村莊。記憶里,它是我們村子里最美的大樹。

        這棵楸樹長在那里,應該不是有人刻意栽種的,村子里的其他地方,也有散生的楸樹。其實,在那個年代,所有生命的成長,都不需要刻意去呵護。

        村子里的春天,從野花野草上踮起腳尖,被這棵楸樹勁舞到高潮。

        四月,開滿粉花的楸樹,洋洋灑灑,甜香陣陣。那些花朵,單看像鈴鐺,花冠粉色,細看,這粉色的花冠,竟是由紅色的朱砂點兒在白底上點染而成。花冠里,還布有兩道鮮亮的黃色條紋和暗紫色的斑點,那是它細密的心事。七八個鈴鐺聚集在一起,成為一嘟嚕花,一根枝條上,有無數(shù)的花嘟嚕。遠觀,繁花朵朵,如同樹冠上翻卷起的粉色浪花,幾乎淹沒了葉子,場面瑰麗、招搖,恍若一夜暴富。

        多年后,當我讀到“楸,美木也,莖干喬聳凌云,高華可愛”時,不住地點頭稱是,想那宋時的陸佃,一定是在一棵開花的大楸樹下,寫的這篇《埤雅》。

        這棵楸樹,是我少年時代的底片,能沖洗出好多鄉(xiāng)村往事。

        從它展葉開始,我天天仰起頭盼望著楸樹開花。花開后,我就可以撿拾掉落在地上的花朵了,那可是一粒?;ㄌ恰;▋衡忚K依然完好,粉里透白,從花心騰起的那兩道明黃上,撒著無數(shù)紫紅的雀斑。是后來才知道的,這黃亮亮的條狀斑塊,是楸樹為蜜蜂專設的餐廳指路牌,在植物學上,有個專屬名詞:蜜導。

        用嘴巴對著鈴鐺底部輕輕一嘬,一粒微涼的蜜水,便在舌尖上洇開。總要用舌頭在唇齒間攪動一番,嘴唇吧嗒兩下,才美滋滋地咽下。

        花后,楸樹上會掛起碧綠細長的莢果“面條”。不能吃,卻可以喂養(yǎng)一株被喚作“美”的小小禾苗。

        “面條”長在高處,即便是站在高板凳上我們也差它一大截,怎么辦呢?秋紅會偷偷取來家里的鐮刀,綁在一根細長的竹竿上。手握竹竿找準掛滿“面條”的枝杈,用力一拉,一眾“面條”連同枝杈便嘩啦落地。

        回想起來,那根帶鐮刀的竹竿,對楸樹來說,是多么恐懼的利刃??僧斈隂]有人這么想,附著在鐮刀上的欲望,讓我們隱約有一絲冒險的興奮,也有得到后的歡喜。好在,幾年后,楸樹便長得更高了,綠色的“面條”,長到竹竿加鐮刀也夠不著的地方。我們也長大了。

        剛剛長出來的“面條”,細細長長,電線般光滑、柔韌。秋紅手巧,她用綠面條編織的手鐲、項鏈,花樣多,款式新潮。多半時間,我都眼巴巴地看秋紅細長的手指,在綠電線間上下翻飛。一俟戴上秋紅編織的手鐲和項鏈,瞬間感覺明月清泉在身,會飛的小魚兒凌波微步。直到今天,我都認為那是我擁有過的最靈動的首飾。

        只是,那棵楸樹怎么也沒有料到,它會命隕于村莊的重新改造。當年,我們居住的大小胡同,因房屋建造早,布局參差不齊,村子決定整體搬遷。但在這場遷移中,沒有人替大楸樹著想。

        它被砍伐了!楸樹被伐時,我在省城已參加了工作。兩年后我回老家,大楸樹連同我家院子曾經(jīng)站立的地方,變成了養(yǎng)豬場。糞味飄蕩的空氣里,蒼蠅轟鳴。蜜蜂逐花而去。一下子心慌意亂,再也看不到楸樹了??床坏介睒渖纤`靈的舞蹈,我的視線也已無處落腳……我失落了好久。

        再次見到楸樹,是在西安小雁塔的薦福寺里,那是一株八百歲的古楸樹。

        陽光從高大的枝葉間灑落,青石板上顯出斑駁的光影。樹池里綠油油的麥冬,銜著一縷盛夏的風,寂靜地打發(fā)時間。

        也是個夏天,薦福寺里游客寥寥,幽謐,清凈。當我以游客的心情走近小雁塔時,不曾想?yún)s被這里的古樹驚到,吃驚之余,是滿心的激動和敬畏。從古樹的身份證上看,小雁塔里至少有八九棵古樹生長超過了千年,最長者年齡1300歲,是我見過的古樹最密集的地方。

        古樹夾道,樹冠在高空悄悄地牽起了手,像一幅由墨色和綠色皴染出來的水墨畫。墨色是屈虬的樹干、樹枝,綠色是樹葉。陽光穿過綠葉時,染出淡綠、翠綠、黃綠和墨綠的層次,清涼在葉子間流淌。雙腳起落間,像是行走在時光深處。抬頭,婆娑枝葉掩映著漆成朱紅色的大雄寶殿,紅墻青瓦,威嚴而厚重。目光上移,便是久違的小雁塔。

        幾聲蟬鳴,把我的目光從小雁塔身上,牽引到一棵800余歲的古楸樹上。走近,看不見蟬,甚至,連嘹亮的蟬聲也戛然而止。倒是看見一只灰椋鳥,從右前方的一根枝條上撲棱棱飛起,隱入另一棵古槐濃密的枝葉里,再也尋它不見。

        是樹上的身份證,告訴了我這株楸樹的年齡。它雖則800歲高齡,但姿態(tài)俊秀,古雅蒼勁。從龐大的樹冠伸向天空的枝干上,都頂出了盎然的葉子,葉子間,隱約可見綠色的“面條”在晃蕩。想它四五月開花的時候,鵝掌大的綠葉,托舉著密匝匝的花朵,遞送出淡淡的芬芳,久久氤氳在薦福寺上空,多么美。這么想的時候,我仿佛看見當年的大詩人韓愈,正對著這棵不大的楸樹,吟出了“誰人與脫青羅帔,看吐高花萬萬層”的詩句。

        走近古楸樹,撫摸斑駁的老樹皮,像是撫摸沒有生命的山石。低頭,把鼻子貼近樹皮,深呼吸,木頭腐朽的味道,能量流動的味道,風霜雨雪的味道,太陽月亮的味道,一層層漫出,絲絲縷縷鉆入鼻孔。禁不住面對這古楸樹,深深地彎下腰去。

        我不清楚西安市的園林綠化中為何很少用到楸樹。楸樹是西安優(yōu)良的鄉(xiāng)土樹種,早在三千多年前就廣為種植。古農(nóng)書中就有“楸樹為木王,蓋木莫良于楸”的記述。

        幾年前,我參與了一項西安市園林綠化植物的調(diào)查研究,我和我的同事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按照喬、灌、草、攀緣植物、地被植物分工,大致摸清了西安市園林植物的家底。這年,我們只在明光路和鳳城十路的行道樹里,見到過楸樹的身影,這與法桐、銀杏等所有城市同質(zhì)化的行道樹相比,少的可憐。

        不是誰都可以做行道樹的,要擁有高大的樹干,繁枝茂葉的濃蔭,要耐寒耐旱,耐煙塵,耐有害氣體,少病蟲害,果實無飛絮,不爆漿,還需壽命長,花色低調(diào),以免司機分心……這些,楸樹都具備哦。

        其實,從周朝開始,楸樹就開始作行道樹了,“列樹以表道”。曹植也曾“走馬長楸間”,乾隆皇帝視楸樹為“佳朋”:“明月清風無盡藏,長楸古柏是佳朋”……

        對楸樹的評價如此之高,概因桑梓松楸,同為故鄉(xiāng)的代稱,常入文人詩詞。它高大貌美,已做了數(shù)千年的行道樹;楸樹生長快,材質(zhì)好,被譽為“北方杉木”,栽楸樹可作為財產(chǎn)遺傳給子孫,甚至,民間有諺語:“千年柏,萬年杉,不如楸樹一枝椏?!?/p>

        楸樹這般美好,真希望這美木良才,能更多地走上我們的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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