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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炎三年的逃亡

        2023-09-07 07:12:28趙柏田
        江南 2023年5期
        關鍵詞:高宗趙明誠李清照

        □ 趙柏田

        一、解舟

        被功名熾念熊熊燃燒著的罪官趙明誠,像一支箭一樣飛過溽熱的江淮大地,把自己射進了建炎三年(1129)夏天的建康城。但還沒來得及等他飛到金鑾殿上,他突然掉落了下來。這一年,趙明誠四十九歲。

        顧念靖康國難以來,他都沒有好好安生過。先是淄州任上,聽聞汴京陷落,惶惶不可終日,亂兵嘯聚,他這個地方官要出手平定。再是老母病逝江寧,他又驅策堆積如小山的十五車金石文物南下奔喪,混亂之中,一路所吃苦頭,也不知有多少。好在南渡以后,皇恩浩蕩,讓他辦畢母喪就出任江寧知府,來年初,他那個能干賢良的妻子也轉道青州,渡江南來,與他在這金陵城中再做一份人家。嘆只嘆,皇帝不知聽信哪個小人讒言,讓他離開江寧,就任湖州,致使他在御營軍將士將要發(fā)動一次叛亂時錯判了形勢,稀里胡涂地棄城而逃,為世人笑,也斷送了自己的政治生涯。

        建炎三年(1129)三月罷官以來,他溯江西上,本想江湖間了此殘生,多賴兄弟親友戮力相助,又蒙圣上恩擢,復官起用。這一新的任命消息如同一劑烈藥,讓他行將頹敗的精神又重新振作了起來。

        六月的江淮,溽熱難耐,趙明誠一個北人,自是不慣這種南方天氣。再加心火熾盛,頂著酷暑,騎馬急馳,途中染了瘧疾,又沒好好調理,到了建康行在,就一病不起了。

        途中奔馳,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p>

        《〈金石錄〉后序》

        痁”,瘧疾?!墩f文段注》:“有熱無寒之瘧也。”

        到了七月末,身在池陽的李清照接到建康來信,方知趙明誠病危的消息。這讓她既驚且懼。她粗通藥理,知趙明誠這人素來性急,得了瘧疾渾身發(fā)熱發(fā)燙,很可能會胡亂服用涼藥,要是這樣的話,不但于事無補,反而會讓病情更加嚴重。慌亂之下,她決定馬上買舟東下,趕到丈夫身邊去。

        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

        《〈金石錄〉后序》

        一日夜行三百里,可見去心如箭。等她急匆匆地趕到建康,果不出所料,趙明誠因大量服用柴胡、黃芩藥等涼藥,瘧疾與痢疾并作,上吐下瀉,人都瘦脫了形,看氣色已經(jīng)病入膏肓,來日無多了。

        她用盡了各種辦法想要丈夫好起來,衣不解帶,親侍藥石不說,還托人請來了人稱“王醫(yī)師”的宮中御醫(yī)王繼先。此人號稱神醫(yī),自有一些手段,據(jù)說曾多次用偏方治好高宗和后宮諸妃的暑疾,應該是個懂藥理寒熱之人。但趙明誠已是油盡燈枯,這王御醫(yī)又是個庸醫(yī),病情一點也沒有起色。眼看回天乏術,此時的她茫然無措,只知道悲痛飲泣了。

        八月十八日,趙明誠從昏迷中醒來,精神似是振作了些,要求取筆作詩。但這不過是死亡降臨前靈明的一次返顧,等他抖索著寫完詩,就擲筆而終了。那首絕筆詩,他妻子并沒有記錄下來。

        二、分香

        她為亡夫寫了一篇語調凄切的祭文,《祭趙湖州文》。趙明誠雖然沒有正式就任湖州知府,但他最后“被旨知湖州”,皇帝也的確頒布過這樣一個任命,稱“趙湖州”也算是讓他死后象征性地上任了。

        這是一篇由華麗的駢體寫成的文章,所傳達的卻是人世間最為痛切的生離死別。有時為了告慰死者,都需要這種華麗的文辭或儀式去點綴。我們今天已看不到這篇祭文全貌了,要不是趙明誠的表兄謝克家之子謝伋,那個帶著閻立本《蕭翼賺蘭亭圖》路過江寧的收藏家留下了一筆,我們可能連下面兩個殘句也無法讀到。

        白日正中,嘆龐翁之機捷;

        堅城自墮,憐杞婦之悲深。

        《祭趙湖州文》

        當趙明誠去世時,謝伋的父親謝克家正在建康做兵部尚書,謝伋可能陪同父親參加了趙明誠的葬禮,得以親見李清照的這篇祭文。謝伋雖無過目不忘之能,卻也記住了文中可能是最耀眼的兩句。

        “趙令人李,號易安,其祭湖州文曰……”謝伋寫道。以后,他一直恭敬地稱她“趙令人”?!傲钊恕敝钙返旅篮玫呐?,也是有爵位的官員的封號,這說明,日后,即便經(jīng)歷了眾說紛紜的再嫁和離異的風波,謝伋仍然把李清照視作家族中的一位值得尊敬的長輩。謝伋的《四六談麈》紹興十一年刊刊印,專評有宋一代駢體文學成就,謝伋把李清照的這篇祭文評為有宋一代女性作家賦體文學最佳者之一:“婦人四六之工者?!盵1]“趙令人李,號易安,其祭湖州文曰:‘白日正中,嘆龐翁之機捷;堅城自墮,憐杞婦之悲深?!瘚D人四六之工者?!彼巍ぶx伋《四六談麈》卷一。

        這兩句殘句,前句用的是唐朝龐蘊父女的典故。宋釋道原《景德傳燈錄》載:襄州居士龐蘊臨終之際,讓女兒靈照出門看天時,靈照聽父親說要入滅,趕緊去外邊看了看日頭,回來對父親說,現(xiàn)在太陽已經(jīng)升到中天,不過有日蝕。等到龐蘊跑到外面觀望時,她已經(jīng)坐到了其父的位置上,雙手合十坐化了。龐蘊回屋見狀,笑著夸女兒,“我女鋒捷矣”。鋒捷,禪語,即機捷、快速的意思。龐蘊為了安葬女兒,推遲七日方去世,可謂洞達禪宗,識破先機,死前對來問道的襄州刺史說:“但愿空諸所有,慎勿實諸所無。”李清照此句是嘆丈夫英年早逝,竟如靈照一般先她而去了。

        “杞婦”,即杞梁妻,或謂孟姜女。漢劉向《列女傳·齊杞梁妻》:“杞梁之妻無子,內(nèi)外皆無五屬之親。既無所歸,乃枕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內(nèi)誠動人,道路過者莫不為之揮涕。十日而城為之崩?!庇郑瑫x崔豹《古今注·音樂》:“《杞梁妻》,杞植妻妹明月之所作也。杞植戰(zhàn)死,妻嘆曰:‘上則無父,中則無夫,下則無子,生人之苦至矣。’乃抗聲長哭,杞都城感之而頹,遂投水而死。其妹悲其姊之貞操,乃為作歌,名為《杞梁妻》焉?!边@兩句是借孟姜女故事,極寫喪夫之哀傷,訴說了自己的堅貞,也暗示丈夫沒有給她留下子嗣。

        “堅城自墮”,自是對趙明誠死后聲名的拔高。她說,在世之日,丈夫是她可以倚靠的堅固的長城,更是國之堅城。我們知道,事實并非如此。建炎三年二月發(fā)生那樁可恥的逃跑事件后,她已經(jīng)很不待見他了?,F(xiàn)在,過早降臨了的死亡讓他殘損的形象得以彌合,在對往事的追憶中,他的形象重新變得高大,成了值得家庭乃至國家倚賴的“堅城”。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在死亡面前,還有什么不能原諒的呢?她甚至還原諒了他感情上的不忠,把所有的原因都歸結為一個中年婦女的疑神疑鬼。原諒了在他那個充滿著古物和宗器的世界里,沒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原諒了這個自私的男人直到死神敲門,都沒有對她的將來作過任何安排。

        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

        《〈金石錄〉后序》

        “分香賣履”,這是來自東漢末年曹操的故事。曹操造銅雀臺,臨終前吩咐諸妾:“汝等時時登銅雀臺,望吾西陵墓田?!庇衷?“余香可分與諸夫人。諸舍中無為,學作履組賣也?!睍x陸機《吊魏武帝文》序說,他讀到魏武帝遺令,愾然嘆息,為曹操這樣一個大人物臨終時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傷懷者久之”。

        一世之豪到末了,對自己的女人還充滿著愛戀之情,《遺令》中連分香給諸夫人這樣的小事都考慮到了,怕妻妾們在他死后失了依托,還吩咐她們學作履組賣(做鞋子賣錢)。不管世人是不是把曹操看作奸雄,在她看來,如此男人才是真豪杰。可嘆趙明誠,這個在生前對自己的藏品那么在意的人,臨行之際再三叮囑關照她管好那一大堆破銅爛鐵,臨到快死了,對她的將來竟無一字提起。

        “殊無”,一點也無,這也真夠絕情的了。他只知道讓妻子自覺自愿地負抱著這一大堆青銅禮器去死,卻根本沒有想到,亂世之中,一個弱女子,怎么活下去才是最緊要的。誠然,正如后世的人們樂意看到的那樣,他的妻子最終原諒了他,但因為他沒有對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妻子作出任何遺囑安排,我們還是可以認定,這個人,他至少在人性方面是有缺陷的,他先前夸示的對妻子的愛也是值得懷疑的。

        但古漢語的用詞簡潔也給后人解讀留下了巨大的想象和揣測空間,有時候,同樣的字面得出的語意會完全相反?!笆鉄o分香賣履之意”,會不會是李清照在為死去的丈夫作辯解,使她心目中的“堅城”形象更加牢不可摧?

        你們看,他都快死了,也沒有交代除了她還有別的女人。這樣一個男人,盡管有這樣那樣的缺陷,但在夫妻關系中,他自始至終都是忠誠的,雖偶有逾軌,但終究沒有移情別戀。

        過早到來的死亡使他不得不半途拋下她,但她終于說服了自己,并從中得著了一點安慰。如果我們采信了第二種解讀,我們會更為李清照感到悲哀。

        三、上江

        如果說,之前的靖康國恥、倉皇南渡,已使李清照的人生蒙受了巨大的挫傷,但畢竟,北宋朝的覆亡是一個時代的集體性創(chuàng)傷,不須一個個體生命獨自去承受。且隨著時日推移,這創(chuàng)傷也會漸漸轉移、平復。對人到中年的李清照來說,這喪失親人和同志之痛,才是哀極蝕骨的。

        李清照日夜兼程,從池陽東來建康,護理病中的丈夫,丈夫去世后又強忍哀傷辦理葬務,待到諸事已畢,她在建康生了一場大病,一度氣若游絲。趙明誠的去世,連帶這年夏天之后的身世之變,成了困擾她下半生的一個巨大的心靈癥結。

        美國精神分析學家、心理史學開創(chuàng)者埃里克·埃里克森曾提出兩個概念,“心理創(chuàng)傷”和“認同危機”,埃里克森所說的“心理創(chuàng)傷”,是指人受到“特別突然,或者特別強烈,或者特別奇怪的影響”,又無法化解這一影響所造成的阻障,它“就像一個無法排出也無法吸收的異物,從一個生命階段保留到另一個生命階段”,引發(fā)不斷的“重復與刻板”,給當事人的神經(jīng)、心理和行為造成多方傷害,甚至將其壓垮。我們看到,自建炎三年(1129)八月后,這一“心理創(chuàng)傷”糾纏了李清照的一生。在她的余生里,她不得不利用往昔生活里的“有效殘余”和“對未來的期許”,求得“自我認同”,度過這一危機,以實現(xiàn)她的“第二次出生”。

        葬畢,余無所之。

        《〈金石錄〉后序》

        把丈夫安葬完畢,她茫茫然不知到什么地方是好。此刻的她,上無父,下無子,顧念天地之大,竟沒有她的去處了。

        但她已經(jīng)沒有時間悲傷了。建炎三年閏八月,金兵以長驅直入之勢再度南下,南宋朝廷岌岌可危,先是把六宮嬪妃全部分送出去,讓元祐皇太后攜帶太廟神主一應禮器(不只趙明誠看重這些宗器,皇室更加看重),在建武軍節(jié)度使楊惟忠護衛(wèi)下前往洪州(今江西南昌)。高宗自己也在一支忠于他的人馬護衛(wèi)下逃出建康,奔向浙西的丘陵地帶而去了。城中傳言一日三變,有人說,長江也要禁渡了。

        她不得不強撐病體為下一步著想,這兵荒馬亂中,該去投奔誰?誰又能幫她護住丈夫生前視若性命的這批金石文物?

        她趕緊坐船,回池陽之屋收拾行李。此時家中的財物,用她自己的說法,尚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所有的器皿、被褥加起來,約可接待上百位客人,其他物品,數(shù)量亦與此相當。趙明誠池陽赴召前往建康時,有想到過這些金石器物日后會成為他妻子余生里的不可承受之累嗎?若早知如此,聚之何益?他又何必那么急匆匆地趕往建康?

        趙存誠已前往廣州任職,趙思誠也暫時聯(lián)絡不上,當初商議南渡后趙氏家族遷到哪里去,存誠和思誠都看中了泉州。但不知是何緣故,趙明誠在世時,這一重大計劃他竟未與聞。泉州這座東南古城,隋唐時以其地少寒,別稱“溫陵”,又因城中遍種刺桐樹,別名“桐城”,它自古商貿(mào)繁華,又有著當時世界上最大的港口,不失為亂世中避居的一個好所在。但她不想去泉州。趙明誠故去后,她已經(jīng)不想和趙氏族人住在一起了。她應該清楚地記得,當初她請求趙挺之救她父親,公爹的拒絕何等堅決。

        泉州既不可去,這時她想到了兩個人或許可以幫自己,一個是趙明誠的妹夫、兵部侍郎李擢。此時李擢正和龍、神衛(wèi)四廂都指揮使、建武軍節(jié)度使楊惟忠一起率士卒萬人護衛(wèi)著隆祐太后(即元祐太后,因元字犯其祖父孟元名諱,故改為隆祐太后)前往洪州(今江西南昌)。萬軍叢中,又跟著太后,想來安全不會成問題。[1]《〈金石錄〉后序》云:“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從衛(wèi)在洪州”,未載這個“妹婿”系何人。已知趙明誠至少有兩個妹婿,傅察和李擢,傅察已死于使遼,猜測這個應為李擢?!督ㄑ滓詠硐的暌洝肪矶牛d洪州城陷后,“元祐皇太后退保處州……徽猷閣待制權兵部侍郎李擢等皆遁”,可為印證。另一個是自己的親弟弟李迒,正在高宗的小朝廷里做著秘書工作,擔任敕局刪定官一職(宋朝官職,為敕令所提舉的下屬官員,負責敕令的刪定工作)。只是皇帝剛剛逃離建康,他那個小朝廷也不知道漂泊到了哪里??磥磉€是去投李擢穩(wěn)妥些。

        她找了兩個值得托附的人,“故吏”,可能是丈夫生前的下屬,也可能是忠心的老管家,讓他們把當年趙明誠連艫渡江運出來的絕大多數(shù)文物,先從池陽運送到李擢所在的洪州去。

        兩年前在淄州,趙明誠南下奔喪前,他們經(jīng)歷過一次與藏品的分別,當時還為帶哪些不帶哪些大感糾結,這一次,她決絕多了?;蛟S她以為,把這些劫后幸存的文物,存放在正護衛(wèi)著隆祐太后的李擢那里是絕對安全的,再說之前趙明誠也說過,不管仗怎么打,贛江兩岸至少目前看來不會有戰(zhàn)火。所以她一點也沒有猶豫,就把這些南運文物大多裝運了,身邊只留下幾件病中把玩的輕便卷軸書帖,手寫本的李、杜、韓、柳文集,《世說新語》《鹽鐵論》,數(shù)十軸漢唐石刻副本,十幾件上古時的鼎鼐古器和幾箱南唐寫本書。她想著等病好些了,她可以親自去洪州找李擢,把這些東西都要回來。

        沒想到金軍的進兵路線飄忽不定,把廣闊的江淮平原視作隨意來去的牧馬場無異,為了給殘存的宋朝軍隊以致命性的打擊,金軍兵分兩路,主力在金國名將完顏宗弼(女真名兀術)將軍的率領下一路南下,破了和州與黃州后,在建康上游西側的馬家渡強渡長江,南窺建康。另一支金軍則穿過江州逆流而上,從大冶避開興國軍,徑趨洪州。

        身為兵部侍郎的李擢是一個沒有多少軍事經(jīng)驗的文弱書生,當年汴京保衛(wèi)戰(zhàn)時,身為京城南壁提舉官這一重要職務的他就誤過事,每日只知在城頭與一眾僚佐飲酒烹茶,彈琴燕笑,賣弄他的名士風度,以致將士們嘖有怨言。更不必說讓他在這里以疲弱之師抵抗金人了。十一月初八日,李擢等護衛(wèi)隆祐太后退保虔州(今江西贛州),同日,江西制置使王子獻棄洪州出逃。九日,金人以迂回戰(zhàn)術,陷臨江軍(今清江縣)。十四日,圍攻洪州,洪州權知州事李積中獻城,洪州不戰(zhàn)而陷,金軍繼續(xù)溯贛江而上。

        也不知道李擢有沒有收到李清照托人帶去的那一船金石文物,因為在洪州失陷前,李擢和幾個護衛(wèi)大臣已經(jīng)帶著皇太后逃往了虔州方向。事后李清照得知消息,她派人送去洪州的那一船字畫、古器,都在戰(zhàn)火中化為了灰燼。

        遂盡委棄。所謂連艫渡江之書,又散為云煙矣。

        《〈金石錄〉后序》

        等她得知金兵改道攻打江西,這才為先前的冒失之舉后悔起來,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這就是日后《〈金石錄〉后序》里說的“上江不可往”。好在池州分別時趙明誠一再交代的“宗器”還在,留下的書籍器物也件件是精品。

        位于上江的洪州已經(jīng)淪陷,敵騎又隨意東西,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打擊目標會是哪兒,那就只有改道向兩浙路,投奔跟隨高宗流亡朝廷的弟弟而去了。

        她的弟弟李迒擔任的敕局刪定官,從屬于朝廷的秘書機構敕令所,只是一個卑微的官職。所司的職責是從歷朝的敕令中刪修、節(jié)錄適用于本朝的法律和條文,日后南宋朝的詩人陸游和《夷堅志》的作者洪邁也擔任過類似職務。眼下朝廷到處流亡,想來也沒他一個小官多大事兒,只是跟著御駕逃命吧。兵連禍作,既然貴為兵部侍郎的李擢都自顧不暇,李迒一個小小的文官,又怎能護她周全?她說是去投靠弟弟,實是另有一番苦衷。

        上江既不可往,又虜勢叵測,有弟迒,

        任勅局刪定官,遂往依之。

        《〈金石錄〉后序》

        此時的李迒跟著一路南竄的高宗,人都不知道到了哪兒。

        四、玉壺

        據(jù)李清照回憶,當初趙明誠在建康輾轉病榻,有一個叫張飛卿的學士[1]據(jù)王仲聞考證,張飛卿確有其人,據(jù)王詵畫《夢游瀛山圖》田亙跋,乃陽翟人,曾授直秘閣之職。王仲聞《李清照事跡作品雜考》。,帶了一樣古董前來,說是探望病況,其實是想要趙明誠幫著鑒定手上這把玉壺的真?zhèn)巍Zw明誠告訴他,這不是玉壺,只不過看上去比較像玉,實際上是一把價值不高的珉壺,也就是玉石壺。張飛卿便帶著這把壺離開了。

        過了些日子,有傳言說,這個張飛卿投了金人,投效的見面禮就是趙明誠鑒定過的那把壺,即所謂“玉壺頒金”之語。這一下把趙明誠也給牽涉了進去。通敵,那可是個大罪名。據(jù)說已經(jīng)有人暗中向朝廷檢舉彈劾了。李清照聽到外面流傳的這些真真假假的消息,大感驚恐,又不敢抗辯,于是決定把家中剩下的所有銅器和古董,全都奉獻出來交給朝廷,以表心跡,洗刷去別有用心者潑給亡夫的一頭臟水。

        清朝歷史學家俞正燮認為,“玉壺頒金”就是賄賂通敵之意,在一篇李清照的非正式傳記里,他說,建炎三年夏,趙明誠回到建康行在,這個自稱學士的張飛卿找上門來,“以玉壺示明誠,語久之,仍攜壺去;時建康置防秋安撫使,擾攘之際,或疑其饋璧北朝也。言者列以上聞,或言趙、張皆當置獄。易安方大病,僅存喘息,欲往洪不能,聞玉壺事,大懼?!保ㄓ嵴啤兑装簿邮渴螺嫛罚├钋逭論@受怕之下,這才盡以其家所有,掙扎著病體赴越州行在投進。

        促使她下定這一決心的,還有“玉壺事件”之前發(fā)生的另一件事。一個叫王繼先的宮中御醫(yī),也就是李清照曾經(jīng)請來給丈夫看病的那位,早就對他們夫妻南運來的寶物生了覬覦之心。這個王繼先乃是高宗最寵信的御醫(yī),世居東京開封府,出自一醫(yī)學世家,以黑虎丹自名,自稱“黑虎王家”?!督ㄑ滓詠硐的暌洝份d:“繼先開封人,時年三十余,為人奸黠,喜諂佞,善褻狎。建炎初,以醫(yī)得幸,其后浸貴寵,世號王醫(yī)師?!备咦谝宦繁几Z,時常感疾,王繼先隨駕調護,雖然他的醫(yī)術時常受到大臣們的質疑,但一些偏方也歪打正著地治愈了高宗和嬪妃們的病。

        有一次,高宗打算拜謁郊宮,僅剩兩日,頭頂之上,長出一瘤,無法加戴冠冕。王繼先應詔問診,笑道:無需多慮,來日即好。隨即用藥。次日,頭頂之上的瘤移至肩膀,慢慢消退,高宗即正常拜謁郊宮。還有一次,他用“食瓜”偏方治好了高宗的泄疾。但據(jù)《三朝北盟會編》的說法,王繼先獲寵是因為他用一味叫“仙靈脾”的藥治愈了好色的高宗的“痿腐”之癥,這種藥還有一個臭名昭著的名字叫淫羊藿。年初在揚州,某晚高宗正行房事,金兵襲營,導致不舉,王繼先獻上的春藥讓高宗重振了雄風。王繼先得了一個和安大夫的封號,愈發(fā)地飛揚跋扈起來。據(jù)說此人還性喜囤積古玩、字畫、財寶,財產(chǎn)總額甚至超過了某些皇室成員。

        當初,李清照聞聽趙明誠得病,從池陽火速趕至建康,手足無措之下,慕名請來了太醫(yī)局的這個醫(yī)官給趙明誠治病。哪知道此人浪得虛名,實系庸醫(yī)一個,不懂藥性寒熱,胡亂下藥,反而加速了病人的死亡。病沒治好,卻讓王繼先惦記上了趙家艱辛南運來的文物古玩,趙明誠去世不久,他就向李清照開價黃金三百兩,說要買下趙家這批收藏中的全部古器。

        對一個剛剛遭受失夫之痛的婦人如此開口,這一行徑無異于趁火打劫。王繼先這么做是出于自身的貪欲,還是其背后另有他人指使?考慮到他是高宗寵信的醫(yī)官的身份,我們猜測后者指使的可能性更大。很有可能,他是在高宗直接授意下,開出了這個試探性的價格。畢竟,即使承平之際,黃金三百兩也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何況戰(zhàn)時?而當時的王繼先剛剛發(fā)跡,尚未富埒王室,一下子也不可能拿出這么多錢來。

        為什么猜測是高宗指使?因為身為藝術家皇帝徽宗之子的高宗,他對人文器物、對床笫之歡的熱愛絲毫不遜色于他的父親。高宗身體強健,又喜騎射,據(jù)說可以挽弓至一石五斗,有舊宮人到了金廷后回憶三個皇帝之異同,說是道宗(徽宗)五、七日必御一處女;少帝(欽宗)賢,務讀書,不聲色;康王(高宗)“目光如炬,好色如父,侍婢多死者”。不唯如此,高宗對藝術品的熱愛也是從他父親那里遺傳下來的。他剛從商丘南下時,吃的東西可以一點不講究,但走到哪里身邊必須要有書,即便南渡后在金兵的追擊下日子過得動蕩不安,他也沒有放棄這一愛好,車駕到處,他一直在不遺余力訪求法書名畫,并給獻書獻寶者贈官。高宗在逃難中系念文物的事,宋朝的文獻中已有大量記載,王明清《揮塵錄》卷一:“太上(高宗)警蹕南渡,屢下搜訪之詔,獻書補官者凡數(shù)人?!敝苊堋洱R東野語》卷六:“思陵(高宗)妙悟八法,留神古雅,當干戈俶擾之際,訪求法書名畫,不遺余力……故四方爭以奉上無虛日?!?/p>

        他一直在處心積慮地想要重建大宋的皇室收藏,固是因為這些禮器和古物乃是國家威儀的象征,卻也是真心實意地愛好之,于是千方百計想要占有之。

        五、頒金

        事情的結果我們都知道了,王繼先的強買沒能得逞。王繼先一個奸詐之徒,按理說李清照不會是他對手。關鍵時刻,趙明誠的表兄、身居要職的謝克家出面阻止,才使這樁買賣沒有成交。

        謝克家為人孤忠自奮,見義勇為,知識才具都是上乘,進士及第后,深為天子倚重,曾官吏部侍郎,出任肱股之郡平江府太守。靖康之禍作后,高宗南京即位,謝克家是從龍之臣,曾奉太后之命進玉璽,除禮部尚書。此時高宗避亂建康,他的職務是兵部尚書。

        早年在東京,趙明誠經(jīng)常邀謝克家去家里觀賞古畫名帖,一有寶物入手,就“屢以相示”。前幾年,趙明誠在江寧知府任上昧下了謝克家的兒子謝伋的閻立本畫《蕭翼賺蘭亭圖》,留觀不還,謝克家沒說過一句過頭話,可能那個時候親戚間留觀不還也是常事。得知王繼先要強行購買表弟家藏品中的全部古器,謝克家立即向高宗奏請止其事。歷史學家李心傳在關于高宗朝的編年史中記載了事件的始末:

        “(建炎三年閏八月壬辰)和安大夫開州團練使致仕王繼先,嘗以黃金三百兩市古器物,兵部尚書謝克家言:‘恐疏遠聞之,有累盛德,欲望寢罷。’上批令三省取問繼先,因依?!保ā督ㄑ滓詠硐的暌洝?,卷二十七)

        謝克家說,他擔心這樁買賣要是成交的話,外邊的人知道了,將會起到非常壞的影響,“有累盛德”。讓誰的聲譽受到損害呢?是皇帝,還是這批古物原先的主人、他的表弟趙明誠?

        趙明誠生前跟謝克家關系很好,經(jīng)常邀他觀賞藏品,年輕時他們還一起登泰山搜集金石,無論是出于對趙家的感情,還是對這批文物的珍視,謝克家都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他生怕剛剛經(jīng)受了喪夫之痛的李清照經(jīng)受不住王繼先這個小人的慫恿,賤價賣掉這批文物古器,損害死者的清名與盛德。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要去阻止。另外,謝克家是知曉了王繼先出的價格才奏請的,那時他很有可能已經(jīng)猜到,王繼先的背后就是高宗本人,所以“有累盛德”,也是在含蓄地提醒高宗,不要去覬覦一個喪夫未滿一個月的弱女子的財物。

        且不說謝克家對李清照的指責是否成立,也不說李清照是否有過賤賣手上文物的念頭(黃金三百兩其實還是一個不錯的價格),事情的結果我們已經(jīng)看到,由于謝克家的上疏,交易終止了。朝廷還在逃難中,朝不保夕,兵部尚書也算是位高權重了,高宗不能不賣他這位肱股大臣一個面子。

        不管高宗本人多么渴望得到這批文物,謝克家疏中的“恐疏遠聞之”提醒了他。趙家乃故相之后,畢竟不是泛泛之家,且不說眼前的這位兵部尚書是趙家眷親,趙明誠的兩個哥哥存誠和思誠正蒙朝廷重用。其他幾位,不久前由起居郎升為中書舍人的綦崇禮(字叔厚,山東高密人,高宗時授中書舍人,除翰林學士,知紹興府)是趙明誠表兄,被分派出去護衛(wèi)隆祐太后的兵部侍郎李擢是趙明誠妹夫,都是眼下需要仰仗之人。高宗絕不是一個拎不清的人,他馬上表示了自己在這件事上的態(tài)度,批復說,讓尚書省、中書省、門下省三省會同,“取問”王繼先,且問清楚到底是什么情況。

        王繼先日后權傾內(nèi)外,讓文武官員承順下風,莫敢少忤,又被殿中侍御史杜莘老彈劾十大罪,千萬家資籍沒,遠徙嶺南,那都是高宗朝后期的事了。在元朝脫脫主撰的《宋史》里,這個卑賤小人和徽宗年間的“六賊”共列《佞幸傳》名單,此是后話不提。

        謝克家向高宗進言阻止,顯然就是李清照日后所說的“密論列”。所謂“論列”,是對被彈劾者的錯誤行為進行批評和指責,所謂“密”,那是君臣之間的上奏和批復。李清照也是聽外面人傳得沸沸揚揚了才知道這些事。但這些傳言又怎么與張飛卿的“玉壺事件”聯(lián)系到一起去,以致會有“頒金”的謠言?這是李清照想不明白的,也是我們今天仍然不得而知的。

        不知何人傳道,遂妄言有頒金之語,或傳亦有密論列者。

        《〈金石錄〉后序》

        俞正燮這樣的歷史學家堅持認為,這里的“金”指的是入侵的金兵,“頒金”,是拿玉壺進獻給金國人,即所謂結交金人,以求戰(zhàn)亂中保得平安。這未免太過望文生義。檢視唐宋以來的文獻,“頒金”是一個出現(xiàn)頻率很高的詞,指的是帝王把黃金絲帛賞賜給臣子,而不是普通人之間相互的饋贈。為什么李清照聽到傳言中的“頒金之語”和“密論列”會如此惶恐呢?連必要的辯解都不敢發(fā)聲了。

        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

        《〈金石錄〉后序》

        我們只能猜測,或許王繼先問價時已經(jīng)向她透露,要這批古玩的不是王繼先本人,而是皇家。她擔心人們誤會她奇貨可居,嫌王繼先的出價不夠高,這一來就成了她向皇室敲一筆。“密論列”里的“密”字,說明朝廷已經(jīng)在秘密調查此事,而她又無從分辨,所以她才會膽戰(zhàn)心驚。

        讓我們感到奇怪的是,如果謝克家知道王繼先出面要買這批藏品,作為趙明誠和李清照的親戚,他大可以當面阻止,或采用私下協(xié)商的辦法,以免趙明誠辛苦積累一世的這些文物旁落,玷污了死者的“盛德”,根本用不著報告給朝廷,動用“三省取問”這么高規(guī)格的司法介入。那么是不是還有一種可能,李清照被王繼先廝纏不過,懇求謝克家向高宗進言,打消王繼先的這一念頭?而謝克家在明誠死后,曾對遺留下來的這批金石字畫“覽之凄然”,顯見依依之情,為圖保全這批古器,遂有密奏之舉。

        我們現(xiàn)在看不到謝克家上高宗的這篇奏疏,但可以猜想,他應該會采用一種比較策略的措詞,檢舉王繼先趁火打劫的強買行為,而不是勸諫高宗收手。于是高宗也就佯作不知情,順水推舟,得,這事朕知道了,你們就“三省”出面,問問王繼先是怎么回事兒吧。

        盡將家中所有銅器等物,欲赴外庭投進。

        《〈金石錄〉后序》

        經(jīng)了這兩樁事,這些古器文物都要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了。無論是外界的謠言,還是朝廷展開的秘密調查,都讓她覺得,她已經(jīng)無法憑著一己之力攜帶這些古物了。她只有如數(shù)把這些器物獻給朝廷,才能洗刷某些人對她死去的丈夫莫須有的指責,同時也證明給他們看,她一個亂世里的孀婦,保得一條命就不錯了,能有什么壞心思呢。

        六、乘桴浮于海

        高宗在他喜愛的建康行宮只待了三個月。由于金兵在建炎三年(1129)夏天對南宋發(fā)起了又一輪新的進攻,負責北方防務的宗澤的繼任者杜充放棄了舊都城開封,以致南下門戶大開,高宗不得不于這一年的八月二十六日離開建康。行前他作出了一項重要的軍事部署,命韓世忠掌管鎮(zhèn)江一線,劉光世負責建康的上游地區(qū)。

        高宗一行于九月初抵達平江府(今江蘇蘇州),然后在鎮(zhèn)江停留了約四十天。在這里他安排了部分宗室人員由兵士護送前往福州。十月初八日,高宗到達剛剛改名為臨安的杭州。但出于一種逃亡者固有的警覺心理,他在臨安只待了七天,然后在十月十七日跨過錢塘江,向東行進越州,于十二月初二日到達明州。

        從建康開始,完顏宗弼率領的一支金軍先頭部隊就對高宗緊追不放。剽悍的女真騎兵在南方的丘陵、田野上全速推進,罕遇敵手。他們先是打敗了在鎮(zhèn)江的韓世忠,迫使他退往江陰,繼而于十二月初七日拿下了常州。兵鋒南指,臨安守軍幾乎沒作什么抵抗就棄城投降了。金軍前鋒四千余人進抵越州,也是所向披靡。但他們在向明州進發(fā)時遭遇了宋軍的激烈抵抗。這幾乎是一個信號,告訴金軍大魚就在前面,刺激著金軍騎兵愈加猛烈地沖殺,要不是御前右軍都統(tǒng)制、浙東制置使張俊將軍在明州淪陷前一天趕到,給了高宗喘息的機會,很可能明州就是高宗此次逃亡的終點了。

        從越州奔往明州途中,高宗早已有了從海上逃亡的打算。其實這項計劃自春初就已進行。至于逃往何處,是浙南的溫州還是更南的閩中,還要看形勢而定,但福州肯定是在他最早的計劃之中。他在鎮(zhèn)江時就募集海船,分批次把宗子和婦女送往福州避兵,并下令把一路隨帶著的祖宗“神御”即歷代帝王遺像提前遷往福州。

        十一月二十五日離開越州不久,在一個叫錢清堰的地方,高宗夜得尚書右仆射江淮宣撫使杜充奏報敗績,于是找來尚書左仆射呂頤浩再提入海事。呂頤浩說,金人以騎兵取勝,現(xiàn)皇族百司、官吏兵衛(wèi)家小甚眾,若陸行山險之路,糧運不給,必致生變,從海道走是上策。他提出下一個目標是舟山。中書舍人綦崇禮也表贊同。高宗于是告訴他們,“航海之事,朕昨夕熟思之,斷在必行,卿等速尋船”。(《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二十九)

        到達明州前,高宗得著奏報,和州防御使、樞密院提領海船張公裕已經(jīng)募得“大舶”千艘,在明州海邊等著他了,一旦明州有失,就可迅速從海路遁逃。這令他心頭大喜。

        張俊將軍的拼死抵擋,雖只為高宗贏得一天時間,但已足以使他在金軍占領明州前一日,亦即十二月十五日乘船逃離,駛往舟山。決定出海前發(fā)生了一樁意外,一個叫張寶的衛(wèi)士帶頭,托詞家有父母妻子,不愿乘海船護駕,這讓高宗既驚且怒,下令誅殺張寶等十七人。出海當日,金軍急攻明州,在廣德湖舊寨前構筑工事,十余門火炮對準西門猛轟,張俊和守臣徽猷閣待制劉洪道坐城樓上,遣兵掩擊,為高宗一行撤出爭取時間。這時,一場適時到來的大雨做了高宗君臣逃跑的掩護,隆冬的明州下這么大的雨也是從來未見,愛迷信的明州人都說是天神護佑,保護大宋不滅。史書記載這一日情形如次:

        “春,正月,甲辰朔,大風,御舟碇海中。”

        《續(xù)資治通鑒》卷107

        金軍強征船只出海追趕,追出一段距離后,遭張公裕帶領的宋水師阻截。北人不慣水性,再加大雨彌天,能見度極差,只得眼睜睜地看著高宗的船隊越駛越遠。自這一日起,一路如驚弓之鳥般的陸路逃亡結束了,前面是茫茫海路。漫長的中國歷史中,作為一個在位的皇帝離開率土之濱出海避難,高宗還是破天荒第一個。

        高宗的船隊在定海昌國縣停留了七日,于十二月二十六日起錨,引舟南下。聞知高宗已安全,張俊的人馬撤出明州,按著先前君臣密議的計劃向著臺州方向而去。高宗的船隊航行了十余日,抵達臺州港,已是新年的正月初二日,元祐老臣晁補之的兒子、臺州知府晁公為親自到章安來迎接。在章安鎮(zhèn)休整了十余日,他們與棄守明州前來投奔的張俊將軍的部隊會合,繼續(xù)移舟南下,于建炎四年(1130)二月二十一日抵達溫州。

        李正民《乘桴錄》載:“(建炎三年)十二月五日,車駕至四明,十五日大雨,遂登舟至定海,十九日至昌國縣,二十六日移舟之溫、臺?!露?,北風稍勁,晚泊臺州港。三日早至章安,知臺州晁公為來?!娜諒埧∽耘_州來。十八日移舟離章安。……二十日泊青墺門,二十一日泊溫州?!保ㄚw彥衛(wèi)《云麓漫鈔》卷七)

        御舟至溫州江心寺駐蹕,更名龍翔。后軍報金兵不再追來,高宗一行遂停止了向著更遠的閩廣奔竄,先在溫州看看形勢再作決定。

        七、投進

        建炎三年(1129)十二月中旬,當高宗從越州趕往明州時,李清照也只身離開建康,開始從陸路南逃。她帶上了所有能帶上的文物和古器,這些都是要向朝廷“投進”的,她去投奔倉皇南逃的皇帝,只是為了把這些青銅禮器獻給他,恢復亡夫的名譽。所以這不僅僅是一次逃亡,更是一次義無返顧的投奔。但由于離開得過于倉促,她的一把古琴遺落在了建康。此琴伏羲式,她一向珍愛異常,隨處攜帶,琴身上還鐫有她自撰的一則琴銘:“山之桐,斫其形兮。冰雪之絲,宜其聲兮。……和性情兮。廣寒之秋,萬古流兮?!保〒?jù)徐培均先生考證,此琴到了近代為著名花鳥畫家南京張正吟所藏)

        就在她離開后不久,建康陷落了。

        應該是事先做了足夠的功課,她走的,大體上就是高宗離開建康后的那條南逃路線。只不過,她的出發(fā)比皇帝離開建康晚了三個多月,比追著皇帝跑的金軍正好快一步。如果不計高宗在鎮(zhèn)江和臨安停留的時間,他們的行程大約相差半個月的時間。由于金軍騎兵追趕極快,高宗朝廷的逃跑速度極快,于是出現(xiàn)了這樣的一幕,李清照跟在高宗后面跑,卻總是一次次地撲空。

        戰(zhàn)火中她首先要保住性命,活下去,一切才有可能。但這不是她唯一要面對的難題,她還要把這些僅存的古器完整無缺地帶到皇帝面前。即使沒有這個她自作主張加上去的使命,還有丈夫的遺命在,她在池陽送別他的時候(那其實就是永訣了),丈夫就叮囑她,以后的時世不管如此艱難,都要把宗器隨身攜帶,“與身俱存亡”。無疑,這句囑咐此時已成為她沉重的負擔,這句話就像魔咒一樣與她形影相隨。

        我們可以想象,一路南奔中,她要時時操心不讓這些藏品被水火吞噬,被亂兵搶去。由于她帶著這么一大堆東西,身邊又沒有一個成年男子護持,她很容易成為小偷和盜賊的目標,為了不讓這些別有用心之徒有機可乘,她甚至睡覺時都要睜一只眼盯著它們。這些叮叮當當?shù)你~器拖累了她的行程,使得她不僅趕不上前面的高宗,也很有可能落入緊趕上來的金軍手中。這時,她一定會為丈夫毫無人道的這句囑托感到悲哀。他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要她用整個的余生去負累。

        當她一路南來追到越州時,皇帝又不在了,聽說已經(jīng)“移幸四明”,往東面的明州方向去了,而后面的金軍正在步步追來。她不敢再獨自帶著這些準備獻給朝廷的銅器和古董了,無奈之下,她把這些古器和自己的一封辯白書信托人帶往安全些的剡中,這批古器的最后命運——據(jù)她自己說,先是落入一批叛軍手中,官軍平定叛亂之后,又據(jù)說落入了一位姓李的將軍手里。

        后官軍收叛卒取去,聞盡入故李將軍家。

        《〈金石錄〉后序》

        托兩個故吏帶往洪州的一船文物被毀后,剩下的這些金石文物,經(jīng)此一劫,又去十之五六。當時以為這些器物可以“巋然獨存”,哪想到也是這么經(jīng)不起折騰。她再也不敢讓這些金石文物離開她的視野了。

        她說,她是投奔在高宗那里當小官的弟弟去的,但我們最終也不清楚,她到底有沒有與弟弟李迒會合。當她一路經(jīng)臨安、越州追到明州時,得知半個月前皇帝已經(jīng)從這里登舟南去。以她的財力,肯定出不起價錢雇一只大船,遂決定從陸路追去。于是她從明州開始折向南行,一路沿剡溪經(jīng)奉化、嵊縣,自黃巖雇舟入海,奔向臺州章安的行朝。

        這幅亂世里的流亡圖至此已近尾聲??赡苡捎谝宦钒仙妫硇膭陬D,她的前行速度明顯放慢了。有時為了調養(yǎng)病體,還不得不在一些經(jīng)過的村子里短暫停留數(shù)日,暫時恢復體力。據(jù)她自己說,由于行李太過沉重,在嵊縣境內(nèi)她不得不忍痛丟棄了部分衣被。但據(jù)我們所知,在這一段陸行路上,她有一部分書畫也丟失了。一百多年后的元代歷史學家袁桷(奉化籍)曾經(jīng)題跋的蘭亭寫本《定武禊帖》,就是她在奉化的旅途中丟失的。袁桷在他的著作《清容居士集》里收錄了這則題跋,“趙明誠本,前有李龍眠蜀紙畫右軍像,后明誠親跋。明誠之妻李易安夫人避難寓吾里之奉化,其書畫散落,往往故家多得之。后有紹勛小印,蓋史中令所用印圖畫者,今在燕山張氏家”。(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十六,《跋定武禊帖·不損本》)丟棄的字畫應該不止這一件,日后,以書寫明末忠義和鄉(xiāng)邦文獻為職志的清代歷史學家全祖望在《鮚埼亭集外編》里也多有類似記載。

        八、忍把歸期負

        或許是在旅途中的某一個晚上,她喝了點酒沉沉睡下。半夜夢醒,聽著滴漏微弱的聲音,僵臥荒村的她心頭更添憂愁,以至于后悔,酒既不能消愁,昨晚為何貪杯?好不容易倚著冷枕,挨到天色漸亮,晨光灑在翠屏之上。她喃喃自問,門外,是誰在打掃昨夜凋落一地的花瓣呢?俄頃又自答,是從夜里就刮起來的風吧。

        悲傷就在這時洶涌而至,“春又去,忍把歸期負”,又是一年了,你怎么就忍心撇下我,一去不回!可是陰陽兩隔的人又怎能再見面?看來,也只能把心事托付于行云,讓它去問問將至的日神了。

        夢斷漏悄,愁濃酒惱。寶枕生寒,翠屏向曉。門外誰掃殘紅,夜來風。

        玉簫聲斷人何處。春又去,忍把歸期負。此情此恨此際,擬托行云,問東君。

        《怨王孫·夢斷漏悄》

        此時,臺州的形勢已岌岌可危,州守晁公為已棄城逃遁,皇帝的御舟數(shù)日前也已從先前駐蹕的章安前往溫州了。她便又雇舟追往溫州。無論對高宗還是李清照而言,溫州,都是他們此行東南逃難路線的終點了。

        這一路追趕行朝,至此正值隆冬,她在途中,當見早梅已開。詩有云,“汶水滔滔,行人儦儦”,一路輾轉來此,她早已是“行人”一個:

        看看臘盡春回。消息到、江南早梅。昨夜前村深雪里,一朵花開。

        盈盈玉蕊如裁。更風細、清香暗來??帐剐腥四c欲斷,駐馬裴回。

        《春光好·看看臘盡春回》

        擔心戰(zhàn)線拉得過長遭到后方的宋軍截殺,完顏宗弼決定放棄這次漫長的追擊。建炎四年(1130)的春節(jié)剛過,金軍離開占領了七十日的明州,在城內(nèi)放了一把火,爾后一路經(jīng)越州、臨安,逐步收縮兵力,向北退卻。在鎮(zhèn)江焦山,完顏宗弼與浙西制置使韓世忠的水軍發(fā)生了一場互有輸贏的遭遇戰(zhàn),韓世忠和他英勇的妻子、和國夫人梁紅玉在黃天蕩一戰(zhàn)中親執(zhí)桴鼓督戰(zhàn),試圖全殲這支金軍,但因有另一支金軍完顏昌的支援,還是讓完顏宗弼在這年夏之前成功退回了北方。而渡江而來的另一支西侵的金軍,則穿過整個江西地區(qū)一直打到湖南南部,并一度占領了一個著名的銀礦所在地郴州。

        金軍北撤后,建炎四年(1130)三月十七日,高宗謁溫州開元寺,拜別九廟神主,爾后,在呂頤浩、范宗尹、綦崇禮、王绹、趙鼎等一干忠心大臣簇擁下登御舟北還。途中,他追憶靖康之變及近來神州板蕩、生民流離之苦,對遭受迫害的元祐大臣們生出一股愧疚,下了一道詔書,對死去的晁補之和張文潛追贈官職,朝奉郎黃庭堅、宣德郎秦觀等為直龍圖閣學士。

        舟次臺州松門寨商議下步目標時,大臣們有說西去入蜀的,有建議北上關陜的,高宗看中的是富庶的越州,可用淮、浙榷貸鹽錢以贍軍費,又可運江、浙、荊、湖之粟以為軍食,他準備把這里作為規(guī)復中原的戰(zhàn)略基地。

        北歸途中但見滿目瘡痍,尤以定??h和明州下轄幾個縣的受損最為嚴重。高宗慨嘆他“為民父母,不能保民”的愧疚之意,并對大宋立國百余年來偃武修文的國策有所懷疑并試圖改正。當初金人焚明州城,唯東南角數(shù)佛寺與僻巷居民未受沖擊,高宗睹此,心懷惻然,以為有神物護佑。御舟只在明州經(jīng)停一日,復向西行,經(jīng)余姚后,河道變窄,舍海舟改乘小舟,七日后抵達越州。

        《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三二載:“(建炎四年三月)己未(十六日),……是日上御舟復還浙西?!劣希ㄊ巳眨┥嫌郯l(fā)溫州。……壬戌(十九日)御舟次章安鎮(zhèn)?!页螅ǘ眨┥洗闻_州松門寨?!廖矗ǘ巳眨┥洗味ê?h。……夏四月甲戌(三日)上御舟至明州之城外?!液ィㄋ娜眨┥习l(fā)明州?!樱ㄎ迦眨┐斡嘁h。癸未(十二日)上次越州,駐蹕州治?!?/p>

        1131年初,高宗在改名為紹興的越州慶祝了辛亥新年,帶領群臣向遠行北方的兩位皇帝遙遙叩首,把國號改為紹興,同時赦免元祐罪臣、撫恤死難將士,出臺了一系列稅收新政。這時他思念起了當初帶著六宮分赴洪州后又逃往虔州的隆祐太后,聽說她逃亡途中兵眾潰散,窘迫到了雇用農(nóng)人抬轎的地步,恨不得馬上就把她接來越州。他對近侍說,“朕初不識太后,自迎至南京(應天府),愛朕不啻己出。今在數(shù)千里外,兵馬驚擾,當亟奉迎,以愜朕朝夕慕念之意”。旅途勞頓再加迭受驚嚇,隆祐太后來紹興兩個月就“不豫”,高宗為她主持了隆重的葬禮,上其謚號昭慈獻烈皇后(紹興三年改謚號為昭慈圣獻皇后),以表彰這位扶持他上位有功的婦人。

        高宗在紹興一直住到紹興二年(1132)一月,方才率朝臣前往臨安。比之紹興簡陋的府衙,他自然更喜歡西湖邊寬敞的吳越國的舊皇宮,那里只需稍作改造和擴建,就絲毫不遜于汴京的皇城。盡管他一直宣稱臨安只是個臨時都城,但事實上他和他的王朝此后一直安居于這個享樂主義之風熾盛的南方城市,直到1276年,循環(huán)一般的歷史帶來的蒙古騎兵把他的后代們驅離皇城,押解北行。

        九、之越

        李清照對這段動蕩歲月的回憶,都記錄在她于紹興二年(1132)所寫的《〈金石錄〉后序》里。某種意義上,她寫下了一個女人記憶中的戰(zhàn)爭經(jīng)歷,寫下了戰(zhàn)爭給她造成的久久不能平息的心理創(chuàng)傷,以及她從記憶的廢墟中重建余生的努力。

        但我們通讀這篇建構她南渡后生平的最重要的文獻,卻發(fā)現(xiàn),或許是因為她的敘述主要圍繞金石文物由聚到散的主線所展開,條理時有混亂,且常作旁枝逸出,年代上也經(jīng)常連貫不起來。這或許是因為,《金石錄》的第一個版本龍舒郡齋刻本,本無李清照后序,據(jù)洪邁《容齋四筆》說,他是在一個叫王順伯的朋友家里看到了這份原稿,“撮述大概載之”。而明以來轉相鈔錄,以致沿訛踵謬,彌失其真。

        近世學者黃盛璋和王仲聞等人早就發(fā)現(xiàn)了《后序》明顯的地點順序的錯誤,并指出文本的一些語句曾被篡改,一些地名也可能存在訛誤,比如后序里的這一段話:

        到臺,臺守已遁。之剡,出睦,又棄衣被走黃巖,雇舟入海,奔行朝,時駐蹕章安。從御舟海道之溫,又之越。

        《〈金石錄〉后序》

        “剡”為嵊縣,“睦”為建德,嵊縣為自明州、奉化赴臺州所必經(jīng),建德則無須經(jīng)達,到臺州后,更無須再返嵊縣、建德,且與后面的“棄衣被走黃巖,雇舟入海奔行朝”之語不能相接。

        她畢竟不是一個嚴謹?shù)臍v史學家,她對戰(zhàn)爭和追隨逃難中皇帝蹤跡的記述,更多的是基于一路上的個人經(jīng)歷。由于記憶本身易發(fā)生位移,若干年后她追憶這段經(jīng)歷,某個地點或某條線路記錯,發(fā)生的事件有所遺漏、脫誤,有時也在所難免。但憑著她的這份私人回憶錄,我們還是可以大致拼接出她離開建康城一路南奔的線路:建康—臨安—越州(紹興)—明州—奉化—黃巖(入海)—臺州—章安—溫州。

        她帶著僅存的五六箱書畫硯墨,終于在溫州追上了皇帝的御舟,時間當在建炎四年(1130)年二月。從她后來的逃亡途中一直攜帶著這幾箱書畫來看,她并沒有找到機會面見高宗“投進”。但她至少與弟弟李迒團聚了。

        在這個氣候相比建康和臨安宜人得多的地方,高宗見追兵不再趕來,也就安心住下。約一個月后,得知金軍已從明州退兵的消息,高宗才決定回駕北上。建炎四年(1130)三月十六日,高宗船隊離開溫州,張帆北上,一直到四月十二日抵達越州,李清照和那個擔任勅局刪定官的弟弟,應該都是一路跟隨著御舟。如前所述,歷史學家李心傳的《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已把他們的行程記錄無遺。

        從御舟海道之溫,又之越。

        《〈金石錄〉后序》

        一個“又”字,是說她第二次來越州了。第一次還是上一年十二月,她渡錢塘江來此,卻聽人說,皇帝往東邊的明州去了,情急之下,她就由奉化、嵊縣、臺州一路陸行而去。轉眼三個月過去,冬去春來,“南來尚怯吳江寒”,這里比吳江更南,寒意卻有過之。

        這次南來,是她所到的當時中國疆域的最南方。盡管在宋朝,這塊日后中國最富庶的地區(qū)之一其時還處于權力的邊緣地帶,但自魏晉及隋唐以來,它清幽的風景一直吸引著詩人和藝術家們的注意。越州至天臺一帶,自王勃、李白、王昌齡至晚唐的陸龜蒙、皮日休等,寫下了數(shù)百篇帶著游仙性質的浪漫主義詩篇而被后人譽為浙東“唐詩之路”,更不必說李清照此次南來的終點溫州,自謝靈運任永嘉太守在此吟詠不休,它崔巍的山石和浩蕩的大河已然成為中國山水詩歌的濫觴。

        我們感到非常遺憾的是,李清照來到此地的建炎三年(1129)冬天至建炎四年(1130)四月,這近半年里她沒有寫下一首有關此地山水和人文的詩歌?;蛟S是她一路追趕著,實在太累了,都沒有心情抬眼看看漸變的物候,有句話叫國家不幸詩人幸,事實上國家的安定才能給詩人一個好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一個成天疲于奔命的人是沒有心情去推敲詩句的。

        十、梅心驚破

        但還是有幾首詞作,我們可以把它們系年于建炎三年(1129)八月后至建炎四年(1130)春。它們或許寫于建康時期,趙明誠死后不久,是悼念愛人之作,也有可能是她在南逃途中思念家鄉(xiāng)而作。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沉香斷續(xù)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

        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孤雁兒·藤床紙帳朝眠起》

        詞牌名《孤雁兒》,即含孤雁失伴之意。這一詞調原名《御街行》,《花草粹編》卷八引宋代楊湜《古今詞話》錄無名氏詞有“聽孤雁聲嘹唳”句,因此得名。據(jù)查,整個宋朝詞人創(chuàng)作的題作“孤雁兒”的詞共三首,李清照這首最早,她把詞調作這一改動,自有深意藏焉。

        詞前有小序:“世人作梅詞, 下筆便俗。予試作一篇, 乃知前言不妄耳?!笨芍@是一首詠梅詩。她寫了太多以梅為吟詠對象的詩詞,唯獨這一首浸透了深深的絕望。“笛聲三弄”,用的是王子猷故事。《世說新語·任誔》云:“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舊聞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識。遇桓于岸上過,王在船中,客有識之者云:‘是桓子野?!醣懔钊伺c相聞,云:‘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笗r已貴顯,素聞王名,即便回下車,踞胡床,為作三調。弄畢,便上車去。客主不交一言?!?/p>

        “梅心驚破”,這心情,敏感到了聽到花開的聲音都會嚇一跳,但為花開,心里畢竟是喜悅的。只是良人既逝,人去樓空,縱有梅花好景,又有誰與自己倚欄同賞呢 ?今天折下梅花,找遍人間天上,四處茫茫,也沒有一人可以寄贈了。

        樓上晴天碧四垂,樓前芳草接天涯,勸君莫上最高梯。

        新筍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忍聽林表杜鵑啼。

        《浣溪沙·樓上晴天碧四垂》[1]此詞作者有周美成、李清照兩說,為存疑之作。

        晴日里登上高樓,湛藍的天空如帷幕垂落在四面八方的地平線上,樓前芳草,一片青綠,與天相接。傷心人最怕登高,怕的是觸動鄉(xiāng)愁。堂下的新筍,都已長成竹子了,落花也化成泥土,作了燕子筑巢的新泥。此時,又怎忍心聽林外杜鵑聲聲啼鳴?

        揉破黃金萬點輕,剪成碧玉葉層層。風度精神如彥輔,大鮮明。

        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結苦粗生。熏透愁人千里夢,卻無情。

        《攤破浣溪沙·揉破黃金萬點輕》

        甚至八月里的金桂,那黃金一樣的花兒,論風度精神,簡直是晉人樂廣(字彥輔)那樣的人中之龍[2]晉人樂廣,字彥輔,《晉書》本傳稱其“神姿朗徹,當為名士”。,也因為香氣太過馥郁,驚擾了她的千里思鄉(xiāng)夢,被看作“太無情”。

        簾外五更風,吹夢無蹤。畫樓重上與誰同?記得玉釵斜撥火,寶篆成空。

        回首紫金峰,雨潤煙濃。一江春浪醉醒中。留得羅襟前日淚,彈與征鴻。

        《浪淘沙·簾外五更風》

        至于五更時分簾外的寒風,也只有她這樣新寡的婦人才會有切身的體會吧。醒來后就再也睡不著了,只記得當年的一幕幕,其中有一次,她無聊地用玉釵撥弄著香火,而如今,寶篆香也已經(jīng)燃燒殆盡。她現(xiàn)在應該已經(jīng)知道,夢醒后,人就會老。青春與衰老,也就隔著一場夢的寬度。像那首梅花詞里一樣,她想把羅襟前的淚水與思念,托天上的大鳥帶給丈夫,可是那鳥是怎么也不會飛到地下去的。

        晏幾道說,“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3]晏幾道 《阮郎歸·舊香殘粉似當初》,全詞為:“舊香殘粉似當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猶有數(shù)行書。秋來書更疏。衾鳳冷,枕鴛孤。愁腸待酒舒。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她要做個夢來安慰自己,竟也不能了。

        風定落花深,簾外擁紅堆雪。長記海棠開后,正傷春時節(jié)。

        酒闌歌罷玉尊空,青缸暗明滅?;陦舨豢坝脑?,更一聲鶗鴂。

        《好事近·風定落花深》

        抒發(fā)傷春心情的《好事近》,述說歌舞已散,酒杯已空,“青缸”之光忽明忽暗,燈紅酒綠的美好時光轉眼成過去,孤寂愁苦之狀,應該也是南渡后安定下來所作。她愛梅,亦愛海棠,早年《如夢令》詞中,晨起試問卷簾人,問的便是海棠,當時雖預知綠肥紅瘦,生命的酒杯尚是滿的,于今風定,落花如往事的殘骸,紅紅白白堆滿簾外,深得就像一片死海。欲在夢里尋去,更奈何一聲子規(guī)!

        另有一首《清平樂》,因詞里“今年海角天涯”一語,我們把它系年到李清照南奔途中,建炎三年(1129)冬天在黃巖雇船出海前后,可能會更確切些。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

        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慈⊥韥盹L勢,故應難看梅花。

        《清平樂·年年雪里》

        她坐在顛簸的船上,放眼望去都是渾黃的海水。除了三國時曹孟德的一首《觀滄?!?,傳統(tǒng)中國詩詞里,幾乎還沒有人對大海有過很好的書寫,要不要把它們?nèi)朐~,她肯定是有過猶豫的。但最后她退回到了安全的界限里,她繼續(xù)選取了梅花,這永恒的想象之花。

        梅與她終生系連,它曾經(jīng)是美麗的韶華,露水般的歡樂,帶著天才的光芒,驕傲而冷艷,它也是欲寄無人的傷感,而現(xiàn)在,它就是她,一個四十七歲孤獨婦人的寫照。“蕭蕭兩鬢生華”(以后白發(fā)更生,她還會說“病起蕭蕭兩鬢華”),這樣的日子一天天過下去,“晚來風勢”,凄神寒骨,鏡中容顏怕是越來越不堪看了!

        十一、雅賊

        建炎四年(1130)冬,形勢已稍稍平靜。因天氣寒冷,再加擔心越州城里積存的糧食供應不上臨時朝廷的用度,高宗作出了一個決定,給跟隨了他一年多的官員們集體放假,除了貼身侍衛(wèi)和臺諫官員外,所有官員都就近找地方居住,待明年春暖再赴行在。

        《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三九:“(建炎四年十一月)壬子……詔放散行在百司,除侍從臺諫官外……余令從便寄居,候春暖赴行在。”

        李迒不是侍從臺諫官,也在放散之列,李清照便和弟弟一起去了浙西的衢州。他們在衢州的時間并不長,第二年春三月,她和李迒又回到了高宗暫時駐蹕的越州。此時的越州府城已正式升格臨時都城,年號也已改為紹興了。《后序》對此的記述,條理甚是清楚:

        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紹興辛亥春三月,復赴越。

        《〈金石錄〉后序》

        她租了城中一戶鐘姓人家的房屋,暫作棲身之處。在這里她遭遇了一次明火執(zhí)仗的偷盜,而且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事就發(fā)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奉化、嵊縣一路陸行時,她隨帶的書畫文物多有散失,剩下的幾個筐簏,她再也不敢讓它們脫離視線了,就放在自己房間的床下,平素也不大敢拿出來,夜深人靜時才開箱暗暗觀賞。某天夜里,家中忽然遭賊,小偷趁她熟睡不知,挖墻而入,盜走了其中的五箱。她悲痛不已,于是傾盡所有,懸賞收購這批被盜的物品。過了兩天,果然有個鄰居拿著十八軸畫卷來領賞金了。天下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徒,她記下了這個鄰居的名字:鐘復皓。

        盜賊應該就是村里人,甚至是與房東串通一氣、房東賊喊捉賊也有可能,但她一個遠道而來的婦人,到了這里人生地不熟,又能拿他們怎樣?十八軸畫卷是贖回來了,其他被盜去的器物,她千方百計尋求,卻再也回不來了。她就像一個丟失了孩子的母親一樣,一直關注著這批被盜物品的線索。后來她到了杭州才打聽到,這批失竊的金石文物,被家住杭州紫溪的淮南轉運司轉運使吳說(約1092—約1170,宋代書法家,字傳朋,號練塘,杭州錢塘人,南渡后,因家居錢塘之紫溪,人稱吳紫溪)賤價買走了。趙明誠從謝伋那里留觀的那幅閻立本畫《蕭翼賺蘭亭圖》就在其中。唉,這吳紫溪好歹也是個書法家,以一手獨創(chuàng)的“游絲體”博下過不小的名頭,但愿他好生對待這些物事罷。

        日后,似是為了回應李清照在《后序》中所說,“今知盡為吳說運使賤價得之”,吳說為這幅閻立本畫《蕭翼賺蘭亭圖》寫了一段跋語,意為,此圖乃江南李后主故物,周榖以與同郡人謝伋至建康,而為郡守趙明誠所借,“因不歸”。又說他自己于紹興元年七月購于錢塘云云。大概是為此畫得之無道自作解脫吧。

        這里衍生出了另外一個故事。故事說的是明萬歷時,大學士張居正柄政,他是李清照的忠實粉絲,讀了《〈金石錄〉后序》,對易安晚年遭際深感同情,對紹興人也愈加嫌惡,某日,見部吏里有一個浙江口音的鐘姓者,便問他,你是會稽人嗎?對方恭恭敬敬答道,是。這一聽,張居正臉色就變了。部吏連忙解釋說,我家是新近從湖廣遷到會稽去的。但張居正還是憤憤不平,打個由頭把這個部吏貶謫了。

        這個鐘家村的盜賊把李清照一路護持的書畫硯墨幾乎都偷光了。大致估算一下,她此行南攜的全部家當,“乃十去其七八”。至此,她和趙明誠辛苦南運的這批金石文物,已經(jīng)歷了洪州的兵火、剡溪道中的丟失(不知是搶劫還是別的原因)、紹興鐘姓人家的偷盜。若論大宗藏品散失的開始,或許還應該加上她離開青州后歸來堂的那把大火。她一路追趕的過程,也是一個不斷失去它們的過程。到現(xiàn)在,剩下一二件殘余零碎的、不過是不成部帙的三五種書冊而已。

        對此,她不禁要憤怒了!

        平平書帖,猶復愛惜如護頭目,何愚也耶!

        《〈金石錄〉后序》

        這真是一段充滿諷刺的行程,她抱著這些銅器、字畫、書帖一路南來,把它們當作比眼睛和大腦更重要的東西,卻無可奈何地看著它們一樣樣地失落。當這些物品快要散落殆盡的時候,她蓄積多日的憤怒爆發(fā)了。這一次,她把譏諷的目標對準了自己,她自責,并且痛悔,那些銅器、字畫、書帖,哪一樣不是平平常常的東西,我還像保護頭腦和眼珠一樣愛惜它們,多么愚蠢呀!

        十二、愛而不舍即為病

        她甚至還想到了歷史上兩個有藏書癖的失國之君,梁元帝和隋煬帝。昔年梁元帝蕭繹在都城江陵陷落的時候,他不去痛惜國家的滅亡,而放火焚毀十四萬冊藏書帶到天上去,同樣,隋煬帝楊廣出游到江都將為部將所殺之際,不以身死為可悲,執(zhí)意要把搜刮來的三十萬卷圖書付之一炬。他們的心智一定是被什么東西被蒙蔽了。難道人性真是這樣的嗎,只要是他們所專注所喜愛的那些東西,即便到了生死關頭還是念念不忘?

        她沒有直接批評當今的皇上,但實際上都有所指。高宗那個朝不保夕的小朝廷都在東躲西藏中搖搖欲墜了,他還游心旁騖,一心想著多多地占有古器,全神貫注地沉浸在他的收藏品世界里,這又豈是人君該有的樣子!器物畢竟是器物,它再怎么珍貴,也不能凌駕于國家的命運之上、凌駕于親人和親情之上吧,要是這樣的話,那才是喪失人性呢。

        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猶斤斤愛惜,不肯留在人間耶?

        《〈金石錄〉后序》

        這里她用了女性作家筆下很少出現(xiàn)的“尤物”這個詞,用來指稱他們藏品中特別珍貴的書和器物。這個詞一般用來形容姿容特別出色且?guī)в形kU性的女人,還有某種帶給人聲色犬馬感官享受讓人沉溺其中的物品。對凡人來說,它們太美了,也太危險了,上天把它們奪走或許才是最好的歸宿。

        她自問,是不是天意認為我資質菲薄,不足以享有這些珍奇的物件?抑或是明誠死而有知,到地底下還對這些東西“斤斤愛惜”,猶自割舍不下,死了也要把它們帶進墳墓里去?要不然的話,為什么得來異常艱難而失去又是如此容易??!

        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

        《〈金石錄〉后序》

        沒有人能回答她的詰問。她熟讀歷史,但從梁元帝、隋煬帝到本朝的歐陽修、蘇軾,歷史的經(jīng)驗也給不了她一個答案?;蛟S她是想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誡未來的學者和收藏家,物比人更長久,所以該放手時且放手吧。

        人有病,就在于愛而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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