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斯繼東
一三七打一,二五八舍五,三六九去九。
——麻將口訣
一
接到阿俊的電話略有點意外。
因為職業(yè)使然,所有的陌生來電我都得接。
“東哥,想跟你咨詢點事情——”
“嗯?”
“我是阿俊——”
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
我跟阿俊是在牌桌上認識的。那個局有四五個常搭子,一般三缺一時,老宓才會撥我電話。我就是個備胎。這幾十年來,小縣城的娛樂業(yè)跟著一線城市浪奔浪流潮漲潮落,我們來一茬接一茬,厭一茬換一茬,不知不覺便步入中年,“越過山丘,才發(fā)現(xiàn)無人等候”,某一天終于集體醒悟:千帆過盡,還是麻將。于是,時代廣場二十一樓松本的自動麻將機就日日開著,有時甚至午后場連著夜場。我沒老宓他們那么閑,沒白沒黑連著打確實也膩煩,最多也就一周參與兩次,所以只能是個備胎。照此而論,阿俊應(yīng)該是備胎中的備胎了。三缺一,照例微信加電話一個一個約,一輪下來,還是三缺一。這個時候,老宓才會想到阿俊。阿俊總是回復(fù):好的,稍等等。果然稍等等,阿俊就屁顛屁顛來了??芍遗c阿俊在牌桌上碰面的幾率其實是很小的——一年也就那么幾回。
之所以要稍等等,是因為阿俊開了一家烤鴨店。烤鴨店生意紅火,阿俊每天得等最后一只烤鴨賣掉,卷閘門拉落,專車接老婆回家,耐心等她用完膳,再把盤碗洗刷干凈,然后輕手輕腳溜出來。
“《紅樓夢》讀過的吧,有個尤三姐記不記得?阿俊烤鴨店的老板娘就叫尤三姐,那可是城西第一號美女,不相信你們自己去看看——‘三姐烤鴨店’,就在西橋的老城墻腳下?!崩襄嫡f?!袄襄颠@句話倒是沒摻水。為了一睹芳容,我特地去買過烤鴨,從城東趕到城西,汽油燒了一格多——”松本一本正經(jīng)在邊上幫腔。松本這名字是老宓給取的,老宓好這一口,他說松本長得像日本人(其實老宓根本就沒去過日本),就給他取了“松本五十郞”的綽號,名字實在太長,便簡稱為“松本”?!鞍⒖。@么漂亮的老婆你是怎么弄到手的?給弟兄們私授一二么——”老宓打出一張生張,又追了一句。阿俊喊一聲“碰”,舍出一張熟牌,慢騰騰地說:“宓哥又來尋我開心,三姐又不姓尤——”看得出心里是喜滋滋的。
本地人鴨子都習(xí)慣燉著吃,有一種常銷的土特產(chǎn)就是燉鴨——真空包裝,包裝盒上印的廣告是“一只燉了一百五十年的老鴨”。也總會有時髦的吃法傳進來,卻都是嘗一兩回鮮便作罷。對付這些刁鉆又頑固的嘴巴,阿俊的烤鴨店單靠三姐這個花瓶可是不夠的。
推牌入膛,新局重開,這時牌桌的氣氛是最輕松的。阿俊說,往大里論,烤鴨也逃不出“色香味”三字,但講講容易,做起來著實不易?!吧?,主要還是火候,鴨皮脆而不焦時,色澤也最誘人。“香”,除了食材——這個地球人都知道,其實燒的木料也很要緊,松木最忌,我們用的都是果木,但果木也不是所有品種都適宜。當(dāng)然有沒有回頭客,最終還得靠“味”。皮脆肉嫩,方為上品。一般人會以為烤鴨么那就是烤出來的,其實不然,烤鴨講究的是“外烤內(nèi)煮”,如何“煮”?這就得“灌腸”,鴨腔灌上水不就是個天然的鍋?要灌水自然不能開膛破肚,可不開膛破肚又如何灌水?而且灌水前不還得先清空內(nèi)臟?
聽到這里,我們皆呆鳥了,都忘了摸牌。阿俊把擱在牌桌的右手抬起來,抬得很高,然后伸出左手,食指中指作剪刀狀,伸至右腋下“喀嚓”了一下。阿俊說:“鴨翅膀根部,胸骨、肋骨、肩胛骨之間天然有一三角,專業(yè)稱腋下三角區(qū),便是下刀的去處。后面的掏膛、灌腸,就全靠這個切口進出?!卑⒖∈莻€小個子,五官有些堆擠,像是制模時被誰不小心捏過一把?,F(xiàn)在他成了庖丁,猥瑣的面相似乎也跟著服眼起來?!澳沁@‘鍋’不是會漏水嗎?”理科生松本扶一扶眼鏡發(fā)問。對啊!“行了行了,打牌打牌,再說下去你們都可以開烤鴨店搶我生意了?!卑⒖≌f。另外三個人干脆把摸上手的牌都反扣到桌上,幾雙眼睛齊盯著阿俊。阿俊只好把自己的牌也臥倒了,“制作烤鴨總體有五大步,分別叫制坯、燙坯、掛色、晾坯和烤制,每一大步又可細分。灌腸是烤制的第二步,那第一步是什么,就是堵漏。用什么堵?其實戲法拆穿了都很簡單,就是一截秸稈。先將秸稈前端有節(jié)的部位插入肛門,再輕輕向外一拉——”
隨著“咔嗒”一聲,東門西門南門同時菊花一緊。
阿俊在電話里跟我說,三姐走了,他想把房子留下,但是三姐的家里人都不認他。我聽得糊涂,也感覺內(nèi)里蹊蹺,便約他當(dāng)面聊。
當(dāng)天下午他就來了我的辦公室。
一年多沒見,阿俊明顯委頓了,像是青蛙田雞被抽去了一根筋。我給他泡上杯茶,他一根接一根地給我遞煙,似乎有那么一點神經(jīng)質(zhì)。我當(dāng)然沒見過三姐,一個好端端活在人家嘴里的美女,忽然有一天又在別人的嘴里過世了。這讓人遺憾之余更感荒誕。三姐得的是乳腺癌。對“癌”這種惡病,本地人有忌口,他們一般不提此字,代之以“獨個頭字”。病有些拖,活檢出來已是晚期,乳腺都開始流膿了??h城省城,化療放療,西醫(yī)中醫(yī),挨了大半年,最終不出意外畫上句號。
妻子過世,丈夫是當(dāng)然的合法繼承人。這有什么留不留認不認的?
在阿俊絮絮叨叨前言不搭后語的講述中,我慢慢聽出了意思。
阿俊和三姐確實一直生活在一起,但并非法律意義上的夫妻。他們白天一起經(jīng)營著位于濱江西路七十六號的“三姐烤鴨店”,傍晚店門落鎖后開一輛白色凱美瑞,回城西五苑四幢三單元西首的三樓居室。兩點一線,成雙進成對出,在旁人眼里,不是夫妻是什么?可事實情況是,他們并沒領(lǐng)過證,也沒辦過任何儀式。我問阿俊,房子是一起出資買的嗎?阿俊說,房子是三姐買的,他后來才搬進去。我又問,烤鴨店是共同出資開辦的嗎?阿俊答,店是三姐獨個開起來的,后來因為缺人手,三姐才留下他搭檔經(jīng)營。我問,那經(jīng)營所得呢?阿俊說,三姐賬目清爽,剔除店租和食材成本后兩人二五添得十。我再問,那輛車的所有人也是三姐吧?阿俊說,車一直都是他在開,但確實也是三姐出的錢。三姐很早就考了駕照,但提車的當(dāng)天就撞翻了隔離帶,此后便再也沒摸過方向盤。我有點好奇,便多問了一句:烤鴨店生意這么好,這些年你的錢都去哪了?阿俊支吾了,說,我自己也說不清,我這人吧,可能就是算命瞎子講的命里不積財。
阿俊忽然有點激動:“我跟三姐確實沒領(lǐng)過證,但這么多年一直吃喝拉撒在一塊,就不能算事實婚姻?難道你們法律就只認那一本破證?”我只能遺憾地回復(fù)他,就算法院認定事實婚姻,房屋、店面、汽車都在三姐名下,都不適用共有財產(chǎn)。而且現(xiàn)行法律并不認可事實婚姻。一九九四年之后,凡是未辦理結(jié)婚登記手續(xù)以夫妻名義同居生活的,一律不受法律保護。
阿俊的激動很快就變?yōu)榫趩?,他低著頭,像是在喃喃自語:“你們一定以為我是貪財——”
“其實不是的,真不是?!?/p>
“我要那套房子,只是想留一點念想。”
也許是我的表情讓阿俊誤會了。坐在他的對面,我確實一句安慰的話都講不出。我要是個情感專家就好了,但我只是個律師。
“這么多年來,我把心思都放在了她身上。”
“老話講,柴到豬頭爛。我也以為,是人心總能捂熱——”
阿俊的聲音明顯變了。
這還是第一次,一個男人在我辦公室里嚶嚶哭泣。
二
李拐又有飯局,說要晚一點。四杯茶早已泡好,角門茶幾上兩把氣壓式保溫壺也已經(jīng)灌滿開水。三個人就枯等著。我,老宓,松本。我和老宓抽煙,松本不抽,他刷手機。
我問老宓,最近見阿俊沒。老宓說他也很久沒見阿俊了,約過三次,每次都說家里有事,之后就沒再聯(lián)系。我說,前陣阿俊來找我了,便三言兩語把阿俊去找我咨詢的事說了。松本跟我一樣,也就牌桌上見過阿俊七八回,感覺人蠻爽直的,香煙轉(zhuǎn)得特勤,麻將隨大隨小,輸輸贏贏臉還是同一張臉。李拐說要晚一點,電話里聲音喧鬧,聽著罷宴遙遙無期。老宓就跟我們聊起了阿俊。老宓交游廣,這破縣城里好像就沒有他不認識的人。
老宓說,阿俊是把活絡(luò)斧頭,干過不少行當(dāng)。高中畢業(yè)后,先是去了深圳服裝廠打工。幾年后攢了點錢歸來,前前后后銷過領(lǐng)帶、揚聲器和吸排油煙機,跑過保險,開過出租車,還承包過魚塘,開過農(nóng)家樂,種過葡萄、黃花梨和紅心獼猴桃??磩e人賺錢總是輕輕松松,輪到自己哪一行都千難萬難。虧了吧自然要換門路,賺了小錢吧又總想著賺大錢。人最怕沒想法,但想法太多也就成了折騰。
承包魚塘那陣,來釣魚的人其實不少。山塘在狗哭嶺背后的冷岙里,離城不遠,頗有些野趣,加上阿俊養(yǎng)的魚又品種豐富。但阿俊不滿足,覺得應(yīng)該“一條龍”服務(wù)。于是就在山塘邊的松樹林里搭起幾間木屋,搞起了當(dāng)時還沒爛大街的農(nóng)家樂。垂釣,喝茶,聚餐,棋牌,果然“一條龍”。農(nóng)家樂雙休日節(jié)假日生意紅火,平常日子自然清淡些,這也在情理中。阿俊還是不滿足。有一天魚塘邊便多了兩匹馬,一白一黑。阿俊風(fēng)風(fēng)火火建起馬棚,又環(huán)塘辟了路,鋪上碎石,是謂跑馬場,隔些時日又從北邊高薪聘了個專職馬師。
阿俊搬一把太師椅至水中央的觀景臺,一杯茶一支煙,在湖光山色中美滋滋地做起他的發(fā)財夢。
那應(yīng)該是阿俊最風(fēng)光的日子。隔三差五,阿俊會忽然起興去城里用早點。阿俊白馬打頭,馬師黑馬尾隨。寶馬奔馳滿大街,但馬在南方可是稀罕物。黑白雙煞穿行在川流不息的人流車流中,那畫面確實夠拉風(fēng)的。過西橋就是富豪路,到店門口,阿俊騷抖抖躍下馬,把韁繩遞給馬師,便大搖大擺入了店。照例是一客小籠,一碗咸豆?jié){,外加兩根油條。沒多久,就聽到門外有人嚷嚷:誰的馬誰的馬?阿俊晃出店。馬被馬師拴在人行道邊的法國梧桐上,白馬有樣學(xué)樣,騷抖抖拉了一大坨屎。周圍已圍了一堆人,一個環(huán)衛(wèi)工人拿了掃帚畚斗,對著這坨熱氣騰騰的馬糞束手無策。內(nèi)里還有個交警,卻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神情。嚷嚷的是一個城管。這到底誰的馬,誰的馬???馬師看阿俊,阿俊不吭氣,神定氣閑像個看客。城管還在嚷嚷:“再要沒人領(lǐng),我可就牽走了——”他人剛一靠近,不防白馬突然蹬出后蹄,城管閃躲間差點跌倒。圍觀的人都哈哈大笑,有個好事的杠了句:“你們城管管人管車,還管畜牲?。俊北娙撕逍??!澳銈兊戎?,我叫人去?!背枪茯T上摩托灰溜溜退了場。馬師趕緊上去解開韁繩,阿俊跨上馬,打著飽嗝,在眾多觀禮式的目光中,耀武揚威地離開了馬糞堆。
阿俊要面子,兜里有了幾個爛銅板后,出手更為闊綽。來農(nóng)家樂的客人三教九流,阿俊人五人六都成了哥們。有個跟阿俊只喝過兩頓酒的家伙,與人起糾紛,給阿俊倒苦水,阿俊當(dāng)場拍了胸脯。機會說來就來,那哥們有天給阿俊打電話,阿俊便火速趕去。在剡城派出所門口,兩人會合了。那哥們說,對方剛剛進了派出所,六十多歲,是個癩子。為了避嫌,阿俊讓那哥們先走,自己就伺在馬路對面。半個小時左右,癩子果然就從派出所出來了。他橫穿過馬路來騎電瓶車。阿俊沖上去一腳先把電瓶車踢翻了,在對方的詫異中拳頭照面門就砸了過去。正打得興起,帶眼看到派出所又出來一個癩子,也是六十多歲的樣子。阿俊就怔住了,會不會打錯人啊,沒這么巧吧?還真就這么巧。還有更晦氣的呢——被錯打的這個癩子的兒子偏偏又是派出所的副所長。
最后認定的結(jié)果是:尋釁滋事。致人輕傷。情節(jié)惡劣。
大半年后,等阿俊從局子里出來,農(nóng)家樂已處于半歇業(yè)狀態(tài),馬師傷心地跑回了北方,那些釣魚的熟客們似乎都找到了新的野塘,而銀行的貸款早已逾期。
阿俊搬一把太師椅至水中央的觀景臺,還是一杯茶一支煙,在湖光山色中把自己的又一個發(fā)財夢像煙蒂一樣掐滅了。
大錢賺不來,小錢眼不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圈,阿俊還是光身一人。
老宓的講述繪聲繪色,按本地人的形容,就是說話有焰頭。老宓老媽口才就很好,這一點老宓隨他媽。老宓講到這里,李拐終于滿身酒氣地闖了進來。
后來呢?我聽得不過癮。
廢什么話,趕緊了,擇位擇位。李拐屁股還沒沾椅,手先按了骰子鍵。
后來阿俊就遇上了三姐。也是一物降一物,自此阿俊忽然就收了心。老宓一句話把故事收了尾,跟著按下了面前的骰子鍵。
三
散場已近凌晨兩點。十二點多,有人提議定圈,慣例加兩圈。兩圈完了,又是老宓提,再加一圈吧。那么干脆就再兩圈,有人說。于是兩圈就變成了一板。從停車場出來,天飄起了細雨,老王禿頭站在路口打車。不算順路,我還是踩了腳剎車。
老王晚上輸?shù)糜悬c慘。
就是那副牌落了風(fēng),之后就一動不動陪太子讀書了。老王嘀咕著。
是三財神結(jié)果給下家三攤財鳥那副吧?
對。
那副牌是老王接莊,下家胡牌后,老王生氣地亮過三個財神。
到底是怎么一副牌?。?/p>
下家很早就碰了我一張風(fēng)板,我手中六九筒歸,加二五八萬兜搭財鳥,你說打哪張?堂里穿門和上家各打過一張五萬,“三打獨吃”,但我手中有三財神,自然不懼對方,就順手舍了張二萬,結(jié)果下家二五萬吃進第二攤。轉(zhuǎn)過來摸進又是一張二萬,我疑了疑,“回頭張不棄”,便留二萬舍了八萬,結(jié)果下家五八萬吃進了第三攤。要是先打八萬,那就是他陪我三攤了,或者跟著再打二萬那也沒有事。真是晦氣撈糟。老王說。
按牌理的話,這副牌你打二萬或八萬都是錯的。你沒聽說過“一三七打一,二五八舍五,三六九去九”嗎?我有點替老王可惜。
前后兩句好理解,“二五八舍五”,這個怎么講?
看來老王是真不懂。我就跟他解釋:從歸牌求胡的角度看,舍五萬是比舍二萬或八萬的歸張更多的。前者萬子八門歸張,后者只有七門。這還說的是正常情況,從這副牌來看,堂里已有兩張五萬,五萬是孤張,還就更應(yīng)該舍五萬了。
老王想了想,說,還真是!
聊著牌,車子正好過越秀路口。老王說,聊得正起興,再去喝一杯吧。
越秀路是條夜宵街,后半夜依然人聲鼎沸。我快到家了,老王說他等下打個的就行,于是兩人便進店入座喊了兩扎扎啤。
老王做高速公路的護欄,據(jù)老宓講,老王省廳有人業(yè)務(wù)不愁,一年少說五六百萬凈利潤,家外有家,小日子過得蠻滋潤的。但我跟老王不熟,就是純粹的牌友,所以杯起杯落間能聊的也只有麻將。
就那副牌,我剛剛說的還只是從自己求胡的角度。我繼續(xù)分析。
那么,從防下家的角度看,你先打五萬下家是面臨選擇的:吃上還是吃下。他吃上,你下圈跟八萬,他吃下,你下圈跟二萬,你永遠卡著他的第三攤。等你自己兜搭歸張了,如果進筒子或者新牌兜搭,再舍出另一張萬子,那就成了你倒釣他三攤。我說。
按我們的游戲規(guī)則,吃三攤,如果下家胡,上家得出三支(倍),如果是倒釣(上家胡),下家就得倒賠上家五支(倍)。加上又是連莊,這副牌一來一去,老王差了近五百點。這還只算的單副牌的目數(shù),從整場牌勢看,還有上下家誰上風(fēng)誰落風(fēng)的問題。所以這種關(guān)鍵牌,確實就是一子定輸贏的。
啊,還真是啊,他奶奶的。老王終于恍然大悟。
正聊著,一桌客人從樓上包廂下來,其中一個眉眼俊俏的中年男人喊了聲老王,快步走過來,轉(zhuǎn)了圈煙,寒暄兩句,走了。能聽出來,應(yīng)該是老同學(xué)。
你知道他是誰嗎?他就是你們在講的三姐的弟弟。老王說。
于是話題順勢就轉(zhuǎn)到了阿俊和三姐身上。
因為老同學(xué)的原因,老王認識三姐,也湊巧見過阿俊幾次。當(dāng)然更多的事情是聽老同學(xué)說的。
小縣城就是小縣城。阿俊先認識的是三姐的弟弟,有一次跟朋友去弟弟家里吃飯,見到三姐,眼睛再也挪不開了。可三姐怎么會看得上阿俊這等貨色呢?沒人當(dāng)真,因為這事橫豎看都是剃頭擔(dān)子一頭熱。
阿俊卻像牛皮糖一樣粘上了三姐。
四姐妹中,三姐就跟弟弟親。剛開烤鴨店那陣,三姐就是借住在弟弟家的。弟弟沒事總會去店里轉(zhuǎn)轉(zhuǎn)。有一次去看到門口呆立了匹馬,阿俊居然在店里。隔些天去,遠遠地又看見那匹該死的白馬,弟弟返頭就走。吃晚飯時,弟弟就跟三姐說了,你別老讓阿俊來你店里。三姐說,他來買烤鴨,他說他喜歡吃烤鴨,我能趕客人走嗎?
烤鴨店的生意一直順風(fēng)順水,從沒出什么打橫的事,弟弟也有自己的一個家一份事業(yè),慢慢店里就去得少了。
再一次去,大概前后隔了有近一年吧,弟弟直接傻眼了。因為還沒到生意的點,三姐照例輕花水落坐在鋪子前刷手機、聽越劇。身后烤鴨師傅戴著白帽兜,穿著白大褂,系了塊圍裙,正在忙進忙出。頭一抬,變魔術(shù)一樣,那張面孔忽然變成了阿俊。
三姐說,原來那個烤鴨師傅回唐山老家抱孫子去了。
弟弟說,你誰不能雇啊,非得雇阿???
三姐說,雇誰不是雇啊?怎么就不能是阿???
三姐又說,這不正好湊上嗎,師傅要回唐山,阿俊農(nóng)莊歇業(yè)沒處去。我開始也有顧慮,沒想阿俊上手挺快的,簡直無縫對接——烤鴨師傅換了,烤鴨生意一點也沒耽誤。
弟弟不擔(dān)心生意,弟弟擔(dān)心的是姐的婚姻大事。三姐已經(jīng)老大不小了,但一直沒有處對象。年紀一歲歲地朝上加,姻緣的路越走越窄?,F(xiàn)在倒好,三姐又在路口安了尊門神。
三姐當(dāng)然知道弟弟在擔(dān)心什么。
三姐說,你放心,生意是生意,人是人,我拎得清。
弟弟說,你拎得清,可別人拎得清嗎?你們孤男寡女,香爐對著蠟燭臺,烤鴨店怎么看都是夫妻店。
三姐突然生氣了,都是各做各的人,我自己清清白白,我管別人怎么看!
烤鴨店生意好,日日又都是現(xiàn)金流水。三姐在城西五苑全款買了套一百一十平三室二廳的商品房,大半年后裝修完,就搬出了弟弟的家。裝修時,三姐也沒讓弟弟幫忙,說是全包給了裝修公司。喬遷當(dāng)天,三姐備了滿滿一桌子菜請弟弟一家。妻女們都吃得肚拖地,弟弟卻連咸淡都沒嘗出來,心里只有飽鼓鼓一個疑問:這菜是誰做的???
后面的事就更讓弟弟眼睛烏珠跌落了。
三姐居然讓阿俊搬進了她的商品房。三姐真是發(fā)了昏。
阿俊的房子抵了貸款,此后就日日在店里打地鋪。這明顯演的苦情戲啊。三姐卻看不過去了,主動開腔把空著的客房租給了阿俊。
三姐說,真的是租啊,每月租金都是清清爽爽從工資里扣的。我一個人,房子那么大,空著也是空著。
三姐又說,你也知道我不是個稀里糊涂的人,我跟阿俊可是約法三章的:其一,租給他的是客房,廚房、餐廳和客廳共用,但主臥包括主衛(wèi)是禁地,阿俊不得踏入半步;其二,任何時候不得帶他的狐朋狗友進屋;其三,我要是看著他礙眼,他得隨時隨地?zé)o條件滾蛋。總之,在店里,他就是我的雇員;在家里,他就是我的房客。他要敢起壞心思,毛手毛腳,我拿菜刀剁了他。
三姐還說,其實挺劃算的,我這是收房租順帶收了個廚子,阿俊的廚藝還真是不錯,花樣精也透,到底是開過農(nóng)家樂的。當(dāng)然,每月的菜食佃我也是一半對一半清清爽爽轉(zhuǎn)給他的。
不出所料,喬遷那一桌菜果然就是阿俊做的。阿俊大概是把三姐的胃勾住了。三姐有潔癖,平時極少去別人家里。非去不可的話,她會在包里帶一塊坐墊。坐下后,屁股就生了根,一寸也不再挪動。一日三餐是她最犯愁的事。醫(yī)院路的大餅油條,同心樓的生煎,親家婆面館,市山弄的雞蛋餅,國商旁邊的老娘舅中式快餐,外加肯德基麥當(dāng)勞必勝客,常年打轉(zhuǎn)的就這么幾家。陌生的店鋪她是決計不踏進去的,她也從來不堂食,總是打了包歸來一個人細嚼慢咽。
眼看著弟弟的女兒從小學(xué)升入了初中,又從初中升入了高中。三姐照舊單著,照舊跟阿俊在別人眼皮底下這樣不明不白地耗著。冬至日家人團聚祭祖,三姐照例又是阿俊開車送來的,飯后阿俊自然還得再來接一趟。弟弟和家里人開始倒過來齊口勸起三姐:摸生不如摸熟,都處了這么多年,干脆就扯個證辦兩桌酒,名正言順在一起吧。
三姐說,你們是不是覺得我跟他早就睡在一塊了?
三姐說,這么多年,我連一個指頭都沒讓阿俊碰過。
三姐說,我保不了別人想不想,但弟弟你也這樣想,實在不應(yīng)該?!@一句三姐是專門對著弟弟一個人說的。
三姐又說,這樁事情你們以后再別勸了。我這輩子,是不會嫁給阿俊的。
三姐話少,但出口一句就是一句??瓷先ト崛犴橅樢粋€人,耳朵皮從來不軟。
四
老宓又悄無聲息地晃蕩進我的辦公室。
沒屁事,他就是來閑坐。老宓他們單位蠻神奇的,收入挺高,作為正式職工,每周去單位點個卯就行。那活誰干啊,合同工。據(jù)老宓說,其實真正的苦活累活,像爬高曬日頭之類,合同工也不干。那誰干?還有臨時工呢。鹿山公園一個擺攤看相的說,老宓命中坐“休門”。所以老宓每天都像作家一樣睡到中午才起床,吃一頓不知該叫早餐還是午餐的飯,再客廳沙發(fā)上葛優(yōu)躺刷幾小時微信,挨到下午上班時間就大狗一樣準點出門晃蕩了。小縣城高高矮矮的樓房內(nèi),密布了五花八門的單位,那里面不少吹空調(diào)領(lǐng)工資的人都是老宓的朋友。老宓的奧迪可以隨時靠邊停下,然后大搖大擺晃進去,許多單位連傳達室的保安都認識宓總。如果這朋友破天荒正好有事在忙,那么老宓就會打個照面擲根煙,立馬調(diào)轉(zhuǎn)車頭奔赴下家。小縣城一年四季都不缺陪老宓對坐喝茶扯空天的朋友。坐到臨下班,如若對方?jīng)]有應(yīng)酬,那么老宓會再飄幾只電話約個飯局。小酌之后自然又是麻將,一直酣戰(zhàn)至凌晨。
老宓說,他前些天跟殯儀館的館長吃飯,聽來一樁新聞。其實從時間上推算應(yīng)該是舊聞了。
殯儀館能有什么新聞,人每天都在死,推進火化爐就是一蓬煙。我聽八卦的興趣并不高。
老宓說,我當(dāng)時聽著聽著,感覺講的好像是阿俊。
阿???我來了興趣。
對。館長講完后,我又問了幾句,年紀、貌相、死因和關(guān)系都對得上號。老宓說。
細說細說。我催。
三姐的后事是弟弟一手操辦的。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未出嫁的女子后事一般都會辦在老家,放到殯儀館是弟弟做的主。靈堂布置停當(dāng),白房已經(jīng)到位,吹打也來了,回禮的毛巾香煙已一一裝袋,該報的訊應(yīng)該也都報了,餐廳已經(jīng)預(yù)訂,酒水正在采購?fù)局校堑呐谱懒袅肆g應(yīng)該是夠了的。到早上九點多,近一些的親友陸陸續(xù)續(xù)趕到,吹打跟著在走廊外喧鬧起來,靈堂終于不再冷冷清清。弟弟覺得似乎可以松一口氣了,有人從白房奔過來喊他。
白房單獨一小間,就設(shè)在靈堂入口的左首邊。親友來吊唁一般都是先至白房,放下吊禮(大多是香煙,也有現(xiàn)金),由白房先生登記入賬,然后再進入靈堂焚香奠拜。
弟弟請的白房先生是村里做過會計的堂叔。堂叔已經(jīng)激動得青筋暴起,人都從凳子上立起來了,與之起爭執(zhí)的男子背對著弟弟。等弟弟走近,男子轉(zhuǎn)過臉來。是阿俊。
阿俊來奠拜三姐,符合常情。阿俊說要送一個花圈,這也很正常,本地的風(fēng)俗白房都代辦花圈。堂叔便問他挽聯(lián)如何寫,阿俊說寫“愛妻某某某千古”,堂叔就把這個陌生男人的臉死死盯牢了。他沒喝到過喜酒,他當(dāng)然知道堂侄女出沒出嫁。白發(fā)送黑發(fā)本來就是一件懊惱事,現(xiàn)在突然冒出個神經(jīng)病,堂叔的火爆脾氣能不“騰騰騰”燒起來嗎?
弟弟摟了阿俊的肩膀,悄聲說,我們出去講話?;仡^又跟堂叔加了句,阿叔你先忙,挽聯(lián)怎么寫我等下跟你講。
兩人來到走廊外,弟弟遞給阿俊一根煙。
阿俊說,挽聯(lián)你打算怎么寫?
弟弟說,挽聯(lián)怎么寫,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
阿俊說,那誰說了算?
弟弟說,三姐。三姐說了算。
阿俊的眼圈就紅了,說,花圈我不送了,我進去奠拜一下,總可以吧?
弟弟說,你當(dāng)然應(yīng)該進去送一送她。
兩人重新返回靈堂。行至供案前立住。弟弟點了三根香,遞給阿俊。
靈堂內(nèi)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了他倆身上。門外的吹打很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弟弟說,三姐,阿俊來看你了。
阿俊攥著香,對著靈柩和更遠處的三姐的遺像僵硬地拜了三拜。
弟弟陪阿俊走到門口時,問一句:留下吃中飯吧。阿俊搖搖頭,弟弟就收住了腳步。
靈柩的兩側(cè)排布了些長椅,弟弟找了個最靠里的角落坐下。至此,弟弟終于松了那一口氣。此前,總覺得還有何事未了,他在腦子里順了很多遍就是想不出來?,F(xiàn)在,他終于知道未了的是什么事了。弟弟忽然感覺到疲憊,他已經(jīng)兩天兩夜沒合眼了。
弟弟是在沉睡中被搖醒的,“快出去看看,有人在鬧。”
還沒到走廊,弟弟就聽到了戲文聲。三姐在世時,手機里一歇不歇都放著戲文。弟弟能聽出來,唱的是《血手印》中“法場祭夫”一折。王千斤已經(jīng)敬到第二杯酒,林招得在悲悲切切地唱:
含淚飲過二杯酒,
酒少淚多咽下喉。
小姐呀!酒剩半杯還有留,
我與你,未成夫妻永分手——
一抬頭,真是要命,唱戲的竟然是阿俊——原來他并沒有走。
走廊的斜對面是個公共廁所,阿俊就是站在廁所頂?shù)钠脚_上唱的,手中拿了個無線話筒,身邊靠著一個像拉桿箱一樣的擴音器——這都是那幫吹打的吃飯家生。吹打剛剛在茶歇,沒想這玩意兒就到了他的手上??蓡栴}是,他是怎么把自己和那個擴音器弄上廁所頂?shù)哪兀?/p>
扶君連飲三杯酒,
壺空酒盡心碎透。
林郎呀,可恨老天無理由,
善良之人不保佑——
阿俊把話筒換到左手,這算是王千斤在唱了。走廊上廁所邊已經(jīng)圍了不少的看客。弟弟叫來幫忙的兩個朋友在底下兜來轉(zhuǎn)去,但是拿高處的阿俊一點辦法也沒有。
弟弟走得近些,朝阿俊喊,阿俊,你先下來。
阿俊說,我不下來。把無線話筒換回右手,又變成了林招得:
含淚飲過三杯酒,
酒雖盡來我淚還流。
小姐呀,今生無緣再聚首,
但愿來世再配佳偶——
弟弟說,你唱也唱過了,現(xiàn)在下來吧。
阿俊說,我不下來,我還沒唱夠。
弟弟說,你好話勸不進,是要逼人出惡聲嗎?
阿俊說,我唱幾句戲,犯著誰了?
這話弟弟一時接不上。阿俊緩緩氣,開始唱新的一折。
林妹妹,
我來遲了,我來遲了——
金玉良緣將我騙,
害妹妹魂歸離恨天 。
到如今,人面不知何處去,
空留下,素燭白帷伴靈前。
是《紅樓夢》里的“寶玉哭靈”。越劇諸流派中,徐派的唱腔最為高亢,“寶玉哭靈”是代表作,其中“金玉良緣將我騙”這一句可算試金石,阿俊寒抖抖險臨臨還真的飆了上去,不少圍觀的人“火著正好看”,居然鼓掌喝起彩,于是更多靈堂內(nèi)的人被招引了出來。
林妹妹啊,
林妹妹——
如今是,千呼萬喚喚不歸,
上天入地難尋見。
可嘆我,生不能臨別話幾句啊,
死不能,扶一扶七尺棺——
有人不知從哪里找來了一把竹梯??商葑觿倓偧苌先ィ捅话⒖∫荒_踢翻了。經(jīng)這一鬧,阿俊忘了詞,握著話筒作癡呆狀。底下的看客大概是熱鬧還沒看夠,掌聲鼓得更為起勁。
那個館長就是在這個時候現(xiàn)身的。他攥著一個大街上賣老鼠藥的人慣用的小喇叭朝上面喊:“阿俊啊,你是叫阿俊吧?我跟你說,你唱戲是不犯法,但我問你,你搶了人家吹打的話筒音響,這算不算擾亂社會秩序???人都說唱戲唱半場,差不多就行了。你現(xiàn)在停下來,本館保證不追究你責(zé)任。你要再鬧,那我只能打110報警了——”
股級領(lǐng)導(dǎo)也是領(lǐng)導(dǎo),說的話恩威并施,有板有眼。乘著阿俊愣神的當(dāng)頭,有四五個人已經(jīng)從后背偷偷架起梯子上了露臺。阿俊終于被架住了,再也動彈不得。下面看熱鬧的亂哄哄,還在猜測阿俊如若不被拿住,底下會唱哪出。有人說必定是“山伯臨終”,也有人猜“樓臺會”,還有人說那還不如唱“問紫娟”來得委婉感人?!般~鑼響,腳底癢。”都是戲文從小聽到大的人,那些唱本誰不是翻來覆去覆去翻來如數(shù)家珍???
老宓蹺著二郎腿,喝著我的老樹紅茶,慢悠悠把故事講完了,我聽得入神。
但好像有哪里不對???
我說,這故事你不是聽館長講的嗎,我怎么感覺是三姐弟弟講給你聽的???
老宓把一口煙滴水不漏地吸進鼻孔,再從嘴里徐徐吐出來:戲法人人會變,各有竅門不同。
老宓你不去寫小說,真是可惜了。
講到最后還是那句老話:自己的心事,別人的閑事。
老宓發(fā)完感嘆,掃了眼手表,忽然話鋒一轉(zhuǎn),言歸正傳:怎么樣,晚上摸兩盤?
五
有那么幾回,實在召不到搭子。我就跟老宓獻計,飄個電話給阿俊啊。說實話,我是挺想知道那套商品房的歸屬的,當(dāng)然,最后歸阿俊的可能性極小,除非三姐立有遺囑。老宓呆呆,不太合適吧,還是算了!之后再提起,老宓說,阿俊的號碼早已停機了。老宓總是有辦法讓新的備胎擴充至這個牌局。不管缺了誰,自動麻將機還是會像地球一樣照常運轉(zhuǎn)。自此,阿俊和三姐便從我們的話題中消失了。
再次聽人提到三姐已是好幾年之后的事了。反正中間縣長就換了兩任,而我們的親密戰(zhàn)友李拐自財稅局至經(jīng)貿(mào)局,又從經(jīng)貿(mào)局到了招商局。
那個周末傍晚,老宓約我們?nèi)ダ贤鯊S里吃野鱉。野鱉當(dāng)然只是個由頭,正題還是飯后的麻將。一車四人,老宓開的車,加我、李拐和松本。老王的廠在郊區(qū),出城有半小時車程。
那不是多了個人嗎?松本說他觀戰(zhàn)。這怎么行?松本說那就入股吧。
松本說,自正月初五財神日起,風(fēng)頭就沒順過,屢敗屢戰(zhàn),屢戰(zhàn)屢敗,得歇一歇了。
然后,他就給我們分享了正月初五那副怨心牌。
杭州的施領(lǐng)導(dǎo)歸來,九盛集團陳總設(shè)宴,下午開戰(zhàn)。我下家老蔣,上家施領(lǐng)導(dǎo),阿德坐我穿門。一板下來,局勢整體比較平穩(wěn)。那副牌是連莊,我豎起三財神。進入中局,穿門阿德已經(jīng)吃上家兩攤,忽然開始叫囂:再飼一攤,東風(fēng)碰出財鳥。我就在那里尋思他的話了:其一,按他的個性,如果牌好有財神,他不會叫囂,只會賊一樣伏著悶聲發(fā)大財;其二,堂里沒露面的風(fēng)牌還有好幾個,他西風(fēng)不提提東風(fēng),應(yīng)該是手中吊著一只東風(fēng)做瀉張。我的牌需要拆一搭才能做成財鳥,而手中有東風(fēng)西風(fēng)各一對。轉(zhuǎn)過來輪到我,我就果斷開了西風(fēng)對,帶攻兼守,坐等對方東風(fēng)。轉(zhuǎn)到阿德這里,他摸進牌后,果然打出了東風(fēng),應(yīng)該是叫聽了。我喊聲碰,舍出第二張西風(fēng),財鳥順利做成,手上再是六九萬幺四索歸著飛鳥。下家牌剛落堂,忽聽上家喊一聲碰。真是神助攻啊,我自然篤定泰山。上家施領(lǐng)導(dǎo)麻將精扎,開局后牌一直卡得很死,讓我萬萬意料不及的是,在這要緊處,他居然飼出一張九萬。真的是九萬,哈哈,這不是及時雨公明哥哥嗎?當(dāng)時牌面,上下家門前都只有一攤,基于剛才對穿門的判斷,我當(dāng)然毫不猶豫地把財神擲了出去。六只眼睛都成了銅鑼,下家與上家齊聲一嘆:奶奶的還沒叫聽呢!輪到阿德,他沒去摸牌,直接把手里的牌推倒——“不抲飛鳥了!”然后仰天長笑。天殺的,第四號財神偏偏就在他手上,而且已經(jīng)懸蕩。
“哎呀,正月初五是財神日,你怎么能把財神打掉???”
“一碰,前財變后財,一吃,后財又變前財——真是要人死的牌啊?!?/p>
“這副牌其實不該飛。穿門已經(jīng)兩攤,打出卡著的東風(fēng),當(dāng)然要防財鳥,畢竟外面還有一張財神。他喊出東風(fēng),那是被你抓了破綻。但這場心理戰(zhàn),你還是中了對方的陷阱,因為對手叫囂就誤判他牌不好。上家碰,已經(jīng)是在救駕。你還要得寸進尺,那就是貪婪了?!?/p>
“對,可以叫貪婪,也可以叫心存僥幸?!?/p>
“這怎么能叫貪婪呢,麻將賭的不就是概率?換成我也會飛,畢竟四號財神在對方手中的幾率很小。”
“財鳥已經(jīng)到手,再去冒風(fēng)險飛,這不是以確定賭不確定嗎?”
“要按你的說法,就永遠沒有財鳥,更不會有飛鳥了。有財鳥才有飛鳥,而財鳥之前總是先有摸。”
“三分技術(shù)七分風(fēng)頭,麻將最終考驗的還是人性?!?/p>
“牌局瞬息萬變,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張摸進的是什么,這才是麻將的魅力?!?/p>
“麻將從來沒有正解。就像做人,每時每刻都只能做自以為是的選擇。”
七嘴八舌。接著是短暫的沉默。路還遠著呢。
“不談麻將了,還是聊聊八卦吧——”松本說。
“對了,那個阿俊怎么樣了?”我問。
“這個我知道??绝喌昱f址重開了,老板娘換成了個外地女人。阿俊我也碰見了,老樣子,香煙拔得很快,就是頭發(fā)白了不少。”松本說。
“還有,阿俊好像沒換店名,掛的還是之前‘三姐烤鴨店’那塊招牌?!彼杀居终f。
“我來跟你們說說三姐吧?!崩罟找馔饨舆^話題。
“其實三姐年輕時喜歡過一個人。這個人是她大姐夫的弟弟。當(dāng)年大姐嫁給大姐夫,就是她和那個弟弟兩人提的婚紗。婚宴結(jié)束,賓客送罷,卻不見了兩小孩蹤影。雙方家長里里外外找,急得就要報警。最后還是服務(wù)員在收拾餐桌時給發(fā)現(xiàn)的,原來童男童女一直都躲在主桌的桌子底下。因為所有喜席都鋪了及地的桌布,別人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找回孩子后,家長都挺納悶,婚宴足足持續(xù)了三個小時,兩個小家伙是怎么在桌布底下挨過這三小時的呢?到大一些入學(xué)后,女孩每年暑假都會去大姐家住上幾天,兩人因此總能見面。再后來,男孩考上了大學(xué),女孩沒考上——”
“然后,兩人就自然而然地分開了,對不對?你這故事講的,也太沒新意了吧?”
“別急別急,你們再聽我講。”
“高中畢業(yè)后的那個暑假,兩人又見了一面。男孩答應(yīng)女孩,上了大學(xué)后就給她寫信,女孩也答應(yīng)男孩,再去復(fù)讀一年。但開學(xué)后,男孩就再也沒了音信。在高復(fù)班煎熬的女孩實在無法忍受,就主動給男孩寫了封信,卻一直沒有等到回信。于是半年之后,女孩放棄學(xué)業(yè),跟當(dāng)時的許多女孩一樣背井離鄉(xiāng)去了深圳。許多年之后,女孩與男孩意外碰面。女孩還是女孩,而男孩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女孩這才知道,男孩當(dāng)年曾給她寫過好幾封信,只是她沒有收到而已。而她寫給男孩的信,男孩也根本沒有收到?!?/p>
“那些信呢?”
“截留那些信的,是女孩的大姐,也就是男孩的大嫂。真相大白后,對方并沒有抵賴。她棒打鴛鴦的理由非常簡單,說是不想讓姐妹變成妯娌。讓人費解的是,她居然還好好保留著那些舊信。于是,在二十多年之后,她,讀到了男孩當(dāng)年寫給自己的信;他,也讀到了當(dāng)年女孩寫給自己的信?!?/p>
“你們都知道那個女孩,就是三姐,讀到信時已是病入膏肓。但你們都不知道那個男孩?!?/p>
“你認識?”
“其實我說出來,你們也認識。”
“誰?”
“求明亮。”
當(dāng)然認識。求明亮,明亮集團的董事長。不但我們認識,全縣七十四萬人也都認識他。這些年,縣里大張旗鼓搞招商引資“一號工程”,其實大家心知肚明,許多項目都是圈圈土地做做表面文章,所謂的外資也多半都是假外資。但求明亮先生不一樣,他可是實實在在地投了三個億。而這個項目從洽談到落地,李拐都是全程參與的——也正是因為這個項目,李拐從李科變成了李副,又從李副變成了李局。
李拐說,前面那些事,都是求總親口告訴他的。項目正式投產(chǎn),在返回上海的前一個晚上,求總單獨約他在旋轉(zhuǎn)餐廳吃了頓飯。餐廳配備各類酒水,但他們喝的是求總自帶的拉斐。
窗外萬家燈火,求總不知不覺就喝多了。
李拐說,那天求總的話很多,而且說話的方式跟以往判若兩人。他好像把自己當(dāng)成了真正的朋友。
“每次在這個離地最高的旋轉(zhuǎn)餐廳吃飯,我都會有一種古怪的感覺。置身其間的人其實根本感覺不到它在旋轉(zhuǎn),但窗外位移的景物卻會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你,你確實在一刻不停地旋轉(zhuǎn)。這就如同時間,我們明明感覺不到它的流轉(zhuǎn),但是,隔一段比較長的時日,你的身體就會告訴你,確實有時間這種東西,而它就在你的身體之外,以一種改變你容顏的方式日夜流逝?!?/p>
聽聽,這哪像一個商人的話???
李拐說,那晚聚餐結(jié)束,在下行的觀光電梯里,求總還醉眼迷離地跟他分享了一個秘密。
“告訴你也沒關(guān)系,其實那天,我曾經(jīng)去殯儀館看過三姐。這事沒人知道。不知為什么,當(dāng)時靈堂內(nèi)連一個看護的人都沒有。三姐獨自躺在靈柩里,鮮花簇擁,就像一個化完妝的新娘。恍恍惚惚中,一塊巨大的天藍色桌布自天而降。喧嘩的世界被完全隔離。桌布之內(nèi),鴻蒙未開,唯余兩人。三姐帶著幽怨的眼神再一次問我:‘我也想穿漂亮的婚紗,萬一嫁不出去,你娶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