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劃整理/汪小年
唐建中四年十月,涇原兵變,叛將朱泚占領(lǐng)長安,唐德宗率宮人倉皇逃亡奉天。一如歷史上那些利用不光彩手段上位后的掌權(quán)者,朱泚也想找?guī)讉€文人寫點歌功頌德的文字,或粉飾太平,或求個心安。
他想到了一個人,一個曾被唐玄宗召入宮廷又放還的李姓詩人。別誤會,不是李白。這個詩人叫李冶,是個女人。
你可能不知道李冶是誰,也許分不清她和唐高宗李治的關(guān)系,但你可能見過下面這首詩。
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李冶《八至》
那時她的名氣很大,大到唐玄宗和唐德宗都曾下旨令她入宮??珊髞砦锸侨朔?,她垂垂老矣時竟無枝可依。
慕她才名的帝王敗逃,如云賓客盡散,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半生,除了才女虛名竟什么都沒剩下。于是朱泚令她作詩。
她作了。關(guān)于這首詩,史書上沒有留下只言片語,但從朱泚和唐德宗后來的表現(xiàn)看,這首詩的內(nèi)容一定是極盡諂媚的。所以后世對她毀譽參半的“毀”中,一半是因為她的行為放浪,一半是因為這首詩。
德宗眼里,她是為叛賊寫頌詩的背主舊臣。時人眼里,她是從骨頭軟到筆桿的失德文人??伤皇且粋€年老無依的女子,她不是圣人,她只想在亂世中活下去。也許在某個夜深人靜的夜里,她細(xì)數(shù)過自己的一生因才生禍,為才所累。才華于她,就像是幼童懷抱金銀財寶,難免被人惦記。
李季蘭,名李冶(李裕),字季蘭。其出身不可考,應(yīng)非娼家,可能為平民。有人以其詩句“妾家本住巫山云,巫山流水常自聞”判定其為巫峽人,后遷居浙江。也有學(xué)者認(rèn)為,這兩句是李季蘭以巫山神女自比,全詩以泉流寫琴聲。無論祖籍何處,李季蘭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浙江吳興一代度過,她又被稱為“烏程女道士”。
據(jù)說李季蘭五六歲的時候已經(jīng)能指著院子里的薔薇作詩,她白白胖胖的手指頭遠遠地點著開得正盛的薔薇花,詩句脫口而出:“經(jīng)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薄短圃娂o(jì)事》里記載了她父親聽到這句之后的反應(yīng)——“父恚曰:‘必失行婦也?!币粋€“?!弊?,寫盡父親對她的不滿。只因“架卻”音同“嫁卻”。小小年紀(jì)居然就想著嫁卻,還心緒亂縱橫,這可不得了。終于,李冶在十一歲那年被父母送到玉真觀出家為女冠,希望她能在青燈黃卷的相伴下靜心清修生活。
但事與愿違,山中歲月漫長,年復(fù)一年,花開花落。每日青燈黃卷、素手彈琴的清修生活滋養(yǎng)了李季蘭飄逸出塵的氣質(zhì)?!短撇抛觽鳌防镞@樣形容她:美姿容,神情蕭散。專心翰墨,善彈琴,尤工格律。當(dāng)時才子頗夸纖麗,殊少荒艷之態(tài)。
這樣的一個妙齡女子,即便身著素袍,手執(zhí)拂塵,不論站在哪里,也都會吸引人的注意。很快,她成為來訪名流貴客爭相交游的對象。李季蘭心底那一片火紅的薔薇從未凋謝過。她雖身在方外,卻心在紅塵。紅塵,就是承載七情六欲的地方。而她所處的環(huán)境,恰好提供了這樣的機會。
唐朝的佛寺、道觀不僅僅是宗教場所,還是連接政治和文化的獨特存在,是社會名流聚集之地。
女道士也是一個特殊的群體,她們當(dāng)中固然有真正一心向道的出家人,而更多的人卻是為了擺脫世俗和禮教的束縛,享受社交自由權(quán)利而選擇這個身份,從公主后妃,到名門閨媛,甚至風(fēng)塵女子,入道之風(fēng)盛行。
唐代之所以道教大興,還得力于朝廷支持,“凡道士給田三十畝,女冠二十畝”,入道不失為一種謀生良方,也是一種改換社會境遇的方法,薛濤是營妓脫籍后著道裝隱居;魚玄機則是出身閭里、嫁人做妾又被遺棄后入道。唐風(fēng)寬松,入道后,她們的詩酒應(yīng)酬并未中斷,反而脫離了樂籍的鄙俗,增添了風(fēng)雅的趣味。無論是公主還是平民、賤戶,成為道姑后,只要有才情,身邊都聚集著不少文人名士,這些客人之間也來往密切,道觀成了他們社交之所,女冠成了聯(lián)系的樞紐,與歐洲的貴婦沙龍有些相似。
憑借出挑的樣貌和出眾的才情,李季蘭很快便結(jié)交了許多的藍顏知己。從她不多的存詩和散見的記錄中,可知與她交往較為密切的名流仕宦除了劉長卿、杜鴻漸、朱放、閻伯鈞、崔渙、韓揆之等,還有詩僧皎然、茶圣陸羽。劉長卿以“五言長城”聞名;杜鴻漸是越州刺史;閻伯鈞是代宗朝戶部侍郎閻伯嶼的從弟、蕭穎士的學(xué)生;朱放有才名,被德宗以“韜晦奇才”召為右拾遺;崔渙曾官至禮部侍郎,大歷初被貶為道州刺史。
詩僧皎然是第一個令李季蘭心動的人,他精通佛學(xué),亦經(jīng)常參加詩會。
尺素如殘雪,結(jié)為雙鯉魚。欲知心里事,看取腹中書。
《唐詩百話》里說,李季蘭的詩現(xiàn)存只有十六首,但沒有一首詩是不好的。這首五絕字少情多,令人回味無窮。素絹如雪一樣白,李季蘭將它寄出,請你打開信函看此中的書信,而這信中的字字句句正是李季蘭的肺腑之情。
天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禪心竟不起,還捧舊花歸。
很遺憾,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皎然和尚拒絕了李季蘭的萬種風(fēng)情。
但是在李季蘭深厚的詩文功底里,很多人欣賞她的前衛(wèi)大膽,感動她的發(fā)乎真情,欽慕她的勇敢追愛,她是真實的女中詩豪。
李季蘭對愛情的憧憬隨著芳華一起生長,如薔薇花開那般明艷而熱烈。但在寂寞深深的道觀里,沒有人欣賞她的美貌和才華,也沒有人理解她心中的孤獨和愁悶。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攜琴上高樓,樓虛月華滿。彈著相思曲,弦腸一時斷。
這首詩語言直白卻意境深遠。李季蘭在等一場屬于她的愛情,等一個可以給予她熱情的人。她等到了兩場纏綿繾綣的愛戀,等來了兩個讓她喜憂參半的男人——閻伯鈞和朱放。
在一起時,他們愛慕李季蘭的才貌雙全,與她品茗、賦詩、游山玩水,他們總是形影不離,難舍難分。
這世上的愛情大多是,一半青澀一半純真,一半苦澀一半情深。
李季蘭在和閻伯鈞甜蜜熱戀時癡情寫下:
“妾夢經(jīng)吳苑,君行到剡溪。歸來重相訪,莫學(xué)阮郎迷。”
彼時閻伯鈞要去剡縣任職,李季蘭詩中郎情妾意、你儂我儂,并借典故希望閻伯鈞能時常回來看望她,不要一去不回。但閻伯鈞終是負(fù)了她的款款深情,他為了自己前程錦繡而另娶門當(dāng)戶對的女子為妻,徒留李季蘭獨自傷情。
離人無語月無聲,明月有光人有情。別后相思人似月,云間水上到層城。
李季蘭雖然瀟灑豪放,但面對愛情未能以真心換君心,朱放亦是一個貪戀功名之人,為此拋棄山盟海誓,拋下她。遇人不淑,所托非人,多情總被無情傷,她看重的感情飄零無依,從此山高水遠的惆悵幽怨似乎成了她詩中的一段主旋律,而寂寞迷茫亦是如影隨形的吧。
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在滿懷真情卻換來滿心傷痕后,李季蘭頓悟,寫下關(guān)乎情愛的至理名言:至親至疏夫妻。夫妻本來是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陌生人,緣分卻可以讓彼此成為相濡以沫、血濃于水的至親愛人,也可以貌合神離、反目成仇,彼此疏離,而這其中的愛恨情仇、造化弄人,大概只有曾經(jīng)滄海、過盡千帆的人才懂得。《名媛詩歸》評此詩:“字字至理,第四句尤是至情?!?/p>
正是因為李季蘭的世界太清冷了,她才要更用力地?zé)釔凵?、放縱情懷。她遠涉廣陵,以詩會友,談笑風(fēng)生,瀟灑自在。
《唐才子傳》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在烏程縣開元寺的一次詩會上,李季蘭知道劉長卿患有“陰重之疾”,于是借陶淵明的詩“山氣(疝氣)日夕佳”來笑話他,劉長卿亦用一句陶淵明的詩“眾鳥欣有托”來化解尷尬。雖說唐代是一個開放前衛(wèi)的時代,但李季蘭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言笑無忌,確實潑辣大膽。唐代的高仲武這樣評價她:“士有百行,女惟四德,季蘭則不然也。形氣既雄,詩意亦蕩,自鮑昭以下罕有其倫?!?/p>
其實在李季蘭的傷情和縱情之外,還有一個人癡情為她,那個人就是“茶圣”陸羽。陸羽身世凄涼,是智積禪師在竟陵郊外撿到的棄嬰,收留在寺中撫養(yǎng)。后來一番人生奇遇,年少成名,成了受人敬仰的“茶圣”。
陸羽二十八歲的時候,路過湖州,在一次詩會上結(jié)識了李季蘭,從此一眼萬年,人生只剩兩大衷情:茶和李季蘭。在之后三十多年時間里,陸羽一直在湖州定居。
有一年,李季蘭病得很重,陸羽幾乎天天去照顧她,冒著濃霧前去,又踏著繁霜離開,端水熬藥,無微不至。李季蘭十分感動,還作了首詩記錄這件事。
昔去繁霜月,今來苦霧時。相逢仍臥病,欲語淚先垂。強勸陶家酒,還吟謝客詩。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在李季蘭臥病的日子里,只有陸羽不顧風(fēng)霜前來照顧她,兩人飲酒賦詩,在陸羽的陪伴與安慰中,李季蘭的身心漸漸好轉(zhuǎn)起來。陸羽的心思她都明白,可是除了偶爾一起醉飲一場,她從未輕許其他。對于愛情,她有自己的原則,感動和內(nèi)疚都不是愛,她只是把陸羽視為知己好友。
李季蘭的才名傳遍長安時,她已經(jīng)老了,居住在千里之外的廣陵。時人觀她“不以遲暮,亦一俊嫗。”這個大膽恣意了半輩子的女人竟開始膽怯起來。倘若再早些年,以她的才貌名氣,恐怕長安城里爭搶成為她入幕之賓的才子能繞大明宮兩圈??扇缃袼降资浅闪恕皨灐?。
無才多病分龍鐘,不料虛名達九重。
仰愧彈冠上華發(fā),多慚拂鏡理衰容。
馳心北闕隨芳草,極目南山望舊峰。
桂樹不能留野客,沙鷗出浦謾相逢。
——《恩命追入,留別廣陵故人》
玄宗向來惜才愛才,給了她“優(yōu)賜甚厚,遣歸故山”這種類比“賜金放還”的詩仙級待遇。那時安史之亂已經(jīng)結(jié)束,長安逐漸恢復(fù)欣欣向榮的模樣,有新柳,有牡丹,有晝夜不熄的長明燈,有生生不息的才子佳人。
所謂物極則反,連上天都不樂意得見她過得如此快活恣意。后來直到朱泚造反,德宗敗逃,她都沒能走出這個給了她無上榮光與眼界的都城。
當(dāng)世才女獻詩叛將的消息不脛而走,德宗經(jīng)過一年凄慘的逃亡生涯,自然對李季蘭的行為深惡痛絕。才女晚節(jié)不保獻詩投敵固然情有可原,天子懲治吃里爬外的軟骨頭文人也理所應(yīng)當(dāng)。于是,德宗下令將其亂棒撲殺。一代才女,香消玉殞。
回想這一生因才入道,因才入世,因才面圣,因才生叛,因才而死,倒也算得上是從一而終。只是在獻詩朱泚后的一年里,她是怎么度過的,史書上沒有記載,空留后人揣摩。
不知在那段惶惶不可終日的日子里,她是否會想起年少時迎來送往的那個“女中詩豪”,抑或想起幼時小院里蓬勃綻放的滿架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