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宏亮
窗外,是一株新疆楊,枝杈上的綠扇面朝窗口斜伸過來,手掌般豐潤。過午,太陽轉(zhuǎn)過去的時候,陽光潑了楊樹一身,它又開始變換妝容,綠中透黃,黃中有綠。我喊來母親,示意她:“看啊,三點半的綠。”
母親緩緩地從病床上下來,脖子上纏著手術(shù)后的紗布,我希望她多走動走動,感受一下蓬蓬勃勃的綠意帶給人的那份希望。
有段時間,母親時常感到憋悶,那個隆在頸上的肉包讓她神經(jīng)兮兮的,她總是一遍遍地叨咕:“要是不好的病,我堅決不治了,免得鬧個人財兩空?!蔽艺{(diào)侃道:“楊排風也有懼陣的時候???大夫都說了,切除就沒事了?!逼鋵嵨倚睦镆苍诖蚬?,夜不能寐時,就在百度里亂翻,一個個對照母親描述的癥狀查找,越看心越亂。但我還是很肯定地對她講:“放心,小毛病?!比缓蠛f,我知道有個人,結(jié)節(jié)長得跟鵝蛋似的,做完手術(shù),起來就逛街去了。
手術(shù)室外,母親臉色煞白,一輩子要強的人,無助地躺在推車上,讓人心疼。想到小時候,我們孤兒寡母相依為命,我生性膽小,睡覺的時候后背不挨著她的身體,就感覺不踏實,而她為了讓我睡好,經(jīng)常一個動作挨到天亮,早晨起來,胳膊、腿都僵了。連睡覺都依賴她的時光,一直延續(xù)到我十歲那年。而現(xiàn)在,我成了她的依靠。我俯身下去,看她眼皮低垂著,表情很嚴肅,想必她心里一定是怕極了,我趴在她耳邊,輕輕地耳語:“放心吧,睡一覺就好了?!笔中g(shù)室的門重重地關(guān)上,我的心隨之懸起來,時間仿佛被施了魔法,停滯住。
我來來回回地踱步,心神不定,偶爾瞅瞅窗外,新疆楊的葉子被風卷得唰啦啦地喧嚷。葉子翻過來的時候,露出白色的肚皮,白中有綠,綠中有白,許是背光的緣故,那綠白相間多少有點陰郁。葉片里還藏著一只無助的小鳥,嘰嘰喳喳讓人心煩。
手術(shù)室的門開了,護士很著急地跑出來,我趕緊迎上去,護士要去做術(shù)中的加急病理,沒空搭理我。我心亂如麻,一遍遍祈禱,深信母親肯定會沒事的,可也控制不住地胡思亂想。轉(zhuǎn)身望向外面,一陣陣熱風從窗口擠進來,我干脆轉(zhuǎn)移注意力,想到小時候,那會兒,我無憂無慮,母親也年輕,她燙著迷人的“大波浪”,領(lǐng)我去買冰糕吃。回來后,她搬著小板凳,坐在門口的老樹下?lián)癫巳~,滿眼含笑地看著我,而我只顧著吃,沒注意到那縷溫柔的目光。想著想著,眼角的淚珠,緩緩地滑落下來,砸在窗臺上。
手術(shù)室的門又開了,我趕緊沖過去,大夫說:“啥問題都沒有,家屬推到病房去吧。記得叫醒她,不要讓她睡了啊?!蔽覒抑男目偹懵湎铝?,老太太終于熬過了一關(guān)。我看了一眼時間,三點半,一縷陽光從窗口斜射進來,照在母親的臉上,她將醒未醒的樣子,很慈祥。
病房里,母親醒著,沙啞地表達“老了就只剩添亂”的自責。我逗她說:“有了兒女,你從未睡過懶覺,很少見你睡得香甜的樣子,那么美。”
世間的母子,是被一根愛的絲線連綴著的。跟母親的抽絲剝繭相比,兒女不能為她分擔病痛,能做的只有在她人生的暮年,多一點陪伴和安慰。窗外,陽光給大楊樹披了一層碎金,綠色的葉片多了一分剔透,樹葉間的鳥兒熱鬧起來,嚶嚶成韻,好像唱著毛阿敏的那首《天之大》,也像在發(fā)表感言:“三點半的綠真美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