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茹
問一個寫小說的朋友為什么寫詩,他說寫詩自由。我說,那你寫小說不自由?他說他還沒理解小說。我本來想回他,那你就理解詩了?最后還是婉轉問了一句,我不理解我為什么好多年都不寫詩,你幫我想想呢?
他說寫小說讓你更有榮譽感。我馬上回他,長篇小說的榮譽更甚,我為什么不寫?為什么我只寫短篇?他說你的語言節(jié)奏寫長篇太辛苦了。我說照你這么說,我的節(jié)奏寫詩合適啊,為什么不寫?他說那你去寫啊。
這么一個來回下來,我覺得他還是沒有幫助到我,為什么不寫詩?因為不自由?還能比寫小說更不自由?能寫小說,卻不能寫詩?這里面肯定有一個我自己要去弄明白的問題。
但當我開始覺得這是一個問題,好像離開始寫詩也很近了。
如果我也開始寫詩,肯定是因為文貞姬,為了她那本讓我哭了的《在機場寫信》。要問原因,我想是自由。一個朋友說,最接近自由的時候,恰恰是被狠狠拋棄之后,如喪家之犬般地逃竄,連呼吸都是多余的。
《在機場寫信》這首詩寫的是什么呢?一個妻子在機場給自己的丈夫寫了一封信,第一句就是叫丈夫不要去找她,一年之內(nèi)都不要去找她,她要去度假,休養(yǎng)、整理好自己。我的理解里,這就是自由意志。土地耕作了六年以后,第七年都要用來安息,更何況是人,而多數(shù)女性并沒有這個意識,這也是我哭的原因。七年,再七年,無數(shù)七年,不停歇地被收割,還不如一塊地。
夏夜的一個燒烤會,有人帶了蘋果酒,有人唱了《建設者之歌》,有人教我含一小口紅酒但是不要咽下:卷起舌尖,深吸一口氣,徐徐咽下,那酒就會在你的喉嚨里表演一場魔術。然后大家開始讀詩,有人讀了《再別康橋》,首尾兩遍云彩,輕盈到過分,我站起來讀《在機場寫信》,一邊讀一邊告訴自己,不要哭,不要哭,自由地,讀一首自由的詩。一字一頓,婚姻安息年。讀完了詩,我問一個朋友為什么不跳舞,她說因為中年不跳舞?;氐郊遥覍懥艘皇自姟对诎资x詩》,向《在機場寫信》致敬。
第二天酒醒,發(fā)現(xiàn)詩寫得太差,沒有一句是好的,羞愧到臉紅。我喝到多醉都不會臉紅,沒寫好詩,臉卻紅了。
早上得知一組詩過審了,很是欣喜,便去志蓮夜書院上呼吸課。
我知道我在呼吸,是這個課的意義所在。即,由我知道我在呼吸去明白人生無常,去學習放下,得到最終的解脫與自在。
道理我懂,但實在是做不到。我認為我上的就只是呼吸課,遠遠未能達到覺知課的程度。
一邊呼吸,我知道我在呼吸,一邊清晰地覺察到腳麻起來,然后開始比對昏沉與掉舉,哪一種更嚴重?;璩僚c掉舉的往復之中,想了許久,幾十年沒寫詩這次也不知怎么就要發(fā)表詩了,后面還能不能寫更多的詩或者這只是一個偶然?我不知道我在呼吸。
寫,當然是執(zhí)念。總想著寫,執(zhí)念如此強烈。幾時厭離,幾時得樂,大自在。幾時呢?幾時呢?腳更加地麻起來。
有個朋友跟我說,這種心智訓練嘛,我簡單分五層讓你簡單理解一下。第一層,完全憑著自己的心性行事,想干嗎就干嗎;第二層,能站在別人的角度看自己;第三層,專心看自己,不管別人看不看;第四層,造福社會;第五層,圣人,妻兒死了都不哀傷。
我說,我肯定在第一層。
她說,你確定?好多人都以為自己在第四層。
我說,我確定我還在第一層,但我以后如果老年癡呆了,可能直接跳進第五層。
她說,第五層有什么好的,無欲無情,有意思嗎?
三十年沒寫詩的人來講這一句“詩歌趁年華”有點好笑,都知道要趁年華了為什么還一直不寫呢?我好像還在哪個訪問里正經(jīng)地回答過,寫詩需要勇氣。所以我這三十年都是沒有勇氣?倒是寫了那么多小說。
還是一個時運的問題。寫詩確實是講時運的?!霸娋瞥媚耆A”,我的理解就是,老去跟舊人一起思念舊城,何必呢?趁著現(xiàn)在也沒太老,趕緊地,新火新茶,搞起來。真要是老了,酒肯定喝不動了,詩也是不大想作了。
我的一個朋友講古人算命只算到六十,因為六十歲以后變動不大了,折騰不動了,沒有算的必要了,而且更多的古人都活不到六十??墒菚r代不同了啊,很多現(xiàn)代人六十歲才開始折騰,轉業(yè),甚至還創(chuàng)業(yè)。所以生在哪個時代比生在哪個時辰更重要。
我寫詩的時運肯定是在十五歲,那一年我發(fā)表了我的第一個作品,詩歌,《霧》。然后我就去走別的運了,寫小說,或者寫散文,卻再沒寫過一個字的詩歌。下一個寫詩的運,我掐指一算,應該是四十八歲,也可能是六十歲以后。
運是可以算的嗎?運其實不用算,十年一大運,五年一小運,這是常識。運的上上下下起起伏伏也是常識,但要是沒撐到走運的那一天,就會很遺憾。所以我們每一個人都要好好地活啊,至少要活過六十歲,多少都會等來一個喜悅的運。
那首走了詩運的詩,《霧》,找是找不到了,但是我記得內(nèi)容,而且記得牢固。處女作啊,就好像初戀,想忘也忘不掉。
這個世界,如同罩在霧中,白茫茫一片,你看不見我,我看不見你,一切都好絕望。
我十五歲的時候,腦子里想的就是這個。
詩的后半段,我肯定改了無數(shù)遍,最后的成稿大概是:既然看不到,不如牽住手,一起沖破那迷霧。后來我在一個小說創(chuàng)作談里反思過那個時期的寫作思路—互相都看不到,怎么牽到手?牽誰的手?還沖破迷霧。這是硬傷,我那個時候的寫作,就是硬傷加硬傷。
三十年不寫詩,現(xiàn)在卻來談詩,確有一種“酒醒卻咨嗟”感,但是人對于自己的運勢走向,確實也是很無能為力的。十五歲之后的十年,再十年,就是走了一個衰弱的運,呼吸都要拼盡全力,更不用講寫詩,當然我現(xiàn)在想想,衰弱也還好吧,比死亡好很多。也得一直葆有信念,撐過天黑,就是個黎明。
所以我到底是要說什么呢?呼與吸的空隙之中,得以喘息的那個瞬間,遠望著還未老的半池春水一城春花,突然覺得,我這年紀也還可以啊,又能喝酒又能吟詩的,想一想都超開心。我不過就是想說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