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楠,李若芷
(1.首都師范大學 教育學院,北京 100048;2.新疆大學 研究生院,新疆 烏魯木齊 830046)
社會影響是衡量科研成果社會貢獻的重要維度,強調(diào)科研成果對學術共同體以外的經(jīng)濟、文化、公共政策、醫(yī)療、環(huán)境、教育以及公民生活質(zhì)量所產(chǎn)生的外部影響和推動作用[1]。社會影響并不是一個專有術語,而是中文語境下對其內(nèi)涵的概括表述。因其一般相對于學術影響而言,所以也常用非學術影響替代(劉小強,楊雅欣,2020)。近年來,伴隨知識生產(chǎn)模式的現(xiàn)代轉型,各國對科研成果的社會影響格外關注,紛紛在科研評估體系中增設社會影響這一重要維度,并不斷增加其權重。當然,不同國家或地區(qū)在不同語境下往往采用差異化表達方式指代社會影響,如第三主流活動(Third stream activities)(Molas-Gallart,2002)、社會相關性(Societal relevance)(Drooge,2010)等,但就這些名詞的內(nèi)涵而言,都在關注公共資助科研成果產(chǎn)生的社會影響。
就我國的現(xiàn)實情況而言,2020年以來,國家先后頒布《關于規(guī)范高等學校SCI論文相關指標使用 樹立正確評價導向的若干意見》《深化新時代教育評價改革總體方案》《關于破除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評價中“唯論文”不良導向的若干意見》等系列重要文件,強調(diào)要破除“五唯”頑瘴痼疾,扭轉不科學的科研評價導向。實際上,“五唯”最大的癥結在于“唯”,對于科研評價改革而言,要破除“唯論文”“SCI至上”等不良評價導向,就要建立多元評價體系和標準??蒲谐晒纳鐣绊懯且粋€不容忽視的評價維度,也是近年來科研評估制度改革創(chuàng)新的重要突破口。那么,社會影響評估框架應如何構建?要遵循怎樣的評估理念?凸顯怎樣的評估導向?采用哪些評估方法?納入哪些評估主體?這些問題都亟待澄清。
基于此,本研究從問題出發(fā),參考學者們對評估體系相關內(nèi)涵結構的概念闡釋,明晰分析維度,搭建分析框架。已有關于評估體系內(nèi)涵結構的闡釋主要聚焦評估導向、評估方法、評估客體、評估主體等方面。如博耶(1990)提出評估的6項標準(目標明確、知識充足、方法恰當、重要結果、交流有效和深思熟慮)和4項原則(學者品質(zhì)、績效標準、學術證明、過程可靠),在國際學術界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盡管尚未使用評估體系的概念,但實際上已初見體系的輪廓。《教育評價詞典》界定評估體系由價值目標、組織管理、方法技術、社會心理、評估結構5個子系統(tǒng)構成。葉繼元(2010)提出,合理的評估體系應該由評價主體、評價客體、評價目的、評價方法、評價標準及指標、評價制度六大要素構成。在整合已有研究概念框架的基礎上,本研究依循“評估什么—以何引領評估—為何評估—如何評估—由誰評估”的邏輯展開,由于評估對象為高??蒲谐晒?因而主要從評估導向、評估理念、評估方法、評估主體4個維度展開。
在確定研究分析框架的基礎上,本研究立足深化新時代教育評價改革的時代要求,結構化梳理近20年國內(nèi)外關于科研成果社會影響評估的前沿研究,以把握這一領域的知識結構與研究趨勢。同時,反思現(xiàn)有研究存在的不足,并提出未來研究的聚焦點和可能的增長點,以期推進這一領域研究不斷走向深入,為我國構建科學可行的社會影響評估體系、推動科研評價制度改革創(chuàng)新提供理論支撐。
評估導向過程化是指在社會影響評估相關研究中,強調(diào)從重點評估影響結果,轉向關注影響發(fā)生過程中的互動。以互動過程作為評估的重要依據(jù),不但有利于捕捉不易被察覺的潛在社會影響,從而更好地把握和評估社會影響,同時還能傳遞一種價值觀念,即社會影響不僅是研究要實現(xiàn)的目標,更是一個努力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每一點努力都具有重要價值,以此反向引導高校和學者重視知識生產(chǎn)過程中的積極互動與社會反饋,進而促進科研工作的可持續(xù)發(fā)展[2]。
社會影響評估一直面臨一個關鍵問題,即如何將特定社會影響與相關研究工作相對應,其背后有兩重困境:一是影響存在滯后性,研究的社會影響需要較長時間才能顯現(xiàn),因此很難衡量;二是影響難以歸因,對于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將社會影響歸因于某一項或某幾項具體研究,很難評估。為彌合研究與其影響之間的鴻溝,更加全面、準確地衡量科研成果的社會影響,近年來學者們提出一種邏輯假設:研究的社會影響并非通過學術界對社會的單向傳遞發(fā)生,而是研究人員在特定環(huán)境中通過與社會之間的互動生成,積極互動能夠產(chǎn)生良好的影響[2]。因此,要實現(xiàn)社會影響就必須重視和鼓勵研究過程中的接觸和互動,相關研究主要圍繞互動頻率、方式、渠道、機制等展開。
(1)互動動機。Hessels(2010)認為科研人員之所以樂于在研究過程中進行互動,是受為社會作出貢獻的目標驅(qū)動,以及出于對“究竟我的研究能夠為社會帶來怎樣的影響”這一問題的好奇和困惑;Ylijoki等(2011)認為研究者對互動的關注熱情來源于外部財政投入壓力,因為研究的社會影響已成為財政撥款的重要評估指標,學者需要積極開展互動以擴大研究的社會影響,從而獲得更多經(jīng)費支持;Alice(2011)認為研究者關注和開展互動的目的在于提升其社會與學術聲譽。
(2)互動方式。Jack等[2]在社會影響評估中引入生產(chǎn)性互動(Productive interactions)的概念,是指研究人員與廣泛的利益相關者之間通過多種渠道進行有效互動,在這種互動中,知識生產(chǎn)既以學術質(zhì)量為基準,又以社會影響為導向。這些互動主要可以分為三類,體現(xiàn)出研究人員與社會之間的不同互動方式:①直接互動,人與人之間直接接觸,通過面對面接觸或電話、電子郵件、視頻會議進行溝通和互動;②間接互動,以某種成果作為物質(zhì)載體,在研究者與利益相關者之間建立聯(lián)系,如藝術品、展覽、模型或電影;③金融互動,研究者與潛在受益人之間通過經(jīng)濟手段進行交流互動,如研究合同、財務捐助、研究項目實物成果捐助等。 Muhonen等[3]通過分析60個影響力案例進一步對上述3種互動方式進行細化,如在直接互動中增加定期互動,在間接互動的中介物中增加面向公眾出版科學讀物、政策立法等,還增加媒體參與、公共參與、研究參與等雙向互動方式。Díaz Mario等[4]通過整理33個社會影響研究項目及相關科研人員半結構訪談資料,根據(jù)互動主體所處環(huán)境,將互動分為3種方式:①個人互動,個人單獨參與互動產(chǎn)生社會影響;②小組互動,研究人員與受益人組成互動小組,通過開展某些活動促進社會影響產(chǎn)生;③組織互動,強調(diào)互動主體處在復雜的互動網(wǎng)絡中,與網(wǎng)絡中不同領域主體通過不同方式共同參與互動、分享觀點、協(xié)調(diào)配合,從而促進社會影響產(chǎn)生。
(3)互動路徑與機制。對互動機制的關注可為擴大社會影響輻射面創(chuàng)造良好的支持條件,充分發(fā)揮評估的改進功能[5]。Muhonen等[3]從影響發(fā)生的時點、涉及的受益者、互動載體3個角度對16個國家的影響案例進行分析,歸納出科研成果產(chǎn)生社會影響的4條主路徑、12條子路徑及與之對應的機制。4條主路徑包括傳播路徑、協(xié)同創(chuàng)造路徑、應對變化路徑和推動社會變革路徑。其中,傳播路徑強調(diào)研究人員與受益人之間存在反饋循環(huán),便于研究人員及時調(diào)整科研成果,以產(chǎn)生社會影響,包括互動傳播子路徑;協(xié)同創(chuàng)造路徑強調(diào)研究人員與受益人之間通過不同程度的互動合力產(chǎn)生社會影響,包括合作、公眾參與、專家咨詢、流動4條子路徑;應對變化路徑強調(diào)研究人員及時對社會事件進行研究獻策,產(chǎn)生社會影響,包括“周年紀念”“把握當下”、社會創(chuàng)新、商業(yè)化4條子路徑;推動社會變革強調(diào)研究人員積極運用科研成果推動社會變革從而產(chǎn)生社會影響,包括參與研究、知識滲透、構建新認識論3條子路徑(見表1)。
表1 科研成果產(chǎn)生社會影響的路徑及機制Tab.1 Pathways and mechanisms of social impact of scientific research results
(4)關于在評估中強化互動的觀點分野。一些學者對于強化互動過程的評估導向表示支持。如Smits等[6]認為在當前學術研究和社會發(fā)展協(xié)同進步的背景下,社會影響的產(chǎn)生并非僅由學術社會主導,而是學術界、其它社會領域及廣大公眾反復互動溝通的結果;Landry等(2010)認為過程性互動能夠納入一些不同聲音,豐富和擴充科學知識內(nèi)涵,因此應在評估中予以強化,以鼓勵互動的發(fā)生;Hessels(2010)認為關注互動過程有利于引導研究人員增強責任意識。在以往評估中,學者通常表現(xiàn)出被迫參與社會影響評估,而對互動過程的強化能夠引導學者關注與開展互動,讓學者清晰地看到自身科研的每一步會產(chǎn)生何種影響,以提高其參與社會影響創(chuàng)造活動的積極性。與此同時,一些學者也表達了擔憂和反對意見。如Williams&Pierce(2016)認為科研人員與政府官員之間的互動會對研究的科學性產(chǎn)生影響,因為學術話語追求精確和清晰,而政治話語通常較為模糊;Bozeman等(2013)認為在評估中強化互動過程會對科研自主性產(chǎn)生影響,如影響學者的研究選題、研究自由度等。
評估理念人本化是指在社會影響評估相關研究中,明顯體現(xiàn)出對受益人(Beneficiaries)或受益群體關注的研究趨勢,即將人作為社會影響評估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相關研究圍繞個體或群體受益人展開。
科研評估是科研事業(yè)發(fā)展的指揮棒,有什么樣的評估理念,就有什么樣的改革行動。在社會影響評估興起之初,受財政投資壓力和學術資本主義話語體系影響,社會影響評估較為關注經(jīng)濟績效等易于衡量的指標,較少關注影響所涉及的受益人群,這種評估觀不僅影響了高等教育與外部社會關系的發(fā)展[7],也損害了大學的聲望和地位[8]。社會影響評估相關實踐表明,研究人員與潛在受益人的早期互動能夠顯著擴大科研成果的社會影響[9]。于是,政府和資助機構開始重視和鼓勵研究人員從受益人視角出發(fā)設計研究路徑,擴大研究的外部影響。在此背景下,利益相關者、受益人等相關詞匯在社會影響評估研究中出現(xiàn)的頻率越來越高,表明評估理念朝著人本化趨勢轉向。相關研究主要圍繞以下方面展開:
(1)對關注受益人的呼吁。在發(fā)生轉變的過程中,評估理念被拓展到更寬的范疇,即由關注績效逐漸轉向關注受益人。Benneworth[10]認為對受益人的關注將引導科研工作者關照不同利益群體的價值偏好,并與其進行價值協(xié)商,由此帶來彼此理解的深化,又反過來影響科學家思考究竟什么是值得開展的研究;Morton(2015)認為對受益人的關注能夠加深研究人員與受眾之間的溝通和理解,進而消弭長久以來兩者之間的隔閡;Guba&Lincoln(2008)認為當前已進入第四代評估,該評估遵循社會建構主義理念與方法,強調(diào)將受益人的主張、問題納入評估中,以此營造良好的評估環(huán)境;Molas-Gallart(2015)認為對受益人的關注能夠深化對受益人概念的理解,強調(diào)受益人不僅包含評估對象,也包括進行評估的人員;Bonaccorsi等[11]認為受益人在社會影響產(chǎn)生過程中具有一定主動性,對受益人的關注有助于轉變思路,思考如何通過提高受益人對科研成果的接收效率提高社會影響的輻射強度。
(2)關于受益人類型的研究。很多學者關注究竟哪些人群可以成為科研成果社會影響的受益人,并對受益人群特征進行研究。Muhonen等[3]通過對來自16個國家不同學科的60個影響案例進行文本分析,發(fā)現(xiàn)案例涉及的社會受益群體主要包括公民、非政府組織、專業(yè)人士、從業(yè)者、政策制定者、商業(yè)、工業(yè)和文化產(chǎn)業(yè)等領域相關人員;Burrows(1999)根據(jù)受益人前期參與研究的活躍度、蘊含的潛力以及對研究的影響程度,區(qū)分科研成果的利益相關者集群,包括政府監(jiān)管機構、管理團隊、行政機構和員工4類群體;Ylijoki等(2011)按照與大學開展外部合作的緊密度對受益人群體進行劃分,包括工商業(yè)、專業(yè)研究人員、決策者、媒體和公民。此外,社會影響涉及的受益人群特征也是學者關注的研究熱點。英國國王學院(King's College London)和數(shù)字科學公司(Digital Science)聯(lián)合對英國REF2014中6 679個社會影響力案例進行文本挖掘,鎖定英國高校科研成果的主要受益群體,包括企業(yè)、學生、幼兒、患者、學校、社區(qū)、國家醫(yī)療服務體系、教師、婦女、家庭、政府、工人、臨床醫(yī)師等近40類人群,幾乎每個案例都涉及多種類型的受益群體,且受益群體的地理位置分布較為廣泛,受益人群幾乎涵蓋所有國家[12]。
(3)關于受益方式的研究。相關研究主要討論受益人通過何種方式獲益,學者們提出直接受益和間接受益兩種方式。直接受益是指科研成果直接對受益人產(chǎn)生影響,如在生物醫(yī)學領域,研究成果可以幫助患者治愈疾病,患者本人及其家屬就是研究的直接受益人,這是一種直接受益方式(Toole,2012)。間接受益更多出現(xiàn)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的社會影響中,由于研究成果的潛在用戶在社會中較為分散,社會影響的產(chǎn)生具有偶然性,因而往往通過間接方式影響受益者。Weiss[13]指出科學研究不僅能通過直接的工具性方式產(chǎn)生影響,還可以通過思想意識逐漸滲透到社會公共領域,通過影響政策和大眾思想觀念的方式影響社會;Hazelkorn等[14]基于社會影響案例的研究發(fā)現(xiàn),愛爾蘭一位哲學家利用自身專業(yè)知識拓展和豐富共和主義理念,這一學術理念被用于西班牙政府實施的政治改革中,推動西班牙對于自由的倡導和社會發(fā)展。這種影響發(fā)生在民眾日常生活中,以一種間接方式作用于受益人。Benneworth[15]借助利益相關者理論構建社會影響產(chǎn)生過程中政府、大學、受益人之間的關系網(wǎng)絡,認為在社會影響產(chǎn)生過程中,高校與受益人之間并不是機械的線性對應關系與直接影響關系,考慮到社會影響的受益人及其受益方式,應將其置于復雜社會關系網(wǎng)絡中加以考量。
評估方法綜合化是指在社會影響評估相關研究中,趨向采用綜合化方法開展社會影響評估。這種方法被認為能更好地展現(xiàn)社會影響的完整圖景[16],保證評估的客觀性與公正性。
不論在學術評價領域還是社會影響評估領域,在學科評估之初,主要遵循傳統(tǒng)線性邏輯進行評估,即認為研究活動與其輻射的社會影響之間可以構成一一對應關系,且更多關注科研成果的經(jīng)濟影響而忽視潛在的文化影響。因此,通常采用計量經(jīng)濟等定量方法測量影響強度。由于社會影響自身的模糊性和滯后性以及研究成果與其影響之間復雜的網(wǎng)絡關系,線性思維主導的評估方法顯然無法有效衡量科研成果的社會影響,因此深受詬病。隨著相關研究不斷深入,學者主張遵循非線性評估邏輯,將定性評估方法引入社會影響評估中,如影響力案例、調(diào)查研究等方法。定性方法能夠刻畫影響生成的全過程,更好地捕捉社會影響的全貌[17]。相關研究圍繞以下方面展開:
(1)關于采用定量評估的觀點分野。學界對于采用定量方法評估社會影響是否科學一直爭議不斷。Bornmann[5]認為采用定量方法評估社會影響具有數(shù)據(jù)易獲得和科學客觀兩大優(yōu)點;Cronin等[18]認為定量數(shù)據(jù)指標能夠作為高??蒲谐晒鐣绊懙闹苯幼C明,維護學校聲譽。盡管定量研究具有一定優(yōu)勢,但大部分學者認為僅依靠定量方法評估社會影響并不充分、有效。如Penfield等[1]認為采用傳統(tǒng)定量方法評估社會影響有三重不適應:①定量評估不能衡量所有類型的影響情形;②容易限制評估主體的評估思路,從而忽視一些可能產(chǎn)生潛在影響的創(chuàng)新性學術研究;③社會影響容易被簡單貨幣化或績效化。
(2)關于引入定性評估的態(tài)度。大部分學者對于遵循非線性思維、引入定性評估方法持肯定和歡迎態(tài)度。Bornmann[5]認為質(zhì)性方法通過對影響路徑的關注,能注意到影響產(chǎn)生過程中的細節(jié)、復雜問題;Boaz等(2009)認為案例研究對于影響的直觀化描述能夠進一步提高科研人員積極性,豐富評估的價值內(nèi)涵;Bullen等(2009)認為定性評估方法的學科適用面更大,如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主要聚焦概念解釋和價值觀念澄析,其產(chǎn)生的影響大多是無形的,因而很難用定量指標衡量其貢獻,此時定性描述更加適用。然而,在對包括影響力案例評估方法等定性評估的一片叫好聲中,也有部分學者提出應當關注和規(guī)避定性評估的風險,主要涉及以下兩方面內(nèi)容:一是效度問題。劉愛生(2021)指出,用于衡量社會影響的案例研究方法存在一定局限,單個案例并不能充分展示學科產(chǎn)生社會影響的全貌;Godin&Doré(2005)認為案例研究評估的客觀性難以保障,評估結果很容易受到案例寫作質(zhì)量影響,同時案例研究沒有一個特定標準,不利于評估機構進行排序和比較。二是負擔問題。Martin[19]認為研究人員需要耗費大量精力準備和撰寫影響力案例,這無疑會擠占研究人員的科研工作時間。根據(jù)蘭德公司對英國20所參評REF2021卓越研究框架排名院校的分析調(diào)查顯示,準備一個影響案例的成本約為7 500英鎊,一個影響模板的成本約為3 500英鎊。英國高校共花費約5 500萬英鎊準備提交影響評估的材料,這無疑額外增加了院校和參與該項工作人員的負擔[16]。
(3)關于評估方法綜合化的研究。Schmoch等(2010)認為綜合化方法能夠規(guī)避單一評估方法存在的缺陷,通過捕捉不同維度的社會影響展示影響的全貌;Spaapen等[2]探討社會影響產(chǎn)生過程中研究人員與利益相關者互動的兩種模式:一是自上而下的互動模式,其具有制度化的保障體系,因而易產(chǎn)生一些定量數(shù)據(jù),便于測量影響;二是自下而上的互動模式,強調(diào)一些偶發(fā)因素對研究成果的社會影響產(chǎn)生促進作用,因而可能采取一些定性評估方法(如案例、敘事等),以更好地辨析情境化信息。綜合化評估方法適用面較廣,對于評估社會影響具有更強的適切性。Pedersen等[20]總結目前學界探討的幾種認同度較高的社會影響評估模型,如研究貢獻框架(Research contribution framework,RCF)、影響映射(Contribution mapping,CM)等,通過對比幾種模型發(fā)現(xiàn),每一種社會影響評估模型都至少需要4種評估方法作為支撐。由此可以看出,在社會影響評估中,綜合化評估方法已成為主流導向。Rijcke等(2016)提出,雖然質(zhì)性和量化兩種方法各有優(yōu)劣,但是在評估實踐中并不是對立和矛盾的,而是互為補充、相互支撐。非線性思維并不意味著舍棄量化研究方法,而是以具體的非線性思維為指導,針對不同情景與評估方法的特點綜合運用各種方法進行評估。
評估主體多元化是指在社會影響評估相關研究中,倡導在傳統(tǒng)學術評審基礎上納入多元非學術評審,非學術評審的主體來自行業(yè)、政府、公共機構中與研究相關的其他利益相關者個體。這種做法有利于更廣泛的群體了解研究內(nèi)容、共同制定研究議程、擴大研究的社會影響(Jong等,2016)。
社會影響本身具有很強的社會建構性,傳統(tǒng)同行評議容易受到制度化組織慣性的影響,局限于關注成果的學術價值,而對成果的社會價值重視不夠[21]。以往的評估實踐證明,評估成員多樣化有利于提升集體決策的效率和公平性(McNamara等,2014)。近年來,一些評估組織或機構借鑒交叉學科項目的評審經(jīng)驗,在社會影響評估主體中納入來自行業(yè)、企業(yè)、公共機構的非學術評審人員,組建混合式評審委員會,以期最大程度尊重科研成果使用主體的價值訴求,綜合判斷科研成果的社會價值,避免單一評估主體造成的選擇性偏誤(Sivertsen&Meijer,2020)。學界也同步出現(xiàn)大量研究分析評估主體多元化的趨勢及利弊,相關研究主要包括以下方面:
(1)關于同行評議局限性的研究。Latour &Woolgar[22]指出學術同行受到自身學術背景和價值觀念影響,很難客觀衡量和評估研究成果的社會影響,因而認為在社會影響評估中采用同行評議方法值得進一步商榷;Bozeman&Boardman[23]提出社會影響評估不能單純采用同行評議方法,并通過對一所美國頂級研究型大學的實證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大學研究人員并不重視成果的社會影響,當被問及在多大程度上同意“研究的社會影響比研究的創(chuàng)新性重要”時,64%的學者表示不同意,認為這是在挑戰(zhàn)其權威和破壞研究的自主性,只有5%的研究者同意這一說法。這表明學術評審更加重視研究成果的學術貢獻,而不是實際效用。有些研究人員甚至抵制將利益相關者的觀點納入評估中。Holbrook&Hrotic[24]也表達了同樣的觀點,其認為研究人員不是缺乏評估能力,而是不愿意參與社會影響評估,因此僅邀請學術同行參與評估存在一定局限和風險。
(2)關于納入非學術評審的觀點分野。學者們開始關注在社會影響評估中納入非學術評審以組成混合評估小組這一新趨勢。一部分學者持肯定態(tài)度,如Nightingale[25]認為社會需求復雜多樣且處于不斷發(fā)展中,需要具備不同類型專業(yè)知識的群體共同評估研究的社會影響,因而很有必要將非學術評審納入評估小組;Luo等[26]基于對來自愛爾蘭科學基金會(Science Foundation Ireland)調(diào)查者計劃(資助科學、技術、工程和數(shù)學領域)164份審查報告的分析,提出相比傳統(tǒng)學術評估小組而言,囊括非學術評審參與的混合評估小組評估的熱情和互動程度更高,評估涉及的領域也更廣,能夠幫助評估小組深化對社會影響的理解;Bammer(2019)認為非學術評審參與評估實踐能夠拓寬未來研究方向,使研究成果更具應用性。另一部分學者則提出了擔憂,如Derrick[27]指出非學術評審缺乏專業(yè)知識且眼光局限,可能會忽視一些具有發(fā)展?jié)摿Φ难芯?并認為納入非學術評審只是為了讓評估過程和結果看上去更加公正和可信,實際上并沒有發(fā)揮其作用;Lamont[28]認為非學術評審人員對社會影響的不同理解可能使評估小組產(chǎn)生內(nèi)部爭議,進而影響評估效率和有效性;Bozeman等(2013)把混合評估小組帶來的不利因素稱為合作的“黑暗面”,認為非學術評審參與對科研方向選擇具有潛在的限制性影響;Holbrook &Hrotic[24]通過對5個科學資助機構的調(diào)查指出,非學術評審只能作為評審團中不重要的部分參與評估,而學術同行才是評審團中最重要的成員。
通過對國內(nèi)外社會影響評估研究脈絡與特點的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目前社會影響評估研究呈現(xiàn)出4個新趨勢(見圖1)。
圖1 高??蒲谐晒鐣绊懺u估研究框架Fig.1 Research framework of social impact assessment of scientific research results
(1)評估導向過程化。從已有研究中不難發(fā)現(xiàn),關于評估導向過程化的研究內(nèi)容越來越細化,雖然已有研究關于是否應在評估中強化互動仍存在觀點分歧,但毫無疑問,相關研究趨勢體現(xiàn)出學者們致力于突破傳統(tǒng)評估的診斷功能,將視角轉向科研成果與社會影響之間的過渡地帶,以引導高校更好地理解何種形式的互動與交流對社會影響的產(chǎn)生起到重要作用。這有利于加深高校對科研成果社會影響的理解。同時,對過程與結果的共同關注也有利于促進科學與社會之間的多向度交流,從而擴大科研成果的社會影響。
(2)評估理念人本化。已有研究對受益人的關注表明學者們對科研成果社會影響評估標準的認識正逐步深化。對科研成果社會影響的評估不應僅以達到一定績效水平為標準,還應關注社會實踐主體的意義詮釋。因此,評估改革的方向應著重考量研究具體涉及到的利益群體,致力于啟發(fā)、支持研究者積極參與社會實踐(王洪波,2020),助力其價值反思與行動變革,進而促發(fā)卓越社會影響的產(chǎn)生。
(3)評估方法綜合化。學者們對定量和定性兩種評估方法在社會影響評估中的適用情況進行了深入分析。評估方法綜合化趨勢為開發(fā)針對不同學科、不同類型的科研成果分類評估方案提供了可行路徑,高校及學者可以采用更加多樣、靈活的方式描述其互動參與過程和影響發(fā)生的圖景。這在標準清晰、規(guī)則嚴謹?shù)脑u估框架下給高校留有一定自主空間,彌補了單一評估方法存在的限制和缺陷,能夠更好地展現(xiàn)高校在促進參與和影響產(chǎn)生方面作出的努力。
(4)評估主體多元化。學者們對于在評估小組中納入非學術評審的必要性與存在的挑戰(zhàn)作了相對完善的研究和歸納,雖然一些學者對非學術評審的專業(yè)性仍存在疑慮,但面對挑戰(zhàn)和變化,更應該思考如何有效解決問題而非躲避問題。社會影響卓越與否是基于各主體之間的共識判定的,關涉到社會中多元主體的價值追求,因而所謂的研究者走出“象牙塔”并非僅僅指研究者單向度到實踐領域搜集影響的證據(jù),以證明研究的卓越性,而是強調(diào)研究者投身社會,與處于非優(yōu)勢地位的非學術評審共同建構知識和價值,而評估中多元主體的參與和協(xié)商過程本身就是實現(xiàn)價值共創(chuàng)的有效路徑。
總體來看,上述創(chuàng)新觀點為開展后續(xù)研究和推進實踐探索提供了寶貴思路。但也應反思現(xiàn)有研究的不足,把握未來探索方向,以期推進相關研究不斷豐富、深入。
(1)當前研究倡導的過程性評估導向為社會影響評估實踐提供了抓手,同時傳遞出一種價值觀念——評估不應僅僅追求達到預期目標,而應充分關照互動過程的導向意義,聚焦服務貢獻。通過對過程的審查引導,督促高校有組織、有意識地拓展科研人員與受益者之間的互動路徑,促進科研成果更好地服務終端用戶。然而,已有研究對過程性評估導向的風險分析和優(yōu)化路徑還不明朗,而科研人員與利益相關者之間的互動關聯(lián)非常復雜。因此,未來研究可聚焦不同學科之間的橫向比較、過程性評估導向?qū)Σ煌瑢W科的適切性等問題。
(2)研究中蘊含的人本化理念體現(xiàn)了當前研究重在突破工具理性主導下機械地以數(shù)據(jù)作為評價依據(jù)的績效評估模式的桎梏,致力于實現(xiàn)切實增進民生福祉的價值追求。然而,當前研究的切入角度仍較為狹隘,僅將受益人設定為研究成果的接受者,將研究人員作為走出“象牙塔”的供給者,忽視了研究影響的雙向建構性和終端用戶參與研究過程的重要價值。未來研究可圍繞提升受益人參與度、構建受益人與研究人員深度對話的互動機制等展開。
(3)已有研究主張采用綜合化評估方法,更加適應當前科研成果多樣化的需要。已有研究在采用定量數(shù)據(jù)衡量發(fā)展水平、趨勢的同時,也采用質(zhì)性方法描述和刻畫科研成果的需求導向、特色發(fā)展和生長潛力[29]。這不僅有利于在評估中更有效地捕捉和評估影響發(fā)生的路徑及價值內(nèi)涵,而且有助于反向激勵和促進科研活動、學科發(fā)展的多樣化,將視角真正聚焦到廣泛的社會影響上。然而,已有研究更多的是對評估方法優(yōu)劣進行探討,對于定量或定性方法適用情形及融合路徑的探索仍不充分。未來研究可進一步聚焦在評估實踐中如何根據(jù)不同學科特點針對性選擇適當?shù)脑u估方式,探索構建真正適用于社會影響評估的方法體系。
(4)已有研究基本達成共識:在后常規(guī)科學時代背景下,公眾參與科學成為必然趨勢,在評審委員會中納入非學術評審有利于平衡學術團體的權力結構,觸動積極的評估改革。科研人員與受益方共同構成知識生產(chǎn)主體,兩者間的溝通與互動承載著積極反思和變革力量[30]。然而,目前相關研究仍局限于理念層面,缺少對該主張的理論及運行機制的深入探究。未來研究可基于各國納入非學術評審的具體實踐案例,探索非學術評審的非專業(yè)性特質(zhì)對評估效率和評估專業(yè)性的影響。
需要說明的是,既要把握熱點研究的前沿觀點及其推進實踐的重要意義,也有必要警惕這一新興評估維度給科研體系帶來的潛在風險。雖然本文關注焦點在于科研成果的社會影響評估之于科研體系和學科發(fā)展的重要價值,但強調(diào)社會影響并不等同于狹隘地認為大學知識生產(chǎn)活動應被直接的短期社會效益驅(qū)動。相反,影響力導向下的科研活動應定位于為社會作出更長遠、可持續(xù)的貢獻。如對于一些由好奇心驅(qū)動的基礎研究而言,其產(chǎn)生的外部社會收益可能集中在經(jīng)濟文化領域,且需要經(jīng)過較長的轉化周期才能體現(xiàn)出來,對這類研究的評估可以不考慮短期社會收益,而是通過評估研究的學術水平和創(chuàng)新性考量其研究價值[31]。因此,關注社會影響并不意味著舍棄學術影響,而是要促進研究成果的學術貢獻與非學術貢獻形成相互協(xié)調(diào)的動態(tài)平衡,提升學術系統(tǒng)的活力和多樣性,構建良好的科研生態(tài)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