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譯

半夜，她把鑰匙插進門孔，攀住門把，隨鎖的松動輕輕下壓，像條魚滑進了門縫。在她的手腕下方，裝著藥盒的塑料袋正輕輕晃動。她褪下緊貼小腿的白色靴子，腳踩毛絨襪，輕聲潛回房間。房間漆黑，打開臺燈，光照著混亂的桌面。透明塑料盒，上面的字樣已經(jīng)模糊，敞口的玻璃瓶，還有幾根釉綠筆桿的化妝刷。她推開它們，勉強推出一片空地，坐下了。她彎腰拎起地上的不銹鋼暖壺，手感松快，沒水了。她微弱地嘆口氣，抬頭，瞥到?jīng)]完全遮住的窗戶。那里一片淺灰，有條黑色的電線斜在中間。藥盒被直接撕開，她翻出里面輕飄飄的塑料扁夾子，從中心摳下一顆細小的片劑。她把它放在舌頭深處，想都沒想，干咽下去。

臨近早晨，有人來敲房間的門，是她母親。母親敲得斷斷續(xù)續(xù)，好像在一邊敲一邊收拾東西。她不耐煩地答應(yīng)了，身體卻一動不動。良久，懶洋洋地伸出手，探到放在枕邊的手機，摁亮屏幕，又摁滅。

敲門聲停了，過一會兒，又傳來兩聲試探性的喊叫。她知道母親的耐心即將耗盡，趕緊說來了，“撲通”一聲坐起來。躺著還好，坐起來后她的兩條大腿酸疼，好像屁股下面臥著拳頭。她就想再次躺下去，這時，她突然看到桌上展開的藥品說明書正在反光，神經(jīng)立刻緊張起來，人清醒了。她緊迫地想到，在母親進門前，一切都要毀尸滅跡。

母親進來時拿著一杯熱好的牛奶。她已洗漱完畢，正對著鏡子化妝。那袋黑色垃圾就擺在腳邊。從鏡子里看，母親低頭掃了眼地板，沒有大的反應(yīng)，就轉(zhuǎn)身替她收拾床鋪。母親把胳膊高高抬起，拉著被角上下擺動。因為動作幅度大，穿著的裙子不斷往上躥，最后沒住了脖子。母親穿的是件寬松的黑裙子，裙子上繡著花，恰到好處地掩蓋著贅肉，符合她們的審美。她還涂了口紅，雖然涂得不勻，但整個人都顯得有了生氣。

她想夸贊一下母親的打扮，但話到嘴邊，覺得喉嚨干澀，就只是看著鏡子最后涂上了腮紅。打扮漂亮，是和母親出門的必要條件。她這樣想著，端起桌上的牛奶喝了一口，才慢慢地說：“媽，我爸醒了沒？”

母親沒回頭，只說還在睡。

這天是大年初二，按習俗，女人們都該回娘家。但人過半百，娘家不一定有人，碰上有壽星過七十歲生日，出門的活動就成了吃酒席。要一起去的是母親的兩位同事，再帶上她。她知道，難得有機會出門，母親心里是期待的。也因此，雖然只睡了幾個小時，她還是爬起來打扮。她和母親并排走到小區(qū)門口，已有一輛車等在路邊。拉開車門，女人們的柔軟氣息立刻裹住了她。她徑自坐到了副駕上，這樣可以看清路況，又可以稍稍和年長女人們拉開距離。脊梁骨靠近黑色皮墊時，她甚至覺得可以睡一覺。但車里馬上響起的叫喊聲打破了她的幻想。出于禮貌，她也加入其中，和她們寒暄了幾句。司機是個干凈寡言的女人，皮膚細膩，煥發(fā)著中年毛孔透出的健康油光。她紋過的眉毛淺淺趴在臉上，緊接著是微曲的皺紋，再往下是白色的口罩帶子。

“姨還戴口罩??？”她問，學著用親熱的語調(diào)。

司機愣了一下，自嘲已經(jīng)習慣了，不戴反而不舒服。說著，還套上了一雙米白色薄手套。兩條軟布覆蓋她的皮膚，撫摸方向盤時堆出排排褶皺。

她又回過頭和另一個阿姨打招呼。坐在后排的，她母親之外的一個女人。她們聊起感染的過程。后排女人搶著說話，說她女兒先感染，后來是小兒子，燒了兩天后就好了。她母親說，這波小孩子基本上沒事。

車已經(jīng)啟動了一會兒，拐過紅綠燈，在北方縣城的大路上平穩(wěn)穿梭。路邊金色的枝條向后拉伸，像天空落下的劃痕。

后排女人說：“我本來擔心小兒子，結(jié)果我先躺到床上，他卻滿世界跑?！?/p>

母親說：“小孩兒比我們免疫力好?！?/p>

她試著接話：“為什么小孩兒免疫力更好？”

“小孩兒的免疫系統(tǒng)還沒受過大的傷害。”司機隨口解釋道。

她“喔”了一聲，說原來是這樣，然后轉(zhuǎn)過頭。

她小心搖開一點車窗，冷風撲進來。熟悉的商鋪牌子在眼前一一滑過，因為速度太快，大多疊著陽光，留下橘紅的殘影。車路過一個巷口，一張海報還貼在墻上，字是黃色的，印在大紅底上。海報的邊角翹起來，翻出三角形的白邊。不遠處，三個中年男人正在聊天。他們穿著黑色軟皮夾克，叼著煙，說話時白氣飄出，和煙霧纏在一起。

后排女人接著說：“他自己拿杯子接水，喝完了把杯子遞給我，讓我也喝?！?/p>

“你兒子從小就孝順?！彼緳C也搭話。

“所以我有福氣。”那個女人不相信似的問她母親，“你說是吧？”

“當然是有福氣，你女兒也省心，上學、找工作都沒有讓你操心。”

“省心是省心，就是現(xiàn)在都沒對象?！迸苏f這話時語氣里含著笑意。她懂，這是一種言辭的退讓。在混亂的交談中，自我夸耀和倒苦水同樣重要。

汽車上了一個斜坡，坡上禿掉的柳條垂下來，頹然觸到了前窗邊緣。為了防止誤傷，她只好把車窗搖上，又覺得新鮮，側(cè)過臉看擠在樹枝中間的后視鏡的輪廓。后視鏡像他的耳朵，她想到，同時讓舌頭在嘴巴里上下滑動。如果她學會了舔耳朵，在關(guān)了燈的夜晚，他們之間的走向會不會有什么不同？有一會兒，她下意識地扣住手機邊緣的長條。長條突出，棱角剮蹭手指，她心虛起來。

后來還是挪開了，她把手機放回褲子口袋，繼續(xù)看窗外熟悉的風景。太陽一點點升起來，黑亮的車身灑滿金燦燦的光點。她回頭和母親說：“姨這車擦得真干凈。比我們家的干凈多了?！彼亲灾t，但也夾雜著真誠的感慨。因為干凈，車窗輕易透進一縷陽光，正在晃她的眼睛。圓形的橙色光片也趴在她的手上。她翻動手掌，聽著車里一群人吵吵嚷嚷，如正在高歌猛進，心情就好些。

“今天早上我偷了個大懶。老胡問我吃什么，我說沒得吃，兒子問我吃什么，我也說沒得吃。讓他們父子自己解決去?！焙笈排苏f。

“我爬起來先洗了一堆衣服。過了年就開學了，得趕緊給她洗衣服?！彼緳C年紀稍小，操心的事和別人不一樣。

“你女兒呢？不帶出來吃飯？”母親彎腰從腳底拿起隨身攜帶的水杯，擰開喝了一口。

“他爸帶著走親戚去了，我正好跑出來。”

“去她姑那里了？”

“我家那個小姑子，還是一分錢都不肯往外掏?！焙笈排送罂苛丝?，轉(zhuǎn)過腰，也從包里拿出水杯。水杯擰開，熱氣從不銹鋼杯口向四周飄散，她說，“她占著我家的房子，從來都不說給錢。我偶爾提一句，她就往我婆婆邊上靠。母女倆一搭話，我開不了口了?！?/p>

“這是你婆婆的問題?！彼緳C總結(jié)道。她雖然話不多，但一直聽著，在適當時候給出回應(yīng)，不讓場面冷下去。她們的聲音經(jīng)常疊在一起，彼此都忘記之前提及的內(nèi)容。她聽著這些絮叨，覺得沒意思，就從口袋里摸出手機，摁亮屏幕。屏幕空空如也，她又摁滅。

又摁亮，這次她打開了微博，手指上下滑動，看了幾頁，又點到熱搜榜，刷最近的新聞。新上的春節(jié)檔電影輪番轟炸，她本來想帶他去看，但一直沒敢提起。她知道他不喜歡這些傷春悲秋的文藝作品，覺得把錢扔進電影院像蒙著被子聊天，裝模作樣。手機朝上，后來被她墊在下巴上。她抬頭看車前，新抹的石灰泥在太陽底下剛剛硬化，像補丁一樣扣在公路上。他昨夜敷衍睡覺的樣子又在眼前了，對于他來說，疲憊好像非常容易出現(xiàn)。他不回消息大概也是因為還沒睡醒。

車上女人們的談話已經(jīng)轉(zhuǎn)向減肥。這是中年女人的話題。她聽到她們報了形體培訓班，并鼓勵母親也參與進去。她們談腰肌勞損，司機說：“你的站姿有問題。你看她走路和我們不一樣，屁股是翹著的?！彼脑拰χ硪粋€女人，以尋求認同，“你應(yīng)該把屁股按下去，這樣尾椎也按下去，腰不受力，就好些。”

“肚子也要吸起來?！绷硪粋€女人伸手摸了摸她母親的身體，擺弄她學來的姿勢。

“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唄，不要總是規(guī)馴自己的身體?！彼滩蛔〔辶艘痪?，說話的時候還看著窗外，沒之前那么熱絡(luò)，好像本來的樣子一點點顯露出來。

司機笑著和她說：“和你不一樣，我們這個年紀，不管住自己的身體，就不能看了?！蹦赣H也打圓場，拍著肚子答應(yīng)以后一定改變站姿，然后趕緊岔開了話題，向左轉(zhuǎn)腦袋。車駛?cè)胫鹘趾鬅狒[起來，人多路窄。母親伸根手指，對窗外問：“這邊的樓是不是便宜了？”她指的是幾座修建中的高樓，粗糙的灰色磚堆在一起，房子初見規(guī)模，但中間鏤空，像骷髏睜著眼睛。

她懶得繼續(xù)爭辯，就閉嘴聽她們繼續(xù)說。

“這樓爛尾了，蓋不起來了。不過最近大多數(shù)房子都降價了。”

“多好的地界啊?！焙笈诺呐烁锌?，“要不是老板發(fā)不出工資，拿錢跑路了，可能早就蓋好了。”

“你想著買房？”司機替她問出了困惑。

母親拔高了聲調(diào)：“再攢兩年吧，看能不能交上首付。”

女人們紛紛應(yīng)和，說肯定可以。她則用手扒了扒胸前光滑的安全帶，故意朝后看了一眼。她覺得她們像在哄孩子，她想插點反話。但母親指著她轉(zhuǎn)來的腦袋說：“我們沒辦法貸款買，打算直接寫在她戶口底下?！?/p>

“只能全款？”司機問。

“我拿不出來全款?！?/p>

聽到這些話，她又把頭轉(zhuǎn)回去，回避買房的話題。這個話題已經(jīng)念叨了好幾年。司機手扶著方向盤輕輕旋轉(zhuǎn)，說：“還是不要把孩子們摻合進來。萬一她要在外地買，網(wǎng)上一查，已經(jīng)有第一套了，得掏更多?！彼疽宓脑捯蜒氏乱淮蟀?，還剩下一句：“你別買，我覺得租房也挺好的。”這是對她母親說的。

周圍安靜下來。她的語調(diào)像是在抱怨，但女人們還是聽出了一絲溫柔的理解，只是這贊許不方便由她們表示。母親把話放在舌尖上，轉(zhuǎn)了幾圈，終究沒說出口。

母親端詳著斜坐在副駕駛位的女兒。她正以奇怪的姿勢被綁在座位上。她的頭發(fā)散開，從黑色座椅的邊緣溢出，翹起，在幾乎停滯的空氣里搖晃。她手里握著幾年前買的手機，手機殼氧化成棕黃色，正被時不時翻轉(zhuǎn)過來，看有沒有新的信息彈出。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昨晚睡著的丈夫躺在身邊，沒來得及修剪的頭發(fā)從額頭朝外翻開，翻成奇怪的角度。他張著嘴，兩側(cè)顴骨各有一塊紅腫的圓斑，胸膛上下起伏，發(fā)出喉頭深處的聲音。他喝了酒，呼嚕聲更大，吵得人睡不著。

“年前我去醫(yī)院取了節(jié)育環(huán)。沒想到，東西在里面放了那么多年?！蹦赣H沒頭沒腦來了一句。旁邊的女人聽到，下意識看自己的肚子，說：“我也絕經(jīng)了。”

她覺得奇怪，又想到桌子底下的黑色垃圾袋，于是有些心虛地把話挑開。她伸了個懶腰，感慨說：“終于能吃飯了。姨你不知道，我昨天晚上只吃了泡面。大年初一啊?！彼緳C笑著回她：“你媽不行啊，把我們大美女餓著了?！彼由显挘骸爸饕治野?，晚上不睡白天不起，到點拿雙筷子，還沒夾菜，就開始嘆氣。”話里大部分是埋怨，也是在尋找認同，“哪有大過年不好好吃飯的?！?/p>

母親和女人們解釋：“她爺中午做了一桌子菜，做咸了，剩下一堆。但這嬌氣鬼不肯吃剩的，要吃方便面。”

“現(xiàn)在的小孩寧肯吃方便面?！彼緳C笑著說。

后排女人說：“老人味覺不行了，我做飯都不讓我媽插手了?！?/p>

母親接著說：“老人沒病沒災(zāi)就好。熬過今年正月的，都有福氣。”

聊了會兒，司機突然低聲問：“你家那個咋了？”司機的聲音穩(wěn)定，在嘈雜中是難得的正經(jīng)，帶著切實的關(guān)懷。母親也感受到了，卻有點猶豫，等了一會兒才說：“他爸最近胃口不好，昨天喝了酒，早早地就睡下了?！?/p>

司機聽了，勸母親過了正月去找中醫(yī)看看，“吃幾副藥調(diào)理一下”。

母親答應(yīng)了，又和兩個女人接著談?wù)摾先?。她們說那個要過七十歲生日的壽星，其實剛從病房接回家里?，F(xiàn)在人還躺在床上，席面擺在他家對面的酒樓，隔窗能聽到熱鬧的人聲。她想象了下那個場景，因為沒見過，就想到她爺爺幾天前在醫(yī)院的樣子。他穿一件棕色的舊襯衫躺在病床上，臉皮黝黑，繃著向上凸出的青綠色口罩。他斜側(cè)著躺在床上，等她湊過去時，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老人手心全是褶皺，有幾條磨得發(fā)亮，但握她時觸感柔軟。

“有時候我覺得，我媽早點去了也好?！蹦赣H說。

“今年的老人們是遭罪。但也還好，大部分都熬過來了?！?/p>

“我是說別的，我不想我媽看到我家這些事。”母親往旁邊挪了挪，用她的胳膊輕輕靠住后排女人的胳膊?！拔覌屢窃冢隙ㄐ奶畚?，又得哭?！?/p>

她們不接話了。她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整個車廂就順著話尾安靜下來。

母親說：“今年老三開始還我們錢了?！?/p>

后排女人把另一只手伸出來，輕柔地罩住母親的手背。她們的手掌都比年輕時寬大了不少，手指也變得粗大。

“原來之前一直沒還？”女人問。

“這幾年到處找投資，但都沒啥起色?！蹦赣H猶豫一下，“他自己都活不了，我還能問他要？”

司機轉(zhuǎn)頭對她說：“你媽就是好心，要是我，有事沒事都催。還不了一千，還一百也行?！?/p>

她沒答應(yīng)。她對這事只是有所耳聞，在父母緊閉的房門外，把耳朵貼近，聽里面沉悶空氣轉(zhuǎn)動的聲音。父親的煙頭掉了滿地，母親掃地，一邊罵一邊掃，反復(fù)把地上的深色余燼掃進簸箕。但具體情況不清楚，他們家替表哥墊上的高利貸，是幾萬，幾十萬，還是上百萬？

“面子還是要做的，你跟你侄子親嗎？”司機問。

母親說：“不親，就那樣。”

后排女人問：“還了多少？”

母親說：“一千塊?！?/p>

司機說：“太少了?！?/p>

母親又說：“還多少算多少?！彼龂@了口氣，“不是沒想過開口要，只是看見老三那鬼樣子就開不了口。”

一陣短暫的沉默后，司機想起來，問：“我上次和你說的房子，你還看嗎？最近看房的人多，房主說不一定能留到六月?！?/p>

“哪里的房子？”后排女人上身往前，很關(guān)切地問。

母親沒理她，只說：“要不就算了，我先不去看，感覺地段不太好。”又轉(zhuǎn)頭對身邊的女人說，“東邊，東邊下雨容易淹。”

這時她忽然開口問：“我真的不理解，為啥急著買房？現(xiàn)在住得挺好的?！彼穆曇舨桓?，但語氣刻意顯得肯定。她把上半身扭到后面，輕拍著汽車中間的儲物盒，接著對母親說：“我以后也不回來，也不需要你給我買房子，你把錢慢慢攢著，回頭能接濟點就行?！?/p>

母親沒和她對視，只是遞過來水杯，讓她喝水，說：“是你爸想買?！?/p>

“我爸為啥非得買房？我們現(xiàn)在住得挺好的?！彼行┬箽?，抿了口水后，把水杯攥在手里。水杯蓋子里嵌著幾顆金色珠子，順圓圈滑動著，發(fā)出微弱的噪音。她覺得不舒服，用力晃動水杯，直到噪聲更大。但沒人理她。

“現(xiàn)在租住的房子，你不考慮？”司機插著話。

“考慮啊。房東本來留著房子給他兒子結(jié)婚用，但年輕人嫌這種小區(qū)老氣，還是要新房。這事不是我提的，房東主動問我要不要買。我沒敢答應(yīng)?！蹦赣H停了一下，“但我心里盤算著這個事，等首付攢得差不多了，就跟房東談?！?/p>

“這不是挺好的？那急什么？”

“她爸害怕萬一出啥事。”

“他想太多，太焦慮了?！彼緳C總結(jié)道。

她著急說：“我都說了我不需要，他在怕啥？”她希望她的態(tài)度能提供某種安慰，某種像錢一樣厚實的安慰。

“你不知道，你爸就是愁，可能因為過年了?！?/p>

見她還是不理解，后排女人響亮地解釋說：“男人就是這樣，想到房子就著急?！?/p>

這時她們正在高速公路上全力前行，整輛車勻速地發(fā)出“呼呼”聲，聲音巨大，遲緩而沉重。她聽著有些恍惚，腦袋也隨之發(fā)悶?！澳腥司褪沁@樣?！弊蛲硭舱f了同樣的話，在酒店潔白光亮的床單上，向她解釋他不回消息的原因，但意味完全不同。

“是啊，這么多年都沒有房子?！蹦赣H的聲音又響起，對她說，“你爸昨天哭了?！?/p>

她不說話了，嘴巴好像被什么東西堵住。她發(fā)現(xiàn)她沒見過父親哭，也想象不出。父親一直是沉默的。一年前，也是開著車，家里那輛土灰色的破面包車，等綠燈亮的間隙，他忽然聊起了錢。父親輕描淡寫地說，過去兩個月靠借錢活著。她坐在副駕上，正翹著二郎腿刷手機，聽到話抬頭，被車前的紅光晃了下眼睛。夜晚安靜，行人很少說話，她于是和父親一起看眼前跳動著的紅色數(shù)字。倒數(shù)五秒時，她張開嘴巴看向父親的側(cè)臉，想說什么，最后又合上嘴巴。

他總在事情過去后才告訴她真相。他靠接外包賺錢，本地頻繁蓋樓的那幾年，他戴著安全帽，腰纏一圈粗硬的鋼絲繩，在腳手架上攀上攀下。這工作能賺更多的錢。他在上面工作，不敢朝下看。她騎車在校園里穿梭，自由不知疾苦。直到他受了傷，在醫(yī)院撥通手機視頻，笑著聽她猶猶豫豫的慰問。關(guān)心人總是顯得僵硬，她匆匆掛掉電話，又覺得不舒服，給他微信發(fā)了表示安慰的聊天表情。

“從老三借高利貸到現(xiàn)在，三年了，不管我拿了多少錢給他，你爸都沒問過?！?/p>

母親的聲音漸漸有了哭腔，麻麻地，像藤須蔓延，傳到她心臟上。她不肯再回頭，只是端坐著，看高速公路上無數(shù)正在行駛的汽車。太陽同樣晃在它們的玻璃上，看起來晶瑩剔透。

“今年喝多了酒，喝吐了，就開口問了一句?！蹦赣H的聲音沉下去，“他問我，你侄子還不還錢？”母親記得，丈夫問完，見沒人說話，便揉了揉腦袋，從床沿爬到床的深處，緊靠墻壁，閉眼假裝睡去。

深夜，大年初一的深夜，也就是昨晚，她偷偷離開的晚上，母親的手輕拍著丈夫的腰彎。他的呼嚕聲斷斷續(xù)續(xù)，有時特別大，有時忽然中斷，像打一個哆嗦那樣停住，過會兒又響起。母親睡不著，就把枕頭立起來，斜斜靠著。于是女兒開門的聲音像纖細的鐵絲，穿過丈夫沉悶的呼聲，潛進她的耳朵。聽到動靜，母親猶豫一下，還是披外套下了床。母親在房間門口瞥到女兒弓起來的背影。透明的夜里，女兒影子纖長，投在客廳墻壁上，她穿著長到腳踝的羽絨服，沒戴眼鏡，應(yīng)該是化了妝。母親心里一沉，不知道她去干什么，但知道她不愿意讓自己發(fā)現(xiàn)。想了想，母親往后退了一步，把自己隱沒在深夜的角落里，像一尊過時的雕像鉆進儲物柜?？諝饫飰m土飄起，母親嗅到一股濕汗的臭味。等她再次躺下時，熟悉的面孔一個接一個在眼前出現(xiàn)。先是老三，后來是女兒，死去母親的臉，公公和婆婆。他們本來笑著和她說話，有一陣兒忽然變了臉色，冷眼、咒罵和撲過來。

蒼白的光照了大半個晚上，門外傳來金屬搖動的聲音。母親還是斜靠著枕頭，但摁亮了手機屏幕。正是這時，她看見了侄子老三發(fā)來的一條信息。老三說最近生意有些起色，先還她一點。下面是一筆轉(zhuǎn)賬信息。打開聊天界面，橘紅的長方塊安靜待在手機上。她收下那筆錢，看到飄了一晚上的面孔逐漸消失于白晝中。早晨，她在丈夫耳邊輕聲說話，然后爬起床，敲女兒房間的門。

“還好還了點兒。他聽到我的話，又睡過去了?！?/p>

“他也放心了。”后排的女人低聲說，同時順著耳朵挽了下頭發(fā)，側(cè)身看她母親。

她們擠出了一陣笑容，又說回了買房的事情。女人提供了不少關(guān)于房價的信息，話越說越多，又漸漸興奮起來。臨近中午，燥熱爬上四周，女人們臉上的油光散發(fā)出甜膩的氣息。司機開始講述她的母親，去年上半年總對她哭個不停。一邊哭，一邊說住在兒子家不高興。

她不再說話，只安靜聽著。

“早上起來，她在沙發(fā)上曬太陽，看到兒媳婦從廚房走出來，手里端著茶，蹲下擺到她面前?！彼緳C問，“你猜她說人家什么？”

她母親正靠著車窗，聞言動了動身體以示在聽。旁邊女人問：“說什么？”

司機捏起嗓子說：“她這不是把我當客嗎？”

司機一邊說一邊騰挪腳底，減緩車速，從高速公路的岔口退了下來。今天大年初二，收費站抬起橫桿，敞開任她們離開。

她下意識看了眼手機，發(fā)現(xiàn)一條一分鐘前發(fā)來的信息。嘴巴還是翹了起來，連理智都按壓不住。她點進去，卻發(fā)現(xiàn)只有寥寥幾個字：吃藥了沒有？

這一下堵得慌。車剛好爬過一條緩沖帶，她上下晃動，屁股挺得生疼，一種比失落感還要復(fù)雜的情緒在她身體里蔓延。她想了想，在聊天框里打了“嗯嗯”兩個字，還沒發(fā)出，又刪掉，重新打了“當然”二字?！爱斎弧保菫榱吮Ｗo自己。她在心里默念幾遍，用手掛住頭發(fā)，往后頻繁地梳理。

她又點開他模糊如遠景的頭像，看到紅色的“刪除”，手指在上面徘徊許久。

后排的女人正在感慨：“老太太心思真細?！?/p>

司機接著說：“她老哭把我哭煩了，我就問她，這十里八村的老太太誰有你有福氣？你沒病沒災(zāi)，兒女都賺夠錢，也夠孝順，有什么不滿意的！”她說，“我看你就是閑得慌，所以天天操心這個，多心那個。”

司機的話像微博上被“示眾”的父母正在指責得了抑郁癥的孩子。但不知道為什么，在這車里她竟然覺得說得有道理。不過，她想到老太太的樣子，想到她正在長街上走路，拄著拐杖，喃喃自語。她銀色的頭發(fā)被簡單攏起，扎在耳朵后面。她走了一段路后，忽然回頭看，發(fā)現(xiàn)身后空無一人。她就站住，用胳膊夾住拐杖，抬手整理被吹亂的頭發(fā)。

她想著，覺得手機發(fā)燙，于是摁滅屏幕，垂下頭。

父親沉默的樣子又在面前出現(xiàn)。

所以，人不管活多久，都可能像她此刻一樣難過。她又按亮屏幕，讓手機從“刪除”頁退出去，退到聊天界面，退到手機桌面。似乎沒那么傷心了，像路邊的樹一樣，傷心隨汽車的前行慢慢被拋在后面，一點點消失，但殘留的陰影還在徘徊。

她從口袋里找出耳機，戴上，用手機放了一首正在熱播的電視劇的片尾曲。

汽車速度降下來，輪胎和馬路摩擦的聲音被人聲替代，鬧哄哄的。她在微博刷到一條博主發(fā)的心靈雞湯，配圖是精致的咖啡女郎，圖上畫著象征陽光的短拋物線。她覺得她的博文很有道理，就高聲念了出來：“媽，無論如何，今年不會比去年更糟糕。對吧？”

她母親想了一下，溫柔應(yīng)和她。

后來滿車的人也應(yīng)和她，像哄孩子那樣。

汽車緩慢轉(zhuǎn)到酒樓附近。正午的陽光下，女人們嘰嘰喳喳地左右探看，幫司機找停車場里空余的位置。找到車位，汽車從旁逸的車道駛向刷著金色油漆的方框，加入排列整齊的車隊。它向斜后移動的動作緩慢，像一汪水匯入了寬闊河流。最后，在靜止的停車場，汽車們變得面目渾濁，只剩下單一刻板的外觀顏色。這輛車是黑色的，它的兩只像耳朵一樣的后視鏡折疊起來，貼近肅穆的車身。它的眼睛熄滅了光，和周邊汽車的眼睛一起靜靜闔著。

車門關(guān)上，幾個女人披著冬日肥脹的羽絨服在車間穿梭。在車上時，她們覺得一輛車就是全世界，但此刻，她們覺得世界廣闊，行人細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