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潘鏡芙被稱為“中國導彈驅逐艦之父”,他主持設計了我國兩代、四種型號的導彈驅逐艦,讓中國海軍徹底結束了“只能在家門口轉一轉”的歷史,真正挺進“藍水海軍”之列。
盡管功勛卓越,但女兒潘麗達卻說:“爸爸的軍功章里有媽媽的貢獻,值得銘記的還有我的母親:許瑾。”
1952年,潘鏡芙從浙江大學畢業(yè),被分配到華東電工局。以青春之我,創(chuàng)建青春之國家,他意氣風發(fā)。
在最美的年華,愛情也如約而來。那時,他還擔任團總支的文體委員,一次組織活動時,得知同事許瑾是部隊文工團的退伍軍人,他特意上門邀請。
許瑾落落大方,熱情接待,他們相談甚歡,臨走時,她還贈送了他一張照片。照片上,許瑾發(fā)辮烏黑,大眼睛,高鼻梁,笑意盈盈,潘鏡芙不禁怦然心動,決定追求她。
不久,機會來了。許瑾因盲腸炎住院手術,潘鏡芙于是每天去醫(yī)院看望。病床邊,他們談文藝,談文學,直到她病愈出院。
相處日久,感情漸漸發(fā)展起來,很快,這個年輕有為的江南儒生就贏得了許瑾家人的喜愛。1954年底,在大家的祝福聲中,他們喜結連理。
幾十年后,憶起當年的相識相愛,潘鏡芙在詩中寫道:“明窗凈室初會時,明眸雙髻體窈窕;風和日麗東溝游,初攜纖手心旌搖;漢彌相會情切切,銀線傳聲意綿綿;不計清寒與儉樸,堅貞相誓結良緣?!?/p>
家庭與事業(yè)齊頭并進,潘鏡芙充滿干勁,在他和同事們的努力下,中國第一臺6000 千瓦的汽輪發(fā)電機誕生了!就在他準備在電機行業(yè)大干一番時,一個通知意外到來:到船舶局產(chǎn)品設計分處報到。
像做夢一樣,潘鏡芙欣喜若狂。這個設計室是專門設計軍用艦艇的,而他少年時的夢想就是造軍艦。報到那天,風和日暖,他特意換了一身新衣服,直到走進紅色的設計大樓,依然激動不已。
當時正值中蘇關系進入蜜月期,在蘇聯(lián)專家的幫助下,我國開始建造軍用艦艇。海洋強國的號角吹響,潘鏡芙投入了戰(zhàn)斗。他自學俄語,翻譯圖紙,并負責技術校對。在這一過程中,各項原理、技術參數(shù)他逐漸熟稔于心。
新的希望在孕育,同時孕育的,還有新生命。1955年9月,兒子出生,為了紀念這年開始從事船舶建造工作,潘鏡芙為孩子取名“伏波”。
然而,對學機電的他來說,造船是完全陌生的領域。為了盡快加深對艦船的認識,他主動向領導申請:“我一定要到船上好好看看,船到底是怎么造出來的?!?/p>
造船廠遠在千里之外,征求許瑾的意見時,她豪邁地表示:“你去,我一個人撫養(yǎng)孩子沒有問題,我一定把他撫養(yǎng)成我們的‘阿廖沙’!”
潘鏡芙在051 驅逐艦前
一個月后,25 歲的潘鏡芙辭別妻兒,前往武昌造船廠配合掃雷艦的施工。住在碼頭,每天吃的是隨身帶著的黑面饅頭,他一蹲,就是5 個月。
從圖紙翻譯到建造,他親眼看著船鋼板是怎樣一塊塊拼接起來,又是怎樣裝管子、拉電纜,從頭跟到底。即使不是自己的專業(yè)領域,他也一定要去看個究竟,那段時間,內心的喜悅,不亞于迎接初生的嬰兒。
一位蘇聯(lián)專家由衷地稱贊:“你是中國艦船設計部門中唯一參加了掃雷艦從技術資料翻譯、校對、設計、建造到試驗全過程的同志,你將來去設計船,了不起的!”
回到上海后,潘鏡芙參與設計護衛(wèi)艦,擔任電氣設計負責人。他力排眾議,將直流電改造成交流電,解決了中國船舶一直以來存在的動力問題,在行業(yè)內名聲大振。
與成績相比,更令他驕傲的,則是他的小家庭。兒女繞膝,夫妻情深,許瑾唱《洪湖水浪打浪》時,他就吹著口琴為她伴奏。當女兒用稚嫩的童聲唱起《小鴨子嘎嘎嘎》時,笑容洋溢在每一個人的臉上,那快樂與幸福,無以復加。
可是沒多久,夫妻合作的歌曲就變成了李叔同的《送別》——他隨研究所遷往南京、武漢,她則帶著兩個孩子留在上海。只是,他們都沒有想到,《送別》一唱就是30年。
1966年,導彈驅逐艦“上馬”,作為主要負責人,潘鏡芙帶領團隊埋頭研究,“吃著窩窩頭,每人每月三兩油”,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全力攻克技術難題。
壓力很大,在無眠的夜里,他思念著妻兒,靠著寫信,他們相互支撐。
兩年后,第一代導彈驅逐艦首制艦在大連造船廠開工建造,沸騰的日子里,潘鏡芙的眼睛都熬紅了。
1971年,當051 型首艦“濟南號”沿著滑道飛速沖向大海時,所有人都激動得熱淚盈眶。
遠在幾千里之外,許瑾以柔弱之肩擔負起撫育孩子、照顧老人的重任。孩子們犯錯,她要求他們去道歉,但如果被欺負,她也會帶著他們去討回公道。對一雙兒女,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爸爸是為國家做大事的人,我們只有全力以赴地支持?!?/p>
每年一次的探親假,是潘鏡芙和家人唯一的團聚機會,而每一次離開,許瑾都會為他送上一曲《送別》。
年復一年,在等待與告別中,兩個孩子長大了,工作了,許瑾這才有機會去武漢與潘鏡芙團聚。在輪船上,她要顛簸三天兩夜。
那是一段幸福的時光,晚年時,潘鏡芙這樣回憶:“老許熱情待人,溝通與公關能力極強。作為副所長的夫人,她待人接物特別好,很多我所不擅長處理的人際關系,都是老許代為斡旋,與我是很重要的能力互補?!?/p>
在她的陪伴和支持下,潘鏡芙帶領團隊研制完成了052 型導彈驅逐艦。首艦“哈爾濱號”交付海軍后,作為總設計師,潘鏡芙被國外同行稱為“中國第一個全武器系統(tǒng)專家”。后來,“哈爾濱號”跨越太平洋,首次出訪四國五港,到達美國西海岸時,各地華僑紛紛趕來參觀,一位老人撫摸著艦艇聲音哽咽:“一直盼望你們來,今天終于把你們盼來了!”消息傳來,潘鏡芙和許瑾感慨萬千。碧海藍天,凱歌奏響,背后的艱辛,值了。
1997年,潘鏡芙回到上海的家,離開時,女兒6 歲,而此時,女兒已到不惑之年。
為國鑄艦30年,他奔波在研究所、造船廠、海上試驗場,錯過了孩子們的成長,錯過了父親的離世,為家庭撐起一片天的,是許瑾。
終于可以彌補缺憾了,他和許瑾一起散步、逛書店,一起唱《軍港之夜》,仿佛又回到了新婚時。她愛吃無錫的小籠饅頭,他去無錫時總不忘帶兩籠回家;她在床上休憩,他就搬個座椅在她身邊小眠,在暖陽照耀下,那油畫般的世界,溫馨又浪漫。
多年操勞,許瑾晚年多病,每次去醫(yī)院,潘鏡芙都會牽起她的手,人群中,相扶相攜的身影是那樣動人。
2009年,她不幸罹患癌癥,他的心掉入了痛苦的深淵。情急之下,一個搞科研的人,竟然拿著醫(yī)院門口的廣告紙,要女兒去買“神藥”。百般不舍,卻沒有留住她。2010年12月,許瑾去世。臨終前幾天,她在電話里對他說:“我到武漢了,快來接我……”她已時空錯亂,生命中悠悠流淌的,依然是去武漢相聚時的情景。
許瑾走了,潘鏡芙長久地沉默著,坐在她生前用過的移動病床上,悲從中來。帶著對她的思念,耄耋之年的他堅持學習,撰寫論文,繼續(xù)為藍海夢、強國夢貢獻智慧。每當他讀書時,照片上的許瑾總是笑吟吟地注視著他,年輕的臉龐依然令人心動。
書柜里,一首《緬懷》就貼在醒目處:“五十余載風雨同舟、甘苦與共,一旦分離,情何能堪?半個世紀撫養(yǎng)子女、辛勤持家,追思往事,黯然神傷?!蹦鞘撬瑴I撰寫的。那些字,被相思浸染,有眷戀,也有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