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凝

1

我不知道我家兔子還會飛。

那一天，我正在高高的南門城墻上吹著肥皂泡泡，透過一個飛向城外的七彩肥皂泡泡，我看到一只兔子在我家院子里的大棗樹上飛。那只兔子像只飛進宮殿的斑斕的鳥兒。

后來，我又看到我爹抓了一根竹竿沖向兔子，兔子突然從大棗樹飛到了墻上，反轉(zhuǎn)身，在我爹臉上咬了一口。

那只兔子獸性大發(fā)，居然跳到鄰居家一只生蛋的蘆花雞背上求交配。因為壓碎了一只雞蛋，鄰居上門討說法。與鄰居打交道的事，在我家算是外交上的事，通常是我娘主持。

鄰居找上門來時，我爹剛從瀨水江灘收地籠回來。他本來應(yīng)該早一個點就回家了，那天早上收地籠時，他發(fā)現(xiàn)少了一只地籠。起早下田放水的村民黃金蛋看見八角坡村的李斗魚收了我爹的地籠，我爹多拐了三里多地，趕到八角坡村的李斗魚家討地籠。

我爹回家后，沒有與等在自家院門口的鄰居辯解，而是放下肩膀上的地籠，操起一根竹竿，滿院子趕著兔子。就像一個嚴(yán)父遇到自己孩子在外面惹了事，人家吵上門，也不問一下自己孩子是否有理，迎面先給自己孩子一頓棒槌。我爹有點羅圈腿，他揮舞著竹竿跑步的姿勢，看上去不像是在追趕一只兔子，鄰居說像一個人在蹩腳地跳廣場舞。兔子被趕到墻角，瞪著血紅的眼睛，盯著驚慌的父親。也就眨一下眼，突然，一個凌空飛躍，蹭上墻面，又迅速一個反轉(zhuǎn)，張揚著四蹄撲向我爹。兔子跑得沒了蹤影，我娘也不見了。

一條楓楊街上，只有我家養(yǎng)兔子。我娘喜歡兔子。沒事干的時候，她總喜歡一個人端了一張凳子，坐在兔子籠邊，嘴里呢喃著，也不知道在跟兔子說什么。我娘稱呼她養(yǎng)的白兔叫“我的玉兔寶寶”，親熱得讓我這個兒子不知所措。

明明是一只被我娘關(guān)在籠子里待產(chǎn)的母兔子，怎么可能跑出來侵犯鄰居家蘆花雞呢？這個時候，我爹才想到我娘。

我沒有告訴我爹，我娘去了哪里。我爹總是前一天申時往地籠里飼好食，把地籠串在一根扁擔(dān)上，馱到瀨水江灘蘆葦蕩放地籠。我爹沒有別的本事，捉魚捕鱔是高手。第二天，天還沒亮，我爹就得去收地籠，一旦晚了，有“鮮貨”的地籠常會被附近的村民順了去。八角坡村的李斗魚也是捉魚捕鱔的高手，他經(jīng)常順走別人有“鮮貨”的地籠。通常早餐前，我爹已經(jīng)把收獲的鱔魚、小龍蝦倒在了門旁的水桶里。我娘吃了早餐，把頭梳順了，臉上揩了雪花霜，提著水桶去縣城的東門菜場，交給魚販子。都是老熟人，也不用討價還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也有魚販子上門取貨的，二皮就經(jīng)常上門取貨，付錢的時候還要脧我娘一眼，摸一下我娘的手。二皮是個熱心人，他的壞毛病就是想在女人身上揩點油，摸一把，說一句占便宜的話，為這，他的臉上常被性格剛烈的婦女抓破。我娘沒有抓過二皮，總是小心地抽回自己的手，走到水缸邊，一遍一遍地用肥皂清洗著雙手。洗完手后，我娘會把二皮遞上的一沓皺巴巴的散發(fā)魚腥味的紙幣，一張張攤開、抹平，五塊、十塊、一角、兩角分開放在里床的紙盒里。她說等紙盒裝滿了錢，要蓋一幢月宮一樣的房子，房子里養(yǎng)滿玉兔。我娘常常這樣異想天開。我很喜歡二皮，他每次來都會給我?guī)硐愦嗟氖[花餅或者糯米糕，有時還會給我?guī)最w彩色玻璃球。那些玻璃球在陽光下五彩耀眼，吸引了不少南門城墻下的玩伴，他們看我的眼神充滿羨慕，恨不得再來一個三皮、五皮，也去他們家脧他娘一眼，摸一下他娘的手。

那天，我娘起得早，她安排了我的早餐后，自己在院子里洗臉。她把香皂先打在手心，兩只手來回搓著，往臉上、頸部、耳根細(xì)細(xì)磨蹭著，再用清水一遍一遍清洗著。然后是梳頭，我娘梳頭用的是篦子，篦過的頭發(fā)像公路上剛澆過的柏油，油汪汪的，光可鑒人。我娘特別愛干凈，她的干凈只有兩個字：不準(zhǔn)。從外面回來，不準(zhǔn)立即進屋，必須用刷子刷幾遍身上的塵埃；進屋不準(zhǔn)立即坐下，得換衣?lián)Q褲；不準(zhǔn)碰屋里的東西，必須洗手。我還好說，我爹就慘了，他從地里干了農(nóng)活，或收了地籠回來，必須在院子里換下所有的衣褲，大冬天也要換。我娘說我爹身上有菜地里凼肥的氣味，或者魚腥臭味。一個鄉(xiāng)下種地的，守著皇宮一樣的戒律，街坊們都認(rèn)為我娘的舉動會把我爹逼瘋?？墒?，我卻看到我爹每天樂呵呵地接受著我娘的“不準(zhǔn)”。哪天要是我娘犯迷糊，忘了“不準(zhǔn)”，我爹還會失魂落魄，茶飯不香，像是老師突然不給一個差生布置家庭作業(yè)，害怕老師會放棄他。后來，我爹干脆在院子一角用蘆葦席圍了間臨時更衣室。

吃完早餐后，我娘還在弄她的頭發(fā)。我抓了一把菜葉子喂籠子里的兔子，我娘低著頭在給她的頭發(fā)挽髻，也沒看我，說：“抓一把黃豆給我的玉兔寶寶，我的玉兔寶寶要生小寶寶了?！蔽椅雇米狱S豆時，我娘又說：“把我的玉兔寶寶放出籠子，我的玉兔寶寶要生小寶寶了?！蓖米釉谠鹤永锶鲋鴼g，我娘又說：“你出去耍吧，我要帶我的玉兔寶寶去月宮生小寶寶?！蔽殷@訝，問：“娘，月宮在天上，你們怎么去呀？”我娘詭秘一笑，說：“飛去呀?！蔽夷锸裁磿r候會飛了？我心里犯著嘀咕。我出門玩時，天色還早，我平時的玩伴鐵箍、鎖扣、網(wǎng)銀還有搋子、銅鈸都還沒起床。我用塑料瓶偷偷盛了一瓶我娘洗衣服的肥皂水，一個人溜到了南門城墻上。這個地方視野遼闊，可以看到城外的田野和河流，還能看到遠(yuǎn)處自來水廠高聳的蓄水白塔和白塔附近的輪船碼頭。南門城墻根已經(jīng)坐了一圈老人，他們總是在床上睡不著，坐到老城墻下又像沒睡醒一樣，自由地?fù)u著手中的芭蕉扇。太陽剛剛醒來時，城墻散落的塵埃中生長著一圈一圈弧形的光暈。我從城墻上向下吹著繽紛的肥皂泡泡，老城墻的石縫里蟲聲唧唧，管風(fēng)琴一樣的聲音回蕩在城墻的上空。一只蒼鷺從城外的小樹林飛落在離我不遠(yuǎn)的一垛城墻上，不知和家族里的誰發(fā)生了爭執(zhí)，一副刻薄相地盯著城墻外的小樹林。過往的行人停下腳步，興致勃勃地用手中的鋤頭、樹枝捅破一個個五顏六色的肥皂泡，笑著打著招呼。一個又大又薄的肥皂泡，飄得越來越遠(yuǎn)，甚至已經(jīng)飄到輪船碼頭。我看到肥皂泡泡的光波將一個扎著青花方巾，穿著青花布衫，挎著一只包袱的婦女的身影拉得長長的，那個婦女抱著一對潔白的兔子，正儀態(tài)萬千地由楓楊街走向輪船碼頭。

城墻下，不知誰吼了一聲：“傻子，你娘跑了?！?/p>

楓楊街經(jīng)常有人拿我當(dāng)傻子，我懶得搭理，繼續(xù)吹著肥皂泡泡。

2

我娘生我的時候是一個極寒的天氣。南門城墻上高高掛著的那個銀灰色的大喇叭里說，北大西洋的熱量被冰島的強大氣旋式風(fēng)暴帶回北極，冷空氣經(jīng)西伯利亞進入我國，長江中下游將遭遇罕見的寒潮。大喇叭里每天都播報著天氣預(yù)報。我爹說天氣預(yù)報總是偏東風(fēng)到偏西風(fēng)再偏南風(fēng)，有時有陣雨或雷雨，毛估估帶猜猜，沒個正經(jīng)。

這次，大喇叭還真準(zhǔn)，經(jīng)過三天三夜的寒潮，終于紛紛揚揚下起了大雪，且下得氣勢磅礴，不見天不見地，只有頭頂一大片雪花團簇著、相擁著，在寒風(fēng)中飛舞著。接生婆在我的啼哭聲中四處找我爹時，我爹正刨開江面積雪，敲碎冰塊，擼起袖子在瀨水江里摸鯽魚。楓楊街上生過孩子的大嬸們說我娘身子弱，怕生下我后奶水不夠，說喝了瀨水江里的鯽魚湯可以產(chǎn)奶。

我爹因為越界偷了同一條瀨水江里屬于八角坡村界的魚，被八角坡村民當(dāng)作偷魚佬，捉到自來水塔地下室。我爹怎么也想不明白：在同一條河里捉了越界的魚，就像是抓一個流竄犯而已，應(yīng)該是見義勇為，怎么就成了偷盜賊？寒夜里，我娘用一件繡花的黑棉襖裹著啼哭不止的我，坐在院子里耀眼的雪地間，兩只渾濁的眼睛迷茫地看著白色的天空，兩位接生的老婦與她寒暄著，她們把一個黑夜聊得通亮刺眼，如同白晝。

看守水塔地下室的門衛(wèi)，是楓楊街上好心的張大爺，他是我爺爺當(dāng)年的好朋友，半夜的時候，他用石頭砸碎鐵門的鎖鏈，放了我爹。我爹沒有直接回家，他不會空手回家，現(xiàn)在，我娘的奶水比他的生命更重要。他踩著冰冷耀眼的雪，又去了瀨水江灘。他敲開堅硬如鐵的冰，涉河下去。我爹已經(jīng)感覺不到冷了，但他還是聞到雪的耀眼氣味。

我實際上并沒有吸食過我娘一天奶水。沒有吸食不是因為我娘沒有奶水，我躺在床前的柳編搖籃里，能清晰地聽到我娘的奶水像黃梅天充沛雨水后發(fā)情的江河水，一路咆哮，奔騰不息。

鮮美的瀨水江鯽魚湯滋潤了我娘，她容光滿面地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濃郁的奶水經(jīng)常從我娘飽滿的胸前噴涌而出。我娘的奶香飄過我家院子，飄過楓楊街，飄進縣城的旮旯胡同，飄蕩在瀨水江兩岸，高空的飛禽在我家院前低低盤旋，久久不散。冬眠的動物從洞穴伸出腦袋，瞇著眼睛，四處張揚著鼻子。我娘的奶香喚醒了冬眠的動物，而我卻餓得嗷嗷直叫。

我是楓楊街上的嬸嬸姑姑們用粥湯米糊喂大的，在我慢慢長大的過程中，我沒感覺到我娘有做母親的榮光，換句話說，她根本不知道怎樣做母親。生下我后，她有的只是恓惶和不知所措，她經(jīng)常滿臉焦慮地來來回回在院子里走動著，或者靜靜地坐在大棗樹下的藤椅上，看著天空發(fā)呆，繼而像突然想起一件什么要緊的事情，火急火燎地走出院子，站到瀨水江上的中郎橋上東張西望，不知在盼誰。有時路過的貨郎見我娘一個人立在橋上，會好奇地問：“妹子啊，你站在橋上等誰呢？”我娘也不看一眼貨郎，繼續(xù)雙手交叉在胸前，眼睛盯著遠(yuǎn)方滔滔奔流的瀨水江，好像這個世界都緊緊攥在她豐滿的胸間。她突然轉(zhuǎn)過臉來，兩只泛著白光的眼睛死死盯著貨郎，嚇得貨郎連連倒退。我娘像是自語，又似回答貨郎：“我在等時間。”我娘就是這樣高深莫測。貨郎松了口氣，搖著頭，滿臉疑惑：時間有什么好等的，你不等，它照樣要來，照樣要過去；你等了，時間就不是時間了，就成了焦慮，成了不安，成了不知所措。貨郎在我娘引導(dǎo)下想起了某哲人的話。貨郎走遠(yuǎn)了，在漸遠(yuǎn)漸弱的撥浪鼓聲中，我娘突然長聲嘆息，失落地回到院子。楓楊街上的人都說我娘像一個偉大的思想家，又像一個孤獨可憐的修女。有時看著我，她會像見到陌生的怪物一樣久久盯著我，神情緊張，滿臉恐懼，陰冷的空氣流過她的整個身體，她前仰著，雙膝重重跪在院子中央，臉沖向天空，雙手緊攥著拳，在空中揮舞著。這個時候，院子里一片死寂，像抽干了空氣，有種空蕩蕩的恐怖，壓迫而來，令人窒息。突然她又回到我身邊，猛親我的臉，我被親痛后大聲啼哭時，她也會蹲在一邊，雙手捂著臉低低地嚶泣著，很傷心的樣子。

3

我娘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離家出走了。每次出走，總能被我爹找回來。有一次，是我娘離家出走最長的一次，我爹找了半年，也沒找到。那次遣送站的叔叔阿姨送我娘來的時候，她懷里抱著一對白兔子，詭秘地對圍著她的鄰居說，她去月宮找她的玉兔寶寶了。當(dāng)時一屋子的人都笑了，他們說羅圈的一簍筐紅紅綠綠的藥丸都沒治好我娘的瘋病。白兔子喜歡滿地歡跑，我娘也跟白兔子滿地歡跑，我爹用瀨水江邊的柳條編了只兔籠。黃昏的時候，我娘喜歡拎著兔籠子去楓楊街上迎地里收工的我爹，她身后的落日如沸騰的河流，一片玫瑰色的寂靜籠罩著瀨水江面，瀨水江面呈現(xiàn)一片金黃色的霧氣。我娘的身影被黃昏拉滿了一條街，長影把她頭顱上尖尖的發(fā)簪，拉成了南門城墻的舊磚上散發(fā)著火花一樣耀眼的光。我娘走在楓楊街上時，楓楊街的男人會紛紛找了借口走出家門，楓楊街寧靜的黃昏被川流不息的人群踩得支離破碎。

楓楊街是南門城外的一條街。多年前，楓楊街只是瀨水江邊的一片楓楊樹林。有一天，江河里的船戶們得到通知，從事捕魚的漁民不要再下河捕魚，上岸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從事運輸?shù)拇瑧?，運輸船集中，歸集體統(tǒng)一管理，指定接貨送貨地點，統(tǒng)一分配接送貨物。船民們將船靠在楓楊林邊后，既要在楓楊林里支灶、架鍋、生火做飯，又要拉屎撒尿。時間長了，水泥船的船民將船靠在岸邊，在船上砌起了房子，木船的船民就在楓楊樹林里搭起了草房，茅草蓋頂，黃土打墻。城里人說楓楊街的船戶居民是吊城角佬。吊城角佬在我們這一帶方言里可以理解為既不融入城市人脈、文化、社交，又與鄉(xiāng)村習(xí)俗格格不入的另類群體，這類群體也沒有自己的文化、風(fēng)俗體系。楓楊街的船戶們戲稱自己屬于社會邊角料。

我爹是漁民戶。楓楊街上的漁民在城里一般沒有親戚，進城也只是忙著采購一些網(wǎng)線、梭子、針箍、線腦、香煙、火柴、白糖等生活必需品。逢年過節(jié)，楓楊街的漁民戶總要幾家湊在一起吃個飯，老少爺們喝個酒劃個拳，老娘們嗑個瓜子操著五湖四海方言說個家長里短。我爹平日里從不串門，也不喝酒，只有大年三十晚上，想著又無災(zāi)無病地活了一年，該獎勵一下自己，才興高采烈地在自家院子里放幾個響炮，自取其樂一番。關(guān)了院子?xùn)艡陂T，一個人看著熒幕上雪花飄飄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就著一把花生米，心滿意足地啁幾口祭祖剩下的散酒。喝多了，也會緋紅著臉，找來一鋁盆，雙手掄著筷子，“咚咚咚”一陣開場白，戲詞便夾雜他滿嘴的酒精噴涌而出：“勸千歲殺字休出口……”帶著醉意的一嗓門下來，總要將窗前路過的街坊逗得七倒八仰。

我爹40 歲那年，東門菜市場的魚販子二皮敲開了我爹的院門。他身后跟著一個腆著孕體，衣著襤褸，眼神閃閃爍爍不明不暗的女子。二皮招手將女子引進院子，對我爹說：“羅圈子，我看這女子一個人在南門城墻下晃悠了好幾天了，怕是找不到家了，你們搭個伙，做個伴，也好幫你縫縫洗洗，你能有個家，她好活一條命。”

我爹是一個心地善良的老男人，他幾乎沒有與陌生女人打交道的經(jīng)驗。他沒有敢抬頭看一眼二皮身后的陌生女人，稀里糊涂點了頭。就這樣，我爹和我娘在楓楊街過起了搭伙日子。我爹和我娘搭伙過日子前已經(jīng)有了我，一條街的人都知道，我不是我爹親生的，這個事與我無關(guān)，我不愿意在這里細(xì)說。

像我爹這樣40 歲上下的光棍漢，在楓楊街的漁民戶中一抓一大把。之前二皮也把我娘領(lǐng)到過別的光棍漢家，沒有一個人愿意收留我娘。我爹卻像在縣城碼頭街古玩市場撿漏一樣，把我娘當(dāng)寶貝撿了回家。

我爹從瀨水江里挑來清水，燒了滿大鍋熱水，請楓楊街的老嫂子幫我娘洗了頭，洗了身子，換了干凈的衣服。月光下，院子中央那株大棗樹繁花搖曳，光線穿過雕刻著雙鯉戲蓮圖案的木格窗，向藤蔓繁茂的棗樹撲散而來，碎影點點，疏疏淡淡。我娘站在光影的邊緣，迷離而慌亂。

楓楊街上沒有人知道我娘從哪里來的，我娘自己也說不清她從哪里來的。有人問起我娘的娘家在哪，我娘指著滔滔的瀨水江喃喃自語：“我家住在月宮，滿院都是可愛的玉兔寶寶……難道我出門幾年，月宮被水淹掉了？”我娘滿臉疑惑。

楓楊街的男人內(nèi)心充滿糾結(jié)，他們一方面羨慕我爹白撿了一個水靈靈的美人，下地干活，或下河捕魚，總要繞道過我家門口向我家院子瞥一眼，表面上是邀我爹一起下地干活或下河捕魚，實際上是在滿院子找我娘；另一方面又不懷好意地說我爹是大傻子，收留一個藥罐子進屋，還不如養(yǎng)一頭母豬。

我娘的難養(yǎng)不是我娘吃的多，穿的綢，而是她經(jīng)常犯病。

我娘犯病沒有征兆，一分鐘前還在和她的玉兔寶寶甜言蜜語地進行著一場人與動物間的親密交流，還坐在院子大棗樹下幫我爹縫著褲子，還在給她養(yǎng)在院角的幾只蘆花雞喂著食，突然間一只野貓撲進雞舍，雞舍內(nèi)的蘆花雞四處逃竄，雞毛飛上天。我娘先是愣愣地看著，慢慢地，眼珠子開始泛白，臉上出現(xiàn)了驚恐，好像夢見了世界末日即將來臨。

我爹去瀨水江邊種芝麻種黃豆時，會帶著我娘，讓我娘在他的視線范圍內(nèi)看天發(fā)藍看云打架看瀨水江流淌。再將我背到江邊的草地上，河岸上樹木翠綠蔥蘢，空氣溫暖，我在草地上打滾，撒尿和著泥，玩著泥巴。我一個人玩得不耐煩時，我爹有時會將家里唯一的一只老鵝捉到草地上，給我做伴。他用一根細(xì)線綁住老鵝的一只腿，讓我手拿一根柳條，玩著趕牛犁地的游戲。有一回，老鵝賴著不聽召喚，我把它拉到身邊，想好好調(diào)教這只懶鵝一頓?？赡芪野阉樘哿?，它轉(zhuǎn)過身來，高昂著頭顱，直撲向我。我沒來得及逃跑，下面被氣勢洶洶的老鵝一口就咬住了。我爹趕來解圍時，我的下面已經(jīng)被老鵝咬得紅腫瘀血。我哭得稀里嘩啦，我娘卻在一邊拍著手，歡快地叫著：“老鵝吃嫩草啦，老鵝吃嫩草啦！”我爹漲紅了臉，杵在一旁。

傍晚的時候，我爹把那只陪我犁了一個春天荒地的老鵝殺了。我娘卻躲在院子里那棵大棗樹下，哭得傷心傷肺。

4

秋閑的時候，人容易犯困，也是我娘最容易犯病的季節(jié)，我爹有時下地干活不便帶我娘時，會把街上閑散的老人和婦女請來我家院子。我爹會用商量的口氣說：“邱嬸子，可不可以麻煩你件事？我家秋棗熟了，怕小孩子爬樹上摔斷胳膊，麻煩你幫忙照應(yīng)著點。”我爹沒有說照應(yīng)我娘。邱嬸子邀來街上閑散的老人和婦女坐在棗樹下面，捏著針線納鞋底，晃著梭子織漁網(wǎng)，倒騰著柳條編地籠，手里有一搭沒一搭地做著，嘴里也不停地嘮叨著，七葷八素，家長里短，有時也會發(fā)出一串肆無忌憚的笑聲，震得棗樹上幾顆早熟的棗子噼啪往下掉。我娘跟她的玉兔寶寶說話說累了，在大棗樹下的藤椅上睡得香甜入夢。

有一回，我從外面玩瘋了回來，街上老人和婦女都回自家了，正好我們家院子里的秋棗熟了。我便叫來鐵箍、鎖扣、網(wǎng)銀、搋子、銅鈸幾個玩伴一起打秋棗。當(dāng)時，我們都沒有在意棗樹下睡著的娘，一顆秋棗正好砸在了我娘的鼻子上，我娘從睡夢中驚醒，仿佛從月宮一下跌入人間。她像一只驚弓之鳥，從藤椅上跳了起來，鼻子里的血流到了她的臉上。

我爹從地里回來時，我娘已經(jīng)把鼻子里的血涂滿了一張臉。我爹看到我娘滿臉是血，一時驚恐得不知所措。他倒騰著一雙不靈活的羅圈腿，抱起我娘就要往衛(wèi)生所沖。

當(dāng)了解到，我娘鼻子是被我打下的秋棗砸中，才流了鼻血，我爹幫我娘清洗了臉上的血，蹦出的眼珠子在我身上彈了幾圈，說：“你娘這么愛干凈，你卻讓她滿臉是血?！闭f完，從院邊操起柳條枝，怒氣沖沖地沖我揚起，高高舉著也不放下，懸空的手卻在發(fā)抖。等我從他眼皮底下大大方方溜走，他才把自己的手從半空重重放下，扔了柳條枝。

我娘教育我從不拿柳條枝，我娘會說，丟丟，過來呀，娘給你講講電影。我的小名叫丟丟。我知道，這是我娘要教育我了，但我也樂意，我會端一條小凳子，坐在我娘跟前。我不知道我娘一個病人怎么會知道那么多電影，我娘講得最多的還是她的嫦娥姐姐和玉兔寶寶的故事。娘說：“……嫦娥吃了仙藥，突然飄飄悠悠地飛了起來。她飛出了窗子，飛過了灑滿銀輝的郊野，越飛越高。碧藍藍的夜空掛著一輪明月，圓圓的月亮上樹影晃動，一只月兔在樹上跳來跳去。嫦娥一直朝著月亮飛去……”說到精彩處，娘說她累了，倒在藤椅上很快進入夢鄉(xiāng)。我餓著肚子在院子里直打轉(zhuǎn),也不敢驚擾了我娘,害怕我爹的柳條枝真的會在我身上沒輕沒重地抽。我爹從地里回來，先洗了手，換了衣服，從屋里拿來毛毯，輕輕蓋在娘的身上，從院里趕走了那條小黃狗。我爹生怕愛管閑事的小黃狗會驚嚇了我娘的好夢。

也有我娘早就準(zhǔn)備了搓衣板的時候，那是我犯大錯，比如我在姜奶奶曬在外面的大醬缸里撒了泥土。我娘知道后，會讓我在搓衣板上跪上兩個時辰，我娘坐在大棗樹下，搖著手中的芭蕉扇，嘴里咕嚕著：“看你再干缺德事?！?/p>

我娘不犯病時，跟好人一樣。她很擅長與鄰里打交道。我娘對我爹說：“羅圈，咱家母雞抱窩了，我把它送鄰居邱嬸了，她家兒媳婦生娃了?！蔽业f：“嗯，雞抱窩就不生蛋了，送人好?！逼鋵?，早上我爹剛從雞窩收了一枚滾燙的雞蛋。我娘又說：“羅圈，方嫂家男人出門打工了，她家院子的籬笆給狗刨爛了，你幫著去修修?！蔽业鶓?yīng)著，別了把篾刀去瀨水江邊砍柳條枝去了。我娘不僅跟鄰里關(guān)系處得好、愛干凈，還是個理財能手。于是，她把家里幾樣生財之道記錄在冊，常常用誰也看不懂的蚯蚓屎文字，記錄她的生財之道。東門街中學(xué)教英語的董老師說我娘寫的是英文。一個瘋女人居然會寫英文，楓楊街的鄰居們都很意外?？墒?，我們家里實在沒有財?shù)揽衫?。我娘只是記些瑣碎日常，比如母雞每天生幾個蛋，什么時間雞蛋在集市上能賣好價錢?？墒俏夷锢贤?，等她想起那個集市時，甕里的雞蛋已經(jīng)發(fā)臭。于是她又打起了兔子的主意。玉兔寶寶平均兩個月生一窩小兔子，每窩生5 至8 只，6 個月后，小兔子又可以做媽媽了，一年下來就可以產(chǎn)一大窩小兔子，要不了幾年，咱們家薅兔毛的錢，就可以蓋一幢嫦娥姐姐的月宮一樣漂亮的大房子，我要和我的玉兔寶寶們搬到月宮里去住……我們這時才明白，我娘養(yǎng)兔子不是為了吃兔肉，而是為了薅兔毛賺錢蓋月宮。算到這個時候，我娘對她的憧憬已經(jīng)興奮不已，她已經(jīng)不知道怎么算下去了。她說她累了，打著哈欠在院子里那棵大棗樹下的藤椅上躺下。那張?zhí)僖问俏业跒|水江邊剪了柳條，專門為我娘編的，收起來可以當(dāng)作椅子，放下來就是一張床。午后的陽光穿過院子中央的棗樹枝葉，陽光碎片打在我娘的身上，不一會兒，我娘就甜甜地睡著了。

5

太陽出來的時候，夏天已經(jīng)來了。天氣一下子燥熱了起來，瀨水江里的霧氣在江面盤旋了一夜，后來我看到貼著江面的低矮的霧氣化作稠密的細(xì)雨，細(xì)雨中的楓楊街濕熱沉悶，聞起來就像我娘走后，我爹一直沒有洗澡、渾身是汗那種身上潮濕的酸臭氣味。楓楊街上的漁民們走出棚屋，紛紛在自家院子或者屋前晾衣服的鐵絲架上晾曬魚干，咸魚腥味和潮濕味一下子蜂擁而來，躲閃不及。緊接著，鳥鳴、犬吠、收破爛的吆喝聲、訓(xùn)孩子的謾罵聲，一浪高過一浪，一條街又熱鬧了起來。

我娘曾悄悄告訴我：“月宮里什么都是甜的，連藥也是甜的。”傻子都知道藥是苦的，我當(dāng)然也知道。我沒有搭理我娘，繼續(xù)向空中吹著肥皂泡泡。我娘會趁我爹轉(zhuǎn)身拿農(nóng)具或換衣服準(zhǔn)備下地的工夫，把我爹囑咐她吃的藥偷偷地扔進雞棚里，然后抓一把谷子，嘴里“咯咯”喚著雞，假裝喂雞。我爹比我還傻，他很奇怪，吃了那么多藥，怎么就治不了我娘的病呢？我爹不知道，他花盡積蓄買的一簍筐紅紅綠綠的藥，都讓我娘喂了雞。我爹以為街道衛(wèi)生所配的藥是假藥，又帶著我娘去了縣城醫(yī)院?？墒恰俺浴绷丝h城醫(yī)院配的藥，我娘還是照樣犯渾，照樣發(fā)呆。我爹無計可施，他也常常一個人蹲在院子里發(fā)呆。有一段時間，我爹會一整天不說一句話，他總是繃著個臉，陰沉沉的，我叫爹，他也不答我，我還以為我爹啞巴了。

我爹出門找我娘已經(jīng)兩年多了。我爹是我娘出走的當(dāng)天，搭著他的藍布褡褳，搖著他的烏篷船，趕著輪船去找我娘的。我爹比我傻，他以為他是浪里白條，劃船比輪船快。我爹之前最多半年就能找回我娘，這次怕是把自己也找丟了。臨走前，我爹把雞窩里的幾只蘆花雞賣了，把那只已經(jīng)長成大狗的黃狗送給了八角坡村的李斗魚。那天，李斗魚趕巧來我家還地籠。論說李斗魚還是我爹的徒弟，李斗魚比我爹小五歲，年少的時候，他是旱鴨子，我爹是瀨水江里的一條泥鰍，我爹把我爺爺傳授的捕魚捉鱉技能，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少年李斗魚，李斗魚曾在瀨水江灘捏泥為香，拜我爹為師。后來的一天，楓楊街附近的八角坡村、官莊村、火灘頭、陸拾畝居的村民意識到，楓楊街的居民是外來的漁民船戶，是水上人家，不應(yīng)該搶占陸地人家的原屬地居民資源，他們一致認(rèn)為河灘頭、蘆葦蕩、田壟頭的黃鱔、小龍蝦、老鱉都是陸地居民資源，搶占就是掠奪。為抵制水上人家的掠奪行為，爭奪資源，八角坡村、官莊村、火灘頭、陸拾畝居的村民糾結(jié)在一起，與楓楊街的漁民曾多次發(fā)生械斗。在一次械斗中，李斗魚曾被楓楊街一個叫金撒網(wǎng)的漁民用魚叉叉掉半塊耳朵，他對楓楊街的漁民一直懷恨在心，我爹也成了他記恨的對象。李斗魚連謝都沒謝我爹一聲，他把黃狗綁在自行車后座上離開我家時，黃狗看到我在抹眼淚，它張了張嘴巴，伸了伸舌頭，可是它只是像打了個哈欠，什么也沒說地扭過頭，拽著李斗魚的自行車后座走了。那只狗很乖，它是我的發(fā)小，之前每次看著我娘離家出走的背影，它都會嗚嗚咽咽地垂著頭流著淚。我爹攥著賣蘆花雞的錢，扛著一袋麥子，牽著我，把我托付給了雜貨店的方嬸。我爹發(fā)誓一定要找到我娘，他說找不到我娘，他也不回楓楊街了。他上船時一再囑我在方嬸家要好好吃飯，快點長大，長大了好出門把娘找回來。

我娘走后，我的玩伴鐵箍、鎖扣、網(wǎng)銀、搋子、銅鈸都背著書包屁顛屁顛猴一樣神氣地上學(xué)去了。我沒有書包，也不喜歡讀書。我用一塊舊藍衫布裹著學(xué)校發(fā)的課本，夾在腋下，常常一個人趿著拖鞋夾著書本在楓楊街上閑逛。有時我會坐在城墻上等待天黑。我就這樣一直坐著，坐著，看暮色向晚，看夜色將至。月亮懸在空中，瑩白光潔，豐腴動人，照亮了瀨水江兩岸。城墻邊小樹林里的風(fēng)聲，有時離我很近，有時離我很遠(yuǎn)。城磚上，蒙了層落葉，落葉下是厚厚的霉菌，磚縫里還長出了菌菇，像電影院長凳上的大理石花紋一樣綻放。

這天，我沒有等到天黑就下了城墻，去了東門菜市場。楓楊街上人都說我娘是二皮領(lǐng)給我爹的，二皮還摸過我娘的手，二皮應(yīng)該最清楚我娘的來去。二皮正在收攤，他見到我像久別重逢的老熟人一樣摸了摸我的頭——我娘離家出走后，他就沒去過我家，我們就沒見過面。二皮是個大好人，總是樂呵呵的，只是說話糙了點，對誰都愛稱老子。他老婆在一邊催他把玻璃缸里還在冒泡的淡水魚舀進有增氧泵的塑料桶里?！袄献映橹煻疾恍袉幔俊倍凰掀?。二皮老婆是一個低矮的胖女人，長著一張歡喜臉，蹲下身子干活時，像五花肉一樣的下頜線，水線一樣一波一波向脖子里涌著。她見我站在她家攤位前，把手里的水瓢往塑料桶里一扔，水瓢濺起的水花潑了我一臉。我用袖子揩去擋我視線的水珠時，二皮老婆像老雞婆生了蛋跨出雞棚第一腳那樣，開心地咯咯笑了兩聲，說：“咦！這不是羅圈家傻子嗎？你來送黃鱔還是小龍蝦？”我娘都跑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還這樣開心，我盯著二皮說：“我來找我娘?！倍だ掀乓捕⒅?，眼神十分詭異，二皮愣了一下，二皮老婆已經(jīng)從塑料桶中操起水瓢，一瓢水和著瓢一起潑向了二皮。

水潑了二皮一身，水產(chǎn)市場的顧客和攤主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二皮攤位。水產(chǎn)市場的攤主都傳說二皮和我娘有一腿。我沒有看到二皮向我娘伸腿，我只看到二皮摸了我娘的手。

二皮用一根手指指著他老婆，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鳥在半空中撲著，折騰了一圈，又落了下來，不知罵了他老婆一句什么，又沖我吼道：“細(xì)赤佬，老子兩年多沒見你娘。”

我說：“我娘兩年前出走了?！?/p>

二皮笑了，又說：“那你不去找你娘，跑老子攤位來干啥？”他老婆這時也跟著呵呵笑。這回是老雞婆生完雞蛋進食時的笑，有一種自鳴得意感——我不知道她得意什么。二皮笑完了，繼續(xù)把魚往有增氧泵的塑料桶里舀，那些看上去白眼珠外翻、半死不活的魚在增氧泵的“咕咕”氣泡周圍開始活泛起來，有的甚至想躍出塑料桶。

我跟在二皮屁股后面，說：“我爹兩年前出去找我娘了?！?/p>

我趁他彎腰舀魚時，將嘴貼在他耳朵上說：“我娘是你送我爹的，你還摸過我娘的手，你該知道我娘去了哪里?！边@個話我在城墻上想了好久。

二皮緩緩站了起來，看著我，臉色一會兒泛青一會兒泛紅，突然甩了我白白胖胖一巴掌，吼道：“滾！”

我滿臉是潮濕的魚腥味，沒有哭，仍杵在二皮魚攤前。二皮老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走過來推開二皮，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看沒人注意他們，咬著牙低聲對二皮吼道：“你個男人有出息哦，對一個傻子下重手?！庇謴腻X柜里找了一張一元的票子，把潮濕的票子和著一股魚腥味塞進我的上衣口袋，讓我早點回家。

我沒有回家。我爹我娘都不在家，黃狗也讓我爹送人了，我沒有家可回。我在菜市場旁邊賣燒餅的山東大爺那里，把二皮老婆塞給我的一塊錢買了兩塊羊角燒餅，邊吃邊躲進二皮必經(jīng)的菜市場后門的一條巷子里。我已經(jīng)一天沒吃東西了，吃相有點狼吞虎咽，燒餅屑和芝麻掉了一地。聽到二皮吼著：“梅蘭梅蘭我愛你，你像蘭花著人迷……”蹬著三輪車過來的時候，我抹掉嘴邊燒餅屑，從巷子走了出來，雙手叉開像一個豎著的“大”字一樣，攔在巷子中央。二皮顯然沒有防備巷子里會沖出一個人，他一手扶車把，一手猛拉剎車，三輪車的剎車聲在巷子深處“吱吱”地發(fā)出怪怪的刺耳尖叫聲。

二皮雙手撐著車把，凌空跳下三輪車。三輪車轱轆繼續(xù)向前方巷子滾去時，二皮已經(jīng)把我拉到了一邊。他咆哮起來：“細(xì)赤佬，你不要命了。”這次他揚起的巴掌沒有落到我臉上，而是“啪”地一記重重拍在了巷內(nèi)的墻上，無辜挨了一巴掌的那垛墻面氣得灰飛煙騰。

我拍掉散落到我臉上的墻灰，怯怯地說：“你幫我找我娘?！眱蓧K燒餅下肚后，我說話中氣明顯足了，不再躲躲閃閃。

二皮沒有答我的話，他跑向那輛仍在巷子里橫沖直撞的三輪車，邊跑邊回一下頭，嘴里吼著：“滾！”

二皮蹬著三輪車消失在巷子盡頭的時候，傍晚已經(jīng)來臨，我看到太陽從西邊的原野上出來了，又圓又大，紅彤彤地照在巷子里，把一條巷子照得像一條汪洋大河，波光瀲滟，十分耀眼。

我沒有回家，攆著二皮的三輪車趕到了他家中。二皮老婆去一家養(yǎng)魚戶家收魚去了，二皮女兒比我大，她正在里屋寫作業(yè)。

我說：“二皮，你出來一下?！蔽也恢婪Q呼二皮叔叔好，還是舅舅好，我討厭他自稱老子，索性直呼二皮。二皮顯然沒有料到我會尾隨而來，他看了一眼里屋做作業(yè)的女兒，悄悄把門帶上，隨我來到巷子的一個拐角處。他將后背撐在墻上，兩只腳與地面支成一個斜角。他抽出一支煙，點燃后也不理我，自顧自吸著。

我說：“二皮，帶我找我娘去。”

二皮換了個站姿，又點了根煙。二皮扔掉手上的第五顆煙頭時，收起身子在我臉上挖了一眼，說：“你把老子惹煩了沒好果子吃?！闭Z氣早不是送我玻璃球時的溫順。

我怕他又甩我一個白白胖胖的巴掌，退后了兩步，耍賴道：“你把我娘帶給我爹的，你一定知道她從哪里來的?！?/p>

二皮竟“噗”地笑出了聲：“老子當(dāng)年看到你娘一個人瘋瘋癲癲在縣城大街上流浪，怕她餓死，才把她托付給你爹這個老光棍，讓你娘有個活路?！?/p>

我著急地辯解道：“我娘不是瘋子，她養(yǎng)兔子是認(rèn)真的?！?/p>

二皮這下不笑了，他盯著巷子盡頭的最后一抹晚霞發(fā)呆。天黑下來的時候，那抹晚霞像澗水一樣流淌在老城的街巷，把一條街淹成漆黑一片。

二皮消失在巷子盡頭時，掉過頭來用豆沙氣泡味的聲音吼道：“這叫什么世道，老子積德的事都做不得了？”

我哀求二皮：“那你就再積一回德唄?！蔽也恢蓝ぢ牭轿业陌鬀]有，二皮已經(jīng)不見了。

6

長途客車?yán)^續(xù)向前時，我看到車窗玻璃上的樹影斑點和碎片一起隨我開始了旅行，長途客車尾后跟隨的那條長影，好像食蟻蜥蜴的一條巨大的舌頭在舔著地面，被潮濕舌頭舔過的公路像湖面的水，一波一波向前延伸。

我第一次坐著長途客車出遠(yuǎn)門，心里充滿欣喜。我別過臉看車窗外風(fēng)景。我喜歡在長途汽車行駛中看著窗外的轉(zhuǎn)眼即逝的風(fēng)景。我的座位正好與司機形成側(cè)角——是一位女司機，她扎著一把馬尾辮，后背看上去，有點像不犯病時的我娘——楓楊街上的叔叔伯伯姑姑嬸嬸們都說我著了魔怔，自從我娘離家出走之后，見到與我娘年齡相仿的女人，都會追著她的背影攆到路盡頭。女司機的發(fā)梢像被磁場吸引著，在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下飄啊飄地向上張揚著。我在后視鏡里看著司機的一舉一動時，發(fā)現(xiàn)二皮乜著眼，一直注視著我，我不喜歡他的這種舉動。我一直盯著窗外，即使這樣，我通過樹影斑駁的窗玻璃，依然能看到二皮每到一站都會從后視鏡里看我一眼。我覺得有一種被人監(jiān)視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像一個過敏體質(zhì)的人，隔著窗戶看到滿天飛絮，渾身起疙瘩。

長途汽車出城后行駛了三四個時辰，?？吭趲靺^(qū)的一個道口臨時停車站。

下車后二皮說：“老子在縣城遇到你娘這個瘋婆子時，曾聽她念叨過，她在一個叫玉兔庫區(qū)的地方有個白兔養(yǎng)殖場。”

“我娘不是瘋婆子。”我攥緊拳頭。

隨在二皮后面，離二皮差不多有一丈遠(yuǎn)的距離，我又警告說：“你不要自稱老子，你不是我爹?！边x擇這個距離是為了避開二皮突然回過身，一巴掌呼過來?，F(xiàn)在想起他在水產(chǎn)市場呼我的一巴掌，我都能感到臉上火辣辣地生疼。

二皮走在前面，他根本沒有在意我的警告。在進山的一棵烏桕樹下，他突然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臉來，帶著怨氣說：“你給老子快點，要老子背你走嗎？老子今天還要返回陳家塘收魚呢。”二皮是瞞著他老婆說去陳家塘收魚，才溜出來陪我找我娘的。

二皮帶我來的地方叫玉兔庫區(qū)。這是一片荒涼的地方，四周沒有村落的跡象。進庫區(qū)的一塊長滿苔蘚的磐石上，盤坐著一位老人，老人抽著紙煙，悠閑地看著云卷云舒的山坡上那頭水牛在啃草皮。見二皮和我走到跟前，老人跳下磐石，立在二皮眼前，問：“去玉兔庫區(qū)？”

二皮答：“嗯?！?/p>

老人掏了紙煙，卷了根，問二皮要不要。二皮嫌紙煙嗆，掏出卷煙。他們各自點了自己的煙，老人才又不緊不慢地說：“玉兔庫區(qū)沒了?！?/p>

二皮沒有思想準(zhǔn)備，他哧哧笑：“玉兔庫區(qū)沒了？”

老人又蘸著唾沫星子卷了根紙煙，點燃吸了一口后，說：“沒了。”

二皮顯然不相信老人的話，他向上揚了揚眉毛，說：“你這老牛倌沒正經(jīng)，這么大一個庫區(qū)怎么會說沒就沒了？”

老人也沒有駁二皮，他只是猛吸了一口煙，濃烈的煙霧嗆得他后背貼著前背咳了起來，半天才緩過神來。他捏了捏已經(jīng)熄滅的煙頭，松了松煙絲，點燃，繼續(xù)吸了一口，眼神迷茫地盯著眼前裊繞的煙霧，平靜地說：“八年前的一場大水引發(fā)泥石流，將庫區(qū)沖沒了?！?/p>

二皮這回不笑了，趕前一步，驚訝地問道：“那庫區(qū)的居民呢？”

老人哀嘆道：“走了，早搬走了。政府安置，活著的都整體搬遷去了千里外的另一個省份?！?/p>

老人又嘆：“那場大水來勁兇猛，兩邊的山一陣風(fēng)似的倒塌進了庫區(qū)，當(dāng)時沒能逃出的村民都埋在泥石流里了?！?/p>

二皮眼珠子瞪得老大：“……庫區(qū)那個養(yǎng)兔場呢？”

“養(yǎng)兔場？”老人似乎在盡力回憶，“……你說的是一男一女兩個大學(xué)生在庫區(qū)創(chuàng)辦的白兔養(yǎng)殖場？”老人突然想起一件往事，繼續(xù)說，“泥石流發(fā)生時，那個女的進城采購?fù)盟?，回來時她愛人和養(yǎng)兔場都被泥石流吞沒了，后來那個女的瘋了，年紀(jì)輕輕怎么承受得了這天大的打擊？真是作孽了，肚子里還懷著孩子，作孽了，嘖嘖……”那頭水牛已經(jīng)下了山坡，走向一塊莊稼地，老人掉頭向他的水牛跑去。

我軟軟地坐在一塊草地上，二皮在我的腳邊來回走著，不停地吸著煙。

突然，我站了起來，不知道從哪來的勇氣，學(xué)著二皮的口氣吼道：“你莫要在老子面前晃來晃去，搞得老子好煩哦?！?/p>

二皮瞪著太陽一樣大的眼睛，照得我頭皮發(fā)麻。

7

我回到家時，我們家院門已經(jīng)打開，一群白兔蜂擁而至。

鄰居們問我娘這些年去哪了，讓一條街的鄰居都跟著著急。我娘仰著臉，驕傲地說：“我去月宮找我的玉兔寶寶了，嫦娥姐姐留我住了一個晚上?！编従觽兾χ揶砦夷铮骸疤焐弦煌?，人間兩年?！蔽夷锿蝗晦D(zhuǎn)過臉，對身后勞途疲憊的我爹說：“羅圈，去砍些柴來，我要給我的玉兔寶寶建一座月宮，像嫦娥姐姐家那樣的，這樣我的玉兔寶寶就不用再飛上天了?！?/p>

我爹爽快地應(yīng)著，取了柴刀，走向瀨水江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