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也
原本半點不相干的三個人,只因一個叫呂平的閑極無聊,到底生出悶來,便打電話邀好友一起吃頓飯。當時王家棟正好與他的好友趕往篅湖邊上的茶亭——在那里是既可喝茶也可置辦飯食的,便隨緣湊一起了。不想剛坐定,好友因臨時急事提腳走人。剛照面的兩個人只好有點尷尬地相視苦笑。就在這時鄰桌一女子接完電話罵道,誑老娘出來吃喝,到頭倒好,隨便找了推托,連臉都不給露了!說是老娘,實則為美貌少婦,罵是罵了,卻面帶嬌羞,讓心有旁騖的兩個男人直覺要去憐惜她。呂平指著王家棟接茬說,妹子別有怨氣了,我與眼前這位王兄也是三分鐘前才碰面的,主家也是臨陣脫逃的——同是天涯淪落人,不如隨緣湊一桌吃喝?這少婦竟毫不遲疑就拎包移座過來,分別伸手握上說,我叫鄔玲,承蒙兩位大哥不棄,我這可算是得救了。三人中間,王家棟顯得較為拘謹。但兩個陌生人伙在一起會尷尬,三個可就活絡多了。請問,鄔玲妹子也是香城人吧?王家棟開了一個不怎么好的頭。呂平連忙打迂回說,看鄔玲妹子這種優(yōu)雅大方的氣質,應是蘇浙一帶的女性才對。鄔玲笑道,兩位別不信,我還偏就是個地道的香城人。
在篅湖茶亭喝茶,攤主會供應一泡中低檔茶葉,茶客們各自兜里都揣著泡包,掏出來一看,有鐵觀音茶、巖茶、白茶好幾種。在香城,小小泡包,可是拼家底的。一小袋茶,泡一壺茶的分量,既可以是塊把錢的,也可以是幾十上百的。三個人泡一次下午茶,品十來個泡包也屬尋常,就算中等也要大幾百元,普通人家哪休閑得起!這一天看了泡包的外觀就知道,品級都是不低的。鄔玲主動承攬了泡茶,看樣子挺懂茶藝,動作似乎比氣質還要優(yōu)雅。
篅湖實際上是鬧市中的一口圓形的大池塘,引來香江的活水,再由篅湖經暗渠流入壕溝。篅湖的堤岸砌了兩層,低一層可臨池垂釣,高一層的岸上,是繞池塘的紅榕、垂柳、相思樹下的一座座茶亭。身后隱匿在濃蔭里的,是建于20 世紀50 年代的一幢幢別墅。濃蔭似乎把鬧市的喧囂擋在外了,竊竊私語的日夜,篅湖或波光搖曳,或燈光曖昧,三兩好友在此相聚,心緒就像浸染了云水一樣的歌謠,也不知道要催生出多少歲月的黏稠來。這一天不相識卻相逢的三個人,竟稀罕得很,從晌午一直吃喝到深夜,直到相互間留了電話號碼、加了微信才散場離去。
散場后,三個人都覺得奇怪,怎么會跟陌生人一下子有了十個鐘頭的吃喝閑聊?鄔玲組了三個人的微信群“篅湖午+夜”,時不時就能看到各自的信息,當然相互間的問候都是簡約的,就像是熟得太快,又返青了。半個月后王家棟邀鄔玲找地方玩,鄔玲說,呂平在城北近郊不是有他的半嶺工場嗎,上他那兒去看看好不好?
美女相邀,還能有什么不好的?
呂平在香北近郊租下一座廢棄的廠房,路口豎一顆橄欖形銹色大石,鏨“半嶺工場”四個涂了紅漆的篆字,在右上角還“戳”了呂平兩字的印鑒。呂平清空了一個六七百平方米的大車間,以八九米高的屋頂撐出一個巨大的空間。大車間居中置亂石假山一座,以“瀑流”為動力,讓一架微型破水車嘎吱嘎吱轉著,把水送回山頂。四周錯落放著的,有石磨、揚谷的風車、床柜等家用舊具,又有燒窯、打錫各種陶瓷、鐵件,大至水缸,小至茶承碟子。在靠近后墻邊角上,還筑有燒柴的土灶廚房。四面墻掛著幾十幅品相已舊的裱褙字畫,大有年頭的棕蓑、斗笠、犁、耙等鄉(xiāng)間物件。水墨畫勾勒的裸女,臉小如狐,其豐臀大乳卻肆意飛揚,夸張到令人咋舌。
呂平你當真是吃飽撐著的!鄔玲見了心境一開,不曉得為什么,她突然涌起一股忘我并付諸實施的去擁抱呂平的沖動。見王家棟一時發(fā)窘,鄔玲轉身也給他一個擁抱說,都忘了王兄也在身旁了。呂平說,不承想工場里這些烏七八糟的物件,還能調動起鄔玲妹子的激情來。鄔玲撲閃著淚花說,呂平你一定曉得為什么。呂平說,舊物勾情呀,你日常視而不見的,一旦剝離了實用、以它的個性姿態(tài)出現(xiàn)時,它就具備對你的視覺、對你的內心的沖擊力。鄔玲聽了,再次給呂平一個長達十幾秒的擁抱。放開后,呂平調侃說,還好,這世間總算還有個性情中人。王家棟說鄔玲一定是長于鄉(xiāng)下,而后脫胎換骨成了城里人,否則的話,她哪來這些泛濫成災的擁抱?呂平說,王家棟,我要替鄔玲批駁你一回了——你還真是個不解風情的!鄔玲說,王家棟并非不解風情,而是他尖酸刻薄慣了。王家棟訕訕地說,你倆今天是存心搞情調來孤立我,我不過稍許旁敲側擊一回罷了。
在篅湖茶亭那天,王家棟總是有意無意地對鄔玲刨根問底,而呂平似乎更注重直覺。在鄔玲看來,呂平對過去、當下或許是疏離的,并不刻意去在乎某種現(xiàn)實。到半嶺工場一看,鄔玲便覺得,呂平的善解人意,大概有文藝情愫在里頭作祟。鄔玲說,呂平,要是我想討一把半嶺工場的鑰匙,你會不會給?要么礙于公平原則,要么是“見者有份”的俚俗,呂平取出兩把鑰匙,給王家棟和鄔玲各一把說,多難得的少男少女情懷啊,我干嗎不給?我不在時,兩位也可以各自開車到工場來發(fā)發(fā)幽情,添點人氣有什么不好!
才見過兩次面,就膽敢提如此無理要求的大概也就鄔玲一個了;才見過兩次面,就會如此率性給予信任的,大概也就呂平一個了。
沒想到隔天上午,估摸著呂平不在,鄔玲便駕車帶上好友蔡伶蓮趕往半嶺工場,讓好友蔡伶蓮在車間里一言不發(fā)細細看了小半天,看完帶她來到篅湖茶亭的茶座上,一邊喝茶一邊描繪了這些天來的前緣后續(xù)。蔡伶蓮邊喝茶邊揶揄說,鄔玲你是不是剛離完婚,就看什么男人都是五花肉了?鄔玲說,我只想讓你看看客觀場景,要是看到他倆,都不知道你會是怎樣的一種感覺。蔡伶蓮說,要不你把他倆叫出來,讓我也見識見識?
鄔玲猶豫一下,也就答應了。
等王家棟和呂平趕到篅湖茶亭時已近晌午,有點蠻橫的蔡伶蓮出別人的血不心疼,惡狠狠點了一桌好吃的。鄔玲指著蔡伶蓮說,上午我?guī)タ戳艘惶税霂X工場,除了質疑,她竟連半點感覺都沒有!王家棟說你這位朋友沒有感覺就對了,都像鄔玲你,這世界也太戲劇化了。呂平笑道,體驗本來就是因人而異的,豈能較真?
瞧鄔玲心旌搖蕩的,我是故意給她一次冷眼旁觀的。蔡伶蓮說,不瞞二位大哥,鄔玲應該是打小就想逃離的,這回離了婚就更不安分了!鄔玲笑道,曉得吧?半個月前,我就是被這位蔡小姐放鴿子的!她放我一次鴿子,我就莫名其妙認識兩位大哥了。
這一次見面王家棟終于了解到,鄔、蔡兩個都是篅湖邊上那所大學的老師。一個離婚,一個至今獨身,在學校里板著臉,在小眾場合卻是時刻想著怎樣去尋開心。王家棟與呂平相視而笑,有點共謀的意思。呂平說,今天天氣真好,連篅湖也波光瀲滟了,讓我這個修煉了五百年的草根,幸運結識眼前這兩位高知女性。王家棟說,二十年前我也是文學青年,后來做了生意,磕磕絆絆到現(xiàn)在,說起來可悲,眼下連曾經寫在情詩里的文字都記不起來了。
鄔玲說,蔡伶蓮你信嗎?蔡伶蓮說,乍看兩位大哥挺無辜的,其實內里悶騷得要老命,就差叫春了。說罷,這兩個女的,都表情調皮、眼神挑釁地盯著王家棟和呂平看。呂平使勁搓自己的臉說,可我怎么覺得自己是吃了幾年素的?王家棟說,我雖然葷素不忌,奈何每況愈下,就剩下酒囊飯袋了。
午后日影漸西,被風吹皺了的篅湖在日照下閃著光。餐后歇了片刻,便又各自掏泡包,斗起茶來。在兩個半老男人的注視下,鄔玲明艷,蔡伶蓮有著一股年少沖動的直率。在兩個年輕女性的心目中,呂平是富裕之后的文藝男,王家棟更像是一個愛較真的實力派。四個男女,都給了各自言語與心氣的角力場。
這一天兩對男女興之所至,你來我往掰著勁,彼此心態(tài)時隱時現(xiàn),實則為有意無意的種種試探,企圖更深或更全面去了解對方,卻緊繃著不太愿意表露自己過多的心跡。
忙是一回事,說不定也是各人內心不想招致太多的掛礙,這次會面后竟像是中斷了聯(lián)系,或許心中會偶爾記起,卻在彼此間不知所蹤。幾個月后公司開了一年一度的茶話會。為了活躍氣氛,通常都會邀請個別嘉賓。以前是關照得到公司的領導,眼下已有種種規(guī)定,不行了。王家棟便給鄔玲打了電話,不承想到來的還有蔡伶蓮。
這個有點泛濫的茶話會開在公司的一片草坪上,現(xiàn)場的角落備下填肚子的自助便當,除了茶水還有紅酒、啤酒、果汁幾樣飲品。音響擺了兩套,一邊跳舞一邊卡拉OK。見鄔玲、蔡伶蓮到來,王家棟忽略了他通常充滿煽動性的向廣大員工喊話的環(huán)節(jié),直接讓他們和來賓想干嗎就干嗎。鄔玲、蔡伶蓮很快融入聯(lián)歡的氛圍中,唱歌跳舞,喝酒拉呱,找的對象全是奶油小生。她倆的到來,使草坪上的集體似乎出現(xiàn)了幾個時聚時散的小旋渦,讓王家棟突然有了失去了權勢的一種孤獨感。王家棟也好,鄔玲、蔡伶蓮也好,在鬧著玩的幾個鐘頭里,竟沒有誰主動邀請對方跳舞或唱歌。握別時鄔玲說,王家棟,真稀罕你的公司充滿了暖色的情調。王家棟說多謝鼓勵,多謝鼓勵。蔡伶蓮說,我倒覺得這公司挺小氣的,你王家棟把它當一個大家庭來管理了。王家棟說,一針見血,一針見血。
見車開出王家棟的匯恒公司,蔡伶蓮說,今天王家棟一定很受傷。鄔玲說,像他今天這樣溫和的受傷,受幾次就見真章了。
蔡伶蓮也不曉得鄔玲嘴里的真章,指的到底是什么。
王家棟估摸著要再見到那兩個女的,至少也是幾個月后。誰想隔天臨入夜,蔡伶蓮便把車開到他公司的辦公樓下。蔡伶蓮拉他去馬虎吃了一頓,然后帶他到香南春苑小區(qū)一棟高樓的頂層。樓下人煙密集,隨著樓層的爬高,隱秘性也在逐層提升。若是白晝,露臺應極為敞亮,入了夜便與幽杳的霄漢相接,直覺唯有四底下的蒼茫。在居室里只要拉開窗簾,便可看見香江以及大片城區(qū)。蔡伶蓮開了大燈,被遮得嚴實的工作室頓時恍若白晝。這是我的私密空間,這地方就連我最要好的鄔玲也不讓知道。蔡伶蓮說,入住后我是第一次開大燈,平時我喜歡在昏黃的燈光下凌虛蹈空、心猿意馬,讓我的文字飛揚穿越。
寫字臺居中放置,周圍零亂地堆了各種各樣的書,墻面、窗戶上,貼滿了大大小小的紙條,其中一幅大的寫的應是一首詩,題目為《宣言》:
離家千里一個異樣女子
用白酒澆灌的內心,讓年華無序
以一個異鄉(xiāng)者的身份,看暮色寂寥浮沉
在高空樓閣上:你和他,或它
在沾著霧的天光里,在孔雀藍的閃電中
被西北風披閱的情節(jié)粗糙、皴裂、干冷
或者磷火、女巫,還有驟降的雷雨
你瘋了,你擺一副山妖般曖昧的縱深
暗淡無所陳詞。然后你敲打了歲月
懷揣詭異由任桃李招魂
你說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即便洞房花燭
即便兒孫滿堂,你也無人結伴同行
你說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告訴你
你就是被尋回的那只迷失的羔羊
你說愛可以天馬行空,也可以在幻夢之中
紙條上寫的,意思挺凌亂的,都是零零碎碎的一些話:
——寫作可以因純粹而傳奇。
——少許的我與少許的你。一點點的我與一點點的你。
——只有出門在外的人,才會把老家拿出來東想西想、日想夜想。
——陳格小一定是笨笨的。
——這姑娘一米六卻橫著長了一百八十斤的塊頭,偶爾開顏卻是一個十一二歲少女般的沒心沒肺,讓人覺得這世界總還算好,還沒有壞到了頭。
——入冬了,天氣依舊懶洋洋地熱,如同染上末日情緒,提不起半點勁,百無聊賴的樣子。
——別裝格調了,一進你的房間我就嗅到一股你那控制不住沖動的騷臊味。
——只要內心的能量得到釋放,你就會擁有無盡的魔力。
——魔幻可以沒有任何方式,也可以是一切方式。
……
王家棟說,蔡伶蓮你關上大燈,我也想試試在昏黃燈光里的感覺。
隨著開關的嘀嗒聲響,視域心域果然進入如夢如幻的昏黃一片。王家棟說,蔡伶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蔡伶蓮說,我白天是香城師大歷史系副教授,業(yè)余時間,特別是夜晚和節(jié)假日,我是一線網絡作家。王家棟說,網絡作家還一線啊,難怪你把居室搞得這么邪乎。蔡伶蓮說,你都看見了,墻上那首《宣言》就是我的“悲壯”;字條上那些話,于你看起來像夢囈,于我卻是大腦里的一道道閃光,是引發(fā)我驚奇、引發(fā)我聯(lián)想的救命稻草。
今天我算是開了眼,進入一個特異的世界。王家棟說,只是我不明白,你蔡伶蓮今晚把我?guī)У竭@樣一個僅屬于你自己的私密空間,到底意欲何為?蔡伶蓮說,我遇到瓶頸了,我的小說需要一個與男人相關的細節(jié),我顛來倒去都構思不出一個具有凝重質感的情景,就想讓你來充當一個貿然進入的角色,把邪惡的氣場填滿。王家棟說,出演這個角色的,為什么不是呂平而是我?蔡伶蓮說,呂平前期賺了點錢,善于玩世不恭打迂回,也就是個二油子,我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丁點的矛盾沖突。王家棟說,可你提前劇透了,再往下就沒辦法拉動你需要的情節(jié)了。
誰說的?我自會操控好自己感覺的。蔡伶蓮說,再往下你只要無視我的存在,想干嗎就干嗎,但最好能不弄出任何多余的聲響。我要的是心不在焉地游蕩的那種幻覺,在適當的情景中觸碰出一個恣意鋪陳的心境。蔡伶蓮說完這話,要求各自關了手機,然后她扭一下脖子,似乎在頸椎那兒裝有開關,嘀嗒一下就恍惚過去了。這一恍惚不要緊,她竟游魂般去臥室換了睡衣,再次出現(xiàn)時,她便坐到寫字臺前敲起電腦的鍵盤來。
蔡伶蓮就像一只迷途的小羔羊,在昏黃燈光中輕易便進入一個“無人之境”。這樣的場景讓年已不惑的王家棟感到刺激,感到好玩,無疑是男性年少時爬窗越室那無數假設的一次重現(xiàn)?!澳阒灰獰o視我的存在,想干嗎就干嗎”,王家棟蹲下來,王家棟站起來,只要不出聲,他就只能是個旁觀者。王家棟自始至終都沒有去撩開那一角窗簾,因為整個居室的中心,就是心無旁騖地坐在寫字臺前敲電腦鍵盤的那個蔡伶蓮。不管是好奇心的驅使,還是詭異的情形,王家棟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一點一點向蔡伶蓮逼近——他越來越迫切地想知道,蔡伶蓮彈動十指在鍵盤上敲的到底是怎樣一個與男人相關的情節(jié)。
……其時蒙面男子正在一點一點吞噬紅曼的背影。在燭光下刺繡的紅曼,身形孤苦伶仃的,在某一瞬間,她的脊背倏地感到一陣涼意——但她安慰自己,在深宅大院里偶爾就會穿插一次既往事件,看不見的,卻可以感覺得到的。只是這時候她的手指被針刺出一顆鮮艷的血珠,在絲帕上滴出一朵血梅花??删褪沁@個紅曼,偏覺得這朵血梅花正是她心中要描繪的樣子,哪想到身后的一雙黑手正在向她伸過來?在被抱住的一剎那,她幾乎一下子窒息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大概是她低頭刺繡了太長時間,她只覺得自己眼前昏黑一片,只覺得豐滿的胸部、渾圓的粉臀被兩條蠻橫的手臂所鉗制,然后鉗入一個異性的懷抱,就像被龍卷風裹起,拋向那張古舊的大床……
鄔玲離了婚,身心少了掛礙,可是以前在婚姻圍墻內往外窺探的好奇與誘惑,反而悄然消失或變異。鄔玲掌握了主動權,以為自己勝券在握。誰想離婚只個把月,在學校學生處當副處長的前夫范同便提為處長,過不了半個月又宣布與剛被招進學校當輔導員的一個小菜鳥結婚。鄔玲知道自己的美貌和氣質豈是小菜鳥能比,可人家牽手走在林蔭道上就像父女倆,偏那個小菜鳥還小鳥依人般耍著百幾十種的情態(tài)。鄔玲駕車不辨方向狂奔了幾百公里,在一個不知名的荒山野嶺上呆坐了幾個鐘頭,入夜后她又在不知不覺中把車開回香城。一想到她要回的還是香城師大的宿舍區(qū),她一下子就不知道拿自己怎么辦才好了。
當真是無處可去了嗎?在擁擠的城區(qū),只要你目的地不明確,輪子便會隨著方向盤亂轉,車就有可能永遠都停不下來。失去主見的鄔玲,她的車竟下意識駛向夜間人跡罕至的那座廢棄廠房——香城近郊的半嶺工場。鄔玲打開廠門,車開進去后又反鎖上,然后打開手機的照明,走百余米后再打開工場的門。因為周遭是黑黝黝的稻田、野地和山岡上的林子,這一天接連打開門的鄔玲,覺得自己就像走進一道未知的縱深。鄔玲把工場里能亮的燈全都打開,盡管剛剛開鎖,但也希望此刻呂平能出現(xiàn)在工場里。這樣的念頭顯然有點可笑,同時也嚇得她一個激靈,感覺空曠的工場里或許另有他人,只是她的肉眼看不到而已。
鄔玲撐不了幾個鐘頭,就跟呂平打電話,不曉得他是喝醉了酒,還是把手機落什么地方了,打了十多次也不肯接聽。鄔玲又分別給蔡伶蓮、王家棟打電話,經常神經兮兮的蔡伶蓮關機情有可原,生意人王家棟關機算怎么回事?在半嶺工場的黑暗中形單影只的鄔玲,當時的情形就像遭到全世界的拋棄。這一天的鄔玲是第一次讓自己的愛車那樣不顧耗損亡命狂奔的,疲憊的她丟了心魂一般,進了半嶺工場,又連驚帶嚇的,渾身上下便只有癱軟的份。鄔玲失望了,覺得這個世界唯她在自作多情而已。這一夜鄔玲的心掉回地面了,她開車回到住處已過子夜,香城師大的宿舍區(qū)靜悄悄的,只有對面那棟樓的一面窗口還亮著玫瑰色的弱光:到底是為了方便夜生活,還是在炫耀恩愛?她似乎看得見前夫范同和那位小菜鳥在玫瑰色弱光下魅惑而放浪的情形。這一天的鄔玲,她讀到的全是自己的負面情緒,平時的優(yōu)雅不見了,給爆粗口的自己開了閘,讓平時被她鄙視的憤怒噴出來。
當然白天電話就全都暢通了。呂平稱自己在酒吧喝醉了,鄔玲信了。蔡伶蓮開夜車為寫網絡文字而關機,鄔玲也信了。王家棟憑什么也關機,他難道吃錯藥了?王家棟的解釋是,他的手機因沒電自行關機。王家棟的話鬼才信,即使不在辦公室,不在家,不是有充電寶嗎,不是可以在車上充電嗎?你那弱智的話騙得了誰呀!
鄔玲發(fā)覺自己已是一個怨婦?,F(xiàn)實的殘酷不在于誰都可以堆砌一番理由,而在于你誤以為自己是中心,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誰都可以有意無意地無視你,只要有一道縫隙,無形的惡意就會像水一樣滲透進來孤立你,甚至鄙棄你。鄔玲把自己掰成兩個,一個是冰涼的,冷冷地看著另一個自己有了這樣的憤慨,成了自己心目中的怨婦,別人心目中的棄婦。這樣的認定讓鄔玲想起她的一個棄婦加怨婦的相識花小蝶來。花小蝶當時心中的偏激、憤慨,也就是眼下她鄔玲的樣子。
花小蝶挺另類的。她折騰了三年多,才把花麗珍的名字改為花小蝶。改名字涉及檔案、身份證、銀行卡、醫(yī)保社保等幾十種變動,直到名字改下來,才曉得太多的牽涉、辦各種手續(xù)的煩瑣讓她不堪其苦,只是已經退不得,下不來臺了。名字有那么重要嗎?她要么是武俠小說要么是言情小說看多了!等花麗珍改為花小蝶,四歲的兒子都快不認識她了,丈夫選擇和她離婚。鑒于她改名字的瘋狂經歷,法院把她兒子的撫養(yǎng)權判給丈夫。原本花小蝶和鄔玲并不太熟悉,她是主動找上門的。她當時的心氣還很高,但她下意識發(fā)泄的全是社會、家庭、丈夫對她不公的傾訴。鄔玲不耐煩地聽著,沒幾句就把她定義為棄婦加怨婦。
電話居然打得通。在人流嘈雜的商品街,鄔玲走進一家專營女人服裝的“小蝶衣飾”?;ㄐ〉姆b店掛著竹簾,有點把街面的塵囂擋在外頭的意思。遺憾的是,因為印象還停留在幾年前,在花小蝶略顯發(fā)福的臉上,她那興奮或者說有盼頭的神色不見了,換上的是一副麻木姿態(tài)。鄔玲在心里賭氣地想,她的生意一定是不盡如人意的。
不知道出于何種目的,鄔玲開車帶花小蝶去參觀王家棟的匯恒公司。王家棟顯得疲憊,接待竟是敷衍的。鄔玲又帶她去了半嶺工場,花小蝶漠不關心地跟著轉了轉,除了無聲的嘆息,沒有別的,倒是呂平給的名片被她小心揣進兜里。
過了十天半個月吧,鄔玲覺得自己已經是一個妒婦了。從掌握著主動權,到她覺得成了棄婦、怨婦,如今又成了妒婦,一時竟說不清是否緣于外力之故。但在內心上,她卻無法摒除這種自我認定。
鄔玲、花小蝶,還有那個大齡不嫁的蔡伶蓮,這一天終于走在一起了。還是篅湖邊上茶亭,任由時光流淌,吃著喝著。鄔玲說,其實我已經看開了,可每天夜里當我看到對面那棟樓那面窗口亮著玫瑰色的燈光,我就想到他們在秀著那低級的恩愛,我還是接受不了。蔡伶蓮說了她如何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地拿王家棟當道具,她的那篇連載小說點擊量已經超過兩百萬,王家棟挺好的,還是她的小說的金牌粉絲之一。
花小蝶說,呂平已前后帶過幾個妞到我的小店買衣服了。蔡伶蓮說,呂平只是個企圖討好每個女人的大刷子。我敢肯定你花小蝶那天穿的,就是你今天這條松松垮垮的牛仔褲,要掉不掉的,讓呂平看到你幾乎要脫殼而出的樣子,和你的冷漠與鮮活形成格調的反差?;ㄐ〉f,我還真不敢小看你蔡伶蓮了,你居然連這個也知道。鄔玲說,蔡伶蓮先是對王家棟單刀直入,再魅惑他一番,手段也高明不到哪里去。蔡伶蓮說,瞧你倆不待見的,還是讓我吟詩一首吧。見另兩個不反對,便說題目叫《問診——請問你能治愈愛情嗎》,然后她朗誦起來:
問診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中醫(yī)
“請問你能把脈愛情嗎
請問你能治愈心傷嗎”
被淚水浸泡多次,委屈得就像得了一場感冒
老中醫(yī)說,何苦呢,剜心的苦
多吃青菜多吃水果就好了
老中醫(yī)笑了,忘了他已經沒有門牙
“請問你笑靨如花嗎
請問你還有小蠻腰嗎”
別再踮起你的腳尖了,老中醫(yī)說
那樣會傷了筋骨。老中醫(yī)說
要不我開個處方瀉掉你一肚子的稀糊
老中醫(yī)咳嗽,老中醫(yī)還有點耳背
“請問你被柔情打濕過嗎
請問你孤獨寂寞過嗎”
老中醫(yī)說,你還很年輕
別再折騰了
慶幸還稱得上是一個少婦
蔡伶蓮是有感慨的,她朗誦了臨場發(fā)揮的詩作,引發(fā)了包括她自己的三個女的一番大笑。
瞧這三個女的,連眼淚都笑出來了。鄔玲似乎跳出自己體外說,看來還是不能將男女對立起來——我是不是有點誤解范同那個壞蛋了?蔡伶蓮說,不是誤解,而是我發(fā)現(xiàn)差不多所有的男的都喪失了追求異性的能力?;ㄐ〉愕男∏檎{和性感,如我蔡某搞的情景劇,不過是撩一撩他們荷爾蒙的殘余,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ㄐ〉f,不就離個婚嘛,我當初以為前景看好,不料一離婚就全歇菜了,原來是著了這個道啊。
算了,鄔玲說,在篅湖的茶亭下,提男人多俗呀,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