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黛博拉·艾里斯 譯/潘艷梅
做了貓,最好的事情就是,啥都沒我的事。
哦,要是我故意躥到一個頭頂著一大盤面包卷的人跟前,致使他絆了一跤,面包卷飛到老伯利恒窄巷子的禮品店里,估計那是我的事。(其實我不止一次這樣干過?。┎贿^沒人會小題大做地責罵我,沒人會想著懲罰一只貓,也沒人會那么麻煩地去拘留一只貓。
我就是一張活的監(jiān)獄免行卡。
那么,有個男孩躲著又怎樣?士兵占了他的家又怎樣?
他可能有麻煩又怎樣?
沒我的事,不是我的問題。
我聞出那男孩的氣味時,就是這樣提醒自己的。
“不關你的事,”我對自己說,“你自己的麻煩就夠大了,困在這么個可怕的地方,有跳蚤,還沒電視。那個躲著的男孩又不會幫你的忙。所以,你干嗎要幫他呢?”
這讓我的思緒直接飄到了原本該在的地方,飄到了我死前大部分想法和情感環(huán)繞的地方。
我痛恨我的班主任。
她應該為我的死負責。也就是說,自那以后發(fā)生在我身上的所有事情,也都該由她來負責。
她從一開始就跟我過不去。
她是利哈中學新來的老師。暑假結(jié)束,我回到學校,期盼八年級的老師還是哈欽斯先生。他在課堂上會講笑話,而且快要退休了,不介意學生們都在做什么,只要別出聲就行。但是,今年夏天他得心臟病去世了,我打算混一學年的計劃泡湯了。他走了,這個新老師來了。
第一天我走進她的課堂時,只不過遲到了五秒,她就著實讓我頭疼了一下。
她什么都沒說,只是用冷冰冰的眼睛看著我,對我的微笑一點兒回應都沒有,那可是大部分成年人都會覺得很真誠的微笑。
我馬上把她猜了個大概——四十歲,失意、健忘、早就不年輕了,離退休卻還遠著呢。她的頭發(fā)燙成又短又小的卷,就像獅子狗的毛,卷邊有了灰白色。她穿著單調(diào)的海軍藍色連衣裙,看起來更像個警察,而不像老師。
我本想盯著她再看看,卻迅速露出勝利的微笑,讓她知道她沒有嚇到我。隨后,我在教室后頭找了個座位。我喜歡坐在后頭,這樣就能將一切盡收眼底。我需要掌控大局,這樣才能知道該捉弄誰。
“我是西蘭女士,”新老師說,“以后我就是你們的班主任了,我也教你們的歷史和文學課。”
我把對西蘭女士的印象用短信發(fā)給了朋友約西,她在本校另外一個班,也讀八年級。我一邊編輯短信,一邊看這位老師。我成績還不錯,只要假裝在聽,老師們一般不管我。
西蘭女士吧啦吧啦地講著學年開始常有的那一堆廢話,我沒有聽,忙著給她取各種外號。西蘭(sealand)讓我想起海豹(seal)和海象(walrus),不過還是不太相稱?!拔鳌币部梢月牫伞跋 ?,所以我想到了“稀爛”。我們可以叫她稀爛女士。
“大家都對自己的座位滿意嗎?”老師問道。
“有人想換座位嗎?這是你們唯一一次機會。”
約西回了短信,她對“稀爛女士”這個綽號的評論讓我發(fā)笑。
“ 好,”老師說,“所有人抬起你們的桌子,調(diào)轉(zhuǎn)一百八十度?!?/p>
我隱約感覺到周圍的混亂,其他孩子都在判斷老師是不是認真的。不過,因為約西也發(fā)來她老師的綽號,所以我沒太注意周圍的事。
這時,我的手機被搶走了。
“喂!”
我不由自主地喊了出來。對付老師,首要原則就是要讓人感覺你是跟他們站一邊的,任何直接表達異議的行為都會讓他們記住你,我可不想讓他們記住這種不好的事情。
老師在教室后方靜靜地站著,此刻,這里已經(jīng)是教室前方了。她手里拿著四個手機,其中一個是我的。
我突然意識到,我是唯一沒按她要求轉(zhuǎn)動桌子的孩子。我在眾目睽睽之下開始搬桌子,覺得很蠢。稀爛女士一直靜靜地等著我搬完,更讓我覺得自己蠢到了極點。
“你們都接到通知了,學校董事會禁止學生使用手機。你們要是想更改規(guī)定,歡迎按民主程序來,在董事會上設一個代表團。”
“放學后我們可以拿回手機嗎?”有人問道。
“歡迎你們的父母隨時來取回手機。”
我努力擠出個微笑來:“我媽媽得知道怎么聯(lián)系上我。”
“那么,你或許可以把學校的常用電話分享給你媽媽。”稀爛女士說,“上課前,我再說點兒別的事情。這一年跟以往任何一個學年都不同了。我篤信的是尊重——給予尊重、獲得尊重。我從一開始就尊重你們所有人,因為你們今天來了,準備開始學習。我對你們作為個體的尊重會隨著這一年的流逝要么增長,要么衰退。選擇增長還是衰退,全靠你們的態(tài)度和行為。我不是你們的朋友,不是你們的家長,而是你們的老師,我對這一角色的定位很高,也希望你們對自己定位高一點兒。如果做到了,我可以保證,離開這間教室時,你們將對自己大腦的力量充滿了敬畏。”她繼續(xù)絮絮叨叨地說我們的任務是跟上她的步伐,而不是讓她追在我們后頭。還有,作業(yè)如果交遲了,就只能得零分,除非預先得到她的許可。另外,她會在午餐時間舉行例會,講時間管理的問題。
“這種例會是對全校開放的,”她說,“門口會有簽到表。我建議你們早點兒簽到?!?/p>
隨后,她分發(fā)了一份聲明協(xié)議,每人一式三份。
“這是你們跟我之間的合約,”她說,“上面明確說明了我的要求和期望,也列出了我們將一起學習的東西,以及主要的任務。你們的父母,還有你們自己,都要在三份合約上簽字,我也一樣。一份由你們的父母保管,一份由我保管,最后一份你們自己保管。我喜歡在溝通中把話說明白了,這世界模棱兩可的事情太多了。”
“她不能讓我們簽這個?!蔽业吐暩鷮γ娴呐⒄f。我父母是律師,對于合約,我有些了解。
“你有異議,克萊爾?”“稀爛”問。
“不能強制任何人簽合約?!蔽艺f,“要是我們不愿意簽呢?”
“歡迎叫你的父母來見我,一起探討你的異議。”
她一下子把所有問題都回答了。
我才不會把合約拿給父母看呢,不過我一點兒也不擔心,因為我擅長偽造他們的簽名。
“我要說清楚一點,”老師說,“明年你們就上高中了,再過那么幾年,你們就是法定成年人了。今年是為以后做準備,你們該長大了?!?/p>
說到這兒她笑了一下,就像吸血鬼的微笑。“樂趣也是會有的。一旦你們被當作成熟的學生來對待,不再是需要人照顧的小孩子,你們就會發(fā)現(xiàn)學校比以前有趣得多?,F(xiàn)在就樂一樂吧。你們相互講講故事,讓教室里鬧起來,別那么井然有序的。明白我的意思吧?”
所有明眼的孩子都趕緊討論起來。我利用這段時間給父母想了個故事,編排我怎么弄丟了手機。他們本來讓我保證過,不帶手機到學校來的。
“埃拉,埃拉,集會要開始了!”
這叫聲打斷了我的思緒,聲音很大。離我躲藏的小房子不遠,有人在說話。
“聽見了,別喊了?!?/p>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又一個血腥的日子。
我發(fā)現(xiàn),我現(xiàn)在能聽懂人類所有的語言。
我是這樣搞明白的:當時我在伯利恒市中心的馬槽廣場上,那里有很多游人在吃午餐,落下了些食物。有人拍照時把半個漢堡留在了盤子里,時間足夠我好好享受這一餐!
我在馬槽廣場的咖啡館里,在那些吃著冰激凌的游人的腿間閑逛。很多人是跟旅行團來的,有導游拿著法國、日本或印度的國旗。有穿紗麗服的女人,有身著五彩繽紛的非洲衫的男人,也有頭上裹著黑巾的女人。阿拉伯女人包著頭巾,希臘的神職人員穿著黑色長袍。
很明顯,這里的人們來自世界各地。我聽了所有人的對話,覺得奇怪,怎么每個人都說英語。
后來我意識到并非所有人都說英語,而是不管他們說什么,我都能聽懂。
一開始我覺得很酷,四處游走,聽人們交談,很高興自己什么都能聽明白,誰的話都可以偷聽!后來,我醒悟過來,我聽到的那些,是多么無聊啊。
“洗手間在哪兒?”“你看到?jīng)],他們一杯可樂收多少錢?”“你要是再這樣,下次我們就把你留在家里,讓艾里斯阿姨看著你?!薄昂芏鄾]用的東西可以塞到隨身行李包里,我可不想額外付費托運,現(xiàn)在就記在腦子里吧?!薄巴@邊走,有很多漂亮的圣地紀念品?!薄澳沁呌袔鶈??”
我也能聽懂動物的語言,聽得清清楚楚,就好像他們說的是英語。他們的對話也一樣沒趣。大部分時候他們都在談論食物和人類做的蠢事。拴著繩套的狗狗說想要逃跑。貓咪覺得他們比別的生靈都優(yōu)秀,對一切都嗤之以鼻。鳥除外。鳥會拿貓咪開玩笑,前提是他們要跑得夠快。
不管是人還是動物,都沒有誰會來問問我,看我好不好,需不需要幫忙。他們都很自私,全部都是自私鬼。
不管怎樣,我還是在毫無幫助的情況下搞明白了,其實只有兩種語言——人類的語言和動物的語言。這兩者之間的區(qū)別就在于:動物不會撒謊,或者說,他們不撒謊。確實,他們沒理由去撒謊。人類聽不懂他們說話,其他動物則不會相信他們的話。這對我來說太糟了,因為,我做女孩時,最擅長的就是撒謊了。
所以,兩個士兵用希伯來語講話時,我可以聽懂。大街上的人們說阿拉伯語時,我也能明白。
不過我只能發(fā)出貓的聲音。我腦子里是在說話,但嘴里發(fā)出的是喵喵聲。
曙光漸漸驅(qū)散了黑暗。艾倫偶爾對著袖珍錄音機說話,對先前說的“一切安靜”進行了重復更新。兩個士兵繼續(xù)翻弄背包,把東西擺開,他們要在這屋里住下來。我靠過去仔細看他們。
我喜歡偷東西,做女孩的時候就喜歡,現(xiàn)在做了貓,還是喜歡。
我兒時是個非常好的小賊。我在衣柜后邊藏了個鞋盒子,偷來的小東西都放在里頭——從一個同學那里偷來的橡皮擦,另一個同學那里偷來的尺子,從老師課桌上順手牽來的記號筆,還有我妹妹最愛的“小馬駒”,以及從我媽媽珠寶盒里拿來的胸針,爸爸一直放在桌上球洞里的匹茲堡企鵝隊的冰球。后來我開始拿更加值錢的東西,比如學校更衣室中某人健身包里的手表,美術課上的一套顏料,還有錢,不管多少,只要能拿到。
我當然是把錢花了,把東西留下。半夜睡不著的時候,我喜歡賞玩那個藏寶盒,想到人們四處找東西卻找不著,而東西卻在我這里時,只覺得自己是那么威武強大。
我死了以后,估計有人穿過我的衣柜,找到了那個盒子。我的家人本該讓那個房間作為某種圣壇,一切保持原樣的。不過我媽媽太講求實際了,很可能讓波利搬了進去,然后把波利的房間變成書房,這樣她在家工作時,就不用跟我爸爸共享空間了。
我希望找到那盒東西的人是波利。我對她不是很好,不過她從來沒告發(fā)過我,哪怕是我死了以后。
這么一聽,好像我是個真正的壞人了,其實我不是。我本可以偷更多更多東西的,但我沒有那樣做。而且,我也不是總對波利那么壞。有時我們會一起在爸爸書房門外偷聽里頭的對話,他在幫客戶寫遺囑,我們可以聽到誰將得到些什么。那真是件好玩的事情,那時我會對她很好。
有一次,我們聽到我班上一個男孩的父母在里頭的談話。他們在問我爸爸劃分遺產(chǎn)的事。
“我們的女兒冰雪聰明,兒子呢,應該成不了什么大器?!彼麄冋f,“那我們留給他們的財產(chǎn)數(shù)額,非得一樣才行嗎?”
我從來沒把聽來的話告訴那男孩。我本來可以那樣干的,但到底沒有,因為我知道那樣會傷害他。所以,我沒那么壞,我覺得自己其實就是個很普通的人。
那兩個士兵各自打開自己的包,開始對東西進行分類。我決定到地上去,湊近了瞧瞧,看有沒有我想要的東西。
我鉆進了其中一個包,用鼻子推擠周圍的東西,尋找喜歡的物件,這跟購物有點兒像。
“喂,小貓咪!到背包里來了!”
我任由那個叫艾倫的士兵用手指撫摸我脖子后頭的毛,甚至決定開始打呼嚕了?!八矚g我,”艾倫說,“這貓漂亮吧?”“這是我見過的最丑的貓,”西姆哈說,“這片土地上到處是丑陋的貓。”
“別理他,貓咪小姐,”艾倫就像跟嬰兒說話似的對我說,“我覺得你是最漂亮的貓咪了,沒錯,你最漂亮。我媽媽肯定會把你喂大,用不了多久,就讓你看上去油光滑亮的,標致極了。”
我聽到外面?zhèn)鱽砹四_步聲。兩個士兵趕緊就位,一個去看望遠鏡,一個拿起了槍。這座城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