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云龍
又是這個時間,還是那個地點,凌晨3點的慕喜餐廳,空蕩蕩的,只有陳陽一個人在那里“泡蘑菇”。看著陳陽的無賴樣和旁邊老板的無奈樣,我已經(jīng)不奇怪了。這已經(jīng)是我和陳陽半個月來第6次見面了。
陳陽,五十來歲,穿著邋里邋遢,只要來慕喜餐廳,他都是選靠門口的6號桌,然后要五根烤串、一碟花生米、一瓶啤酒,從晚上11點一直坐到凌晨3點。餐廳老板每次以打烊為由請他打包回家,都被陳陽拒絕了,回回理由都一樣:“我是顧客,在你店里點的東西沒有吃完,你憑什么趕我走?”
磨來磨去,餐廳老板每次最后都會報警。用老板的話說,這事,警察得管。結果,管來管去卻成了無限次循環(huán)。
陳陽每次對我也是那套詞:“我花錢消費不違法吧?我沒吃完就攆我走,不合規(guī)矩吧?你們管不了這個?!?/p>
每次看著他搖頭晃腦,聽著他那套我就這樣、你們奈我何的車轱轆話,我的內(nèi)心都無比憤慨,但他臉上也被一道紅藍閃爍的光打亮,這光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我,要沉著、要冷靜。
實際上,這種情況不屬于派出所的受理范圍。但老百姓有需求,我們義不容辭。這是角色責任,更是條件反射。
不過今天,我決定想辦法中止這個無限循環(huán)。
喊上搭檔,啟動車輛,撂下車窗,夜風一下子灌到車里。我瞬間清醒了許多。
一路風馳電掣,速度快得差點兒出了交通事故。
緊急剎車!
眼前是一位早起掃街的環(huán)衛(wèi)工人。突如其來的驚嚇使他跌坐在地上,雙手仍然死死抓著掃帚。
車是剎住了,心率卻蹭蹭往上升,降不下來。我趕緊跳下車,跑到車前面,彎腰將他扶起來。沒等我開口,這位環(huán)衛(wèi)工人反倒安慰上我了:“俺沒事!我是想著現(xiàn)在路上車少,光顧掃了,沒注意你這車來?!?/p>
看著他那蒼白的臉上同樣透著一份驚魂未定,我一邊表達歉意,一邊再次確認他身體是不是真的沒磕著傷著??粗掖┑木?,他應該是放心了許多,一再表示讓我趕緊去忙正事。我不放心,把他扶到路邊。
“需要送你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嗎?”
“真沒事。我歇一下就好了。不信,你看——”
他為了證實自己確實沒有給我們添麻煩,他站起來,拿起掃帚,當著我們掃了幾下路面,然后轉過身,對著我們,言語中甚至還有一絲歉意:“警察同志,你們也辛苦。確實沒碰著。趕緊去忙吧?!?/p>
再三囑咐他注意來往車輛、安全第一后,我們再次啟動車輛。透過后視鏡,那微躬且認真的背影,像極了早起下田的父親。
車停在慕喜餐廳門口,我條件反射式先看了看時間,超時2分鐘。我輕輕嘆了一口氣。抬眼望去,隔著餐廳玻璃門,陳陽正朝我這邊張望。玻璃門上“謝絕外帶食品”的A4紙標語恰好遮住了他陰晴不定的半張臉。看到我,他馬上坐回去,還是那副混不吝的模樣。
看見我們,餐廳老板迎了上來:“又給你們添麻煩了。這人又來鬧事了,你們一定要主持公道?。 ?/p>
不用多問,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我沒和老板做過多交流,轉身看向了坐在6號桌的陳陽。他留著光頭,大腦門,梗著脖子,脖子上還帶著一條大金鏈子。他向我意味深長地撇了撇嘴,似笑非笑,面部表情被擠壓成一個“囧”字。桌上整齊擺著5根串串兒的鋼簽??粗遣环臉幼樱业挠沂滞筇幠戳艘幌?。
這讓我想起了上一次見到他,把他帶回派出所的場景。
當時,我拉著他的手往外走。他手腕突然一抖,竟纏上我的手腕。我感覺不對勁,快速回撤手腕,結果還是被結結實實地扭了一下,很疼。
陳陽這個小動作,直接讓我貼了三天膏藥才過去那疼勁。就算這樣,我依然以理服人,只對他進行了批評教育。沒想到,這才過去幾天啊,又來了。
看著這時間、這場景,看著眼前的陳陽,又想到我們來時路上突發(fā)的意外,這種人品的反差,讓我五味雜陳。
來不及多想,能勸離還是要勸離。同事上前,沒說兩句,突然被陳陽一推,一個趔趄,身體撞在了餐桌上。餐桌上的玻璃杯子掉了,“啪”,碎了一地。
氣氛瞬息萬變,我沒再說什么,放下了背著的雙手。這是一個明確的信號。搭檔多年,他們很了解我從背著手到放下手的動作含義。
三個人、六只手,撲上去,抓住陳陽的胳膊、衣領,同時發(fā)力,把他從犄角的座位上拽了出來。陳陽手腳并用,激烈反抗。我騰出右手,掏出催淚瓦斯,對著他的面部,“滋”的一聲。
一瞬間,一切都安靜了。
我轉過頭對店老板喊:“快拿個濕毛巾來!”
等店老板遞過來毛巾,我第一時間幫陳陽擦了擦臉,又格外擦了擦眼。
帶回吧。
第二天一早,我看見陳陽正坐在詢問室的椅子上,臉部浮腫,面無表情。他背后墻上貼著的“法、理、情相統(tǒng)一”的宣傳標語赫然醒目。
他剛好抬頭也看到了我,木頭木腦地向我說了一句話莫名其妙的話:“你錯了!”
“我錯了?”
這個令人厭惡的家伙居然說我錯了。前五次尋釁滋事,我都選擇了以理服人,他居然敢說我錯了。我氣得差點笑出聲來。
我沒工夫搭理他,匆匆返回辦公室開具法律文書。陳陽毫無懸念地被治安拘留了7天。
就在陳陽進去的第二天,所長把我叫到辦公室,給我分配了一個任務。這個任務是轄區(qū)有位八十多歲、雙目失明、獨居的老人。居委會要展開幫扶工作,但一直敲不開門,讓我協(xié)助上門開展“敲門行動”。
這是一棟20世紀70年代蓋的筒子樓,外墻斑駁,樓內(nèi)采光也不太好。
敲門,沒反應。再敲……我一再表明身份,說明來意。足足過了5分多鐘,房間內(nèi)終于傳來一個虛弱的聲音。隔著門,我再次把身份大聲說了好幾遍。又過了5分鐘,門終于開了。站我們眼前的,是一個顫顫巍巍的老太太。
房門打開的那一刻,一股子霉味撲面而來。我趕緊走上前,把老太太攙回屋里。那雙消瘦的手有點涼。老人恐怕是有一陣子沒人照顧了。
環(huán)顧四周,這間屋子大概有30平方米左右,桌椅擺設倒還整齊。折疊式的飯桌上,整齊地擺放著5根烤串用的鋼簽??吹竭@個,我一瞬間覺得又熟悉又扎眼。
看著穿警服的我,老太太小心翼翼地問道:“陳陽是不是又惹事了?”
我怔了一下,想起了之前陳陽說的話:“我獨身,上無老下無小……”而眼前老人的話卻推翻了一切。她就是陳陽的母親。既然家中有老人需要照料,這小子還撒謊?還出去惹事?回去我得好好問問他。
“那些錢我不要,就在抽屜里放著呢……都還給人家吧?!崩咸f得有點急,氣都有點兒不夠了。
“老人家,您說的是什么錢?”
“他開飯店的朋友給了他5000元,要他去另外一飯店搗亂?。 ?/p>
我琢磨這事兒有點兒復雜了:5000元,5次?去一次1000元,正好數(shù)兒對上了。這第6次呢,難道是陳陽送的?
“看來我要會會陳陽這‘朋友了?!蔽倚睦锇蛋邓尖庵?/p>
“陳陽前些日子在那家店給我買了些烤串,吃完我就拉肚子了,吃了一個月的藥也沒見好。我這兒子啊就很生氣。前段日子我看見他拿回來一沓錢,我知道他又闖禍了。他是不是出事兒了?”
我趕緊安慰老人:“陳陽他沒事,正在幫朋友忙,過幾天就回來了?!?/p>
看到老人稍微安心,我緊接著問:“陳陽的朋友也是開飯店的吧?店在哪兒?”
“就在咱們小區(qū)旁邊,欣欣快餐店?!?/p>
欣欣快餐店?知名度很高的一家餐廳?。±习逍瞻?,一個五十歲左右、熱情和藹的大姐。這可是一家十年都沒有漲價的良心餐廳,也是附近社區(qū)老年人的溫馨飯?zhí)?。后來,附近的工人也慕名而來,每天客源爆滿。難道是這大姐為了排擠對手想出來的歪點子?
從老人家里出來,我直奔欣欣快餐店。那位安大姐看見我來,沒有特別的異樣,還是那么熱情。趁著店里人少,我們聊了一會兒。我刻意沒有提陳陽,只是拉七扯八地聊了別的。畢竟沒實證,一切等陳陽出來再說。
店里的食客漸漸多了,我起身離開。等出了門,我又掉頭回來,排隊買了份飯菜,拎著去了陳陽的母親那里。
7天很快就過去了,陳陽從拘留所大門走出來。他當時有點蒙,對于我來接他是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等上了車,陳陽打開了話匣子。用他的話說,他鬧事我抓人,天經(jīng)地義,各行其道,他不恨我。
行!有進步!可撒謊也不對啊!
我直接告訴他這幾天其母被我們照顧得很好,不用擔心。沒等他擦干眼淚,我接著話茬問他那天為什么說“你錯了”。陳陽抽了一根我遞上的煙,吧嗒著厚嘴唇,給我講了事情的另一個版本。
欣欣餐廳一個月前出現(xiàn)過多名老人食物中毒的事件。
出于對老板娘的認可,這幾位老人沒有選擇報警。安大姐卻是驚出一身冷汗。等調取了當日的監(jiān)控視頻,這才發(fā)現(xiàn)了端倪。其他桌的客人吃了當天的午飯都沒問題,就那一桌老人吃出了問題。這幾名老人的共同點就是點了慕喜餐廳的烤串,打包帶進餐廳食用的。
對于開飯館的安大姐,這簡直是飛來橫禍。這時,陳陽正好在餐廳幫廚,聽到安大姐吐槽,也就順帶把自己老娘吃串拉肚子臥床不起的事兒說了。安欣聽完經(jīng)過,未置可否,當場拿出5000元錢交給陳陽。事后才搞明白,這錢就是安大姐出于對陳陽一家人困頓生活的一份幫助。
耿直的陳陽卻理會錯了,認為受人點水恩,即當涌泉相報,便私下打起了慕喜餐廳的主意。他那段時間不干別的,就是趁著人少的空當,選個角度好的餐位,采用拖延時間的方式,用包里的攝像機把慕喜餐廳的后廚加工以全過程拍了下來。
我看到了視頻。視頻中,兩個光腳的大漢正連夜串著串兒,案板另一邊堆著小山似的烤串。每串好一把烤串,他們就往旁邊裝有不明液體的盆里浸泡一下。事后查明,那是摻了痢特靈的湯水。
等我看完視頻,陳陽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條件反射地打算回撤,同時一臉驚訝地望著他,生怕他再給我那么一下。一秒鐘后,我又放下心來,因為他接下來說的話直接打消了我的疑慮。
“我真的很感謝你!如果你不及時阻止我,我可能就犯了敲詐勒索罪了?!?/p>
原來是這樣??!
日歷翻得飛快!這段時間,我還是奔走在接處警的路上。偶爾會遇見那名環(huán)衛(wèi)工人。每一次遇見,我們都會彼此打聲招呼,互相報以一個溫暖的微笑,親切而包容。這天,當我再路過慕喜餐廳時,發(fā)現(xiàn)餐廳已經(jīng)換了招牌,“欣欣餐廳”四個字格外顯眼。餐廳內(nèi)還是圍坐著很多附近的老人,還陸陸續(xù)續(xù)有為生活奔波的人來這里歇歇腳。
而那個與慕喜餐廳也與我們交過6次手的陳陽,現(xiàn)在徹底“賴”著不走了。他在欣欣餐廳門口承包了一個檔口,專賣現(xiàn)場加工的電烤串。遠遠地,就能聞到濃郁的煙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