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陳漱渝

查舊日記，我初見丁玲是1980 年11 月6 日上午，原因是約她為《魯迅百年紀念文集》寫稿。她住在北京西城區(qū)木樨地22 號樓5 單元9 層18 號?！澳鹃氐亍?，原稱“苜蓿地”，因養(yǎng)馬的苜蓿草不雅，故改為桂花樹的別名——“木樨”。對我而言，這個地方輕車熟路，因為魯迅之子周海嬰先生就住在這個樓的5 單元10 層20 號，跟丁玲家只有一板之隔，是我常去的地方。丁玲是我中學時代就很崇拜的大作家，初次相見既感到榮幸，自然又會有些忐忑。在丁玲家同時見到了他的老伴陳明，還有一位她的臨澧老鄉(xiāng)涂紹鈞。老涂后來是丁玲研究會的副會長兼秘書長，是一位丁玲研究專家。

丁玲夫婦十分熱情地接待了我。究其原因，我認為跟我研究魯迅和我在魯迅研究室工作有關(guān)系。魯迅是丁玲夫婦崇敬的作家，誤傳丁玲被國民黨政府秘密殺害之后，魯迅寫過詩《悼丁君》。我們研究室的主任李何林跟丁玲夫婦雖接觸不多，但他們認為李先生是一個剛正不阿的學者。丁玲說：“李先生手下的人一個個不像書生，而像斗士?！蔽沂鞘邭q初到北京的，但湖南鄉(xiāng)音猶存，這多少也會增加丁玲對我的親近感。陳明力邀我到延安文藝學會做會務工作，我謝絕了，因為那個學會有不少延安時期的老干部和文藝界的老領(lǐng)導，以我的資歷和能力豈敢擔此重任？后來陳明還是力薦我參加了丁玲研究會，并擔任了十八年的副會長。

雖然丁玲和陳明都熱情待人，但兩人的性格還是有些差異，表現(xiàn)在丁玲尖銳潑辣、口無遮攔；而陳明則顯得相對沉穩(wěn)，不僅對丁玲的文章字斟句酌，而且在日常言行中也相對拘謹，不議時政，少談文壇是非。比如初次見面丁玲就告訴我，當年夏天在廬山開了一次文藝理論討論會。她在會上說：“你們不要跟著那些理論家跑，他們今天說東，明天說西，你哪里跟得過來？有時間不如自己多看幾本書，那倒能得一點點實實在在的好處，后來會議發(fā)了一個簡報，把這些話都刪去了?！倍×徇€說，某某這個人，老說他有“左”的錯誤，也有右的錯誤，表現(xiàn)在什么地方卻沒有說。依我看，他現(xiàn)在的文藝思想是右，當年搞運動是“左”。我對他是看透了。他現(xiàn)在捧新作家，是為了壯大自己的勢力。類似的話，丁玲還講了許多。陳明在一旁聽著，不輕易插嘴，一方面是敬重丁玲，另一方面的確也是唯恐授人以柄。他不僅是“心有余悸”，而是“悸”。

在20 世紀80 年代，文藝界有些人對丁玲夫婦有質(zhì)疑聲，主要是認為復出后的丁玲有些僵化，陳明在她身后也沒起更好的作用。在這些質(zhì)疑聲中，最為尖銳的是袁良駿先生對所謂“娘打孩子論”的批評。

老袁是一位飽學之士，快人快語。1980 年，他率先發(fā)表了重評《莎菲女士日記》的論文，在現(xiàn)代文學研究界受到好評。1982 年，他首次編選了一部《丁玲研究資料》，成為丁玲研究的必讀書。1983 年，袁良駿再次出版了《丁玲集外文選》，更是丁玲研究的一種新突破。根據(jù)我國版權(quán)法規(guī)定，著作權(quán)歸原作者所有，輯佚者只能領(lǐng)取編輯費。坦誠的老袁對丁玲說：“我編這本書不容易。你不缺錢，我缺錢，干脆全部稿費都給我吧?！睔v來視錢財為身外之物的丁玲只回答了一個字：“好！”

1993 年，首屆國際丁玲學術(shù)討論會在丁玲故鄉(xiāng)湖南常德舉行。老袁在會上做了一個爆炸性發(fā)言，題為《丁玲和女權(quán)主義漫議》，原文已收入1994 年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論文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一顆耀眼的巨星》。老袁發(fā)言的大意是，丁玲延安時期的“棱角、鋒芒、勇氣統(tǒng)統(tǒng)都不見了，變成了一個十分平庸的歌功頌德者”，把她受的那些苦難、屈辱都比喻為“娘打孩子”，“真是認賊作父”（引文見該書第280 頁）。這里的“賊”，指的是錯誤路線。這個發(fā)言引發(fā)了與會者的普遍不滿，因為丁玲、陳明無論如何僵化，總還不會像老袁形容的那樣，把健康的人體和人體上的創(chuàng)傷混為一談。如果他們?nèi)绱擞廾粒跄茉谕砟陮懗觥讹L雪人間》《三訪湯原》這種兼具文學和史料價值的佳作呢？丁玲在粉碎“四人幫”之后選擇《杜晚香》作為她重新亮相之作，只是為了不再被人揪住辮子，因為寫一個女勞模終歸是正確的。周揚對劉白羽說，不能把丁玲冤案的責任推到他一人身上。據(jù)我確知，丁玲、陳明并沒有把責任都推到“他一人身上”，只不過周揚畢竟應承擔他應該承擔的那一部分責任。因為周揚在丁玲平反問題上始終持有異議，所以丁玲夫婦在某些問題上故意“拗了一調(diào)”，這跟彼此間的恩怨不無關(guān)聯(lián)。此后，老袁就脫離了丁玲研究界，主要從事魯迅研究方面的工作。對于丁玲研究而言，這是一種損失，對于老袁本人也是一種損失。

對陳明質(zhì)疑的人也不少，主要是把他視為借丁玲這顆“太陽”發(fā)光的“月亮”，或戲稱為“大作家”身后的“小丈夫”。通過實際接觸，我改變了這種看法，認識到陳明是丁玲苦難生涯中的精神支柱。俄國詩人普希金有一首詩，叫《致西伯利亞的囚徒》，俄國的十二月黨人雖是悲壯的失敗者，但他們心中有一種崇高的理想與追求，同樣高貴的還有這些革命者的妻子。她們能放棄舒適的生活，跟隨丈夫共赴苦難，為丈夫分擔那一半苦難和那一半微笑。有位女作家把陳明比喻為“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因為他在北大荒的風雪和秦城監(jiān)獄的鐵窗中，一直保持著那種美麗的堅守。這有丁玲在北大荒被關(guān)進牛棚之后陳明偷偷塞給她的一張紙條為證。紙條上寫的是：“你要堅定地相信黨，相信群眾，相信自己，相信時間。歷史會做出最后的結(jié)論。要活下去！為我們的未來而活！永遠愛你的人?！标惷髟境錾谝粋€衣食無憂的家庭，二十歲那年作為上海學生抗日救亡運動的骨干奔赴延安，個人歷史上既無疑點，更無污點。但他確實理解并成全丁玲的事業(yè)，毫不需要丁玲的感激和回報，跟隨丁玲生死與共，做到了《詩經(jīng)》中的那十六個字：“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p>

丁玲跟陳明究竟是誰先追求誰？2007 年9 月7日下午，我到北京復興醫(yī)院神經(jīng)內(nèi)科病房探視因患腦溢血住院的陳明。他動情地告訴我，跟丁玲談戀愛是出于他的主動。在陜北的一個小飯館里，丁玲跟他同坐在一個炕上。當時丁玲是兩北戰(zhàn)地服務團的主任，陳明是該團的宣傳股長，他對丁玲說：“主任，你也應該解決自己的終身大事了?！倍×釋懥艘粋€小字條遞給他，寫的是“北國有佳人”。此后，這個小炕就成了他們熱戀時的暗語，暗語是四個字，我沒大聽清楚。這番話，跟《陳明回憶錄》第65 頁的記載小有出入。陳明在回憶錄里說，丁玲當時反問他：“我們兩個行不行呢？”我覺得，陳明公開發(fā)表的回憶比私下跟我說的也許更可靠。因為陳明不僅跟丁玲有年齡差距，而且社會地位和影響也差別太大。陳明即使仰慕丁玲，也未必敢于去主動追求。丁玲無論對革命、對事業(yè)還是對戀愛，都有一股飛蛾撲火似的激情。丁玲1904 年出生，當年還只有三十五歲，自然有情感需求。丁玲曾對我說，她到陜北后有人給她介紹對象，但她不愿意。陳明1937 年，在抗日軍政大學學習時，演出過根據(jù)高爾基同名小說改編的話劇《母親》，他扮演劇中男一號巴威爾，愛稱為“伯夏”，他的臺風和表演給丁玲留下了深刻印象，此后“夏”和“伯夏”就成了丁玲對陳明的愛稱。

丁玲跟陳明的結(jié)合并非一帆風順。陳明也是凡人，當年確實太年輕，要跟比他大十三歲的丁玲組建家庭，心中不會不存疑惑。當時陳明所在的延安烽火劇團有一位音樂工作者，延安魯迅藝術(shù)文學院畢業(yè)生，名叫席萍，也寫作席平。劇團里工農(nóng)出身的人員多，跟陳明有些不合拍，席萍是個知識分子，跟陳明的共同語言多，性格比較投合。為了逃避周邊的閑言碎語，陳明想用快刀斬亂麻的方式結(jié)束這場三角戀愛，便于1940 年秋天跟席萍在甘肅南部的革命老區(qū)慶陽結(jié)了婚。事前陳明沒有告訴丁玲，婚后席萍很快就懷上了孩子。丁玲得知這個消息后十分痛苦。陳明為了不讓三個人長期痛苦，做了一件讓他終身愧疚的事情，就是在席萍懷孕期間提出離婚訴求，借口是席萍依賴性強，而他喜歡的是獨立女性。

陳明有一本回憶錄，叫《我與丁玲五十年》。這五十年，應指1938 年至1986 年，準確地說他們共同生活的時間是四十八年。丁玲1936 年11 月到達陜北保安，陳明1937 年5 月到達延安。同年9 月，兩人在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共事，丁玲給予了陳明超出了一般同志關(guān)系的關(guān)愛。1938 年，丁玲把自己的長子蔣祖林托付給二十一歲的陳明照顧，安排在陳明所在的烽火劇社的小學員班。后來蔣祖林享受離休干部待遇，他的革命生涯就從1938 年算起。僅從這件事來看，當時丁玲跟陳明的關(guān)系已不一般。但自兩人1942 年結(jié)婚之后，這四十四年當中應該是苦難多于甜蜜。結(jié)婚剛剛一年，丁玲和陳明就在一場“搶救失足者運動”中被分別隔離審查。他們相對穩(wěn)定和安逸的生活其實還不到二十年。1944 年丁玲被安排到邊區(qū)文協(xié)工作。1946 年，丁玲開始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該書1953 年在蘇聯(lián)獲獎，成了她繼《莎菲女士的日記》發(fā)表之后的第二次創(chuàng)作高峰。自1955 年反胡風運動和制造所謂“丁陳反黨集團”之后，他們生活的穩(wěn)定期結(jié)束。1957 年兩人都被劃為右派；1958 年至1970 年雙雙被發(fā)配到北大荒，養(yǎng)雞，種菜，修鐵路，當文化教員……1970 年夫妻二人離開牛棚，被分別關(guān)進秦城監(jiān)獄，一關(guān)就是五年。獲釋后被安排到山西長治市嶂頭村，由村革委會進行政治監(jiān)督。陳明在村里種蘋果、栽核桃；丁玲年紀大，也去果園干點活。丁玲1979 年返回北京治病，至1986 年去世，丁玲和陳明又過了七年相對安定的日子。

1984 年，丁玲的歷史問題終于徹底解決。中共中央組織部九號文件對丁玲的政治結(jié)論是：“事實說明，丁玲同志是一個對黨對革命忠實的共產(chǎn)黨員?！倍×峥赐赀@份文件說：“現(xiàn)在我可以死了?！标惷靼讯×崴氖陙須v次的政治結(jié)論復印給我，大概是想以后再被誣陷能有人出面替他們說話。1987 年3 月4 日，丁玲在平反兩年之后病逝。臨終前丁玲對陳明說：“你再親親我。你太苦了！”丁玲拜托陳明的五妹陳舜蕓照顧陳明的生活，更希望陳明再找一個老伴共度余生。因為兄妹情感再好，畢竟只是兄妹。陳明一直生活在對丁玲的懷念中，他著急的事情是完成丁玲未竟的事業(yè)，把丁玲未完成的、該續(xù)寫的篇章都整理完、續(xù)完，然后再坦然無愧地跟丁玲在黃泉下相見。直到1988 年3 月，原國家出版事業(yè)管理局局長石西民的夫人給陳明介紹了一位女性，陳明的想法才有所松動。

這位女性叫張鈺，當年將近六十歲，是一位名門閨秀。其父張友鸞是知名報人，通俗作家張恨水的摯友，曾任《京報·文學周刊》主編、《新民報》主筆、《南京人報》總經(jīng)理等。1953 年調(diào)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著古籍，編輯的《不怕鬼的故事》曾被毛澤東贊賞。其弟張友鶴也校注了很多文學名著，他女兒張傳敏是我的學生。我結(jié)識張鈺時，她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研究所工作，是一位端莊大氣的知識女性。我不知道她此前的經(jīng)歷，只知道她有三個子女：老大是一個頗有名氣的新聞工作者，二女兒是一位文學評論家，老三打扮十分新潮，從事攝影和設(shè)計工作。十分難得的是，這三個子女都非常理解母親的情感需求，公開支持他們的母親再婚。老三后來經(jīng)常跟母親和陳明住在一起，還給陳明打水洗腳。這種待遇是陳明此生未曾享受過的。陳明跟我說，當年蔣祖林到山西長治探親時，住了一段時間，一直把自己當客人，連一桶水都沒挑過，后來又公開鬧翻了。

1989 年6 月，陳明經(jīng)過激烈的內(nèi)心掙扎，終于跟張鈺登記結(jié)婚，婚后的一段時間先住在張鈺團結(jié)湖的舊宅里。一位要為丁玲立傳的作家將陳明木樨地的寓所當成“丁玲故居”搬了進來，一直住了一年，由陳明支付房租，陳明的妹妹安排飲食。結(jié)果這位作家在初版的《丁玲傳》后記中嘲諷陳明“從此君王不早朝”，指責陳明違背了支持他撰寫《丁玲傳》的承諾，后經(jīng)陳明書面抗議，出版社才在再版本中刪掉了這些很不友好的文字。

根據(jù)我的了解，陳明跟張鈺共同生活的二十七年是溫馨的，可以說是風平浪靜、融洽和諧。我是他們家的?？?，?？匆姀堚暣髦匣ㄑ坨R在電腦前忙碌：她不僅忙著為父親整理遺著，同時還要幫陳明整理文檔，打印文章。我經(jīng)常在他們家吃飯，張鈺是安徽籍，會做一手好菜，每次她都會指導保姆，自己也經(jīng)常掌勺。菜肴量不大，但非常精致可口。我跟陳明喝點紅酒助興，她自己喝一小杯白酒。

陳明跟張鈺結(jié)婚之后，幾乎每年在他們家都會看見一位身體結(jié)實、微胖，說是從廣州來的男士，但北方話說得相當純正。吃飯的時候，陳明跟張鈺坐在餐桌的北面，我跟他坐在南面。打聽后才知道，他就是陳明跟席萍的兒子，名叫陳東海。東海跟我同年，出生在延安寶塔區(qū)河莊坪鎮(zhèn)的中央醫(yī)院，出生后母親就留在該醫(yī)院做化驗員，以后跟該院一位也姓陳的同行再婚。新中國成立初期，席萍曾調(diào)到北京生物制品研究所工作，兩年后又調(diào)到了廣州籌建生物制品研究所。直到1983 年初，東海才確知他的生父就是陳明。吃飯時當然要交談。東海告訴我，他參過軍，退役后被安排在廣東省科委工作，后來響應上級號召，到佛山一家工廠任廠長。后來企業(yè)改制，退休工資也不高。東海還告訴我，他每次到北京都會去參加延安兒女聯(lián)誼會的活動。東海憨厚謙和，但跟陳明的話不多。張鈺說，東海每次住在木樨地，也都像做客一樣，和和氣氣，但什么家務活都不干。令陳明痛心的是，2006 年夏，東海的母親席萍因腦溢血去世。陳明拍了一份長達百余字的電報表示慰問和愧疚而席萍此時已在昏迷中，不省人事。2013年，不料東海也因癌癥逝世。但陳明此時已九十六歲，神智已不清醒，免去了一場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慟。

2006 年秋，張鈺突患食道癌，其時年已七十七歲。面對這種極為痛苦的惡疾，張鈺表現(xiàn)得十分樂觀、十分堅強;不僅自己要承受巨大的痛苦，陳明兩次因腦溢血住院她也要操心。好在陳明是八一電影制片廠的離休老干部，工資不低，張鈺本人也有退休工資，再加上住房比較寬敞，所以家里雇了兩個中年保姆。忽然有一天，我接到張鈺的電話，化療后原本嘶啞的嗓音突然變得清脆悅耳。我禁不住贊揚她創(chuàng)造了抗癌的奇跡。然而好景不長，八十七歲的張鈺病逝。三年后，早已成為植物人的陳明也以一百零二歲的高齡去世。2017 年，丁玲墓遷至湖南常德武陵區(qū)紫菱路的丁玲公園，我曾有幸參與園內(nèi)丁玲紀念館陳列和墓前雕塑方案的討論。2019 年6 月8 日，陳明跟張鈺合葬在他們生前選定的北京西郊華僑陵園，但陳明骨灰盒內(nèi)放置的是他的回憶錄《我與丁玲五十年》。

皚皚似雪 巍巍如峰——紀念馮雪峰一百二十周年誕辰

每個人一生當中總會有幾件引以為榮的事情。感到幸運的是，四十四年前，我作為魯迅研究隊伍中的一員新兵，曾手捧雪峰的骨灰盒，安放到八寶山革命公墓骨灰堂第一室。

骨灰盒上覆蓋的是一面鮮紅的黨旗，安息在里面的是一個真實而圣潔的先驅(qū)者的靈魂。

我當時想到了雪，皚皚的白雪。它晶瑩剔透，一片片飄飛，一片片閃光。時而在旋風中曼舞，時而親吻著它摯愛的土地。它想飛出美麗的晶光，創(chuàng)造出一個透亮的銀白色的世界。

我當時想到了峰，巍巍的山峰。那崎嶇的峰巒，巖石嶙峋，崎嶇陡狹，但承載著歷史重負的人，在不畏艱險地攀登，使這山峰成了圣跡。

這雪，這峰，融為一體，成就了一位左翼文壇的前驅(qū)者馮雪峰。他七十三年的歷史，就是一部中國的左翼文藝史，一部中國的革命文學史。

幾乎沒有人不承認魯迅的偉大。幾乎沒有人不知道魯迅培養(yǎng)文學青年的感人事跡。但據(jù)我所知，曾經(jīng)幫助魯迅捉刀代筆的人，曾經(jīng)幫助魯迅潤飾文字的人，僅雪峰一人。他替魯迅起草的《對于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意見》，是20 世紀左翼文藝運動的真正綱領(lǐng)！

我們知道雪峰是一位文學創(chuàng)作的多面手，他寫過詩歌、寓言、雜文、論文、劇本，但切不可以忘記中國現(xiàn)代革命史上的雪峰。他是在李大釗烈士壯烈犧牲之后參加革命的，那時他才二十四歲，革命正處在低潮時期?？谷諔?zhàn)爭時期有一段五百萬川軍奮勇抗戰(zhàn)的歷史。當年直接受張聞天、周恩來之命入川做統(tǒng)戰(zhàn)工作的就是雪峰，雪峰會見了病中的川軍首領(lǐng)劉湘，使他贊同了中共對于時局的主張。在彪炳史冊的二萬五千里長征中，雪峰跟毛澤東并肩走過了草地。草地污泥過膝，天是灰黑色的，見不到飛鳥，聽不見蟲鳴，但長征的勇士們都跟普羅米修斯一樣，心中燃燒著熾烈的圣火，如同暗夜中的火炬。

類似的例子，我還可以舉出很多。

對于雪峰這樣的歷史人物，我們研究得很不夠，研究中也會遇到種種困難。作為這位“魯迅研究通人”的受惠者，我個人感到十分愧疚。

德國哲學家叔本華寫過一本《比喻、隱喻和寓言》。書中說過這種意思的話：對于一個偉人而言，他的軀體距離我們越遠會顯得越小，而他的精神形象距離我們越遠則會顯得愈大。魯迅在《戰(zhàn)士和蒼蠅》這篇雜文一開頭就引用了這句話。

毫無疑義，這句話也適合于馮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