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武
我羨慕那些一生不用工作,一心創(chuàng)作的詩人。這樣的詩人要么出身富貴,家境殷實,要么有貴族供養(yǎng),前者如拜倫,后者如里爾克。但這樣的詩人實在太少。古今中外,絕大多數(shù)詩人需要工作,盡管他們從事的職業(yè)不同。在中國古代詩人中,入仕者不在少數(shù)。古代詩人的精神高度和詩歌抵達的深度是否與入仕有關(guān)呢?我沒有做過考察。前兩天我拜謁了黃公望墓。作為畫家和詩人的黃公望一生都在官府和道觀之間往返,最后皈依道教,出離塵世,融生命于山水和筆墨之間。按照德勒茲的理論,入仕讓他看清了人世的邊際線,山水為他提供了逃逸線。這種先入后出的案例在古代詩人中屢見不鮮,著名的還有陶淵明、王維等。
以上案例,讓我們看到寫作和職業(yè)的對立性,有的詩人把這種對立性表述為“生活妨礙偉大”。有的詩人卻把這種對立性轉(zhuǎn)化為精神的放達和創(chuàng)作獨有的機緣?,F(xiàn)實的困頓和窘境對小詩人來說,無疑是壓垮他們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對于大詩人來說,顯然是創(chuàng)作出不朽杰作的良機。比如,一生顛沛的杜甫。當然,也有寫作和職業(yè)相得益彰的案例,比如博爾赫斯。博爾赫斯的博學以及他詩歌迷宮般的敘述與他做圖書館館長不無關(guān)系。正如他所說,圖書館里儲藏的不僅是圖書,還有時間和無盡的人生,一座圖書館也是一本沒有扉頁和封底的“沙之書”。
也有寫作與職業(yè)完全不相干的案例,比如美國的威廉·卡洛斯·威廉斯。他的職業(yè)身份是醫(yī)生,而他的詩卻并不以“診療”見長,而以“不抽象思考”的直覺見長。有些“逆天抗俗”的現(xiàn)代詩人在生存方式的選擇上也驚世駭俗,比如蘭波選擇遠離城市,到非洲販賣軍火,他的兜里經(jīng)常揣滿做交易的金子。加里·施奈德選擇了到山野間過一種近乎原始的隱居生活。在當代,有些詩人不想委屈自己,選擇以畫養(yǎng)詩。正如唐伯虎當年說的那樣:“閑來寫就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碑斎唬趯υ姼杞逃闹匾?,詩人受聘為大學教授的案例比比皆是。比如奧登、布羅茨基等。詩人的天性是自由,但我們也很少看到一個缺乏生命根基和現(xiàn)實擔當?shù)脑娙四軌虺蔀橐粋€偉大的詩人。
今天的詩人不像古代詩人享有至高的榮譽和尊重,面對現(xiàn)實,詩人要想活得純粹就需要獨自完成人格和語言雙重凈化。就像一顆蒙塵的珍珠,詩人一方面需要在塵土中保持自己的光潔;另一方面,還要努力從塵土中獲得呼吸和力量,以便有能力擦去覆蓋在自己身上的塵埃,顯示出詩人的本來面目,放射出語言的耀眼光澤。就此而言,一個詩人的生存壓力遠比一個普通人要大得多,也更辛苦得多。因為,詩人在獲得肉身基本安頓后,還要耕耘詞語,在更大的荒蕪中播種詩意和光明。且這樣的播種是以無回報為代價的。詩人盡管也像普通人一樣吃飯睡覺,但他們的價值觀和幸福感已非普通人可以理解。詩人需要職業(yè),有時就像一艘船需要壓艙石,使他免于滑向輕浮流蕩。
當然,敏銳的詩人總是能夠從他所接觸的人與事、事與理中獲得獨特的詩性啟示和詩歌語言。反過來說,什么樣的職業(yè)是詩人最不能接受的,或是需要保持距離和警惕的?我認為就是對他的詩性語言具有破壞力的工作。詩人的獨立性和純粹性最終表現(xiàn)為語言的獨立與純粹。我們對那些具有多副面孔和帶著極強功利心詩人的語言總是持有懷疑。他們不是因為虛假和偽裝而受懷疑,而是他們的能力太全面了,太全面了就不像一個詩人。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往往表現(xiàn)出某種現(xiàn)實能力的欠缺,他因為不全面而真實,他因為不完美而純粹。
今天的詩人指望不工作還能活得有尊嚴簡直就是神話。選擇做詩人不是選擇一種職業(yè),所有職業(yè)詩人都是可疑的。如果說工作或職業(yè)是一種謀生手段,那么,詩歌就是對這種被動的束縛予以解放的內(nèi)生力量。又何況,作為純粹的語言,詩歌語言是多么排斥來自外部的指令。我認為今天的詩人要保持尊嚴首先要能夠自養(yǎng),一個有骨氣的詩人不能吃嗟來之食,也不能弄到食不果腹,而要基于詩歌的自由獨立精神,先活出人樣,再活出詩人樣。
我的職業(yè)經(jīng)歷可謂豐富。最初我并不是基于要做詩人而選擇職業(yè)的,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我選擇就讀測繪專業(yè)時壓根就不知道測繪是何物。畢業(yè)留校教書也基本屬于服從分配。我選擇詩歌寫作和我留校工作密切相關(guān)。就在留校的第二年,我萌生出對測繪專業(yè)的厭惡,那時,我就把一生的追求轉(zhuǎn)向了詩歌。但我也要感謝學校的環(huán)境,它給了我閱讀和創(chuàng)作的空間。如果我不是在學校工作,可能現(xiàn)實的殘酷性也容不得自己如此任性。1998年我被學校從測繪工程系調(diào)到基礎(chǔ)部教大學語文和寫作課,算是圓了夢,就是實現(xiàn)個人興趣和工作的統(tǒng)一。這段時間是我最開心的時候,我基本不用為生存發(fā)愁,也沒有過多的物質(zhì)欲望,在教書、閱讀和寫作中貫穿著我對詩歌的思考和探索。
這種穩(wěn)定的生活在2002年被打破。這一年出于對蘇州的向往,我舉家搬遷到蘇州。作為人才引進,我從學院調(diào)入政府部門工作。起初我也滿懷熱情和自信,想在新崗位上干出點什么,但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適合這個環(huán)境。我開始擔心自己作為一個詩人的純粹性問題。我工作一段時間后,選擇了離開。這次離開讓我由參加工作以來對生存無憂無慮突然變得一無所有。
2003年初,我開始了自由撰稿人的生活。起初我的想法非常單純,我認為依靠自己的文筆和才華,自養(yǎng)是沒有問題的。于是,寫作和掙錢糊口這兩件事便扯到一起。我收集了國內(nèi)一些報刊信息,開始寫隨筆到處發(fā)。的確,我靠著寫稿獲得了一定收益。但當我每寄出一份文稿就期待稿費單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的卑微和齷齪,我痛罵自己在侮辱文學和詩歌,侮辱一個詩人的榮譽。我深深醒悟到自己寫作動機的不純,文學不是供我吃飯用的。當然,這之間我也接了某出版社長篇小說的約稿。我開始了自己最不擅長的小說寫作。假如我不附帶有掙錢的目的,寫小說也不是問題??梢坏└綆е@樣的目的,我就被自己的質(zhì)疑所打斷。這時,我意識到要保持寫作的自為、自由和獨立,有一份合適的工作必不可少。因此我放棄了繼續(xù)做自由撰稿人的打算。
2003年,在朋友幫助下,我面臨兩個職業(yè)選擇,一個是去學校繼續(xù)做教師,一個是去保險公司做管理者?;谖耶敃r的脾氣和認知,我的第一選擇毫無疑問是去做教師。學校工作環(huán)境單純,能夠?qū)捜菀粋€詩人的任性,最主要的是多少能夠懂得一個詩人的價值。在學校,一個詩人還可以憑借詩人身份獲得尊重,但在保險公司,一個重視績效和服務的企業(yè),詩人如果以此自居是沒有存在空間的。但命運總是有意考驗我。2003年6月,我竟然和保險公司簽訂了勞動合同,并且一做竟是19年,直到2022年退休。
我選擇接受這份工作主要出于兩點,第一,薪酬高;第二,史蒂文斯不也在保險公司工作嗎?前者讓我放下了文人的清高,我靠勞動換得薪酬,沒什么不好;后者讓我免除了擔心,史蒂文斯沒有因為在保險公司工作而影響他在詩歌上的成就。我說服自己接受這份工作,并不斷從工作中發(fā)現(xiàn)自己人格、修養(yǎng)、學識、能力上的不足。特別是通過做服務學會了低調(diào)做人,克服了自己身上因為寫作養(yǎng)成的傲慢氣。
但是,平心而論,保險職業(yè)生涯對我寫作沒有什么直接的幫助。甚至因為工作繁忙,以至于我從2003年到2015年,十幾年時間幾乎沒寫出讓自己滿意的作品。其間,2005年我曾萌生出為寫作再一次辭職的念頭。那一次,在西山的雕花樓里,屋檐的滴水啟發(fā)了我學會順勢而為。2022年退休后,我退出了所有與保險相關(guān)的微信群,刪掉了曾經(jīng)與我做買賣的合作人。我和保險作了告別。40多年來,我變換了很多工作,印過標有多種頭銜的名片。我很欣慰,現(xiàn)實的浮華沒有改變我。今天,我唯一認同的身份還是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