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嘯(北京建筑大學建筑與城市規(guī)劃學院 北京 100044)
田 林(中國藝術研究院 北京 100012)
人民公社建設時期,鄉(xiāng)村農民個體家庭加入公社與生產大隊之后,迸發(fā)出強大的集體建設力量,在村落與農田中大規(guī)模修建農村集體建筑與設施。雁北地區(qū)是新中國成立后在山西北部區(qū)域設立的行政區(qū)劃,同時它也是歷史地理概念,一般指“明代所修雁門關及關隘所在的內長城以北,外長城以南的山西境內的廣大地區(qū)?!盵1]1949年設立雁北專署,轄區(qū)屬縣習稱“雁北十三縣”①雁北十三縣:靈丘、廣靈、渾源、應縣、山陰、懷仁、大同、陽高、天鎮(zhèn)、左云、右玉、平魯、朔縣。。1993年撤銷,轄縣分屬大同、朔州兩市。自20世紀60年代起,雁北各公社大隊建設逐步展開,諸多農村新型公共建筑始建,例如公社大隊辦公地、供銷合作社、牲畜飼養(yǎng)處、文化站、農民夜校、禮堂及人民劇場等。這些建筑或是沿人民劇場周圍分布,或是成排矗立于村鎮(zhèn)街道兩側。工程多由公社和生產大隊組織社員集體勞動,不同于傳統(tǒng)建筑風貌,這些集體建筑與設施給農村帶來嶄新的時代氣象。人民劇場連同附屬廣場,從占地面積到建筑體量皆屬多數村落中的最大建筑,所以也就成為展示農村時代風尚與集體文化的典型建筑。20世紀八九十年代,隨著農村經濟形勢好轉,人民劇場繼續(xù)新建,直至現今農村公益事業(yè)“一事一議”支持項目依然有新建或修繕工程。人民劇場的始建、廢用、修繕與再新建,貫穿于新農村文化建設的不同階段,從“影劇院”“戲臺”“舞臺”“梨園”“活動中心”等劇場的別稱中可以感受到文化主題的時代變遷。公共設施工程是社員村民在人民公社時期的集體回憶,其所擁有的時代語言應輔以詮釋,蘊含的集體主義精神須加以傳承。
雁北村落主要形成于明代,明廷移民于雁北之地(大同鎮(zhèn))用以實邊,雜姓聚落居多,所以寺觀成為主要節(jié)俗的文化空間。雁北村落多龍王、關帝廟宇,在其山門相對之地均建有樂樓(戲臺),戲曲社火多在此進行。20世紀60年代初期隨著鄉(xiāng)村文化變革,部分公社駐地村莊率先興建人民劇場。在兼有樂樓與人民劇場的村鎮(zhèn)中,兩者存在兩種時空關系,即“分置”與“疊壓”。“分置”(圖1)是指兩者分別處于“舊村”與“新村”的空間中心,傳統(tǒng)文脈與集體文化共同影響著村落空間肌理的形成。例如原大同縣安留莊村(圖1-a)樂樓位于村中東部,人民劇場選址在舊村北緣,由此帶動了新村向北發(fā)展;又如渾源縣賈莊村(圖1-b)劇場與樂樓分別處于村落東西兩側,樂樓處于本村主要街巷與通往鄰村干道的交匯之處;人民劇場選址在舊村東緣,隨后新村建設圍繞人民劇場全面擴展。應縣大營村(圖1-c)與新榮區(qū)八墩村(圖1-d)也皆是樂樓處于舊村空間中心,人民劇場選址于舊村邊緣,并逐漸帶動新村發(fā)展。“疊壓”是人民劇場在時間與空間兩個維度疊壓于樂樓的臺前空地(圖2)。雖然劇場選址重疊于樂樓,但兩者建筑單體具體關系多樣:有人民劇場后墻遮擋樂樓于前(圖2-a/b);有兩者并列于街邊一側,相隔一條小道(圖2-c);有兩者互相對望,分處于廣場的南北兩端(圖2-d);還有樂樓的木梁垂花柱等木構拆除后成為劇場頂棚梁架的一部分。鄉(xiāng)土文化在變革中發(fā)展,村落傳統(tǒng)文脈空間亦在傳承?!胺种谩迸c“疊壓”雖空間位置相異,但凝聚鄉(xiāng)村治理與營造文化的功能是一致的。文化信仰空間在村落中的重要位置并未發(fā)生變化,人民劇場是對寺廟樂樓在文化內容與空間位置的變革和兼容。
圖1 雁北農村樂樓與人民劇場時空分置示意圖② 圖1與圖2 示意圖中“○”指樂樓,“☆”指人民劇場。(作者自繪)
圖2 雁北農村樂樓與人民劇場時空疊壓示意圖(作者自繪)
人民公社時期的農村集體建筑裝飾時代風格鮮明,延續(xù)了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中國共產黨在革命老區(qū)的建筑實踐。雁北人民劇場平面多呈矩形,立面矩形臺口兩側常做類似傳統(tǒng)“八字墻”的影壁布置,有圍合空間營造氛圍之用。此種建筑設計兼容了本地民居營建藝術,雁北村莊常用過街影壁來營造公共空間,民居大院亦在大門兩側或門前設照壁營造引導空間。早期人民劇場頂棚多由木梁與錨桿加固的三角形桁架和傳統(tǒng)木構梁架結構支撐(圖3)。劇場建筑文化通過裝飾女兒墻、臺口兩側墻體、書刻標語與傳統(tǒng)紋樣等直接表達(圖4)。劇場正立面女兒墻普遍流行“梅花”(圖4-a)、“平弧”(圖4-c)、“凸字”(圖4-d)、“山峰”(圖4-h)四類造型。墻面中心為紅五角星,左右輔之以“齒輪麥穗”(圖4-b)、“三橫光芒”(圖4-j)或“勝利紅旗”(圖4-g)。有大隊用“斧頭鐮刀鋼槍”圖案詮釋“工農兵”的時代主題(圖4-h)。紅星之下是劇場名稱,常用表達文化建設與生活美好的詞匯,如“百花”“弘藝”“康樂”“星光”“新星”“光明”“慶豐”“富明”“安樂”“親和” “騰飛”。在字形上常使用簡化漢字結構,如二簡字③“二簡字”指1977-1986年經國務院批準,由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制定《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拔纾ㄎ瑁┡_”(圖4-i),近義字“花町(疃)”或異體字“劇?(場)”(圖4-f),各類漢字簡化方式成為書寫在劇場之上的歷史文獻。
圖3 雁北地區(qū)人民劇場鋼木梁架結構示意圖(作者自繪)
圖4 雁北地區(qū)人民劇場建筑風貌舉例(作者自攝)
劇場臺口兩側八字墻與最外側墻體裝飾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多使用傳統(tǒng)裝修“漏窗”的形式,有圓形(圖4-b)、矩形兩類。矩形漏窗磚砌水泥“槅心”:有四葉花(圖4-d)、菱形、龜背、拐子等圖案。20世紀70年代末墻上多用鹿、鶴、龍、鳳、虎、熊貓等圖案的油飾彩繪或貼片瓷磚,如同地方炕畫藝術般色彩鮮明(圖4-l)。水刷石飾面是“平弧”女兒墻劇場立面常用的裝飾方法,通過紅、綠與灰等簡單色彩組成幾何造型飾滿整個立面。劇場側立面與背立面造型變化主要通過頂部花墻體現,其做法與當地民居院墻相似。例如應縣部分鄉(xiāng)村民居砌封火山墻,當地人民劇場的背立面亦砌筑山墻,與正立面女兒墻相呼應。
注腳時代的標語文字書刻在建筑之上,如有毛澤東詩詞:“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圖4-a);有關于文化生產建設的“團結緊張,嚴肅活潑”“推陳出新,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百花齊放”“艱苦奮斗,自力更生”等時代語言。進入20世紀80年代后“開拓進取,務實求真”“龍飛鳳舞”“益壽延年,松鶴長春”“濃妝艷抹唱古今,好戲連臺慶豐收”“和聲奏出豐收曲,明月聽來幸福歌”等祝福生產生活的寄語成為劇場主題。
劇場裝飾出自大隊社員的集體審美,在口述回憶中很多大隊都是當地教師或繪畫能手來設計紋樣與撰寫書體,所以劇場裝飾文化扎根于鄉(xiāng)土,本地傳統(tǒng)民居的裝飾紋樣在劇場上有所體現。如方勝紋、重環(huán)紋、盤長紋(圖4-f),此三種造型紋樣多用于雁北民居窗欞、卡子花及內檐隔扇之上,有祝愿生活圓滿綿長之意。雁北百姓將這些構圖簡單、本地流行且寓意吉祥的紋樣裝飾于人民劇場之上,在鄉(xiāng)村文化變革中兼容傳統(tǒng),體現了雁北百姓視覺與精神上的審美選擇。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用好紅色資源,深入開展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宣傳教育,深化愛國主義、集體主義、社會主義教育,著力培養(yǎng)擔當民族復興大任的時代新人”。以人民劇場為代表的農村集體建筑是集體主義精神在人民公社時期的集中體現,是鄉(xiāng)村社會變革的歷史見證與兼容傳統(tǒng)的新鄉(xiāng)土建筑。以人民劇場為例,概括起來農村集體建筑擁有生活功能、紅色教育、集體記憶三方面價值。首先,人民劇場等集體建筑依然是現今農村修繕與新建的公益事業(yè),是鄉(xiāng)村文化振興的使用與展示空間。文藝匯演、基層選舉、曬糧揚谷、集鎮(zhèn)市場、防災演練等都在劇場及附屬廣場進行,承擔著鄉(xiāng)村治理與經濟文化生活的功能。其次,人民劇場及其他農村集體建筑因其擁有風格明顯區(qū)別于傳統(tǒng)與當今的設計,在建筑技術與裝飾藝術方面兼具紅色與鄉(xiāng)土的文化特征,體現了鮮明的時代政治文化、歷史風格。圍繞人民劇場空間形成的集體建筑群所營造的時代氛圍是傳承集體主義精神的重要環(huán)境。第三,人民劇場和其他集體建筑設施是人民公社時期全體社員村民的集體記憶,記憶中飽有的集體精神是這一階段農村建設與發(fā)展的寶貴財富。農村集體建筑是紅色建筑文化的時代賡續(xù)與地域拓展,是集體主義的農村實踐,融合了“多元文化交融的特征和地域性關照”[2],這樣的紅色與鄉(xiāng)土的建筑實踐被人民公社時期各地集體建筑營造所傳承,是對村落風貌的新變革,亦是對傳統(tǒng)裝飾文化的兼容。
農村集體建筑因距今年代較近,所以具有建筑口述的收集條件。集體建筑建設的親歷者很多還在本村生活,當年的年輕社員也已是花甲之年。在對人民劇場調查中,村民都愿意圍前述說當年的往事,能清晰回憶起參與的工種、工分的計算等,“通過采訪口述者獲得了歷史的現場感”[3],能強烈感受到講述者對于當年出工勞動所飽含的驕傲與難忘。這些口述者童年時都經歷了新中國成立前的傳統(tǒng)村莊生活,是傳統(tǒng)與時代的記憶承載者和見證者。農村集體建筑是我國鄉(xiāng)村基層凝聚農民力量并在全國農村實施的公共工程,除公社大隊中各職能公共建筑之外,還包括有高灌渠、提水站等農田灌溉設施等,其工程設計、材料運輸、組織建設等各環(huán)節(jié)都是回顧人民公社新型農村建設的重要視角。建筑口述是帶有人文溫度的關于集體精神與情感的凝練記錄,可以更好地對農村集體建筑過往做歷史追憶、風貌定格與精神傳承。
時代風貌是鄉(xiāng)村集體建筑文化的直接表達,現今亟待保護這些建筑的裝飾造型與圖樣。例如雁北人民劇場的紅五角星、麥穗齒輪、紅旗和時代標語等,這些造型裝飾同時也是其他農村集體建筑和農田水利設施的時代語言。在修繕中需要參考口述回憶,對人民公社時期的建筑語言做保護,對標語文字、建筑名匾、書刻對聯、雕塑造型等有必要做數字化掃描存檔;對建筑所使用的傳統(tǒng)裝飾文化做記錄;對建筑立面色彩要以原裝飾材料為分析依據,切勿使用統(tǒng)一涂料不做區(qū)分的粉刷整體墻面;貼面瓷磚與墻繪等20世紀90年代后流行的鄉(xiāng)村裝飾風格不建議使用在早期集體建筑之上。
農村集體文化源于集體建筑群營造的時代氛圍。如雁北農村中常以人民劇場為空間中心,周圍常建有大隊辦公、供銷社、衛(wèi)生所、學校等,這些建筑的裝飾內容共同營造出集體化農村氛圍。這樣的廣場與公共建筑的布局組合在原雁北行署駐地大同市及臨近的河北地區(qū)張家口、石家莊的城市廣場同樣可以看到。現今這些大型建筑多成為各地市博物館與文化展覽館。由此觀之,從城鎮(zhèn)到農村,時代公共空間的文化塑造是一以貫之的。在鄉(xiāng)村振興的過程中,要重視與傳承好集體建筑營造的環(huán)境氛圍。
農村集體建筑由村民共建、共有與共享。鄉(xiāng)村的日常生活與集體建筑之間緊密關聯:春季復蘇,人民劇場前冬雪漸融,廣場上的集市在年后逐漸熱鬧,到供銷社購買今春的育種;夏季避暑,乒乓球臺擺在舞臺之內,定期的文藝演出進入村里在廣場舉辦;秋收忙碌,廣場上成捆待收購的玉茭和在村大隊部磨面坊排隊等待的村民;冬季農閑,晌午恰是在大隊部墻根曬陽下棋的時候;過年守歲,煤炭旺火壘在廣場空地,村部前的元宵社火表演。周而復始,在一年四季之中農村集體建筑已融入鄉(xiāng)土之中,集體主義精神與傳統(tǒng)鄉(xiāng)村的文脈相互兼容,這對于游子而言皆已是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