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那天我走進教室,發(fā)現(xiàn)教室里多了一個男孩,乍看挺順眼的,不由得多看了幾眼。他長得虎頭虎腦,唇紅齒白,眼神活潑。他雙手放在背后,胸挺得直直的,比別的同學(xué)多了點精神氣。
我說,你是……班長搶先說,他是新來的,名叫黃秋子。他還要往下說,我打斷他說,讓黃秋子自己說。
黃秋子站起來說,報告申老師,我是從山東農(nóng)村來的,剛來三天。
話音未落,一個同學(xué)在底下說,他爸是二勞改。
同學(xué)們哄笑開了。黃秋子的臉唰一下紅了,又變白。當時學(xué)校很不正規(guī),學(xué)生沒有書,老師沒有正經(jīng)的教材,課堂上吵吵嚷嚷是家常便飯。
我用教鞭狠抽一下講臺,說,什么二勞改,三勞改的!我問的是黃秋子同學(xué),沒問他爸爸。
看我發(fā)火了,同學(xué)們不再說了。我發(fā)現(xiàn)黃秋子向我投來感激的眼光。
我很快發(fā)現(xiàn)他很愛學(xué)習(xí),挺聰明的。這里先說我們學(xué)校,我去報到那天,教導(dǎo)主任給我一張報紙,說,照社論念就行了。我問,沒課本?主任說,沒課本,換了幾次都沒定下來,干脆不用了。
盡管我早有思想準備,但還是吃驚。簡單地說,上課沒課本,老師愛講什么就講什么,沒人管。那時農(nóng)場的工作大致分為兩類:下地、趕車、脫坯,那是差活兒,受累,還沒有油水;開卡車、管理食堂、小賣部開票、放映電影,有權(quán)有油水。至于教師,那更是風(fēng)不到吹、雨淋不著的高尚工作,所以都由干部的子女或者領(lǐng)導(dǎo)的七大姑八大姨擔(dān)任。其中不少人的水平低得夠嗆,又缺少上進的動力,成天說些家長里短的事兒,像一群嘰嘰喳喳的雞,我羞于和他們?yōu)槲椋皇强嗔四切┖脤W(xué)的孩子。
我讀了兩天報紙覺得無趣,就另想法子。我在腦海中搜索記憶,默寫了魯迅先生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孔乙己》,李白的《將進酒》,當作教材。這些可憐的孩子,雖然不能完全聽懂,但是他們眼里透出欣喜的光亮,這總比念千篇一律的社論強得多。尤其是黃秋子,他聽得入神,隨著我鏗鏘起伏的聲音,他的腦袋會不由自主地晃動。下課了,我走到他跟前,問他,喜歡李白的這首詩嗎?他說,喜歡,太喜歡了,特別是這一句“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說,喜歡你就把它背下來。他使勁地點頭。兩天后,我問他能背了嗎?他說,還差一點,昨天爸爸讓我拾柴禾,明天就能背了。我說,好,明天你上前面來背。
第二天,我把他叫上講臺,黃秋子背起來果然不差。除了兩處有差錯,其余的流利順暢。背到后面,他形神兼?zhèn)?,不由自主地晃動腦袋,晃動身體,恍然進入謫仙的境界。我擊掌叫好,大加贊賞。我說,黃秋子同學(xué)刻苦用功,把《將進酒》背出來了,這太好了!現(xiàn)在他不一定都能理解,但從今天起,這首千古絕唱就印在他的內(nèi)心,和他永生相伴。將來他長大了,一定會加深理解,受用無窮。同學(xué)們,你們都應(yīng)該像黃秋子同學(xué)一樣刻苦學(xué)習(xí)。
學(xué)生有的低了頭,有的用羨慕嫉妒的目光看黃秋子。
回到辦公室,我意猶未盡,還和老師們講這事,卻有一個冷冷的聲音扔來,你不要表揚他。
我循著聲音看去,竟是黃秋子的班主任趙老師。我不解地問,為什么不能表揚他?
趙老師說,這個學(xué)生不表揚還翹尾巴,表揚了還不更驕傲?
我看黃秋子不是這樣的學(xué)生。我回敬她。
哼,我是他的班主任,你了解他,還是我了解他?
我一下被嗆住了,趙老師搖著寬大的軀體從我面前走過,走出辦公室。我無語,對桌的小吳老師朝我做了鬼臉。吃午飯時,小吳老師坐到我身旁,說,黃秋子是二勞改子弟,你知道嗎?
我說,聽說了,二勞改子弟又怎么啦?
她臉上就有神秘的色彩,你知道嗎?他本來不是二勞改子弟,是自投的。
這話怎么說?
她說,他是山東魯西南來的,本是一戶貧農(nóng)子弟,名叫郭秋子,可是父親病死了,小叔子又容不得他娘倆,他們只好出來尋出路。他媽嫁給二勞改黃小頭,郭秋子就改姓黃,成了拖油瓶。
我一時不知怎么回答。自投的二勞改子弟,拖油瓶,這幾個詞刺激了我,我抓了饅頭,狠咬一大口,噎得我透不過氣。
那天下課了,我剛要走,忽然黃秋子出現(xiàn)在面前,他的臉色不甚明朗,問我,老師,李白說天生我材必有用,真是這樣嗎?真的都會有用嗎?
我停下腳步,一時語塞,他盯著我看,亮亮的眼睛里有不可捉摸的神情。哦,這個嘛,應(yīng)該會的,不過,有的也很難說……或許我想起自己的處境,我也算有志向的人,可是現(xiàn)在來了北大荒,前程茫然,將來能不能進大學(xué)深造,去搞科學(xué)搞藝術(shù),誰知道啊。
也許會吧,應(yīng)該會吧……我知道自己被這個問題擊敗了。我快步從他面前走開。走到走廊上才想起,黃秋子是懷著他的心思來問的,我卻只想到自己,把他的感覺完全忽略了。
為了彌補,兩個星期后,我出一道作文題《我的母親》。
學(xué)生們都搔頭皮,有的學(xué)生嚷道,以前的老師從來不讓寫作文。我惡狠狠地說,我不是以前的老師!有的學(xué)生喊,老師,開頭怎么開?。课艺f,第一口饅頭是怎么吃的,就怎么開頭。
唯獨黃秋子不作聲,他坐在那里,一會兒低頭凝思,一會兒咬鉛筆末端,我猜想他也沒寫多少。下課了,我宣布,今天不交作文,星期五交。
星期五晚上,我逗留在辦公室,批改作文。前兩篇不堪卒讀,我興致索然。忽然想起,在一堆本子中翻找,找到黃秋子的。他的字十分稚氣,有點歪歪扭扭。我迫不及待地讀起來,沒讀幾句,就有點凄楚。再往下讀,似有一根尖銳的針扎進來,我聽到心的呻吟,卻不知是我的心還是黃秋子的心。
我再也見不到爸爸了,他走了,去了遙遠的天國??墒?,嬸嬸、叔叔看我的眼睛變得很兇。那晚,我睡著了,夢見爸爸在遠處向我招手,他沒穿鞋,赤腳站在雪地里。我向他跑去,卻怎么都跑不到他跟前。我喊道,爸爸,你為什么不穿鞋啊?爸爸不回答。
我從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臉上是濕的,那是媽媽的眼淚。我睡著了,她一直守著我。
媽媽對我說,秋子,我們走,不回這個家了。
我說,媽,我們到哪兒去?。?/p>
媽媽說,到很遠的地方。
我說,我不去,我不要離開爸爸。
媽媽轉(zhuǎn)過頭,不回答。
我起床,吃了個窩窩頭。終還是走了。媽媽背著行李,提著包,我背著自己的書包,還拎一個包。叔叔待在里屋不出來,我和媽媽剛出門,嬸嬸就把大門關(guān)上了。
我們走了很遠的路,才坐上火車。車窗外下雪了,越下越大。我不停地問媽媽,我們?nèi)ツ睦锇。?/p>
媽媽不停地擦淚水,問急了,她說,我們到一個能吃飽飯的地方。
中間還換了車,兩天后,我們下了火車,一個老頭來接我們,他黑黑的,臉上都是皺紋,牙齒還缺了幾顆。他領(lǐng)著我們上了一輛卡車。這是誰???我問媽媽。她拍了一下我的后腦勺,沒回答。我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
我和媽媽隨老頭進了一間土屋,他拿出大饅頭給我們吃。真的,饅頭管夠,媽媽沒有騙我,我一連吃了四個,撐得厲害。老頭說,真能吃。
媽媽就把我拉過來,說,叫爸。
這時我什么都明白了。我不恨媽媽,也不恨那個比她老許多的老頭。可是,我就是叫不出來,我的喉嚨里像有東西堵著,心怦怦地跳,可就是說不出口。
老頭擺擺手,讓我走了。
門外鬧哄哄的,我扒在窗戶上看,外邊圍了一群孩子,又跳又叫。砰,有人把雪團扔在我們的窗戶紙上。
春天到了,我去上學(xué)了。幾個學(xué)生正等著我,見了我就罵,二勞改子弟!有人上來,把一團雪塞進我的后衣領(lǐng)子。
我回到家里,把媽媽拉出門,說,媽媽,我們走。我不想做二勞改子弟。
母親緊緊抱住我,孩子,忍著點。這里有饅頭吃……
我心里一陣酸苦,流淚了,淚水掉在他的作文本上。一個二十二歲的青年,忽然有那么多心里話,要對一個十一歲的孩子說。我伏在桌上,為他寫評語,我的感情如江水一樣起伏,我的手趕不上我的思緒。我急速地寫道:孩子,你的描寫十分生動,感情非常真切,文中的不少細節(jié)都寫得很好,簡潔而傳神,老師被你深深打動了。從來沒有一篇學(xué)生的作文這么感動過我。那天你問我,天生我材必有用,真是這樣嗎?當時我很猶豫,一時恍惚,沒有回答你。今天,老師回答你,黃秋子,天生我材,只要自信,只要堅持,必定有用!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顯示出聰明才智,接下來的就是自信和堅持。自信是黑夜中的火光,會時時把你的心靈照亮。孩子,你要勇敢地走下去,始終不要向生活中的黑暗低頭。你還要像以前一樣,仔細觀察生活,用心體會生活,寫出生活中的真情實感。老師相信,將來你一定會大有作為的……
我一口氣寫了許多,看著滿滿一篇話,還覺得沒寫透。這成了我的作文。
下篇
幾天后發(fā)生了一件事。在小吳老師的幫助下,我才把事情還原。
那天上午,正上趙老師的物理課。我只是一個初中生,沒學(xué)過物理,但我認定她懂得不會比我多,所以她上課的一半時間是管紀律,只要發(fā)現(xiàn)同學(xué)有一點不守紀律,她就異常興奮,仿佛在群眾隊伍中發(fā)現(xiàn)了階級敵人。她大談紀律多么重要,革命隊伍中絕不能容忍無紀律現(xiàn)象存在,不能讓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壞了粥的老鼠屎真是無比可惡。她口吐蓮花,大談幾十分鐘,一直到下課鈴響,她還意猶未盡。
這天,她在講杠桿,已經(jīng)講過一堂課了,還有一半同學(xué)搖頭。趙老師兩眼茫然,束手無策,正在這時,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忽然一個女同學(xué)從座位上撲嗵翻倒,趙老師看過去,卻見鄰桌的黃秋子手里拿著一把掃帚。她意識到有救了,可以施展她最拿手的了。她大喝一聲,黃秋子,站起來,你在干什么?
黃秋子站起來,他沒有驚慌,反而有小小的得意和驕傲。老師,她不知道杠桿,我做實驗給她看。
趙老師勃然大怒,什么意思?老師不會教嗎?老師沒有你聰明?
孩子忙辯解,不是的,不是的,我以前的學(xué)校經(jīng)常做實驗。
你以前的學(xué)校好,是嗎?那為什么不滾回你以前的學(xué)校?黃秋子,你目中無人,不知天高地厚,你擾亂課堂紀律,還要狡辯?
我沒有,就是沒有。黃秋子的臉漲紅了,眼里噙著淚水。
反了你!你以為你是誰?叫你的老子來,他要不來,今天你不許回家!趙老師渾身的肉顫動著,她沖到黃秋子面前,用手戳著他的鼻子。在管紀律方面,她從來是打遍全校無敵手的,現(xiàn)在一個新來的二勞改子弟竟敢挑戰(zhàn)她的權(quán)威,怎能不激起她的義憤?
我看見那一幕已經(jīng)是下午了。一個老頭,戴著一頂破氈帽,厚厚的眼皮下露出乞求的目光,他逼著黃秋子向老師認錯,向老師認錯啊。
黃秋子低著頭,就是不說話。
好啊,現(xiàn)在還向無產(chǎn)階級示威!趙老師成了怒不可遏的母雞。
跪下!向老師跪下!老頭發(fā)抖,恨不得自己代他跪下。孩子依然不說話。老頭上前踢他的腿腕,一下,兩下,黃秋子站不住,跪下了。
哼,趙老師昂起頭,享受著勝利的快樂。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想上前拉起黃秋子,但是不能,趙老師的男人是分場領(lǐng)導(dǎo)。我不能駁她的面子,如果我一時糊涂,那將是嚴重的事故。
我飛一樣逃走。
第二天是星期日,不上學(xué)。黃秋子的母親來找我,滿臉的驚慌。她說孩子一大早就背著書包出門了,不知上哪兒去了。這時已是下午,我心里一驚,臨時拉了幾個人一起尋找。
天灰蒙蒙的,一陣風(fēng)刮來,樹林子發(fā)出凄厲的聲音,一只大鳥無聲地飛起。沼澤地、菜園子、機耕隊、倉庫,我們都找過了。黃秋子,你在哪里?
他媽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語,他是個懂事的孩子,是我害了他。我不應(yīng)該帶他上這里來,我不應(yīng)該……
我在草墩子里跌跌撞撞地走,翻過一片蘆葦,看見了他!黃秋子背向我們,面向水庫,一條腿跪著,一條腿弓起,似乎就要一躍而起,撲向冰冷的水庫。我飛快跑上去,一把抱住他,制止了他可能萌生的企圖。
他在我懷里掙扎了兩下,不動了。
他媽哭成一片,你不能對不起孫老師……
我在地下?lián)炱鹨槐痉_的作文本,剛好是寫著我的評語的那一頁,上面用紅筆畫著好些杠杠,他還在旁邊寫了密密麻麻的小字。而且,還在后面襯了一張紙,就像裱宣紙一樣,這頁紙變得堅韌而結(jié)實。
他夢囈似的說,我拿了繩子,想吊到樹上,也想投水庫。看到作文本就不想了,沒有一個老師為我寫過這么多……沒有一個老師……
后來的事情難以述說。高考恢復(fù)了,我多年的夙愿有可能實現(xiàn)。我發(fā)瘋一般復(fù)習(xí),每天早晨三點鐘起床,啃饅頭也不放下書,對學(xué)生作業(yè)沒有了熱情,即使是對黃秋子的作文,我也只寫一個字:“閱”。某日,黃秋子來了,手里拿著作文本,怯生生地說,老師,我有個問題能問您嗎?
我頭都不抬,你不知道嗎?我沒有時間!我要考回上海!他默默地走了。我心里說,這個孩子真不懂事。
從這天起,我發(fā)現(xiàn)他變了,變成另一個人,他目光游移,眼里也沒有光亮。我嘆一口氣,我必須爭分奪秒,黃秋子,老師對不起你了。
經(jīng)過半年的拼搏,我考上大學(xué)。那天晚上,幾個朋友為我慶賀,我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起床已經(jīng)中午。我去學(xué)校,迎面遇上小吳老師。她說,黃秋子來找你了。我說,他人呢?她說,他走了,不在我們學(xué)校上學(xué)了,他給你留了一封信。
老師:
我要走了,回我的老家去。
您考上大學(xué)了,我真為您高興!這袋木耳是我上山打柴時采的,媽媽縫了個口袋,請您帶上。我聽大人說,吃了木耳,眼睛會明亮。老師,您寫的評語我一直帶著,每個字每句話都刻在我的心上。
老師,再次祝賀您!
黃秋子
木耳裝在藍布口袋里,好大一包。我想,他一次次上山,要多少次才能采這么多啊。我的評語他珍藏在心中,可是我的懈怠、失職、無禮,他卻只字沒有提及。我心里一陣羞愧。我跑到大隊部,又跑到大路口,得到的準信是,黃秋子和他的媽媽一個小時前坐蹦蹦車走了。
我用雙手捂住了發(fā)熱的臉。我想,他回去后會怎么樣呢?叔叔嬸嬸的眼睛還那么兇嗎?他會遇上什么樣的老師呢,是趙老師那樣的,還是我這樣的?如果還有機會,他寫了作文再給我看,我一定還像那次一樣寫評語,一樣的認真仔細,一樣的撩動情懷,一定不會只寫一個“閱”字。
我仰起頭,對著浩渺的天空,對著廣袤的原野,喊出了深長、滾圓的聲音……
黃秋子,你聽見了嗎?
【作者簡介】沈喬生,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一級作家。曾任《鐘山》雜志社編輯部主任,發(fā)表長篇小說《狗在1966年咬誰》《白樓夢》《股民日記》等作品600萬字。作品獲多種文學(xué)獎。
責(zé)任編輯:柏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