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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年楊家百年河

        2023-08-22 23:56:25岳占東
        黃河 2023年4期
        關鍵詞:李氏楊家匠人

        岳占東

        跑口外的營生千千萬,最好的營生莫過于當“二地主”,這話說起來已有些年頭。當年楊滿囤跟隨父親楊德利從八門鎮(zhèn)來到后套,看到茫茫八百里平川,眼睛瞪得像銅鈴,許久才指著一塊地對旁人說:這塊地放在我們八門鎮(zhèn),可是一塊好坡地哩!旁人滿臉疑惑,問他:好好一塊平地,咋要變成坡地呢?他又呆了許久,才慢悠悠感嘆道:八門鎮(zhèn)沒這么寬展的地方呀!我們八門鎮(zhèn)的黃河峽谷,除了沿河有窄窄幾十里灘地還算平整,其余都是立在溝壑里的坡地,一條幾里長的深溝,兩邊的坡地像掛在上面,要想再放一塊地進去,只能立起來。楊滿囤眼饞后套平展展的土地,想著如果搬到八門鎮(zhèn)該多好啊,可想一想沒處放,不覺發(fā)出一聲輕嘆。

        楊滿囤后來成了八百里河套盡人皆知的“二地主”,將土地經(jīng)營得風生水起,楊家的后人說,若不是趕上那個動蕩年月,他們楊家在后套的好日月就不會倒。當“二地主”就是從蒙古人手中包賃土地,化整為零轉(zhuǎn)租給同樣跑口外的莊戶人。當“二地主”跑口外的人沒有人不向往,可要想當“二地主”必須有當?shù)刂鞯谋惧X。本錢多少?最少也得一牛車白花花的元寶。

        楊滿囤第一次到五當召租地才二十剛出頭。那幾年他跟隨父親往返后套和寧夏跑馱隊,掙下一牛車白花花的銀子。年過五旬的父親問他做甚買賣最省心,他梗了梗被大青山上的風吹黑的脖子,說:當?shù)刂鳎「赣H楊德利做了一輩子買賣,知道生意場上的事山高水低,危機四伏,當年自己父親楊逢春,就因為做生意惹上一場官司,被判斬監(jiān)候,花光家中銀子才撈回一條命。他拉駱駝跑寧夏當了大半輩子皮毛販子,見多了戈壁灘上累累白骨,一心想著讓兒孫更弦易張做些省心的營生,見兒子說當?shù)刂鳎秃敛华q豫將地窖里的銀子全拿出來,讓他到大青山上最大的喇嘛廟五當召“掛”地。

        “掛”地就是租地。當“二地主”租地,有別于佃戶向地主直接租地?!岸刂鳌弊獾厥菫榱俗屪约寒?shù)刂?,佃戶租地是為了種地,所以楊滿囤去五當召向廟里租地,決不是幾畝幾頃,而是按里算。廟里將能出租的方圓百里土地都“掛”在他名下,自己當“大地主”。對楊滿囤來說,他非常受用這個“掛”字,從我們八門鎮(zhèn)到后套,只有買大家伙,才配用“掛”字,如買炭,人們叫“掛炭”,買幾百石糧食,人家叫“掛糧”,買幾車蔬菜,人們稱“掛菜”……他用一牛車白花花的元寶向廟里租茫茫百里的土地,自然只能說“掛”地。

        那年正值隆冬時節(jié),大青山上的風像大青山的石頭一樣堅硬。盡管五當召所在的敖包山隱藏在大青山的褶皺里,可楊滿囤依然能感到風吹過的力度,像牛皮鞭子抽在臉上,疼痛帶著血肉一絲絲往下剝。那天,楊滿囤奉父命到廟上找了管事的大喇嘛,幾經(jīng)商量達成“掛”地協(xié)議。喇嘛辦事大大咧咧,只伸出一個手指,說只要給廟上奉送一牛車元寶,召廟60里開外的地盡皆掛在他們楊家名下,任其租種或放牧。楊滿囤大喜過望,想一想召廟60里外就是土默川平原,那該有多少土地?。‘斚露挍]說,就領著喇嘛指派的院公到川道上劃地界。院公雖不是喇嘛,也同樣是蒙人,穿著水藍布蒙古袍,說起話來嗚哩哇啦,間或還夾雜幾句蒙語,讓楊滿囤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而且院公嗜酒喜肉,秉承蒙古兄弟的性格,只要喝酒吃肉,一雙鍬頭大的手掌,就會在胸前呼呼亂?一通,說這個好辦,說那個伊赫賽音(沒問題)。那些天,楊滿囤領著家丁陪院公走遍了土默川平原,五當召山下的大片土地,遠遠近近不是羊圈就是牛棚,60里牧場將召廟緊緊包裹在山上,既保證喇嘛清修,也滿足廟上放牧。60里之外仍舊是草原,院公領命劃界,就是將界碑放在草原與牧場之間,以確保將來“二地主”楊滿囤在60里之外開荒種地。楊滿囤原本對喇嘛的意思心知肚明,不過遇上院公這么個酒肉朋友,不免心中打起小算盤,覺得將界碑越靠近牧場,對他越有利。土地多少不必細算,關鍵是牧場上的牛羊糞便,對于以后草原變良田,將是一筆不小的財富。想到這一層,楊滿囤對院公百般討好,一日三餐酒肉管飽。立界碑那天,他陪院公在馬車上喝酒,讓馬拉著界碑一直向召廟的方向奔跑,他倆從出發(fā)就開始喝酒吃肉,在凜冽的寒風中享受燒酒帶來的熱度。也不知跑了多久,直至楊滿囤再一次看到馬車外一閃而過的羊圈牛棚,才讓馬停止奔跑。院公已喝得東倒西歪,一雙大手仍舊在胸前亂?,嘴里不斷講著嗚哩哇啦的醉話。楊滿囤告他,估計路程差不多了,院公又?一下手說:伊赫賽音。于是楊滿囤就讓家丁將界碑埋在牧場上,自己下車撒泡尿,看一眼四野蒼茫的大平原,不覺罵道:我日他先人哩,要將這地放在八門鎮(zhèn),還不將河填平了!

        楊滿囤用一牛車銀子變成土默川的“二地主”,第一年向外租地,僅召廟牧場上的牛羊糞就換回一牛車銀子,這讓楊家的家業(yè)在短短幾年得到迅速擴張。奔波了大半輩子的楊德利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子轉(zhuǎn)手之間能將一牛車白花花的元寶又賺回來,而且經(jīng)年累月會愈賺愈多。在他們八門鎮(zhèn)楊家的歷史上,從他父親楊逢春開始,他們楊家的家業(yè)就從八門鎮(zhèn)一直延伸到口外。父親最早在口外拉駱駝,摸清商道后開始做皮毛販子,將青海寧夏及口外后山一帶的各種皮貨販買到包頭或歸化。皮毛生意做大后,父親又與別人合伙在包頭城開了作坊,專門加工狐皮貂皮等各種名貴皮貨,后來又與綏遠廳衙門合作,開辦了另一處作坊,用各種名貴皮貨為衙門制作官帽。應該說父親的皮毛生意自開辦官帽作坊以后,已經(jīng)登峰造極。這種生意屬于官方買辦,一個跑口外的莊稼漢能與衙門建立某種關系,雖然從八門鎮(zhèn)楊家的歷史上看算不了大事,但從他們這一支淪為土里刨食的人家看,確實是祖墳上再一次冒青煙。大清官員的身份標志為“頂戴”,“頂”是官帽,“戴”是朝珠,這兩樣東西是官員的臉面,父親的官帽作坊直接為衙門制作臉面,可想而知,這是多么榮光的生意。而父親楊逢春畢竟是個農(nóng)民,是一個錢褡子里白花花的元寶嘎啦嘎啦作響的生意人,他只惦記自己的狐皮貂皮有多少張變成了衙門所需的“紅頂子”,有多少顆高價購進的紅瑪瑙綠寶石鑲在官帽上,當然更關心衙門的訂貨量和價格。這也是父親日后遭遇不測,讓他們楊家原本蒸蒸日上的日子一下子重回冰點的重要緣故。

        “做事不能太貪心,太貪心會有禍端啊!”就在楊滿囤將界碑立在召廟牧場上那天,楊德利聽到兒子向他炫耀自己的才智時,他突然又想起父親的陳年舊事,不免發(fā)出一句無端的感嘆。

        楊滿囤已無數(shù)次從父親嘴里聽到祖父的故事,卻對楊德利的忠告充耳不聞。在他看來,祖父楊逢春將手中的一副好牌最后打得稀巴爛,并非出自祖父的貪心,而是那種官商勾結的營生,本身就存在極大風險。那年,祖父的官帽作坊將原本只能給衙門專門定制的紅頂子賣給富商,將衙門的臉面賣給想借官帽裝點門面的人,看似出于貪心,但如果沒有后來發(fā)生的冒充官員事件和由此牽扯出的衙門官員貪腐案驚動宮廷,也許僅憑賣了幾頂貂皮帽子,祖父這位小小的手工作坊老板壓根不會被株連。況且,幾個富商并不是戴個紅頂子就能冒充官員,其中緣由原本就是一筆糊涂賬,只不過衙門為了減輕自己的罪責,硬拿祖父開刀,一個小老百姓被押到山東問罪,本身就說明官場之險惡與卑劣,說明官商勾結的生意,商人永遠是官員的一個棋子,其中風險可想而知。

        楊德利勸誡兒子的同時,也為楊滿囤的精明干練而沾沾自喜。皮毛販子畢竟是皮毛販子,看到兒子四平八穩(wěn)坐在土默川平原上當“二地主”,不費吹灰之力賺回成堆的銀子,便覺得他們楊家在口外的家業(yè)又一次咸魚翻身。當年父親被押往山東問罪,花光口外賺下的所有銀子,要不是父親在生意最為輝煌時,在八門鎮(zhèn)買下近百頃良田,他們一家日子也許會淪落到更為悲慘的境地。而事情的結局恰恰是天無絕人之路,盡管父親的官司花光家中所有銀子,盤出去包頭城兩處作坊,但靠著八門鎮(zhèn)那些田產(chǎn),當父親拖著病歪歪的身子回到家中,仍能看到祖輩傳下來的四合院威愣愣佇立在村子中央,這也重新激發(fā)了父親的斗志,即便他再無體力重返后套,可直至臨終前,仍忘不了叮囑他道:后套那可是個好地方,咱們家的皮毛生意丟不得呀!

        父親的臨終交待對楊德利而言,已深入骨髓。楊逢春在將皮毛生意由毛皮販子發(fā)展為作坊主時,不僅在八門鎮(zhèn)購買了良田,還在后套的達拉蓋,為楊德利娶了一房媳婦。媳婦來自牧區(qū),自然為楊德利日后重返后套鋪設了一條牢不可摧的捷徑,父親去世后,即便他依然沉溺于八門鎮(zhèn)近百頃良田而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可耐不住媳婦胡氏天天在他耳邊嘮叨口外的長長短短,那時他仿佛聽到父親從墳墓中發(fā)出聲嘶力竭的斥責聲,不得不背起行囊一步三回頭走向后套。楊德利重操父親舊業(yè),在父親曾經(jīng)有過的榮光中,一直對生意場上的爾虞我詐保持警惕,尤其對來自官場上的買賣總是拒之門外,用他后來對兒孫講的話說:還是守著自個的地最可靠。胡氏為他生了三個兒子,他除了讓老三楊滿囤到達拉蓋幫襯自己,老大楊米倉送進河蔭書院,老二楊滿倉駐進楊家寨兵營,兩個兒子均留在八門鎮(zhèn),為他守著楊家川道上近百頃良田。

        他知道,無論他們楊家在后套做什么驚天動地的大生意,父親楊逢春留在川道上的那些田產(chǎn),將是他們家永遠不可丟掉的本錢。

        楊滿囤在土默川當“二地主”第二年,開始大修土木。為了修建比八門鎮(zhèn)祖屋還威勢的房子,剛開春他就在跑口外的人流中大肆招募各種匠人,石匠、木匠、漆匠、泥水匠、瓦匠……天下七十二行的匠人,他統(tǒng)統(tǒng)收歸門人,既是自己的家丁,也按手藝人的標準給予生活上的禮遇和工錢上的優(yōu)厚待遇。

        每天看著莊子里出出進進的人群,楊滿囤二十多歲的眼里閃爍著老成持重的幽幽光芒,在他眼里,那些匠人和土默川平原上一望無垠的土地一樣,都能使一牛車白花花的元寶翻上幾個滾,發(fā)出比祖父楊逢春錢褡里更響亮的嘎啦嘎啦的聲音。

        早在跟隨父親楊德利販賣皮毛時,在茫茫戈壁灘上他最高興的事不是收了幾張上等皮貨,而是能看到漫漫沙土路上絡繹不絕的人影。有人影的地方必有商隊,當然也有皮貨和食物,跟著這些人影走過戈壁灘,無論遇上狂風沙暴,還是豺狼虎豹,都能化險為夷。“每個人肩上都有兩團火,人聚在一起就是一個大火爐,一切邪惡都會在火爐里化為泡影!”夜宿戈壁灘時,他和父親在商隊的帳篷里過夜,總有幾個一臉深沉的域外人操著生硬的方言說一些高深莫測的話。父親楊德利告訴他,這些域外人,既不是蒙古人,也不是回民,而是來自更加遙遠的西部沙漠。他們的駝隊要比后套的商隊走得更遠,都是幾十個人結伴而行,十幾里之外就能聽到風聲中夾雜的駝鈴聲。進入寧夏黃河大峽谷,他第一次和父親隨著那些域外人來到金積堡。他們駝背上都是從牧民那里收來的皮貨,而那些域外人駝背上笨重的木箱里裝得卻是烏光閃閃的火槍,這讓他很是驚奇,那種火槍即使在八門鎮(zhèn)楊家寨兵營里,他也只見過寥寥數(shù)支。走進堡里,他更為驚奇,一個營堡足足圍著三道城墻,第一道墻下邊是護城河,他們駕著木筏才將貨物運進來。第二道城墻居然是由多年生長的樹木天造地設而成,樹與樹之間釘著牛皮。他原想著金積堡以高于市價兩倍的價錢來收購上等牛皮,用來制作盔甲,沒想到卻是為城墻穿上厚厚的皮衣。第三道城墻上布滿密密匝匝的鐵絲網(wǎng),遠遠看去就像武士的鐵甲,閃著粼粼光澤。三道城墻上還有各種匠人叮叮當當做著最后修整,那陣勢讓他久久不能忘懷。那時他就想,如果他家地窖里的元寶足夠多,他就在八門鎮(zhèn)建同樣一座寨子。

        十幾年后,楊滿囤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在土默川平原集結起來的各色匠人,會成為攻克金積堡的勇士。那座匯聚了各種能工巧匠修建起來的三道城墻,也同樣會在能工巧匠瘋狂攻擊下轟然崩塌。而剛剛成為“二地主”的楊滿囤同樣看到的是那些匠人所具有的非凡創(chuàng)造力。

        抑或是在清明節(jié)前后,當黃河里流完大塊的冰凌后,人們看到有數(shù)丈長的圓木順著水流從上游一直漂到土默川的河岸附近,那些工匠用粗壯的麻繩將圓木捆住,遠遠看去像捕魚隊伍,將一根根木料拉上岸,運抵百里之外的土默右旗城下。在那里,人們能看到一個皮膚白皙的年輕人坐在成堆的圓木上悠閑地吸煙,長長的旱煙袋和胸前那根烏黑的大辮子,在日頭下閃著熠熠光澤,無不彰顯出他的與眾不同。

        “東家,木料備得差不多了,再從大青山上拉回石料,就能夯基開工了。”一個頭箍白羊肚手巾的匠人指揮眾人將木料從騾子身上卸下來,拭拭額頭的汗珠對他說道。

        楊滿囤口中吐出最后一縷清煙,迷著雙眼將目光投向北方,看那道灰褐色的山嶺在瓦藍的天宇下分外逼真地呈現(xiàn)在眼前?!笆?!開礦以后不就有石料了嗎?”他喃喃自語,滿腦子都是元寶滾動發(fā)出的嘎啦嘎啦的聲音。就在去年五當召瑪尼大法會上,他去廟上拜會主事大喇嘛,特意帶去最受喇嘛青睞的炒糜子。那是他出租土地以來,跑口外的漢子在他的土地上種出的第一批糧食。他知道喇嘛每天喝奶茶,除了離不開大塊的磚茶,就是這種原本產(chǎn)自口里的谷物。大喇嘛見到色澤金黃的糜子,雙手合十說一聲:巴雅爾拉(謝謝)。果然對他另眼相看,就將廟里一處煤窯交給他料理,說好只為廟上供煤,賣煤的盈余廟上一概不收。就在大喇嘛和他說這件事時,他分明聽到那一牛車元寶又在嘎啦嘎啦滾動,比當年祖父楊逢春和綏遠廳衙門合作時錢褡子里的元寶發(fā)出的聲音還洪亮百倍。他讓石匠、鐵匠、木匠、篾匠等所有與煤窯沾邊的匠人一起去察看那處煤窯,十幾個匠人回來自說自話。石匠說,煤窯周圍都是上好的石料,多挖幾道口子,不僅產(chǎn)煤多,蓋房的石料也有了。鐵匠說,越往深挖,煤質(zhì)越好,最深處的煤,估計打鐵都用不著風箱。木匠說,多修幾輛牛車,把煤拉下山,盈余會更多。篾匠最后說,往上背煤的柳筐都是破的,窯道里撒滿了煤塊,開窯前應先將柳筐換了……聽過匠人們的話,他哈哈大笑,就按他們的話料理煤窯。他讓鐵匠打工具,火藥匠配火藥,木匠修牛車,篾匠編柳筐……然后,撇開原來的窯口,在山上足足開了七道口子。

        當?shù)谝卉嚸涸谂\囍ㄖㄑ窖降捻懧曋羞\進土默特右旗城時,楊滿囤在土默川的新居也開始動工了。他每天騎著高頭大馬,帶一幫家丁在川道上游蕩,有時在牛犋莊子里,有時在新居的工地上,有時在拉煤的官道旁。他所到之處,塵土飛揚遮天蔽日,那陣勢比旗主老爺出行還要威武。他的馬蹄踏進牛犋莊子,前來租地的人就會跑到他的馬下,這個說從河曲上來,那個說府谷出來,還有的說從偏關跑來……看著他們汗津津的臉,他總會揮揮馬鞭說:這么大地盤,你們想種多少,種多少,想在哪里種,就在哪里種!跑口外的漢子就豎起大拇指嘖嘖道:還是楊門虎將呀,看人家這勢頭!他的馬隊跑過土默特右旗城下,連城頭上的士卒都弄不清是官是匪,遠遠看著就吹響牛角號警戒,弄得城門口秩序混亂,甚至驚動了衙門差役,都扛著火槍跑上城頭。最后看清是“二地主”楊滿囤的馬隊,把總憤怒地罵一句當?shù)氐耐猎挘汉忧5氯??也弄不成,趕個牛牛車,還是川口人!眾人不解其意,但至此以后土默川的人都傳言,那個“二地主”是口里川口上來的。他縱馬馳騁,跑過召廟的牧場,向牧人搭胸問候:賽拜奴!牧人們知道他是召廟大喇嘛的紅人,用半生不熟的漢語和他拉話。有時在草場上看到遠處奔跑的野狼,他會手執(zhí)火槍,促馬追逐,將伺機襲擊羊群的野狼驅(qū)趕到山里。野狼看到馬隊,耷拉著尾巴,溫順得像狗一樣,從不對人齜牙咧嘴。他卻識得野狼的本性,抬手就是一槍,狼沒倒下,仍舊不緊不慢向遠處奔跑,他就罵一聲:我日,土默川的狼,善眉善眼吃人哩!

        父親楊德利看到兒子每天肆無忌憚地瞎跑,心中產(chǎn)生諸多不安。在他心里,八百里河套吃人的不是野狼,而是和他們一模一樣的人。當年父親楊逢春被押往山東受審,其實背后原因都是壞人作祟。一個小小的皮毛販子,能成為衙門買辦,看似背靠官府,其實如臨深淵,惹得多少人眼紅心妒。想到這些,他有心再對兒子規(guī)勸一番,無奈楊滿囤很少著家,十天半月都摸不住個影子,就是父子見面,談論的也是正經(jīng)營生,哪里還能談古論今,耳提面命呢。就在老漢唉聲嘆氣一籌莫展時,悉知丈夫心事的胡氏卻說:要拴住一個男人的心,還得女人呀!楊德利一激靈,知道妻子話中意思。楊滿囤已在八門鎮(zhèn)娶妻生子,媳婦是巡檢司任家的頭生女,相貌富態(tài),知書識禮,妯娌三人,是拔頭彩的好媳婦??伤W】诶铮瑥牟辉傅娇谕庾咭辉?,更別說住在后套了。胡氏說,達拉蓋有的是好閨女,要不再給那鬼娶一個。娶第二房媳婦原本不是當父母的責任,可經(jīng)胡氏這么一說,楊德利覺得為了能將兒子拴在家中,也是個辦法。再說,別的大戶人家的兒孫哪個不是三妻四妾?自己兒子不貪花紅,做的都是正經(jīng)營生,他們張羅再娶一房,也是為楊家添丁進口,不算傷風敗俗。于是,楊德利讓胡氏盡快張羅此事。胡氏知道兒子是剛強之人,硬塞給他個餑餑,未必能拴住他的心,最好的法子是讓他自己去挑。芒種一過,土默川平原上春播農(nóng)事漸息,胡氏便讓楊滿囤陪自己去達拉蓋走一遭,說年過八旬的外公想他了。楊滿囤從十幾歲開始跑口外,經(jīng)常住在外公家,和外公感情融洽。聽母親這么說,巴不得一鞭子下去,馬兒嗖地躥到達拉蓋。胡氏在領兒子去達拉蓋前,早托人在村子里尋訪了幾個女子,用她的話說,就等那個傻小子去撩逗人家了,只要他中意,她就在達拉蓋給他立馬成親。

        抑或是正趕上動物發(fā)情的季節(jié),當楊滿囤的馬蹄踏進達拉蓋的大山時,整個山里都是鳥兒啁啾覓歡,野兔迷離撒嬌的場景,就連山坡上的公羊,也拉開架勢,為爭奪發(fā)情的母羊,相互抵架,腦袋碰撞,發(fā)出嘭嘭的聲響。在這個季節(jié)里,楊滿囤還真是看中了其中一個女子。女子姓李,和胡氏一樣,說不清是蒙是漢,還是祖上來自更加遙遠的域外,反正長相有棱有角,一看就知道是牧區(qū)人。她和楊滿囤認識沒三天,就一起縱馬狂奔,一起出沒山野,其放蕩不羈,令胡氏嘖舌。用她的話說:真真是英雄訪好漢,孟良訪焦贊呀!

        “二地主”楊滿囤二房娶了個蒙古女人。當他倆回到土默川,李氏寸步不離地跟著楊滿囤繼續(xù)游蕩在川道上時,人們看到李氏的模樣,傳言像風一樣不脛而走。楊德利原想著讓媳婦子將兒子拴在家中,誰知兒子卻將媳婦子拴在了馬背上,有了女人陪伴,他更是摸不著兒子一個影子,只能心中默默祈禱老天爺保佑兒子平安無事。

        事情該出還是出了。就在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一過,楊滿囤領著家丁,在二夫人李氏的陪伴下,騎著高頭大馬丈量出租的每一塊地時,一群喇嘛闖到了新居工地,叫嚷著讓楊滿囤出來回話。

        那天,楊滿囤的馬隊已踏過出租地的三成。秋風一起,地里的莊稼是收是災已一目了然,馬隊在佃戶的指認下,從牧場附近一直向外丈量。先由賬房先生記清作物名稱,再由隨從的匠人和耕地老把式評出作物的產(chǎn)量,最后由家丁拉著繩子丈量出每塊地的面積,于是師爺便抱著算盤,噼里啪啦一通計算,得出佃戶今年向東家上繳租子的數(shù)量。那時佃戶總會卑躬屈膝,逢迎丈量隊伍,忙著幫助插旗子確認四至,又幫助家丁拉繩子,有的少不了將旗子往里插一下,或者將繩子多拉過一截,以降低地塊的實際面積。師爺就會當著楊滿囤的面大聲斥責佃戶:日你的,不把旗子插回你家炕頭上去?再這樣耍奸,小心東家明年不讓你種地!或者罵:再用勁就把繩子拉進你褲襠里啦,你襠里也長莊戶哩?佃戶被師爺罵得灰頭土臉,但仍舊陪著笑臉,訴說自己的苦楚。楊滿囤銜著長煙袋,嘿嘿笑著說:少量就少量點,這么寬展的地,不在毫毫厘厘上。隨后,他就看一望無際的莊稼,看秋風下獵獵飄蕩的旗子。

        喇嘛并不知道楊滿囤在哪里丈地,他們只知道這個看似忠厚老實的后生,肚里藏得盡是些花花腸子。召廟牧場上的牧民們不止一次向大喇嘛反映,“二地主”楊滿囤將地已租種進了牧場,說好離召廟最少60里,現(xiàn)在有些地方都不足15里,而且那些人把羊圈牛棚周圍的牲口糞都拉光了。下山傳經(jīng)的喇嘛也回來向大喇嘛訴說,召廟周圍的官道上到處撒滿煤塵,廟上的煤窯被那些人快挖塌了,照此下去,大青山也會被他們挖空,歷代活佛清修的功德將毀于這些人。大喇嘛派主事喇嘛去核查,果然發(fā)現(xiàn)端倪。煤窯原來僅有兩道窯口,已變成了七道,每天都有幾十輛牛車拉著煤塊吱吱呀呀走下山,絕大多數(shù)被運往包頭或周邊城鎮(zhèn)。還有牧場與租地的界碑也放錯了地方,原先大片的牧場早變成了他們的田地。大喇嘛大為惱火,讓主事喇嘛引人去找楊滿囤。

        那天活該出事。當喇嘛們走進工地,看到楊滿囤的新宅已立起大梁,嶄新的木料散發(fā)出新鮮的松柏香味,幾十號匠人各司其職,根本沒人顧得上看他們一眼。一個喇嘛用半生不熟的漢話喊道:叫你們楊居士出來!匠人們抬頭見幾個喇嘛站在院外,都好奇地看他們的裝束。另一個喇嘛不耐煩了,直呼道:楊滿囤,你出來!眾匠人聽出喇嘛語氣不對,不知發(fā)生了何事,也懶得搭理。喇嘛有點惱怒,指著最近的一個漆匠喊道:快讓你們楊滿囤出來,我們阿拉佛爺要見他!那漆匠是個油嘴子,平素說話油里油氣,沒有正形,見一個喇嘛這樣指派他,嘴上更不饒人:找我東家呀?他上王愛召了!喇嘛不解其意,又問去王愛召干什么?漆匠說:還有能干什么,叫喇嘛哥哥來要二小妹妹呀!眾匠人嘩地笑聲一片,知道漆匠這是用那首《王愛召》的民歌奚落喇嘛。歌詞里有:上房一,見王愛召,二小妹妹想和喇嘛哥哥交。喇嘛們也聽過這首俚曲,知道漆匠在嘲諷自己,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和主事喇嘛嘀咕幾句,喇嘛們拂袖而去。太陽偏西時,喇嘛又來了。這回喇嘛趕著幾頭牛,還帶了繩索,沒等匠人們弄清是咋回事,喇嘛就將繩索拴在柱子上,又套在牛身上,喇嘛皮鞭一響,剛剛搭起的房屋梁柱就被牛嘩啦啦拉倒了。有的匠人還在梁上打孔刷漆,梁柱一倒,紛紛墜落在地,有的還跌破了腦袋。匠人們怒不可遏,拿起家具和喇嘛干仗。喇嘛都練過拳腳,也不示弱,兩廂人頓時打成一團。

        據(jù)說那天打架卷入好多人,楊滿囤招募來的匠人都動了手,前來興師問罪的喇嘛也不少。一場群架直打得天昏地暗殺聲震天,一直打到天黑也沒分出勝負。喇嘛魯莽,匠人奸詐,一個掄著鐵拳,一個手執(zhí)工具,直打得驚動了土默特右旗的把總帶兵前來彈壓,方才制服兩班人。匠人們逃出工地,去牛犋莊子找楊滿囤,楊滿囤沒想到大好的買賣干成了群架,原打算無論地租還是煤窯,大不了他再多舍一牛車元寶了事,誰曾想會弄出這般事來。他連夜派人去工地察看,回來的人告訴他,群架打厲害了,工地上丟下七具尸體,還有兩條胳膊,弄不清是喇嘛的,還是他們匠人的。他招募的匠人太多,一時也弄不清誰死誰活,反正跑回來的都沒缺胳膊。他知道事情鬧大了,讓師爺托人去衙門打探實情,師爺回來說,五當召是朝廷敕封的大廟,土右旗的衙門無權干涉皇廟事務,喇嘛已上告朝廷。眼見屙下圪蛋了,除了逃跑,別無它法。幾天之內(nèi),楊滿囤撤出了煤窯上所有的苦力,收羅了全部殘敗的匠人,將能拉的糧食,能趕的牲口統(tǒng)統(tǒng)帶上,神不知鬼不覺返回八門鎮(zhèn)。等朝廷下旨捉拿他們時,在土默川的平原上人們只知道有一個“二地主”楊滿囤曾經(jīng)騎著高頭大馬游蕩在川道上,一夜之間誰也再沒摸著這個人的影子。

        楊德利在兒子遭遇前所未有的人生變故時,保持著出奇的冷靜。他仿佛又一次回到青年時代,又一次看到父親楊逢春帶著木枷遠去的背影。當然,也又一次聽到父親臨終前的那番交待:咱后套的皮毛生意不能丟!在送走兒子遠去的馬車后,他帶著胡氏再一次走向達拉蓋,以自己年近六旬的身軀,重新執(zhí)掌皮毛生意。那時的后套突然間冒出許多回民,他們操著熟練的西北方言,從寧夏的金積堡向后套涌來。由于多年奔波在販賣皮毛的路上,楊德利很早以前就和回民打過交道,知道在他們牧區(qū)不僅有上好皮貨,還有用羊毛織就的地毯?;孛竦牡靥菏钦麄€后套草原最為金貴的緊俏貨,圖案別致,色彩艷麗,最受牧民歡迎。牧民常年住蒙古包,地面潮濕陰冷,放一塊地毯,頓覺蓬蓽生輝,而且能坐能臥,經(jīng)年不壞??苫孛窈苌倥c外族往來,從先祖那里繼承下來的手藝,一直在自己的種族中傳承。楊德利見過回民在自己家中織毯,卻從未見有織地毯的作坊開在集鎮(zhèn)上。然而,當他從烏拉蓋的大山中收購皮貨,拉著駱駝再次走進包頭城,卻見回民大掌柜開起了地毯作坊,而且招募當?shù)刎毭衽涌椞?。楊德利如獲至寶,知道這種手藝一旦學成,不止在整個蒙古草原有利可圖,即使回到口里也算一門手藝。那一刻,楊德利突然又領悟到父親臨終交待的真諦,覺得這皮毛生意不止能發(fā)展成父親的官帽作坊,同樣能發(fā)展成受人追捧的地毯作坊。從那以后,楊德利以一個將近六旬老人的身份,受雇于回民大掌柜的地毯作坊,他雖然只是一個打雜的小工,可時常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xiàn)在作坊,用分外專注而又鬼鬼祟祟的眼睛瞅著回民師傅,如何一針一線親授女工手藝。楊德利不會想到,那次回民突然涌進后套,似乎就像種子播撒到地里,注定要孕育一場久違的生機。當馬化龍帶著自己的隊伍由金積堡殺來,注定為他們楊家再一次提供翻身的機會。當然,那絕非是他父親至死念念不忘的皮毛生意,也不是令他癡迷的織毯手藝。當他五十九歲那年,在“二地主”楊滿囤勞作的工地上,為兒子鋪下自己親手織就的一塊地毯時,人們才明白老楊家在后套的生意為何不倒。

        然而,楊德利此番苦心,躲在口里的楊滿囤并未能懂。在他看來,老爺子拉著母親重返達拉蓋,是不愿看到他落魄的樣子,不愿因他晃蕩在眼前,而想起那一牛車白花花的元寶打了水漂。從回到八門鎮(zhèn)那天開始,他就足不出戶,將自己關在深宅大院里,每天只和李氏待在一起,一日三餐由任氏指派別人送來。這種家庭秩序任氏很不理解,按八門鎮(zhèn)的規(guī)矩,和楊滿囤廝守一起的應該是她,而不是那個狐媚子。她才是楊滿囤的正室,是這個家真正的女主人,那個女人充其量是個小老婆。她每天應該寸步不離地跟著自己,聽自己指派,而不是讓自己派人給她端茶倒水。想著這些,任氏打心底里泛酸水,可無奈楊滿囤是回來躲災避難的,他想讓誰陪就讓誰陪,再大的醋意,她也不能發(fā)作。楊滿囤自然不管老婆們的心事,他每天除了和李氏關在院里下一種叫“驢?灌圪蛋”的游戲,最多就是到不遠處的牛犋莊子看一下他帶回來的匠人。那些匠人有六七百號人,將牛犋院住得滿滿當當?shù)?,每天伙房里的床子,從早架到晚一撥一撥打發(fā)他們吃飯。受傷的匠人一直在養(yǎng)傷,沒受傷的匠人在吃閑飯。剛來八門鎮(zhèn)頭幾天,他們自知大禍臨頭,還安安分分待在莊子里躲災避難,可時間一長,他們就不安分起來,石匠看不起木匠,木匠擠兌鐵匠,免不了吵吵鬧鬧,甚至還有動手打架,滋生事端。楊滿囤叫來大哥楊米倉商量對策,楊米倉已補廩秀才,一心想考取功名,光耀門庭,自然是勸說三弟,讓那些匠人晨讀誦經(jīng),修心養(yǎng)性??蓷顫M囤知道那些匠人和自己一樣,幾近白丁,就連閑適消遣,最多也只會玩村里人畫地為方的“驢?灌圪蛋”,哪會像大哥一樣文縐縐地玩棋牌游戲。他又找楊家寨的二哥楊滿倉,二哥已是兵營管帶,一聽有六七百號吃閑飯的人,當下就說:把這些人給我,而今正是用人之際,管保三弟放心。

        就在那晚,楊滿囤聽說,南方的“長毛”已攻入陜西,沿河兵營已接到文書,讓加強武備,圍剿賊人。

        朝廷的公文很快發(fā)到八門鎮(zhèn),讓縣衙緝捕楊滿囤一應兇犯。楊滿倉以兵營管帶的身份和縣衙溝通,讓六七百號匠人充軍,增加營城兵力,向上奏報楊滿囤病故。縣衙老爺們正為“長毛”入境兵力微衰而憂心,聽到楊滿囤帶回六七百號身懷技藝的匠人愿意充實兵營,就睜一眼閉一眼,按楊管帶的主意上報交差。

        楊滿囤再也無需藏在深宅大院躲災避難了,將六七百號匠人送入楊家寨當天,他就一腳將院中心畫的“驢?灌圪蛋”的方眼狠狠擦掉,拉起李氏的手跑向馬圈,倆人重新騎上高頭大馬,并駕齊驅(qū),在河岸上縱馬狂奔。那一刻,楊滿囤釋放了多日的不快,他領著李氏從八門鎮(zhèn)一直跑到巡檢司,雖然河谷狹窄道路崎嶇,不像后套平原信馬由韁,但傍著滾滾而去的河流跑馬,人仿佛在船上顛簸,河水湍急,似有萬馬奔騰的感覺,多日的不快化為烏有。他們跑到川口,那里有祖父當年置辦的百頃良田,田地由河岸一直伸向山坡,平整不一,跌宕起伏,在深秋時節(jié),像鋪在河谷一張破布,斑雜而憋屈。楊滿囤勒馬佇立,久久端詳著擠在一起的田壟,李氏默默跟在他后面,聽馬兒打著響鼻,不敢驚擾他,良久才說:又想那地了?楊滿囤回頭看她,突然問道:假如把那些地搬到這里,會是什么樣子?李氏不解其意,只能拋個媚眼,傻傻看他。楊滿囤便笑了:日他的,就是真搬來了,哪有地方放呀!說完長笑不已。

        那年入冬之前,楊滿囤從后套帶回來的匠人成了楊家寨一支特別隊伍,他們加固兵寨,打制兵器,修補盔甲,大到在寨外壘石筑堡,小到給戰(zhàn)馬修蹄釘掌,都有他們的身影。那些天,楊滿囤突然想起在金積堡看到的情景,心中又萌生在八門鎮(zhèn)建一處像金積堡那樣銅墻鐵壁寨子的想法。八門鎮(zhèn)與金積堡一樣,同是瀕臨黃河的關隘,其地形都是峽谷地帶,依山傍水,如果在八門鎮(zhèn)建一處水、石、土、木、皮、鐵一樣不缺的山寨,哪怕有賊人真打來,也不會輕易攻破。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二哥,楊滿倉聽后雙目放光,但隨即搖搖頭說:而今賊人四起,南方長毛、捻軍進入省境,北方也不怎么安分,總兵讓多修營堡加強武備,卻多拿不出一兩銀子,就是有那么多匠人,也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呀!二哥楊滿倉的長嘆為他的夢想畫上句號,但那六七百號匠人的鐵錘在楊家寨卻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五代群雄紛爭時,我們八門鎮(zhèn)的楊家曾出過一位大人物,名叫楊信,因依靠八門鎮(zhèn)河東火山稱霸,后人稱其為“火山王”。楊信生子楊業(yè),北宋時成為一朝柱石,楊家將從此聲名鵲起,遺跡遍地,至此楊家一支在八門鎮(zhèn)千古流芳延綿不絕。楊家寨自楊家將駐守以來,朝代幾經(jīng)更迭,寨名一直未變,均打著楊家將滿門忠烈的旗號。大同總兵節(jié)制沿河兵營,自從南方太平軍興起,各處兵營主力均被調(diào)往南方征戰(zhàn),總兵對楊滿倉倚重更甚,讓其固守營寨,以防不測。

        楊滿囤知道二哥職責重大,擔心那些匠人不聽調(diào)遣,每天都到楊家寨協(xié)助二哥料理事務。那些匠人原本受雇于“二地主”楊滿囤,又在土默川為楊滿囤惹來禍事,此番逃命,東家又不離不棄,心中甚是感激,所以唯楊滿囤馬首是瞻。在兵營料理事務,李氏也寸步不離楊滿囤。自從回到八門鎮(zhèn),李氏對口里的深宅大院極不習慣,一進大門,穿廊走巷,房挨房,院套院,讓她辨不明院子,分不清方向,院墻黑壓壓將人圈在里邊,像鳥兒圈進籠子,讓她透不過氣來。有楊滿囤陪她,她還感到歡悅,楊滿囤出去辦事,她倍感孤寂難耐。加之正室任氏平素不茍言笑,規(guī)矩甚多,她說死說活一個人不愿獨守空房。楊滿囤熟知李氏生活習慣,知道她憑著一雙大腳在草原上瘋跑慣了,斷不會一人待在家中,就讓她喬裝打扮一番,扮作家丁模樣跟自己上了楊家寨。

        兵營本是男人的世界,是刀鉤斧鉞火槍土炮閃著粼粼寒光的地方。一般女人進入兵營,大多會被那種肅穆嚴森的環(huán)境嚇住,而李氏從小在草原生活,成日馬上馬下,見慣了男人的野蠻與強悍,有時還跟著父親到山里打獵,曾經(jīng)親手射殺一只野狼,所以進入兵營,卻有種重回后套的感覺。她看到士卒訓練擒拿格斗,便毫不羞赧地加入訓練隊伍,以超強的勇氣和毅力堅持每天練習,打打殺殺直至發(fā)現(xiàn)自己懷有身孕,不便于摸爬滾打,才肯作罷。士卒們雖然對眼前這位長相俊秀的年輕人也有過懷疑,但無奈于他們從未見過蒙古人打扮,也未能辨別這種相貌有棱有角的域外人是男是女,加之冬日都穿棉衣棉褲,便毫無顧慮地將她當成了勇士。楊滿囤沒想到進入兵營,自己沒學下一招半式,二夫人倒學得身手敏捷,等發(fā)覺李氏兩月未見紅,才知道這個有著男人性格的女人已有身孕,便嗔怨道:你個假小子,管練好了,再練肚都跌了!李氏仍舊感到自己身輕如燕,楊滿囤卻擔心腹中胎兒受此摔打,到大時也會變成一個不知輕重的莽夫。為此,他再沒領李氏到楊家寨,而是多打發(fā)幾個丫鬟前來陪侍,并讓任氏教她一些口里女人的規(guī)矩,以便讓她將來好為人母,撫養(yǎng)子嗣。

        就在楊滿囤幫助二哥楊滿倉料理楊家寨大小事務,父親楊德利以堅韌的毅力在回民大掌柜的地毯作坊學會編織地毯時,時局又有了新變化,攻入省境的長毛和捻軍還未消滅,馬化龍帶著民團卻從金積堡一路廝殺過來。他們先占領后套,又向陜西、山西奔襲而來。各路營城慌忙召集兵民拒敵,可民團準備充分,訓練有素,一路攻城拔寨,勢如破竹。關隘營城大多依踞山寨營堡拒守,民團將硫磺坨子熔化后,涂抹于寨門之上,然后放火攻擊,營堡被頃刻攻下,城內(nèi)兵民被硫磺煙嗆死者無數(shù)。盡管如此,能阻擋民團大軍的還數(shù)山寨營堡可靠。大同總兵速派楊滿倉在關隘要沖修營筑寨,那六七百號匠人真正有了用武之地,各處營寨拔地而起,寨門也被鐵匠包了鐵皮,即便民團再用硫磺助燃,也基本功虧一簣。但民團仍舊嘲笑匠人:修寨子敗興,修窨子送命,前者炮轟,后者煙熏,沒個活命。匠人們無意于民團的嘲諷,匯集各種能工巧匠阻擊民團進攻。匠人中有一個雜耍匠,會耍大旗,一桿紅旗在手,能打出各種花樣,人們不知其名諱,便以楊家寨士卒稱呼,叫他楊大旗。楊滿倉見此人耍得一桿好旗,就用他的紅旗作信號旗。楊大旗站在營寨至高點,目擊敵人來去,打出各種旗號指揮士卒和匠人進退,果然每次還擊都能擊中敵人要害,打得民團丟盔棄甲。憑著這桿旗,楊滿倉楊滿囤倆兄弟,在日后如虎添翼,率領六七百號匠人直搗馬化龍金積堡老巢,從而開啟了“二地主”楊滿囤又一次發(fā)財夢。

        馬化龍民團猖獗,朝廷卻只顧于圍剿太平軍和捻軍,對馬化龍的民團置若罔聞。其實當時朝廷已有旨意,讓曾國藩的湘軍全力圍剿太平軍,讓左宗棠的淮軍圍剿捻軍,以確保收復江南半壁江山。尤其太平軍已建立太平天國,頒布了各種政治主張,已形成南北分庭抗禮之勢。那些天,楊滿囤幫助兄長扼守營寨,已無暇顧及家中事宜。李氏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卻不聽任氏勸阻,隔三岔五騎著高頭大馬到河岸上跑一圈。她的出現(xiàn)每每讓田地里勞作的人們有著不小騷動,尤其她身著在后套才穿的那件蒙古袍,像一面飄動的旗幟出現(xiàn)在岸邊的山路上,人們都會指指點點一番,并稱她為“楊嬌”。這個名字在八門鎮(zhèn)叫了很久,直至李氏誕下第一個兒子,隨楊滿囤又重返后套,多年以后,她的兒子們回到八門鎮(zhèn),人們?nèi)耘f念念不忘那個像旗幟一樣飄揚的“楊嬌”,并毫不猶豫地將這個名字送給她的兒子們。任氏有心管束李氏的放蕩不羈,但面對一個體魄與性格同等強悍的女人,她便知難而退,只得讓自己年幼的兒子多去李氏房子里玩耍,以此增進她與這位強悍女人的友誼。楊滿囤與任氏的兒子楊大糧,從李氏第一天進門開始,就覺得李氏好玩,尤其當他看到李氏和父親騎著高頭大馬出出進進,不知眼饞了多少次。后來父親外出,只留下那個叫二娘的女人住在后院,在母親的鼓勵下,他毫不見生地跑到后院的門上往里紈。李氏看到楊大糧就問:你叫什么?楊大糧回答:大糧。李氏就抱起他,又問:你喜歡弟弟,還是妹妹?楊大糧又回答:弟弟。李氏就笑了,因為她也希望自己生個兒子,就像在后套打架的那些匠人,像楊家寨和她一起摔打的士卒,都是虎虎生威的純爺們。再出門騎馬,她就將楊大糧放在馬背上,一直從馬圈騎到大門外,她才依依不舍地將楊大糧從馬背上抱下來,自己飛身上馬,絕塵而去。楊大糧仍舊是一臉羨慕,但他絕然不會想到,多少年后他會與這位二娘及肚子里那位兄弟反目成仇。

        消息再次傳來:太平軍已雇用沙俄洋槍隊前來助戰(zhàn),俄軍首領剛入天朝,就建議換掉大部分太平軍將領,以確保清除內(nèi)奸。天王同意俄軍建議,卻遭到中下層大部分首領反對,俄軍洋槍隊寸步難行。不得已,俄軍只能放棄與太平軍合作,在返回途中被曾國藩截獲。曾國藩出十倍價雇用俄軍,俄軍洋槍隊掉轉(zhuǎn)槍口與湘軍一起殺向太平軍,直搗天朝。

        消息不知是真是假,但就在李氏落草生下楊增糧時,楊氏兄弟久守的營寨里迎來一支特別的軍隊。他們均是南人打扮,匠人們稱他們是“蠻子軍”,這支隊伍由一位金姓將領統(tǒng)率,人稱金大人。金大人剛入營寨就告訴楊氏兄弟,他們的隊伍不僅消滅了長毛,而且消滅了捻軍,最后對付的就是馬化龍的民團?!靶U子軍”別看長得瘦小枯干,卻霸道十足,剛入營寨就以正規(guī)軍的氣勢將匠人們擠得靠邊站。在發(fā)動第一場圍剿時,“蠻子軍”憑借手中的洋槍完全沒把民團放在眼里,一陣排子槍打響,民團廝殺聲頓息,他們以為民團全死在他們槍下了,誰知硝煙還未完全散去,民團殺聲又起,“蠻子軍”還未反應過來,民團已沖上陣地,手起刀落,“蠻子軍”被打得潰不成軍?!靶U子軍”沒想到他們手中的洋槍利于遠戰(zhàn),而黃河岸頭均丘陵山溝,民團借助地勢掩護,躲過洋槍射擊,迅速沖上陣地,以大刀長矛還擊?!靶U子軍”吃了敗仗,金大人命令楊滿倉帶著匠人出擊,匠人們卻牢騷滿腹:“蠻子軍”有軍餉,我們也不能白白打仗。楊滿囤知道“蠻子軍”入營,已破壞了他們過去同生共死的規(guī)矩,想著匠人們過去只所以聚集他門下,看中的是他“二地主”的身份,而今他分文不值,匠人們一直和他生死患難,也是形勢所逼,“蠻子軍”一入營,軍餉白銀嘎啦嘎啦響,匠人們心中自然不平。當下就說:兄弟現(xiàn)在沒有銀子發(fā)給大伙,但家中還有幾倉糜子,兄弟們殺敵一人發(fā)五升糜子,將來我要在后套再當“二地主”,一定加倍給弟兄們補發(fā)餉銀。匠人們一直懷念土默川上的好日月,知道那些好日月也是他們一時不慎破壞的,都含淚起誓:絕不背叛東家,有東家這一句話,就是將命交待在這里也值啦!于是,匠人們?nèi)耘f由楊大旗站在至高點以旗為號,與民團短兵相接,再有洋槍隊配合,直打得民團屁滾尿流,撒開腳丫子向北撤退。金大人大喜過望,方才悟出自己軍隊短處,便讓匠人們打制大刀盾牌,每個“蠻子軍”不止背挎洋槍,還手執(zhí)大刀盾牌。讓楊氏兄弟領著匠人作先鋒,一路浩浩蕩蕩向后套打來。

        楊滿囤沒想到自己再次跑口外居然用這種方式,想一想自己領著的一幫匠人已變成了士兵,即使遇上認識自己的喇嘛,也不怕他們活捉。想當年,他們楊家先祖也曾踩著這條路掛帥出征,征西夏、拒遼兵、守三關,哪一件不是保國安民的大事,而今自己能隨金大人征戰(zhàn),重返后套,冥冥之中,他感到自己曾經(jīng)在后套未盡的夢想又向自己招手。李氏見楊滿囤再次跑口外,也想隨他而去,無奈自己懷抱孩子,而且在兩軍交戰(zhàn)的路上,只能作罷,若沒孩子拖累,拿起武器,她未必比不過一個“蠻子軍”。楊滿囤讓李氏協(xié)助大哥楊米倉運送軍糧,把八門鎮(zhèn)屯集的糧食運到軍中。李氏見楊家三兄弟赤膊上陣,馬圈里的馬被匠人們一匹匹騎走,倉庫里的糧食被一車車拉走,知道他們在干一場大事。任氏卻有點凄凄然,看到偌大一個家業(yè),一天天衰敗下去,不免在一旁唉聲嘆氣。李氏說:他大媽,有地在還怕產(chǎn)不下糧,有人在還怕喂不下馬么,你要在土默川見滿囤有過那么多地,就不會覺得拉走這么一點家產(chǎn),算一回事了。任氏自然聽說過丈夫在口外的事業(yè),就鼻子里哼哼道:站著說話不腰疼,口里能跟口外比么?口外你們弄得再大,也是你們的,我們娘幾個還得靠這些東西活呢!在任氏眼中,口里就是口里,口外就是口外,她不想去口外生活,也不愿因口外而禍害了她在八門鎮(zhèn)的生活。她的這種想法直接影響了兒子楊大糧,多年以后,楊大糧與楊增糧兄弟鬩墻,爭來斗去,其原因與任氏不無關系。

        楊滿囤的雄心在踏上西口路,追擊馬化龍民團那一刻,再次被激活。在五當召“掛地”他就發(fā)覺,整個后套基本上是群龍無首,被敕封的蒙古王爺和各大喇嘛廟雖然是名義上的領主,但歷經(jīng)幾代繼承和朝廷腐朽,實際控制權一直掌握在部分有錢人手中,那里真正是冒險者的天堂,掠奪者的樂土,若能組織一個寵大的集團,背靠官府,八百里平原上的財富就會翻著跟頭而來,別說一牛車元寶,就是一地窖元寶也會嘎啦嘎啦往進鉆。幾年前,他召募這些匠人,就是準備建立一個寵大的集團,讓“二地主”真正成為實際控制人,哪怕他輕輕在后套平原上跺一下腳,也會地動山搖。現(xiàn)在,那些有著超群手藝的匠人被武裝成了一支軍隊,有什么集團的力量能與一支軍隊相比呢!想到這些,楊滿囤追擊窮寇的信心越大,幾天工夫就收復了被民團燒毀的哈拉寨和古城。幾仗打下來,楊家匠人士氣高漲,在“蠻子軍”中的威望大振,金大人沒想到楊氏兄弟能練出如此精銳的隊伍,封楊滿倉為千總,楊滿囤為團練,楊米倉為路將。

        楊米倉雖是秀才,但在押送糧草中盡職盡責,金大人奏報朝廷,直接加封為將,讓他突然看到了光耀門庭的另一條捷徑。他帶著三個已成年的兒子,四處籌集軍糧、馬匹,招募兵卒、匠人,制作鞍韉、兵器,為征西大軍提供源源不斷的軍需糧草。三個兒子在他的悉心調(diào)教下,都知書識禮,成日與四書五經(jīng)為伴,常將王安石、蘇軾的詩用楷書工工整整抄于書皮上,有“明月枝頭叫,黃犬臥花心”,也有“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一看就是心懷天下,有抱負的主。尤其長子楊冒糧,不止讀書勤奮,做起事來也有始有終,殺伐決斷,豪氣干云,大有他們楊家先祖的風范。當大軍追擊到大發(fā)公時,軍隊為了防范奸細混入,嚴禁百姓進入軍營附近的紅柳林。一當?shù)睾缽姴宦爠褡?,多次入紅柳樹砍柴。楊冒糧派兵給豪強送柴去,此人仍舊我行我素,經(jīng)常貿(mào)然出入紅柳林。楊冒糧抓到此人,二話沒說,直接命令士兵剁去一只手。那人一聲不吭,拿著斷手,徑直到金大人那里告狀。金大人雖身經(jīng)百戰(zhàn),卻為楊家團練士卒狠毒大為震驚。當下派兵緝捕了楊冒糧,楊氏兄弟聞聽消息,忙向金大人求情,稟告戰(zhàn)亂之時,必用非常手段云云,又撫恤豪強,才平息了金大人怒氣。楊冒糧在炮響頭落之際保往了腦袋,至此憤憤離營,至死沒再踏入口外半步。其實,楊冒糧剁豪壯手臂,主意卻來自匠人。匠人們在后套行事多年,知道在茫茫八百里平原,龍蛇混雜,草莽義氣,所有的規(guī)矩均來自暴力,就連清修的喇嘛,當年向楊滿囤表示不滿,也是采用最直接的辦法,趕著大犍牛將房梁嘩啦啦拉倒,所以楊冒糧眉頭不皺剁去那人一只手,就是以此殺一儆百,但當他看到那只手在地上跳躍時,突然想起自己用楷書工工整整抄于書皮上那句“明月枝頭叫,黃犬臥花心”的詩句時,他才明白,他的智慧離王安石還有十萬八千里。他留給自己唯一的選擇只能是返回八門鎮(zhèn),重新拿起被父親磨破書皮的四書五經(jīng),直至老死。

        楊德利知道自己三個兒子隨大軍向后套打來,已是八百里平原風聲鶴唳的時候。那時大軍已渡過黃河,民團四處鼓噪,說清軍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從口里一直搶到口外,要想保住性命,須在衣襟上寫一個大大的“馬”字,并以此為號,秘密結社,加入一個叫“哥老會”幫會,自然會有神靈保佑。楊德利受雇的回民大掌柜,在地毯作坊里給每個女工發(fā)了寫著“馬”字的裹肚,就連楊德利這種雜工也不例外,都加入了“哥老會”。他們上工之前,都要焚香跪拜天地,喊一聲:反清復明;再喊一聲:殺清妖,扶洪門。才開始做工。那時楊德利已偷偷掌握了嫻熟的織毯手藝,正密謀回達拉蓋開一家地毯作坊。他在街上四處找尋賣洋胭脂的貨棧時,意外遇到了八門鎮(zhèn)的本家。本家告訴他,他的三個兒子都是軍門金大人的得力干將,均已是軍中將領。楊德利愣了好長時間,還有意瞅了一下天上的太陽,看自己是不是大白天聽到了鬼話。當他聽說那六七百號逃命的匠人,已變成了軍中馬前卒,他恍然醒悟,知道本家說話不假,縱然他要誆騙自己,也不會知道匠人這回事。

        那夜楊德利跟著本家偷偷進入營中,看著三個兒子甲胄粼粼,已完全不是昔日模樣,不知是喜是憂。那一陣他猛地想起當年父親楊逢春請一位老僧看他家祖墳時的情景,老僧看罷他家祖墳,瞇著眼說了一句偈語:頭枕太虎山,腳蹬簸箕灣,懷抱一渚沙,金銀如手抓。又解釋說:楊家后人有官沒印,身不滿六十,不缺錢花。父親后來跟他說,他們楊家男丁都壽短,有當官命,沒當官印,但不缺錢花。還拿自己打比方,說他做了半輩子官帽子,和衙門打了一輩子交道,也算公門中人,卻從未掌過權。果然父親在牢里受盡折磨,回到八門鎮(zhèn)不滿六十就去世了,留下的家產(chǎn)卻夠兒孫們吃喝一世。他很想將老僧的話再和兒子們說一遍,可看著他們一個個躊躇滿志決勝千里的樣子,他又擔心自己擾亂軍心,亂了兒子們的主意??赡且灰?,他聽到軍中嗚嗚響起的號令,聽到士卒們沓沓走過的腳步聲,他眼前又浮現(xiàn)出商道上的累累白骨,想到金積堡里三層外三層的銅墻鐵壁,想到“哥老會”喊出的一聲聲殺清妖扶洪門的口號。那時,他真的不知道兒子們的前程是禍是福,自己一個跑口外的皮毛販子,是否有那么大的福分,讓兒子們縱馬馳騁在八百里河套廣闊的平原上。

        楊滿囤帶兵沖向金積堡時才突然明白,自己仰望一生的那個營寨,居然會在親手修筑它的匠人手中訇然倒塌。

        大軍渡過黃河,由磴口向西逼進,與民團在金渠形成對峙。金渠又名纏金渠,是后套八大灌渠之一,于清道光五年(1825)建成,南接黃河,沿后套西部狼山腳下漫流百里,渠道縱橫,有大渠四道,東中西三道分渠,咸豐年間澆灌田地三四千頃,收糧數(shù)十萬石,人稱“二黃河”。馬化龍踞金渠負隅頑抗,不止以灌渠作為屏障,而且手握數(shù)十萬石糧食,足以與大軍長期對峙。

        金大人征長毛,平捻軍,行軍萬里,從口里一路追擊馬化龍,眼看大功告成,卻被幾條灌渠攔截,心中憤憤,不覺罵了一句:婊生子的!遇上這等討債鬼,老子真成缺竅貨嘍!他招集楊氏三兄弟商量對策,以雷霆手段讓楊滿倉拿下金渠。

        楊滿倉身為千總,渡河時身先士卒,曾讓木匠一夜就打造十艘戰(zhàn)船,讓鐵匠一天打了數(shù)丈鐵鏈,然后將鐵鏈固定戰(zhàn)船筑成浮橋,用一天時間就強渡了黃河。但面對金渠,他卻想不出妙策,因為灌渠相互貫通,沒水時僅是一道溝坎,一旦開閘放水,就成為一條河流,讓人措手不及。而且金渠主干號稱“二黃河”,水量僅次黃河主河道,主渠開閘,能讓千頃良田頓時變成澤國,大軍根本無法前行。思來想去,覺得冬天黃河封凍之后將是最好時機,到時金渠也就成一馬平川??山鸫笕俗層美做侄危^不會讓拖延時日,如此號令緊急,不得不讓他另圖良策。

        楊滿囤原本就是二哥的急先鋒,知道與馬化龍決戰(zhàn)的最后時機到了,他們楊家團練能否贏得勝利,就此一戰(zhàn)。他向匠人們求計,就像當年讓匠人們?nèi)タ疾烀焊G一樣各說各的想法。木匠建議伐倒所有樹木鋪路追擊,鐵匠建議火炮裝鐵沙轟擊,石匠建議在磴口截斷黃河支流。楊大旗扛著那面大旗闖進楊滿囤營帳,言詞錚錚說:我扛著這面大旗領二百弟兄,保證能一舉拿下金渠!那些天楊滿囤的營帳又像當年土默川牛犋莊子一樣人來人往,這讓他覺得很是豪氣,在土默川“二地主”的事業(yè)剛剛起步,就中途夭折,但匠人總歸是世上最聰明的人,有他們幫襯,心中的宏圖偉業(yè)又向他頻頻招手。他和兩位兄長商量,最后就以匠人的主意攻打金渠。

        幾年以后,當戰(zhàn)事平息,金大人在楊氏兄弟陪伴下登上狼山,極目遠眺,看八百里平原莽莽蒼蒼,金大人欣然賦詩一首:總統(tǒng)五千兵,縱橫萬里路。踏平金積堡,調(diào)防紫金駐。忽逢重九日,登高于此處。只見蒙古包,不見村與樹。金大人捋著稀疏的胡子,回想自己的軍旅生涯,感慨萬千,征討金積堡的戰(zhàn)役,仿佛就在眼前。他尤其記得木匠伐樹,士卒踩著樹木跨過渠道直逼民團老巢的情景。那場戰(zhàn)役打得異常艱辛,從深秋一直打到第二年初春,他們與民團幾經(jīng)爭奪金渠,來來回回打了一個秋天,大軍砍伐了所有樹木,在近乎泥淖的平原上圍堵追擊民團。由于氣溫忽冷乍熱,來自南方的“蠻子軍”開始不服水土,有大半士兵染上風寒,高燒、腹瀉、渾身癱軟,營帳附近被“蠻子軍”拉得臭氣沖天,營帳里呻吟不斷,營帳外“蠻子軍”手中的洋槍幾乎變成了他們隨身攜帶的拐杖。楊滿囤親眼看到那些染病的土兵彎著腰,手拄洋槍,顫顫巍巍在營帳外尋找秋日暖陽?!靶U子軍”不服水土,沖鋒陷陣的惡仗自然落在了楊家團練身上。

        在河水未封凍前,楊大旗手執(zhí)紅旗,在旗幟揮動之間,將團練士卒迅速向前推進,炮手將彈丸換成了鐵沙,隨著轟轟隆隆的巨響,火炮噴射出的鐵沙在平原上四處飛濺,民團像亂飛的麻雀,在鐵沙的流霰中哀號遍野。馬化龍熟悉地形,在后套經(jīng)營多年,已修筑各種暗道,楊家團練還未站穩(wěn)腳跟,又一撥民團從暗道沖出,以同樣的槍炮收復失地。兩軍大打拉鋸戰(zhàn),等到河面封凍,所有溝渠均變成平川,楊家團練才結束了這種晦氣的爭奪。那一場惡戰(zhàn)楊滿囤手執(zhí)大刀,帶著所有匠人沖過金渠,他們高喊:殺尿窩豬子!猶如困獸一般給民團在后套最后一擊。等金大人帶著“蠻子軍”以南方人不屈的意志站在金渠上時,他們看到除了尸橫遍野的戰(zhàn)場,就是匠人們的斑斑血跡。在后套最后一戰(zhàn)中,楊滿囤身負數(shù)處刀傷,當他拄著大刀站在金渠的土堡上,發(fā)出暢意的笑聲,他才意外發(fā)現(xiàn),在他腳下有兩條胳膊,卻未見死尸。那一刻他突然記起匠人們和喇嘛打架的情景,也是多了兩條胳膊,他的笑聲戛然而止。

        后套戰(zhàn)役打出楊滿囤的聲威,多年以后,當楊滿囤站在金渠之上,目測黃河水流,再次以“二地主”的身份重新修筑灌渠時,那場戰(zhàn)役的炮聲仿佛仍舊回響在耳旁,那時他無比懷念那些陣亡的弟兄們,特別是那些跟著他從土默川平原起家,一直隨他打向金積堡的匠人。當楊家團練沖出后套,沿著黃河峽谷追擊民團,打到金積堡腳下時,左宗棠已發(fā)起三路大軍將金積堡團團圍住。他們在金大人的統(tǒng)率下,算是北路大軍,之所以算北路大軍,是因為他們從東部進入寧夏,而北路大軍主力劉松林部,則由陜西定邊北上直插靈州。劉松林和金大人的義父從長江南岸一直打到黃河西岸,征長毛,平捻軍,倆人并肩作戰(zhàn),戮力同心。金大人在陜西榆林則由義父派遣,沿黃河西岸圍剿民團。“蠻子軍”再次與主力會合,已一改過去病懨懨的模樣,仿佛這一路攻城略地都是他們的功勞。楊滿囤聽到匠人們在他背后再次議論“蠻子軍”,也不免嗤之以鼻。他從十幾歲跟著父親拉駱駝,對寧夏的地形了如指掌,對各種官道小徑諳熟于心,他帶著楊家團練從小徑抄襲,順官道挺進,輕車熟路步步為營,而那伙病懨懨的“蠻子軍”卻在金大人面前讒言,說楊家團練人馬都是當?shù)赝林?,過去常與民團往來,楊滿囤的二夫人亦非漢人,他們這樣急切地向民團靠攏,恐與民團沆瀣一氣,反叛朝廷,對抗大軍。金大人為此一直對他們楊家又是褒獎,又是打壓,疑疑惑惑,不敢重用。直至后套一戰(zhàn),“蠻子軍”生病,楊家團練一鼓作氣拿下金渠,楊滿囤身負數(shù)處刀傷,金大人才徹底放心。

        話說楊滿囤帶領楊家團練和匠人們第一個趕到金積堡山下,劉松林主力已拿下附近堡寨。民團以金積堡前的秦漢二渠為屏障,依賴堅固的城堡,故技重演。秦漢二渠始修于秦漢,是寧夏歷朝歷代重要的灌渠之一,有大小支渠百余條,渠道比金渠還要開闊許多。時令已是初春,河水消融,已流入各個支渠,而且灌滿金積堡護城河。秦漢二渠最為關鍵處有二,一是西面的峽口,它既是黃河流入青銅峽的入口,也是秦漢二渠的渠口;二是東面的永寧洞,秦漢二渠最終在此處匯合,流入黃河。峽口控制進水,永寧洞則控制出水,這兩處對攻破金積堡至關重要。楊滿囤也故技重演,一到金積堡城下,就搶先讓楊家團練占領這兩處要害。三路大軍步步為營,逐漸縮短戰(zhàn)線,將民團壓到金積堡周邊。民團憑借秦漢二渠天險,挖壕筑墻,步兵依墻防守,騎兵左右突襲,指東打西,不斷襲擊大軍,兩軍死傷眾多,又進入對峙狀態(tài)。抑或是在立春時分,楊滿囤帶領匠人切斷峽口,渠內(nèi)流水漸漸干涸,金積堡民團大為驚恐,忙派兵進至秦渠,占領石家莊和馬五寨幾個村堡,搶修防御工事。楊家團練發(fā)起猛烈攻擊,扼守秦渠要害。劉松山知悉楊滿囤領著團練切斷峽口,民團已丟掉秦漢二渠屏障,連夜率部來攻,雙方在馬五寨展開會戰(zhàn)。也就是在那場戰(zhàn)役中,劉松山中彈而亡。在流彈飛來之前,楊滿囤正陪同劉松山察看進攻情形,楊大旗揮動手中紅旗指揮大軍還擊,一進一退切中要害,如餓虎撲食。劉松山見此情形,連聲叫好,對楊家團練大為贊賞,聲明要給楊滿囤上旨請功,也就在那一刻,流彈飛來,劉松山應聲而倒。

        多年以后,楊滿囤回想那次戰(zhàn)役,都為與劉松山的短暫交流而欣喜不已。想想自己一生有多少人賞識,又遭多少人忌恨,冥冥之中,命運總是無時無刻不在捉弄自己。五當召“掛地”,他已是主事喇嘛的大紅人,原本一牛車白花花的元寶,能嘎啦嘎啦翻上好幾個跟頭,誰知陰差陽錯打了水漂。金積堡上,眼看功成名就,又死了主帥。仿佛命運之神總是不經(jīng)意間向他回眸一笑,而后又輕輕離去。但所有的不濟,讓他最有底氣的還是自始至終和他不離不棄的那幫匠人。那是老天派給他的福將,也是命里的煞星,就像當年他們楊家先祖在無以倫比的宦海中所經(jīng)歷的劫難,讓后人談笑間多了幾聲嘆息。

        楊滿囤領著楊家團練折損了主帥,卻守住了秦漢二渠,在近一年的包圍中,匠人們使出本行七十二招技藝,將金積堡封鎖得密不透風,連一只飛鳥飛過,也會丟下一根羽毛,旋即落荒而逃。斷水、斷糧,堡內(nèi)的情景就像匠人們預料的一模一樣,先是堡內(nèi)百姓冒死出城,又有士兵倒戈投降,到那年大雪封山,河面冰封,一隊頭頂白帽的使團向山下走來。他們是馬化龍派出的談判隊伍,手中的白旗與頭頂?shù)陌酌币粯討K白,無聲地向大軍的最高統(tǒng)帥遞上降書。也就是在那一夜,匠人們組成的先鋒襲擊了金積堡,那條干涸的護城河已無需坐船擺渡,那道用牛皮封閉的樹木,在大火中焚燒殆盡,只有那道用鐵網(wǎng)加固的城墻在戰(zhàn)火中紋絲未動,堪稱銅墻鐵壁。就在馬化龍被處決的當天,在鐵匠們錘起錘落之間,那些鐵網(wǎng)隨即化為齏粉。

        楊氏兄弟宣布卸甲歸田,已是金大人駐防后套紫金川的第二年。大戰(zhàn)后的后套,雖然樹木被砍光,河渠被毀壞,但沃野之間仍舊綠草如茵,生機盎然。

        楊滿囤走出兵營,最喜歡的去處莫過于縱馬馳騁在沃野之間,就像當年游蕩在土默川平原上,有一種被釋放的暢意。陪伴他騎馬的仍舊是李氏,那時兒子楊增糧已經(jīng)五歲,形影不離地趴在他們的馬鞍上,像草原上的鼬鼠,伸長毛絨絨的小腦袋,看沃野之間草木馥馨,飛鳥啁啾。卸甲歸田的想法,就萌生于一家三口縱馬恣情中。踏上這片沃野,那種癲狂的想法再次從心底冒出,把這大片的土地搬到八門鎮(zhèn),哪將是怎樣的情形?放著,立著,掛著,他想了無數(shù)種辦法,也沒想到一種恰當?shù)姆绞?,而相對合理的還是十幾年前,他第一次來后套無意間說出的那種方式似乎無可挑剔。最后他思來想去,覺得還是將這大片的土地放在無遮無阻的蒼穹之下最為合理,也只有這茫茫八百里平原能容下這片沃野。大戰(zhàn)后論功行賞,他們楊氏三兄弟的官品均得到戳升,大哥楊米倉運送糧草有功,由路將恩典為拔貢,賜銅頂子。二哥楊滿倉為三品路將,賜藍寶石頂子,他被封為五品官,戴水晶頂子。當年祖父楊逢春給衙門制了一輩子官帽,最后因帽惹禍,至死也不會想到那些官帽會戴到他們這些兒孫頭上。

        楊德利看到三個兒子凱旋歸來,心頭的陰霾雖退去一半,但仍為兒子們身在軍營又適逢亂世而擔憂不已。他食不甘味,好幾次從睡夢中驚醒,夢到自己的老父親和那位老僧像兩個孤魂野鬼游蕩在自家祖墳里,倆人費盡周折也沒走出那片墳塋林立的墓地,父親好像嘴里一直念叨什么,老僧的手上一直托著一只缽盂,神態(tài)肅穆,飄然若仙,直至聽到父親發(fā)出歇斯底里的悲叫,他才被這夢境突然驚醒。好幾天,他都一直猜測父親在自己的夢中念叨什么,為何會發(fā)出那種人的悲叫。思來想去,他又記起老僧留下的那句偈語,想起楊家男兒面對無常人生的空嘆。那時,楊德利不得不將兒子們叫到達拉蓋,再次細細講一遍他們楊家的千年家史,訴說一下他們楊家男兒被命運無情捉弄而空悲切的警示。

        “既然這樣,我們還不如趁早把官辭了,在這后套當‘二地主痛快!”楊滿囤早迷戀上了這片沃野,而且對當“二地主”已經(jīng)輕車熟路。老大楊米倉對此默然無語,他是貢員,離開軍營是遲早的事,所以當不當“二地主”,對他無關緊要,或者說他本來就是地主,等朝廷放缺,他便走馬上任,直到致仕告老他才會重新回到八門鎮(zhèn)葉落歸根。老二楊滿倉有點舍不得他的三品藍寶石頂子,三品官在軍營雖是個參將,但從一個六品營千總要熬到三品大員,若不是參加了九死一生的征戰(zhàn),他是很難升到這個位置上的。他們楊家男兒,包括六七百號匠人提著腦袋,幾乎耗盡家資才換來的頂戴,難道說不要就不要了?那夜送走老父親后,他們兄弟三人促膝長談。這是自大戰(zhàn)以后他們第一次鄭重其事交流,所有不為人知的生死瞬間,所有詭異狡詐的浴火重生,所有打虎親兄弟的泣血場景,都歷歷在目。那種摻雜著榮與辱、生與死、得與失的情緒,迅速占領他們七尺男兒的軀體?;厥淄滤麄儾胖朗虑榈脑搭^根本與軍功無關,也與頭上頂戴無關,他們原本想要的也是在八門鎮(zhèn)有片安寧的樂土,若不是民團侵擾,他們斷不會以這種方式重返西口路。在他們心中從祖父楊逢春搖著鈴鐺走遍草原收購毛皮時起,口外就是一處令他們向往的地方,這里是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富饒之地。兄弟三人直談到燈油耗盡,滿天繁星,仍覺意猶未盡,直到老大楊米倉說出那句“鳥盡弓藏,兔死狐悲”的話,才讓他們不得不結束話題而陷入無止無休的沉思中去。

        三天以后,他們兄弟三人分頭行動,由楊米倉草擬辭呈,楊滿倉返營面見金大人,楊滿囤到杭錦旗“掛地”。楊米倉絕然不會想到,他親自草擬的辭呈險些給他們楊家招來滅頂之災。盡管在他看來,“鳥盡弓藏,兔死狐悲”才是引發(fā)禍端的主要原因,但當朝廷下旨嚴斥楊家團練大逆不道反心昭然時,他才突然領悟到自己在辭呈里寫的那句“自備鞍馬,軍前效力”的話不僅承載了他們楊家?guī)状烁甙恋男膽B(tài),也漠視了朝廷莫衷一是無可辯白的猜度之心。在挑燈伏案疾書之時,他仿佛又回到了崢嶸歲月,那一倉倉糧食,一欄欄牛羊,一匹匹駿馬,若風卷殘云一般從他們楊家?guī)状藸I造的大院里拉走,最忙時,連懷抱嬰兒的李氏都要搭一把手,想到這些,他突然涌上了諸葛孔明臨案疾書《出師表》那種臨表涕零的感覺,想起楊家祖上演繹的一樁樁一幕幕保家衛(wèi)國的傳奇故事,便毫不猶豫地寫下那句“自備鞍馬,軍前效力”堪稱揚眉吐氣的話。半生苦讀圣賢書,連兒子們在他的熏陶下都胸懷“明月枝頭叫,黃犬臥花心”的才情,自己卻將滿腹豪情化成扼殺楊家的一把利劍,讓他不得不為自己的狂傲而悔恨不已。就像二兒子楊冒糧斷然砍掉豪強的一只手臂,恨不能返回八門鎮(zhèn),從此不問政事。楊滿倉被金大人叫到軍營,才知道他與金大人上次商定卸甲歸田的事情會因大哥的不慎招來禍事。金大人顯然有意包庇他們楊家兄弟,要不也不會手拿圣旨卻匆忙召他入帳。

        “大人,我們楊家向來沒有二心,這一路殺敵剿賊,您是看到的!”楊滿倉聽到金大人細讀圣旨里斥責楊家團練的話,驚出一身冷汗。原本辭官是為了避禍,誰曾想辭官辭出禍端。圣旨中斥責楊家團練擁兵自重,一尊獨大,囤積糧草,說楊家反心昭然若揭,與民團造反同出一撤,并命駐防軍隊解除楊家武裝,一舉踏平八門鎮(zhèn)。這種措詞嚴厲的圣旨,自天下大亂以來金大人見過無數(shù),但令他左右為難舉棋不定的還是頭一次。當年剿長毛,平捻軍,朝廷讓用雷霆手段,別說一家團練,就是幾個通敵的村莊,說滅就滅了。而今天下初定,朝廷似乎仍舊感到隱患尚未解除,遇到這種想游離于朝廷之外的勢力,自然不會坐視不管。那天楊滿倉和金大人兩人在營帳里商量了半天,最后終于捋清辭呈犯忌的癥結,也找到化解朝廷疑心的辦法。倆人重新疏理辭呈,說楊家在平定民團叛亂中確實功勛卓著,軍需糧草很大一部分由楊家捐獻,團練軍士馬匹均由楊家自備,而且楊家自入營以來都在朝廷統(tǒng)率下征戰(zhàn),從未擅自做主,擾亂軍紀。此番辭官離營,并非真正卸甲歸田,而是為朝廷復墾后套,恢復稼穡,所有軍民均由駐防軍隊節(jié)制,絕非養(yǎng)癰為患禍亂國本。由此說辭倆人慎重推敲半日,金大人又請托舊主故交,共同向朝廷稟明原委,才讓事情得以平息。

        楊滿囤從杭錦旗主那里“掛地”歸來,聽到二哥向他談及此事,驚得猛吸幾口涼氣。那一刻他又想起父親那晚神神叨叨講述自己夢中的情景,仿佛真切地看到祖父和那位老僧一臉迷茫的表情。他們游走于楊家祖墳的曠野之中,每一座被荒草掩沒的墳塋下面都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都暗指一場通往人世錯亂紛爭的玄機,他們預測每一代楊家人的命運,融合祖墳四周所有的山脈河流及祖先無可爭辯的血脈,最后得出一場危機四伏的預兆。祖父蒙面痛哭,以異常歇斯底里的悲鳴,企圖驚醒熟睡的子孫。父親在惡夢中驚醒,在零亂斑雜的寵大血脈中,準確無誤地找到家族繁衍的通道。但所有的征兆都帶著洪荒之時的滔滔氣勢,以不可阻擋的力量,在際宇之間化為有形,又在人力的洪流中改變了方向?!罢媸切中?!”楊滿囤聽完二哥楊滿倉的講述,呆立好長時間。

        幾天以后兄弟三人再次聚在達拉蓋。他們還是官場中人,但已從相應的軍務中解職,仍舊保持官身,從貢士的銅頂子到三品的藍寶石頂子,無一例外地像緊箍咒一般戴在他們頭上。楊德利看到兒子們的模樣,一臉悲切地喃喃自語:有官無印,有官無印,都是祖上的德行,本人的造化呀!盡管遭受連日驚嚇,卻也算好事多磨,他們原本打算卸甲歸田,繼續(xù)以沒有任何顧慮的方式重當“二地主”,但經(jīng)此一劫,他們卻成真正紅頂商人,朝廷專門指定開墾后套被大戰(zhàn)毀壞的良田,為駐防軍隊直接供應軍需糧草。如此一來,他們的“二地主”身份不僅得到駐軍庇護,對名義上擁有土地的旗主王爺也是一種牽制。那天,三人商定由大哥楊米倉出面與領主簽訂文書,因為他才是駐軍的押糧路將,由二哥楊滿倉協(xié)同金大人會見旗主王爺,楊滿囤則組織匠人勘測水路重修渠道。

        當再次縱馬馳騁在后套的沃野之間,楊滿囤則以貨真價實的“二地主”身份出現(xiàn)在走西口的漢子中間,他仍舊帶著那幫戰(zhàn)后幸存的匠人,脫掉盔甲,拿起工具重操舊業(yè)。比起在土默川時所不同的是,他們除了手中仍舊拿著各自的工具外,背上多了一桿洋槍,那是他們走出軍營的顯著標志,也是與當?shù)伛v防唯一聯(lián)系的標識。多年以后,當軍閥混戰(zhàn)再次掀起,后套平原上出現(xiàn)大批土匪,走西口的漢子們才知道,原來那些匠人們后來都當了土匪。他們在后套神出鬼沒,嗜血如狼,讓八百里平原在他們的馬蹄下瑟瑟發(fā)抖。

        楊德利在59歲那年與世長辭,那位老僧的偈語讓楊家男丁的陽壽一語成讖。那些天,楊滿囤領著匠人已勘測好水路,他們修復金渠,將杭錦旗主的領地盡歸囊中,又對黃土拉亥的溝渠進行重新勘測,以修整為澆灌后套平原萬頃良田的灌渠。也就在修整黃土拉亥渠的日子里,楊德利以其精神矍鑠的勢頭和心靈手巧的技藝織出第一塊地毯,他滿心歡喜地趕著毛驢一連走了三天的路程,將那塊毯子送到楊滿囤的工地上,在返回達拉蓋當天的晚上就撒手人寰。

        仿佛有某種預兆,在經(jīng)歷人生的各種起起落落后,楊德利在那一年變得異乎尋常的平靜和從容。他在達拉蓋辦起第一家地毯作坊,也加入那個叫“哥老會”的神秘道會。他專門收購后山精細羊毛捻成的毛線,還手把手教氈房前老額吉如何用墜子捻羊毛,又在作坊里不失時機地教胡氏如何配色,如何鉤針,如何挑線,以便讓胡氏毫不保留地將他千辛萬苦偷學來的手藝教給達拉蓋那些花季少女。那些時,他在山前山后經(jīng)常遇到一些鷹鉤鼻子藍眼睛的外國人,他們無論長相還是打扮都與他曾經(jīng)見過的域外人不同,無一例外地穿著黑色的夾襖或長袍,左胸上掛著圣徽十字架。這是天主教傳教士,傳教士見到他,右手撫胸,用近乎水流下落的聲調(diào)對他說:愿主保佑你!他卻說:賽拜奴。他跟隨回民大掌柜加入“哥老會”,其身份一直秘不示人,相互聯(lián)絡也只用暗語手勢,所以當教士用自己教會的屬語向他打招呼時,他卻只能回敬一句達拉蓋盛行的蒙語。可直到多年以后,也就是他去世十幾年后,當那些洋教與自己的兒孫爭奪后套的萬頃良田時,楊家兒孫才看清那些教士真實的面孔,那時連他化為一堆白堊的骨骸都在墳墓里氣得瑟瑟發(fā)抖。但在人生的最后光陰里,楊德利還是為三個兒子全身而退,又在后套平原干起“二地主”的營生而欣慰不已,用他曾經(jīng)講給兒孫的話說:為人在世,拿刀的死在刀下,拿槍的死在槍下,只有辛辛苦苦拿鋤頭的,能壽終正寢。他的話連同那位老僧的話都在他身上得到驗證。

        楊滿囤自小就跟著父親拉駱駝做生意,和父親感情最深。那天,父親歷盡艱辛將自己親手編織的第一塊地毯送到他手里,讓他再一次感受到父愛的溫暖。他默默地坐在地毯上,看著大渠里勞作的人影,心中涌起陣陣暖流。楊家的事業(yè)從口里到口外,都是一代接著一代干出來的,年過半百的父親能將繡花一般的手藝學到手,他一個剛過而之年的人還有什么話說呢?如果說幾年前他上五當召“掛地”純粹是讓那一牛車白花花的元寶嘎啦嘎啦翻著跟頭盈利,那么此次重新修整灌區(qū)開墾后套被荒廢的沃野,在他心目中似乎裝了一些其他東西。是對土地的迷戀,是對失敗的回望,還是對沃野之上不可抑制生機盎然的關切?他說不好,但他知道又有無數(shù)的走西漢子自大戰(zhàn)結束之后,瘋狂地涌向這片土地,他們像一股春風又一次吹醒他埋藏在心底的那粒種子。

        當報喪的快馬跑到杭錦旗時,第一泡桃花水已順著黃土亥拉干渠緩緩流向田園。楊家的牛犋莊子又在一望無垠的田園里建成,每天迎接前來租地的農(nóng)民。楊滿囤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愛瘋跑的野小子,他每天都要到牛犋莊子看看,或幫匠人們打打下手,或幫柜子上的先生理理賬務,反正他有的是空閑。李氏又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剛坐完月子就又開始騎上高頭大馬在平原上縱馬狂奔。長子楊增糧已能獨自騎馬,有兒子相伴,李氏沒有他陪伴,也能馳騁于沃野之上。那日,李氏和楊增糧的馬蹄剛剛走出莊子,遠遠看到一個頭戴孝帽的人疾馳而來。那人翻身下馬,在李氏馬前跪倒,嘭嘭磕了三個響頭。李氏還在詫異,那人卻帶著哭腔說:三媽,我爺爺前天夜里歿了!李氏這才看清是大哥楊米倉的兒子楊方糧。李氏生在達拉蓋,對口里的喪葬禮儀從未見過,更沒聽懂侄子報喪的話,直至將楊方糧讓進莊子,她才弄明白原來是公爹得急病去世。年幼的楊增糧好奇地端祥著堂兄古怪的表情和奇異的打扮,對那頂純白的孝帽子感了興趣,趁堂兄和父親說話,一把拽過去戴在頭上。楊方糧零亂的長發(fā)散在腦袋后面,他想要回帽子,卻看到楊增糧戴著帽子滑稽的模樣,他陪同叔父一直沉浸在哀痛中,沒敢笑出聲來。多年以后,當八門鎮(zhèn)與后套的楊家兄弟因產(chǎn)業(yè)糾紛而兄弟鬩墻時,楊方糧自始至終記住的仍舊是楊增糧這副頑皮的模樣。楊家兄弟去達拉蓋奔喪,莊子里必須留守主事的人,兄弟三人權衡半日,只能將李氏留下,一則她是小妾,這種大事無須她親自參加,二則她并非漢人,自己也覺得回口里奔喪有諸多不便。令楊滿囤沒想到的是,等他從口里歸來時,李氏已領著那些匠人在莊子里開了一家武館,整日打打殺殺,喊聲震天,讓人無不驚恐。他那時才知道,僅僅過去一年多的時間,后套已是各種勢力林立,軍隊、旗主、喇嘛、洋教、佃戶,包括他們“二地主”,都為幾條灌渠和十幾萬頃土地爭紛不止。

        楊德利的靈柩必須由達拉蓋運回八門鎮(zhèn)。他是跑口外的“雁行客”,按照朝廷舊制須春來秋歸,仿雁陣出入關口,后來口外放松管制,才得以隨胡氏在達拉蓋安身。但葉落總需歸根,在口外奔波一生后,在兒孫們的哭泣聲中,他的靈柩在牛車吱吱呀呀的聲響中,一步步向口里走去。送靈的除了三個兒子外,還有老伴胡氏和孫子楊方糧。也就是在那一年,胡氏將口外織地毯的活計帶回八門鎮(zhèn),楊家在我們八門鎮(zhèn)辦起第一家地毯作坊,直至一個世紀后,人們?nèi)耘f能從那些老式地毯的圖案上找到穆斯林獨特的風格。

        依稀在夢中楊滿囤無數(shù)次回到八門鎮(zhèn),無數(shù)次夢到自己在河岸上縱馬奔騰,無數(shù)次看到川口百頃良田罌粟花開。當他再次真正回到八門鎮(zhèn),看到和民團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營堡石墻時,幾年前避禍的感覺又一次涌上心頭?!罢媸鞘朗聼o常??!”他想起那幫匠人兄弟以超常的技藝和他并肩迎敵,還有楊大旗那面嘩啦啦舞動的旗幟,無不讓他們楊家的名望氣貫長虹。還有自己的那位侄子楊冒糧,看似溫文爾雅,干起事來卻雷霆萬鈞,若不是有那股煞星之氣,他們楊家團練斷不會眾志成城所向披靡。在父親的喪事上,楊家子孫嘩啦啦跪倒一大片,像杏花雨一樣鋪滿地面,那是他們家族在口里口外延綿不絕的根系,就像從祖輩開始那樣,在那些兒孫中將有更多的人向口外走去,然后拉著駱駝走向更遠的地方。當然,楊滿囤萬沒想到他自己在口外的事業(yè),日后會成為那些兒孫爭奪的對象,會讓他們楊家在八百里平原上演繹出一場家國情仇的故事。

        那些天,作為楊家的長房長孫,楊冒糧一直溫順謙恭地領著一大群弟妹出現(xiàn)在祖父的喪事上。按照八門鎮(zhèn)的規(guī)矩,每天早晚子孫都要到祖父靈前祭養(yǎng),男子跟著父親分三支跪在靈前燒紙,女眷則隨著母親圍著靈柩哭喪,其勢哀哀,哭聲凄凄,讓一族人在祖父的血脈中凝聚成一股洪流。自從軍中憤然返回八門鎮(zhèn)后,楊冒糧對口外就抱有一種無法釋懷的成見,特別是那些匠人讓他剁掉豪壯的手,以此來威懾當?shù)鼐用?,讓他在懵懂中險些丟了性命。事后他才逐漸醒悟,那些匠人慫恿他使用那種酷刑,雖然是當時形勢所逼,但其行為無不是延續(xù)了江湖習氣而嗜血暴戾,讓他對口外日益產(chǎn)生了一種無以復加的厭惡。他的這種成見,首先影響了口里的弟妹,他們一致認為口外是蠻荒之地,那里不僅風沙彌漫,而且民風兇悍。自從上次見識過李氏的狂野,任氏也在孩子們面前對李氏怨言頗多,說她缺乏教養(yǎng)不懂禮數(shù),說她性格粗魯莽撞行事,說她舞槍弄棒男女不分。有時任氏和孩子們說到痛快處,還模仿一通李氏瘋瘋癲癲的樣子,惹得孩子們捧腹大笑,接著她又不無遺憾地哀嘆道:她哪還有個婆姨的樣?所以在八門鎮(zhèn)楊家的深宅大院里,到處是楊家子孫對口外的不屑與蔑視,直至祖父靈柩歸來,他們在西口渡口跪迎亡靈,心中仍舊飛起陣陣黑霧,仿佛是來自草原深處無法驅(qū)散的蠓蠅。

        但楊滿囤一直譫妄于自己良好的感覺,在父親的喪事上,他不僅看到楊家兒孫滿堂繁衍不絕的盛大場面,也看到了楊家在八門鎮(zhèn)與日俱增的威望。當楊家寨兵營的將領攔住父親的靈柩路祭時,他眼眶的熱淚再次涌出,盡管如那位老僧所講,他們楊家子孫有官無印,沒有實權,但能得到楊家寨士卒祭奠的人,在八門鎮(zhèn)歷史上,父親也許是第一個。至于八門鎮(zhèn)這幫兒女的心事他自然是無從知曉,但從任氏對李氏的態(tài)度上,他能感覺到兩個女人的天差地別,也能隱隱感覺到口里口外兒子們?nèi)找媸柽h的情感。當然他更不會想到,幾十年后楊大糧獨闖口外,手執(zhí)他和任氏的婚書,對楊增糧一伙怒聲喝道:我楊大糧的娘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你楊增糧的娘媒人是誰?聘禮幾何?兄弟鬩墻已懷疑到了血脈是否純正,根基是否正統(tǒng),兄弟相爭實實令楊家祖墳里的先人也無法安寧。

        楊滿囤走進巴圖魯武館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抑或是在夏日的午后,大地炙熱,飛鳥聒噪,后套平原的田園一片生機勃勃,楊滿囤騎著疲憊的高頭大馬順著黃土亥拉大渠一路而來,同行的還有一輛騾車,散漫地走過溝渠,車轍深深軋進泥土里。這個季節(jié)正是大宗作物拔桿猛長的季節(jié),高粱玉米一晚上就躥得老高,隱隱地似乎能聽到嘎吧嘎吧生長的聲音。當然這個季節(jié)也是最需要雨水的時候,也是后套最缺少雨水的時令。由此八百里河套最金貴的就是一條條來自黃河的灌渠。黃河水原本就是八百里河套的創(chuàng)造者,千百年來黃河水不僅堆積了廣袤的河套平原,還在平原上構建了周密的水系,由平原成草原,由草原變桑梓,成為一處水草豐茂良田萬頃的樂土。而灌渠似乎也成了控制這片樂土的人為因素,在自然與人力之間,人力以不可辯駁的優(yōu)勢攫取了自然的恩賜而大行其道。楊滿囤看著由自己帶著匠人和民工修筑的渠道,心中有一種無法名狀的飽脹感,那是自五當召第一次“掛地”成為“二地主”以后,一種久違的感覺,遠比他隨大軍征討金積堡而戴上朝廷授予的五品水晶頂子踏實得多。然而就在他輕車熟路吆喝著牲口走進牛犋莊子后,卻看到莊子的一角掛滿沙袋,靠墻的地方擺滿各種兵器,有大刀長矛,有棍棒鋼鞭,當然也不乏軍營里常見的火槍,而正屋的檐下赫然掛著“巴圖魯武館”的匾額,無不在他面前泛著陌生而熟悉的氣息。

        “這是怎么回事?”他一臉詫異地問隨行的家丁,問過才感覺到他問得多余,那家丁隨他回口里已一年有余,他和自己一樣,咋會知道莊子里發(fā)生的事情呢?整個莊子里的人都在午休,除了樹上的麻雀不知疲倦地聒噪個不停,連樹樁上拴的牲口都耷拉著眼皮打盹。他讓家丁將騾車上的東西卸下來,自己推門走進那個叫武館的屋子。屋子里的人被驚醒,有人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蹦起,也有人來個鷂子翻身旋即從休息的角落里閃出來,哄哄鬧鬧將他圍在里邊。他驚出一身冷汗,正要辨解,別人卻認出了他,喊一聲東家,嘩啦啦跪倒一大片。

        那以后他才知道,在大戰(zhàn)以后休養(yǎng)生息的幾年時光里,后套平原上的各色人等遠比沃野上草木恢復得還要快,仿佛一夜之間在原來只有稀疏的召廟和旗主王爺?shù)臍址恐g,突然冒出許多建筑,駐軍的行營、洋人的教堂、走西口漢子的地窨子、商人的房屋,無不像草原上鼬鼠的腦袋,將貪婪的目光鎖定在自己捕獵的范圍內(nèi)。特別是那些身著一身玄衣的洋教士,最初只是傳教,沒幾年就蓋起教堂,還向旗主王爺“掛地”,將“掛”來的地分給教民耕種,又唆使教民占領地盤掘渠引水,修好灌渠后,又獨霸水源?!斑@是主賜予我們的甘露,是教皇賜予我們的土地,沒有教皇的特許,非我教眾不可享用其福!”洋教士對他們?nèi)找鏀U張的行為振振有詞。

        “不教出幾個厲害把式,連咱們的門戶都照看不住了!”李氏卻一臉豪氣,在她的身上根本看不出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一直延襲姑娘時的打扮,披斗篷,穿馬靴,即使走在松軟的泥土上也能聽到鐵掌磕碰路面發(fā)出的咔咔聲響。她已認定,在這八百里河套的沃野之上,只能靠拳頭說話。她為此找過駐防里楊滿囤過去的弟兄,最后他們?yōu)樗噶艘粭l路:拳頭上的事情,還得拳頭解決。士卒兄弟的話讓她醍醐灌頂,喚醒了她隱藏于體內(nèi)那股曾經(jīng)有過的朝氣,就像當年跟著父親在達拉蓋的山野里打獵時所認識的那樣,這個世界本無道理可講。她以女人的細致與草原人的豪爽迅速將莊子里年輕人召集到一起,由那些曾經(jīng)跟隨楊滿囤出生入死的匠人擔任頭領,組成一支保護田地與水渠的自衛(wèi)隊。后來在一位山東匠人的建議下,又將自衛(wèi)隊改成武館,不僅吸收莊子里所有的年輕人,而且只要是楊家“二地主”的佃戶都能到武館里學藝。他們成日打打殺殺,用自己的拳頭捍衛(wèi)自己的利益,將自己的身家性命與楊家“二地主”的名望捆綁在一起。

        女人走路時的咔咔聲,讓楊滿囤的“二地主”時代進入新紀元。李氏從那時起,后套人都叫她“楊三家的”,這個稱呼直至楊滿囤去世,人們都一直保留著。李氏用自己的拳頭建立起的秩序,直接影響后套楊家第四代子孫,長子楊增糧在十歲時就被她送到少林寺學功夫,次子楊福糧及后來生的添糧、祿糧、壽糧都是敢闖敢干的硬漢。楊滿囤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二地主”生涯,由于妻子的介入而變得如此堅硬,這讓他不由地產(chǎn)生某種宿命,仿佛與那位老僧的偈語、父親的夢境一脈相承:自己的事業(yè)毀于兵刃,又起于兵刃,繼而又興于兵刃。匠人們的拳腳將他從五當召“二地主”的狂熱中掀翻,一場血雨腥風的征討又讓他重當“二地主”,最終他的“二地主”夢想還需鐵拳來維護。有了這種感悟,他便放手讓李氏經(jīng)營灌渠和田產(chǎn),自己除了游走于駐防營盤和那些旗主王府之間外,其余日子開始擺弄祖父留下來的那幾頂官帽。那些制作精巧的玩意,一段時間讓他非常著迷,官帽有冬帽和夏帽之分,看其樣式正適宜北方氣候。他總愛摩挲冬帽滑溜溜的獸皮,有貂皮、狐皮,也有水獺皮。每每撫摸冬帽上這些皮毛,他就會想起和父親拉駱駝的日子,想起他們爺倆翻山越嶺收購皮毛的時光,當然他也會想到祖父將一頂頂官帽送到衙門,又由衙門將官帽分發(fā)給每一位官員的情景。他從父親遺物中找到同樣材質(zhì)的皮子,近乎瘋狂地想制作一頂類似祖父留下的官帽。他想著父親當年如何熟皮子,又無師自通地學祖父當年如何縫帽筒,最后照貓畫虎地制作出一頂官帽來。雖然帽子缺少劃分等級的寶石,但戴在頭上他又成了一個五品官員,與自己在軍營里戴的銅頂子別無二致。李氏見他對官帽如此著迷,還以為他仍舊沉湎于對軍功的幻想中,就勸他多到營盤里走動,但她不是讓丈夫恢復官職,而是來自教堂的威脅與日俱增,讓她隱隱覺得在田產(chǎn)的經(jīng)營上,除了依靠自己的拳頭外,還應該得到駐防營盤的支持。

        “這一點你不必擔心,我們地里一半的糧食每年都供給營盤,有什么事他們也會站出來替我們說話的!”

        “問題是那些洋人也在收買營盤里的將領,弄不好明年營盤就會收購教堂地里的糧食!”

        楊滿囤的輕描淡寫讓李氏更加擔憂不已,從兄弟三人一起回口里奔喪,最后只有楊滿囤獨自一人回到后套,她就感覺得他們兄弟三人性格迥異。老大是讀書人,永遠保持著讀書人的清高與自負,雖然在杭錦旗主那里“掛地”是用他的名號,但他對當“二地主”根本沒有半點興趣,趁回口里奔喪,便一去不返。據(jù)楊滿囤說大哥整日和兒子楊冒糧足不出戶苦讀圣賢書,對王安石那句“明月枝頭叫,黃犬臥花心”有更多的領悟。老二是個武將,原本憑著軍功在駐防營中能安享榮華富貴,但最后因辭官險些招來禍端,他畢生留戀軍營生活,返回八門鎮(zhèn)后,就又上了楊家寨,以一個三品頂戴的身份去從事六品營千總的活計。失去兩個兄長的幫襯,“二地主”的經(jīng)營遠不像當年在土默川輕松。在那些年月里,李氏和那幫匠人帶領武館弟子,在后套的原野上血腥對抗,他們先后挖掉十個人的左眼,割掉七個人的耳朵,以令人發(fā)指的手段讓“二地主”的稱謂蒙上血雨腥風的塵埃。

        就是在楊滿囤足不出戶沉溺于制作官帽那一年,楊增糧從少林寺學成歸來。十六歲的楊增糧經(jīng)過少林寺出神入化的沐浴,無論體格還是智力,都明顯超過同齡的孩子。李氏幼年的調(diào)教,少林寺六年的拜師學藝,讓楊增糧不僅打下童子功基礎,而且學得一身軟硬功夫,什么金鐘罩、鐵布衫、鐵沙掌、鐵頭功,楊增糧大喝一聲能從一堵墻上生生穿過去。他用起功來,渾身的栗子肉像老樹皮一樣棱棱茬茬,能抗擋刀槍。他尤其擅長輕功,每天早上李氏學口里人給他盛一碗酸粥,他端著飯碗,剛出門檻,一抬腳就坐在對面房頂上,四個弟弟端著飯碗?yún)s找不到哥哥。最小的楊壽糧敲著碗筷喊大哥,剛一回頭,楊增糧又站在他身后,再一擰頭,大哥又消失不見了。如此幾番下來,眾兄弟已見識了楊增糧的輕功,都恨不得自己也學下此等飛檐走壁的功夫。自此楊壽糧以五歲幼童的嬌弱身軀學大哥從高處跳下,有一次爬上墻頭,飛身躍下時,險些傷了身體。至此,楊家第四代子孫在后套的名聲成了一個神話。

        楊滿囤再一次掙扎在莫名的恐慌中,就像當年父親楊德利對他們兄弟三人成日擔驚受怕一樣,也陷入無妄之災的自我詛咒中。或許是因為年齡逐漸增大的原因,年少時意氣風發(fā)的激情慢慢褪去,或許如那位老僧所說,楊家祖墳“頭枕太虎山,腳蹬簸箕灣”的血脈以無比強大的根系將他引向一種荒蠻境地。對李氏和匠人們的血腥暴力及其兒子們蠻橫乖張的戾氣,他越來越感到憂心忡忡。

        “拿刀的死在刀下,拿槍的死在槍下!”父親那句話猶在耳旁,讓他在月黑風高之夜仿佛聽到父親在墳墓里喃喃自語。那些年,洋教堂蠶食黃土亥拉渠附近的土地日漸瘋狂,匠人們拿出當年對付喇嘛和民團的勇猛對付那些入侵者,恨不能也像喇嘛趕著牛犋將那些洋人的教堂推倒?!叭粼龠@樣下去,總有一天仇家會尋上門來!”楊滿囤盡管身處深宅大院卻仍舊坐臥不安?!俺鸺襾砹伺率裁矗匀挥袕澋逗烷L弓等著他!”人到中年的李氏長得肥碩而健壯,說起話來仍舊像大青山的風,能刺破皮肉。

        楊滿囤的擔憂在幾個月后得到驗證。那天,一向深居簡出的他帶著家丁到大渠附近的田地透氣。家丁是他的親信,從征討金積堡就跟著他出生入死,又跟著他走出軍營,毫無二心地和他一起“掛地”、開渠、租地,即使回八門鎮(zhèn)奔喪那一年,家丁也和他寸步未離。出事的時候,他正沉浸于往事追憶中,他想到開渠那年沿途田地皆被教堂所占,他去杭錦旗王爺府和三盛公教堂費盡周折,才訂立契約,其代價是收益三成歸洋人,每澆百畝地需向旗主王爺交大洋二十余元;他想到開渠時耗資數(shù)萬,楊家力單不支,只好向教堂舉債,讓洋人又多加了兩成收益;他還想到從口里跑來的窮漢,在開渠時累得油干捻盡吐血而亡,可為了早日開渠受益,他只好咬著牙率領眾弟兄挖渠,直至修成百里大渠。想到這些,他自知修渠不易,當“二地主”遠沒有當年在土默川輕松,可想一想當“二地主”是他自己的選擇,即便經(jīng)營再難,也比掛在八門鎮(zhèn)的坡道上輕松許多。想到這些,他心中又不由地升起一股暖流,就在那一刻,他聽到一聲槍響,等他回頭時卻看到自己的親信應聲倒在腳下。那時他看到對面地里高粱搖曳,聲音雜沓,顯然是有人躲在那里朝他開黑槍,卻陰差陽錯打在親信身上。等李氏和匠人們聞訊趕來,兇手早逃得無影無蹤,他們只在雜亂的高粱地里找到一顆散發(fā)著新鮮火藥味的彈殼。那種彈殼他們從未見過,殼底隱隱可見一行洋文,他們由此斷定打黑槍的兇手肯定與洋人有關。當天夜里,楊增糧就摸進洋人的府邸,探聽父親遇刺實情,洋人辦事口風甚嚴,彼此交流都講洋文,楊增糧聽不懂他們嘰里哇啦的話,卻盜得一支洋槍,槍中子彈與高粱地里遺落的彈殼別無二致。李氏看到洋槍里的子彈,氣得險些咬碎自己的牙齒,她甩手打出一發(fā)子彈,正中武館門前的沙袋,然后惡狠狠地發(fā)誓:下一發(fā)子彈就打到洋人腦袋上。在庚子賠款那一年,李氏果然沒有食言,她用兒子盜取的那支洋槍親手擊斃那位自稱來自瑞典的洋教士。

        楊滿囤躲過一劫,內(nèi)心的憂慮卻日益俱甚,他不得不重新組織匠人,就像當年跟著金大人征討民團那樣,讓匠人和家丁真正成為保護家園的力量。他給每位匠人發(fā)一頂他自己親手制作的官帽,以此作為楊家團練重生的標志。他讓匠人們每天扛著槍在牛犋莊子附近巡邏,每到澆地放水的時候,讓他們在草閘上放哨,特別是在秋季丈量田畝時,匠人們荷槍實彈組成近百人的隊伍跟著丈量馬隊出沒在黃土亥拉渠附近,威風一點不比當年他們沖鋒陷陣遜色。這種近乎虛張聲勢的演練,讓楊家團練在后套平原的威望再一次聲名遠播。隨著福糧、添糧、壽糧、祿糧四兄弟日漸長大,他們也跟著大哥練習拳腳,福糧耍槍,添糧使棒,壽糧甩鞭,連最小的祿糧也將大片刀舞得呼呼的,五兄弟儼然成了楊家門上的“五虎上將”,讓“二地主”的事業(yè)蒸蒸日上。

        楊米倉和楊滿倉倆兄弟相繼去世那幾年,楊滿囤曾帶著五個兒子回過一次八門鎮(zhèn)。由于從小生活環(huán)境不同,楊增糧五兄弟與八門鎮(zhèn)兄弟很不合群。八門鎮(zhèn)以楊冒糧、楊方糧、楊大糧為首的眾兄弟在一起比背書,比誰書讀得好,而楊增糧五兄弟卻比武藝,比誰的功夫好。所以眾兄弟走到一起,猶如秀才遇到兵,一方子云詩曰,另一方卻摩拳擦掌。五兄弟回八門鎮(zhèn)還沒住一月,就得了個“楊雄”的綽號。后套五兄弟歸來后,任氏就忍不住又給兒女們講李氏在八門鎮(zhèn)的笑話,講她在楊家寨與士卒摔跤,講她挺著大肚子縱馬狂奔。任氏的話讓八門鎮(zhèn)眾兄弟將李氏與五兄弟直接畫了等號,認為李氏那個女流生下了一群蠻漢。八門鎮(zhèn)眾兄弟笑話后套五兄弟粗魯野蠻,后套兄弟自然笑話他們狹隘小氣。楊滿囤看到口里口外兒子們不和睦,知道他們從小不在一塊長大,彼此缺乏親情,心中隱隱生起一縷擔憂。在返回后套前一天,他將長子楊大糧單獨叫進房間,交待說,八門鎮(zhèn)幾十頃祖產(chǎn)留給他和他娘,以后后套是好是歹均與他無關,并一再告誡他不要到后套。為此,楊滿囤還寫下文書,大意是:川道上的地由楊大糧單獨繼承,蓋與別的子嗣無關。楊大糧當時默然應允,心想就是八頭牛拉我也不去,別說讓我去找那些蠻漢了。十幾年后當楊大糧獨闖后套,向五個兄弟算錢要糧,他才知道父親臨別時的告誡絕非多余。

        后套五子如狼似虎,讓楊滿囤既喜又憂。喜的是他們武藝超群,能守住楊家“二地主”的產(chǎn)業(yè),憂的是他們心腸狠毒,與洋教堂處處結怨,讓后套人心生嫉恨,日后世道有變,他們難逃報復。但面對后套日益群龍無首龍蛇混雜的局面,他又想不出別的辦法對付洋人的狼子野心,只能讓匠人們變成一支鐵軍,隨時應對世道變幻。而李氏和五個兒子卻無法從楊滿囤遭背后黑槍的陰影中走出,只要洋人稍有風吹草動,他們就會想盡各種辦法加以應對,從來不會有一絲一毫心慈手軟。那年秋收,三盛公教堂再次以育嬰堂做慈善為由,拒絕向楊家繳租,折合白洋三千元。楊滿囤原打算和解,他派人去請教堂主事,兩家約好在駐守營盤見面,以化解恩怨,避免相互傾軋??傻鹊搅思s定時間,洋教士卻并未赴約,僅派人送來一封簡短書信,大意是:黃土亥拉渠的土地原本就是教堂所有,若楊施主想做善事,可盡情將田產(chǎn)家資捐獻我主。楊增糧聽罷所讀信件,挽起袖管二話沒說就當場割下那人一只耳朵,讓他回去報信,說若不繳回三千白洋,下一次割去的就是教士的耳朵。楊滿囤看到那人耳朵在地上跳躍,驚得險些從椅子上跳起。他第一次見自己的兒子如此殘忍,遠比當年他赤膀上陣手刃敵人還令他感到血腥。那天夜里,楊增糧一不做二不休潛入教堂居然將洋教士綁架了,逼迫教堂拿三千白洋贖人。洋教士被折磨得遍體鱗傷,佯裝答應籌錢繳租,剛獲自由就到歸化城衙門狀告楊增糧。衙門便下令拘捕楊增糧,動用一支洋槍隊攻克巴魯圖武館,又用了二十名捕頭將楊增糧制服。驚天動地的槍聲響了一夜,楊家團練死傷過半,最后因彈藥用盡,不得不投降。

        就在楊增糧被五花大綁押上囚籠送往歸化城當天,剛剛年過五旬的楊滿囤一病不起。夜里他做了當年和父親幾乎一模一樣的夢,只不過他夢到父親楊德利并非歇斯底里哀號,而是敞開嗓子放聲大笑,像黃河浪濤一樣經(jīng)久不息,讓他感到自己像騎了一匹快馬,在八門鎮(zhèn)的河道上縱馬馳騁。最后他看到八門鎮(zhèn)所有的坡地都化成一處平原,平原上五谷吐香,草木馥馨,那里有父親的笑聲,也有兒孫們的嬉鬧聲。等天亮以后,滿臉愁云的李氏卻發(fā)現(xiàn)楊滿囤已沒了氣息,雙目微閉,臉上掛著笑容。

        十一

        庚子賠款前兩年,楊大糧第一次從八門鎮(zhèn)趕到后套。那時楊增糧已刑滿獲釋,大部分匠人又重歸楊家牛犋莊子。楊大糧此行卻是迫于生計,盡管父親最后一次離開八門鎮(zhèn)一再叮嚀他不要貿(mào)然跑口外,更不要來后套,但那幾年,八門鎮(zhèn)遭受極其罕見的饑饉,幾乎到了人相食的境地。幾十頃土地打出的糧食還不夠佃戶裹腹,哪里還有租子上繳。楊大糧自幼熟讀《四書》《五經(jīng)》,學會了恭順謙讓,所以災荒襲來,別的地主使盡法子催逼佃戶繳租,他卻四平八穩(wěn)按部就班,任由佃戶憑良心交租。時間一長,他掙了個好名聲,糧倉卻見了底。眼見八門鎮(zhèn)最富有的大戶又一次淪落為曾祖父楊逢春坐牢那樣的窮光景,他才明白,原來當?shù)刂鞑⒎鞘巧迫俗龅氖?,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任由別人憑良心交租,最后的結果卻是自己收不到一粒糧食。就在他一籌莫展時,從口外回來的人告訴他,后套好收成,他們楊家在后套的“二地主”當?shù)蔑L生水起,特別是他五個弟弟在后套英明神武,連洋人都懼怕三分。這時他才又想起十幾年前那五個蠻漢,想起他們舞槍弄棒成日在一起打打殺殺的情景,那一刻他才懂得,他們身體里同樣流著楊家的血脈,卻有著天差地別的差異,而兄弟們的英明神武,確實令他欽佩不已。

        那年過罷二月二,楊大糧告別母親任氏,騎了一匹快馬直奔后套。一路上他都想著,向五兄弟要上一船糧食,等開河之后他就駕船返回八門鎮(zhèn)。自從父親去世后,他們楊家的運糧大船就再沒停靠在西口渡口。為此母親常常嘮叨李氏專橫,獨吞了口外家產(chǎn)。楊冒糧和楊方糧也頗有微詞,認為口外的田產(chǎn)也有老大老二的份,叔父在世時,每年少說也會運幾船糧食回來,可自從叔父下世,就與后套斷了往來。所以楊大糧臨行前,兄弟幾人出謀劃策,讓他拿起長子的架勢,無論如何要從口外算錢要糧回來。

        “蠻漢不懂禮數(shù),你要曉之以禮,動之以情,讓他們知道欠著家里的。”楊方糧隨祖父在達拉蓋待過,知道口外人粗疏,用一個“家里的”告訴楊大糧他們才是正統(tǒng)。

        “若遇難處,你就找楊大旗,我當年救過他的命,他一定會幫助你。”楊冒糧老成持重,經(jīng)過幾十年苦讀,雖然一直是個秀才,卻深諳王安石的變通之道,將藏匿于記憶深處鮮為人知的恩德作為籌碼教給了楊大糧。

        “兩位兄長請放心,到后套我自有辦法,一定要回屬于我們的那一份錢糧。”楊大糧似乎已從過去的愚腐中驚醒,在他看來,家道艱難只有挺直腰干像口外五個弟弟那樣,才能讓他們八門鎮(zhèn)楊家不再淪落。可他沒想到悟透這個道理后,第一個去找的卻是兇猛無比的幾個弟弟。

        第一次來后套,楊大糧幾乎發(fā)出與父親當年看到八百里平原同樣的感嘆,只不過楊滿囤那時想的是將土地搬回八門鎮(zhèn)如何安置,而他想的卻是在后套直接當“二地主”?!肮植坏美项^子不愿待在八門鎮(zhèn),這么多土地,那該有多少收成呀!”看到黃土亥拉大渠和渠道兩旁一眼望不到邊的農(nóng)田,他突然記起十幾年前父親臨別前的那番囑咐和將川道上幾十頃土地讓他獨自繼承的情景。“老頭子這是偏心呀!”思謀良久,他的內(nèi)心深處再一次發(fā)出無奈的悲嘆。楊大糧認定是父親厚此薄彼,將楊家的大部分產(chǎn)業(yè)給了二娘李氏和五個弟弟,而讓他和母親獨自受窮。他在黃土亥拉渠跑了半個月后,便向李氏和五個弟弟攤牌。就像楊方糧教他說的那樣,他儼然擺出一副楊家嫡子的面孔,聲稱后套財產(chǎn)也有他的一份,還將楊冒糧和楊方糧不滿的話也一并說出來。五兄弟在八門鎮(zhèn)早見識過這位大哥酸文假醋的樣子,原本就心存芥蒂,一看這架勢,分明是來興師問罪爭奪財產(chǎn)的,而且還拿父輩說事,將他們貶得一文不值,當下就拉下臉來。李氏卻笑臉相迎,就像當年腆著大肚子撫摸孩童時的楊大糧一樣,拍拍他的肩膀說:娃娃放心,你們都是親兄弟,二娘哪會虧待你!楊大糧沒想到李氏會這么痛快,可看到五個弟弟臉拉得老長,又心中沒底。他去牛犋莊子找到楊大旗,說明原委和自己的擔憂。彼時楊大旗已年近六旬,遠沒有昔日揮動大旗指揮隊伍殺敵威風八面的風采,自從跟著楊家兄弟退隱以來,成日懷抱一桿煙槍,時而精神抖擻,時而萎靡不振,動不動就倒頭睡在牲口圈里鼾聲如雷。楊大糧見到楊大旗時,楊大旗剛剛抽完洋煙,正值精神百倍,他聽說是楊冒糧讓楊大糧來找自己,聽完楊大糧的話就說:我看你能要下一船糧食就趕快回哇,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楊大糧問其原因,楊大旗卻只是搖頭,不再多說一句。第二天夜里,楊大糧在牛犋莊子看匠人們耍錢押寶,楊大旗搖搖晃晃走到屋里,別人知道他又犯了煙癮,都躲到一邊。他走到楊大糧身邊,猛地晃動一下身子,歪在楊大糧身上,楊大糧正要伸手扶他,他卻在耳邊低聲嘀咕道:你快扶我到院里,我有話和你說!別人看到楊大旗癱軟的樣子,在一旁罵他是“洋煙壇”,對他惟恐避之不及。楊大糧扶楊大旗走到院里,楊大旗見四下無人,身子突然挺立起來,一把將楊大糧拉到暗處,急促地說:今夜東家讓那幾個匠人收拾你,你趕快跑哇,要不然連個囫圇尸首也落不下!楊大糧一驚,才知五個弟弟要害他,忙說:他們還沒給我錢糧,我跑回口里也是往死餓!楊大旗說:你快到三盛公洋堂,到那里找洋人,把楊家的地都租給洋人,就拿到錢了。楊大糧沒敢多想,便牽著馬悄悄出了莊子,連夜按楊大旗指引的路線去了三盛公。

        跑出黃土亥拉大渠,楊大糧知道跑出楊家控制的地界時,才明白當年父親為啥不讓他來后套的原因??墒乱阎链?,他也只能按照楊大旗教他的方法去投靠洋人。一夜逃亡讓楊大糧新仇舊怨一起涌上心頭,發(fā)生在楊家?guī)状松砩系谋瘎?,毫無懸念地再一次在他們楊家兒孫身上重演。八百里平原上,楊逢春的牢獄之牢,楊德利的恍惚彷徨,楊滿囤的一波三折,無不是楊家血脈結成的一張巨大的網(wǎng),兒孫們無法逃遁。當楊大糧以楊家長子的身份走進洋堂,那位曾經(jīng)險些命喪楊家人之手的教堂主事,仿佛看到當年八面威風的楊滿囤走了進來,睜大幽藍的雙眼,再次確認那個年輕人的身份后,他便會意地頷首微笑,低聲禱告:My God!

        楊大糧以每畝一塊大洋的價格將黃土亥拉一千多頃土地全都租給洋教堂,這種帶有報復性的低廉價格,讓洋教士險些驚掉下巴。為了表示誠意,洋人除了立了租地的契約,還聲明保護楊大糧的安危,在遞上一張摁滿紅手印的契約時,同時還遞過一支六連響的加瑟轉(zhuǎn)輪手槍。憑著這支洋槍,在以后兩年的時光里,楊大糧像當年父親楊滿囤那樣縱馬馳騁在后套平原上。當然,在李氏和五兄弟知道實情前,楊大糧購得幾船糧食,馱上銀簍垛,將所有錢糧神不知鬼不覺運回了八門鎮(zhèn)。

        李氏和五個兒子日日夜夜提防洋人卻沒防住自己人。當他們母子看到洋人手中的契約,知道楊大糧將契約上標明的錢糧全部運回八門鎮(zhèn)后,自知大勢已去,只能守著那條黃土亥拉大渠與洋人周旋。楊增糧咽不下這口氣,帶著四個兄弟到八門鎮(zhèn)討要錢糧,他們五兄弟論拳腳雖然無人能敵,但打口墨官司卻禿嘴笨舌,根本不是口里弟兄的對手。他們拿著從洋人那里抄來的契約和楊大糧算賬,話未出口,楊大糧就譏諷道:我楊大糧的娘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你楊增糧的娘媒人是誰?聘禮幾何?一席話問得楊家五兄弟啞口無言。楊增糧又寫呈子到縣衙狀告楊大糧,要分川道上的田地。楊大糧對簿公堂,拿出父親當年寫下的繼承文書,其中就有“川口土地由長子大糧執(zhí)掌,其他人概不能干涉”字樣,而且他在訴狀中痛斥李氏和楊家五兄弟,說他們是“田麻之妻,帶來五子,奪我家產(chǎn),無根無憑”。其中羞辱令楊增糧兄弟措不及防。

        楊大糧擊敗后套五兄弟,從此趾高氣揚起來,與洋人打得火熱,還一度引了幾個教士回八門鎮(zhèn)傳教,又引洋人察看黃河兩岸田地,甚至想購買洋人蒸汽機水泵抽水,將八門鎮(zhèn)的田地都變成旱澇保收的水澆地。可就在他十分得意之時,他領著洋人路過自家祖墳時,突然從馬上摔下,口吐白沫不省人事。馬匹受驚奮蹄遠奔,其聲嘎啦嘎啦,像是元寶翻滾的聲音,又像楊家祖先的骨殖在墳墓里發(fā)出的響聲。

        十二

        李氏和五兄弟那口惡氣在兩年以后終于一吐為快,為了吐出這口惡氣,楊家徹底丟掉黃土亥拉大渠兩側一千余頃土地,讓楊家“二地主”的事業(yè)從此在茫茫八百里河套消失殆盡,只留下一個叫“楊三寡婦”的傳奇故事,讓走西口的漢子發(fā)出幾聲莫名的空嘆。

        庚子賠款那年,當殺洋人燒教堂的消息在后套平原不脛而走時,被人們私下里稱為“楊三寡婦”的李氏和楊家五兄弟仿佛再一次看到當年祖輩們柳暗花明的希望。就在那一年春夏之交,李氏母子帶著那幫曾經(jīng)浴血金積堡的匠人砸開洋教堂,用當年楊增糧盜取的那支洋槍擊斃了教堂主事,隨后匠人們從教堂里抓出一干“二毛子”,砍殺示眾。楊家“二地主”那年扎扎實實又發(fā)了一筆財,他們不需要騎著高頭大馬去丈量佃戶的田地,不需要再向洋教堂繳納近五成的租子,也不需要旗主王爺來提兩成的租金,而是撒開兵馬搶收黃土亥拉大渠兩側的莊稼,讓楊家的牛犋莊子里再次堆起小山一樣的糧食。

        就在楊家五兄弟為搶收莊稼而忙得焦頭爛額時,楊增糧睡在糧食堆上夢到了父親楊滿囤。父親戴著自己制作的官帽,風度優(yōu)雅,氣質(zhì)不凡,一臉慈祥猶如往昔,輕輕拍打著他的肩膀低聲喊道:娃!娃!娃!那聲音沉悶而悠遠,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等楊增糧從睡夢中慢慢眨開眼睛,他看到月牙如鉤,繁星皓空,小山一般的糧堆分外逼真地呈現(xiàn)在夜色中,鼻孔里滿是糧食新鮮的味道?;秀遍g他還以為父親真的在叫他,一骨碌爬起來,繞糧堆走了一圈,才想到父親在他入獄時早已去世。他默默地站在糧堆前,想象著父親的墳塋,那飽滿的顆粒里駐滿父親的魂魄,孕育了楊家?guī)状说膲粝搿?/p>

        那一年的舊歷剛剛翻過最后一頁,后套平原再次風聲鶴唳,衙門突然發(fā)出告示,讓參與打砸洋堂的人自首,搶走的東西要主動退回,并說要嚴懲首惡。告示發(fā)出三天后,一群捕快包圍了楊家牛犋莊子,但那里早已人去房空,捕快搜遍整個莊子也未發(fā)現(xiàn)一粒糧食。后套的百姓對此唏噓不已,他們無法理解一夜之間曾經(jīng)紅極一時的楊家“二地主”,為啥會在后套平原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這讓他們在感嘆世事無常之后,不免心生詭異。

        就在庚子賠款那年教堂悉數(shù)霸占黃土亥拉大渠和一千多頃土地之后,在后套平原上多了一個匪幫。在達拉蓋的山野里,人們看到一位體格肥壯的中年婦女帶著一幫人在山道上縱馬狂奔,這才知道楊家牛犋莊子里的人都跟著楊三寡婦當了土匪。

        后來由“二地主”楊滿囤領著匠人修筑的那條被當?shù)厝朔Q為“二黃河”的黃土亥拉渠被洋人霸占近三十年。直到民國十六年,趁國民革命高潮,國民政府才收回了大渠和土地。當后套人偶爾談起楊家“二地主”及那位楊三寡婦的故事時,人們仿佛仍舊能聽到大渠里傳來嘎啦嘎啦的聲音。

        責任編輯: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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