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 末
陽光毫無保留地委身大地之時, 午后街景正噙著慈眉善目的修辭, 書寫某種圓潤的語言。
行人和稀疏車流的影子呈現(xiàn)暖色調(diào), 絨線材質(zhì)的, 淺淺漂浮在馬路上空。
街道秀氣的骨子里流露出慵懶與饜足, 帶點母性, 人們知曉此處即將分娩一個溫和的節(jié)日。
他們打磨光滑的神情里, 鐫刻著對年歲質(zhì)樸的忠誠, 生生不息。
時間反射著一種骨感的光澤。
一種生息, 一種掠奪。
將時間加諸于你, 便是加諸你衰朽不堪而又生機勃勃的比擬。
光以火焰的姿態(tài)穿透你的指節(jié), 梳頭時, 你端詳鏡子里流出的另一張臉。
垂老與病理的定義糾纏不清。 母親的發(fā)卡掉落在地面上。
習(xí)慣于從靈魂里剔下小截文字描述稍縱即逝的場景與心情,并在某天審視時, 如同端詳鏡子般與過去的自己遙遙相對。 彼時彼刻, 此情此景, 經(jīng)由文字貫穿, 得以廝磨。
仿佛在黃昏皺巴巴的街角撞上一個肩膀, 她回過頭, 遞給我一個過去無法解開、 現(xiàn)在也仍未知曉的笑容。
我以為她應(yīng)該帶點倔強鮮甜的狠勁, 脆韌得由橫沖直撞的月光和年輕氣盛的青草氣息組成。 可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像母親許多年前織了一半的, 魚肉般白色的毛線衣。
我薄薄的一小片人生。
浸泡在濃郁暮光里的眼與眉。
一場火是否可融于另一場火?
長廊延伸至光的盡頭, 大團(tuán)躁動的冷色并不妨礙她繪聲繪色地描述落日。
墻面新鮮的水漬對弈著馬路陳年的脈搏。
她攀上房頂, 影子被風(fēng)吹滅。
對面樓房的某一個窗格, 半首詩, 透過玻璃“沙沙” 地吻她的眼睛。
夕陽, 在她的四分之一側(cè)臉上纖細(xì)地流過。
走入黑暗前, 橙紅晚霞將高樓的指縫染成血色, 剩余的景物被篡取焦點, 淹沒在暗影里一言不發(fā)。 街燈恍惚地亮起滿地尖銳的碎玻璃光, 電車牌閃爍著些微隱秘的橘綠。
湖邊垂釣的老人靜默成一輪喑啞的月亮, 于無人處打撈自己落水的身體, 或者靈魂。
萬物失聲的夜晚, 修辭成為一種冒犯, 唯有疼痛是鮮明的物證, 嚙合在你神情的缺口上。
你四下尋找, 有多少種原因, 就有多少落腳點允許你的悲傷暫時棲息。
一枚淚先于響動抵達(dá)土壤, 次第劃破密不透風(fēng)的場景, 你所執(zhí)著的, 不過是一個微小的議題, 卻遍遍翻閱生與死的參照。
月光是可視化的黑暗。
你與另一種情感對峙, 被掀開, 被搜尋。
愛情與河流, 人類和植物, 一覽無余。
泥濘的、 臟兮兮的顏色, 樓閣鑲嵌著灰舊的苔蘚。
一座潮濕的城市夢見我, 雨水淹濕媚行, 而我干癟、 貧瘠,廉薄得像寫過詩后涂涂抹抹的廢紙。
夢里, 一會是《紅樓夢》, 一會是《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寶玉掀開紅蓋頭; 李國華啞著嗓子念, 溫良恭儉讓。
一只紙元寶走過多遠(yuǎn)的路?
高祖、 曾祖、 祖父, 每代人撥弄那只銅盆時, 都聽見遠(yuǎn)古血液的回音。 在年輪的不同刻度上, 他們以亙古不變的姿態(tài), 凝眸俯視著翕動交雜的金銀漆光, 燃燒、 閃爍、 化為灰燼, 血脈里的聲響川流不息。
每個銹跡斑斑的腳印, 都是一部經(jīng)由一生構(gòu)建的文明史詩。
火焰搖曳。
我變成桌案上的紅福橘, 變成香燭的一滴蠟液, 變成門楣上的云幡, 變成撲向天空與草地的灰燼, 循著一切方向, 朝圣我素未謀面的血親。
最后這口陳酒, 需由大地替我飲盡。
在白天, 海的眉睫帶有一種磅礴的威儀, 她身上是年輕的喧鬧, 赤裸的蔚藍(lán), 波光粼粼, 如同纏綿一把浮銀。
她與陽光和沙灘血肉相連, 航船從脊骨處駛過, 留下肌理細(xì)膩的水紋和泡沫。
可是夜晚, 碩大的孤獨占領(lǐng)她。 旅人和燈火都依次走過, 余下寂寥的殘骸與遠(yuǎn)天縫合在一起, 浪花成為雪白的血液, 從海面?zhèn)谔帥坝俊?/p>
海是黑夜的一部分幻景, 于無人處發(fā)出喑啞的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