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英俊
日頭從窗戶照進來,屋里就顯得亮堂而又溫暖。窗戶下的炕上,四年級小男孩寶兒把細小的胳膊伸出被子外,慢慢睜開了眼。
被子旁邊臥著的大花貓似乎也醒了,一只前爪伸出來,看看被子里的小主人,又舒舒服服地把腦袋搭在前爪上。
外面,修高速公路的機器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赝叵麓蛑@。寶兒看一眼大花貓,伸出另一只同樣細小的胳膊,雙手拍打起被子,大花貓一驚,連忙卷起蓬松的尾巴跳下炕逃了。
“嘻嘻!”寶兒這就笑了。
奶奶這時來了?!皩殐海炱饋??!蹦棠陶f著要揭被子,寶兒一把按住被子,奶奶打了一下寶兒的手,埋怨道:“憨哥哥,都睡到這時候了,書也沒背,字也沒寫,假期作業(yè)啥時能完成?”
“奶奶你就吵??!”寶兒拉起被子想蓋住頭。
奶奶說:“奶奶做的早飯在鍋里咕嘟咕嘟叫你哩,起來吃了早飯念會書?!?/p>
懶覺睡不成了,寶兒只好坐起來。奶奶說:“我的寶兒攢勁,疊好被子洗臉,奶奶給你端早飯去。”
早飯是炒洋芋,奶奶手藝好,白白細細的洋芋絲,幾片綠綠的油白菜,上面兩只煎雞蛋,白得嫩白,黃得金黃。寶兒一把抓起筷子,先搛那雞蛋。奶奶見了,摸著寶兒的頭說:“都是你的,慢慢吃。”
寶兒說:“奶奶,你吃雞蛋了嗎?”
奶奶說:“奶奶吃了,你趕緊吃?!庇终f:“前兩年你阿爸阿媽沒出去打工,沒掙上錢,今年還好,出去掙錢去了,奶奶啊,就守著你,每天讓你吃兩個雞蛋,我的寶兒呢,用心念書,將來考個好大學(xué),再不像我們這般辛苦了?!?/p>
見寶兒不吭聲,奶奶說:“奶奶的話你要聽進去,嫑調(diào)皮,要學(xué)好,懂禮……”
寶兒這就打斷奶奶的話:“知道知道,奶奶。你就饞啊,等我長大掙了錢,你想吃什么我就給你買什么?!?/p>
奶奶笑了:“我的憨哥哥,難得你有這孝心,到那時,奶奶早鉆進土里了?!?/p>
寶兒眨著眼,歪了頭,說:“奶奶,你要死了嗎?我聽你的話,你別死?!?/p>
奶奶笑道:“好,好,只要寶兒聽話,奶奶就陪著你。”
兩人正說著,突然大門口有人叫道:“陳寶山,陳寶山!拿上書了樹林里背走!”
寶兒從窗戶看到大門口探頭探腦的是同班的尕秀,忙說:“你等會兒!”
這邊奶奶對寶兒搖著手,意思是別去。那邊又在喊:“拿上語文,還有英語!”
奶奶說:“一個人在家安安靜靜地學(xué)多好,奶奶不吵你,你倆憨哥哥出去多半耍去了。”
奶奶沒能攔住兩個憨哥哥。
剛開始,兩個人還在村子背后的楊樹林正兒八經(jīng)地背書,可是樹林旁邊溝里的機器聲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卣鸲?,才一會兒,兩人就沒興趣了。
夏天的日頭這么好,暖和和地照著楊樹林。這里那里,都有鳥叫聲,這里才叫一聲,那里又響起。頭頂樹上,一只花翅膀鳥兒看著他倆,尾巴一下一下地翹,一聲聲鳴叫清脆而嘹亮。
萬物都在生長,身披綠葉的白楊樹長出了新的枝條;密密麻麻的勾頭草們伸長脖子,好讓更多的陽光照在身上;楊樹林邊的油菜地里,油菜花一片金黃。寶兒和尕秀的腳下一大片水晶晶花也仰著粉紅的笑臉,不過他倆沒注意這些花朵,倒是一叢叢開敗了花的馬蓮吸引了他倆的目光。拔幾片馬蓮葉,尕秀編了一個磨輪,寶兒編了一匹高昂著頭的馬。
“你還能編出馬?”尕秀吸著鼻子,一臉驚奇。
“嘻嘻!” 寶兒把馬舉在頭頂,一臉驕傲地說:“奶奶教的。”
“駕,駕,駕!”寶兒高舉著他的馬和尕秀奔到小河邊,把尕秀編的磨輪用勾頭草莖干從中間穿過去,放在激流處,那磨輪便被水沖著刷刷地轉(zhuǎn)。
耍了一陣,便沒了興趣。兩人準(zhǔn)備回家,快走出楊樹林時,看見一個小小的螞蟻窩,尕秀用力跺跺腳,便見十幾只螞蟻驚慌失措鉆出來。“快跑,地震了!”寶兒拍著手喊,看那螞蟻們亂成一團,寶兒不由嘻嘻地笑。
看一陣,笑一陣,兩人丟下互相碰著觸角的螞蟻往家走,走著,尕秀突然蹲下身,看著地面自言自語地說:“找不見你的小伙伴了嗎?”
寶兒走過去,見一只螞蟻伸著長長的觸角,在稀疏的青草間不知所措地張望著。
尕秀說:“它怎么沒有伴兒,它們不跟它耍了吧?”
寶兒說:“它也許迷路了,我們給它修條路!”伸出手,用小小的手指在螞蟻前面劃一條道,可螞蟻不領(lǐng)情,有些慌張地向一邊跑。
尕秀不由吸一下鼻子,說:“它不聽話?!?/p>
寶兒說:“你不吸鼻子不行嗎?老師說了好幾次,叫你把鼻擤干凈…… ”
“我哪里有鼻涕?”尕秀有些委屈。
“那你吸什么?臭毛病改不了?!?/p>
奶奶口中的兩個憨哥哥為此爭論著,那只螞蟻在他倆爭論時,不知鉆到了哪里。
找不到螞蟻便往回走,這時就見幾個戴紅色安全帽的人站在莊廓院大墻下,對著一塊洋芋地指指點點。
自從修開這貫通高速公路的高架橋后,村子里就多了戴紅色帽子的人。去年他們還跟村子里的人一塊排隊做核酸,后來這些人不見了,留下了一排排鐵皮屋和大大小小的機器。到了今年四月,他們又來了。
他們來了,村子就多了熱鬧,有人開了商店,有人開了飯館,他們都盯上了這些外地人。
“哎!你倆過來!”寶兒他倆就要各自回家時,戴紅帽的這樣喊。
干什么呀?兩人帶著疑惑走過去,戴紅帽的人中有一個指著莊廓前的洋芋地說:“見了沒?那里有幾只雞,抓了賣錢去。”
順著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幾只母雞在洋芋地壟里探頭探腦地走。“一只可要賣好多錢,賣了買小吃,多好。”戴紅帽的人說。
尕秀說:“這是人家養(yǎng)的雞。”
“傻娃兒,”另一個戴紅帽的人說:“這是從雞場跑出來的雞,一會兒,就讓老鷹、黃鼠狼吃了。”
村子邊確實有一家雞場,說是啥林下雞,可那雞場用圍欄圍著,怎么就跑出來了?不過人家的雞就算跑出來了,別人抓去了,那不是偷嗎?
寶兒說:“這是偷??!”
“這怎么是偷呢?”最先讓他倆抓去賣的戴紅帽的耐心開導(dǎo)著寶兒:“你在路上撿到了錢,這錢是你偷的嗎?”
寶兒搖搖頭。
尕秀也搖搖頭。
“就是喲,別人丟的,撿了就不算偷,這雞,也是丟的,你抓去賣了吃了也不是偷?!?/p>
是嗎?寶兒和尕秀互相看看,與其讓鷹叼了或者讓黃鼠狼吃了,還不如自己抓了賣成錢。
“嘻嘻!”寶兒一樂,問尕秀:“那,抓走?”
“嗯嗯,抓走!”尕秀連連點著頭。
“對喲!”戴紅帽的人笑了,有人還摸了一下寶兒的頭:“把書本本放下,趕緊逮去。”
日頭從頭頂照著,奶奶口中的兩個憨哥哥走在去鄉(xiāng)政府的路上。
雞在洋芋地壟中好抓得很,旺盛的洋芋葉片蓋著溝,雞們飛不起來,跑不快,只能縮著身子順洋芋溝朝前鉆。
雞有三只,寶兒和尕秀兩邊一堵,一只花母雞就鉆進了尕秀的懷里,另外兩只驚慌失措地從同樣驚慌的寶兒胯下竄了過去。落入尕秀手中的花母雞不甘就范,咯咯大叫著,扇動的翅膀在尕秀臉上劃出了幾條紅道道,寶兒幫忙按住翅膀,花母雞才老實了。
兩人出了洋芋地,戴紅帽的人說: “那邊還有,快去抓?!笨磧蓚€孩子還在猶豫,其中一個提醒說:“把雞藏起來,別讓人看見?!?/p>
怎么藏呢?尕秀把花母雞抱在懷里,想用衣服遮擋,花母雞哪能老實,撲騰著翅膀差點飛走。寶兒忙脫下衣服,把花母雞塞進衣服袖子里,雞才老實了。
“這娃兒聰明!”戴紅帽的夸了寶兒一句。
“這不是發(fā)財了嗎,趕緊賣了買好吃的去?!逼渲幸蝗舜叽僦?/p>
村里有飯館,可寶兒和尕秀不敢去村里賣。鄉(xiāng)政府那兒有七八家飯館,他倆決定去那里。
帶著課本費事,尕秀一邊吸著鼻子,一邊四處打量,看見一家大門口停著的三輪車,跑去把課本藏到了三輪車座椅下。
這條路,寶兒和尕秀背著書包走了四年,早晨迎著朝霞去,一路上或背英語單詞,或背課本上的古詩詞:“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fēng)存…… ”傍晚迎著夕陽回,這時不再背英語,背古詩詞,而是說一些班上發(fā)生的事。
這會兒走在這條路上,誰也沒背單詞和古詩詞。天是這么藍,日頭是這么好,兩個人輪流抱著衣服袖子里的雞,盡管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水,可一想到袖子里的花母雞很快能變成錢,有了錢,就能買喜歡的東西,這讓他倆興奮不已。
“我買辣片吃?!辨匦阏f。
寶兒撇著嘴說:“老師不是說了嗎?那是垃圾食品!”
“那——”尕秀吸了一下鼻子。
寶兒說:“可口可樂好喝!”
尕秀說: “對!還有薯條,還有鵪鶉蛋,嗯,還有……”
“嘻嘻!”寶兒笑道:“還想什么?到時你看著挑就是了。”
尕秀吸一下鼻子點點頭,問寶兒:“你買啥東西,可口可樂嗎?”
寶兒說:“我啥也不想買,我想把錢給奶奶,前些天賣西瓜的來村子里,奶奶捏著一卷錢,好半天舍不得。”
“你奶奶摳,”尕秀說:“我阿媽買了幾回西瓜,每次賣西瓜的來都買?!?/p>
寶兒不喜歡尕秀這么說奶奶,便說:“誰不知道你阿媽嘴饞,給修橋的做飯,掙了錢。”
尕秀有些委屈,說:“阿媽說她的工資還沒給,錢是阿爸從光伏工地上寄 來的。”
寶兒這就想到他的阿爸阿媽,他倆出去五個多月了,一分錢也沒寄過來,他們把他和奶奶忘了嗎?
兩個人一會兒說著話,一會兒什么也不說,走到鄉(xiāng)政府對面的一家飯館門口時,也不知怎么一回事,有些怕,探頭探腦望著飯館,不敢邁進門。這時有姑娘走出來,說:“你倆要吃飯嗎?進來吧?!?/p>
“我們……”寶兒一時不知怎么開口好。
“姐姐,”尕秀倒爽快:“你們要雞嗎?”
“雞?”
“嗯?!?/p>
姑娘轉(zhuǎn)身朝里面喊:“老板,雞要嗎?”
里面有男人說:“雞啊?拿來看看?!?/p>
寶兒和尕秀這就跟著姑娘進了飯館。
飯館里人不多,里面有一桌男人在喝酒,外面桌上有兩個女人在吃飯。一個胖胖的男人走過來說:“雞呢?”
寶兒連忙從衣袖里取花母雞,花母雞不肯出來,寶兒抓住雞腿,尕秀抓住袖口,一個拽雞腿,一個提袖子,總算把花母雞從袖子里取了出來???,洋芋地里活蹦亂跳,在尕秀手中咕咕大叫的花母雞此時歪著腦袋奓著毛……
花母雞早已死了。
胖老板瞧一眼死雞,順手拿起一塊油膩膩的毛巾擦飯桌,擦著,說:“你們這是哪來的雞,是偷的吧?”
“我…… ”寶兒和尕秀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
胖老板停下手中的活說:“娃娃家要學(xué)好,這么小就知道偷雞,大了不定要干啥壞事,這毛病要改,知道了吧?”
“我們不是偷的,”寶兒委屈地說:“這雞是從洋芋地里抓的。”
“噢喲!”胖老板說:“這雞是從天上掉的,掉到了洋芋地里,對吧?”
尕秀吸了一下鼻子,說:“不是……”
胖老板不聽,打斷尕秀的話說:“洋芋地里也好,麥子地里也罷,這不是野雞,是人家養(yǎng)的雞,你倆抓了賣,還不是偷來的?”
寶兒說:“不是的,它沒有主人,在地里跑?!?/p>
胖老板被氣笑了,說:“你看對面山上有幾頭牛,見了吧?”
寶兒和尕秀透過窗戶看,對面山上果然有幾頭牛。胖老板說:“它們沒有主人,跑到山上吃著草,別人抓去賣了行嗎?”
“這……”寶兒和尕秀被問住了,不知說什么。
“真不懂事,”胖老板說:“你倆出去,這雞就算是活雞,我也不要?!?/p>
寶兒和尕秀被胖老板趕了出來。
“我倆被當(dāng)成賊了?!闭驹诮稚?,尕秀還在生氣。
寶兒說:“尕秀,我倆可能做了錯事?!?/p>
尕秀想了一會兒,說:“那修橋的人可不這樣說啊。現(xiàn)在怎么辦呢?這雞,難道帶回去放在洋芋地里?可它死了哇?!?/p>
寶兒看著手里的花母雞,垂下小腦袋,半天,抬起頭說:“雞已經(jīng)死了,還能怎么辦?還是找飯館賣了吧。”
隔著幾家賣煙賣酒的百貨店,寶兒和尕秀又找到了一家飯館。
這是個瘦老板,“死雞?。俊毙Σ[瞇的瘦老板嗑著瓜子說:“農(nóng)藥毒死的雞你倆也拿來買,想錢想瘋了吧?”
“什么呀?”寶兒叫道:“我們抓時好好的,裝在袖子里不知怎么就死了?!?/p>
尕秀也說:“就是就是,看,我臉上還讓它弄出了血道道?!?/p>
“那是捂死了?!毙Σ[瞇的瘦老板看看里面吃飯的人,小聲說:“你倆跟我來。”
到了里面放雜物的一間屋,瘦老板說:“本來不要死雞,看你兩個娃娃可憐,給兩塊錢。”
寶兒說:“那可不行?!?/p>
尕秀說:“就是就是,一只雞怎么才兩塊錢?!?/p>
“那你倆帶家去?!笔堇习逍α?。
這雞還能帶回去嗎?可兩塊錢,實在少。寶兒生氣地說:“十塊錢,你不要,我們找別的飯館去?!?/p>
瘦老板松了口:“五塊,一只死雞,還要十塊,以后你倆只要弄來活的,一只就給你們?nèi)畨K。”
最終,笑瞇瞇的瘦老板給了他倆五塊錢,花母雞留在了那兒。
五塊錢能買什么?尕秀買了一包薯片,一袋辣片,寶兒買了兩個五毛錢的冰棍,給了尕秀一個,一個便剝了紙吮一口。尕秀還在看時,寶兒說:“給我一塊,剩下的歸你。”
回家的路上,兩個人都沒有了說話的心情。起初,尕秀還叫寶兒吃辣片,寶兒看著尕秀嘴上沾著的辣油搖搖頭。尕秀吃得吸著鼻子吧唧著嘴,寶兒嘆口氣說:“我餓了?!?/p>
尕秀說:“我也餓了,渴了。”
日頭從村子西邊照著一片綠色的大地和白墻紅瓦的莊廓院,兩個人進了村去取藏在三輪車座椅下的課本,誰知三輪車不見了。寶兒緊張地說:“不會把課本丟 了吧?”
尕秀吸一下鼻子,說:“嗯,不會,三輪就是這家的,我看著,它回來了我就把課本取上?!?/p>
只能這樣了。寶兒和尕秀這就各自回家,寶兒的小手捏著口袋里的一塊錢。寶兒知道奶奶心疼錢,也疼他,他要把這錢給奶奶。
進了家,奶奶坐在院里的臺階上,見了寶兒,奶奶說:“寶兒啊,你去哪兒了?奶奶沒關(guān)好雞圈,讓雞跑出去了,我找啊找,就是找不見那只花母雞。我把雞丟了,這下,奶奶不能讓你每天吃兩個雞蛋,奶奶真……”
“奶奶!”寶兒叫了一聲,口袋里的那只手緊緊捏著那一塊錢,“奶奶……”寶兒叫著奶奶,突然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