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芳欣
一
蕭瑟,荒涼,盡管陽光絢爛。
比原野更荒涼的,是我倆此時的心情。按照事前的約定,我們早應(yīng)該到了??绍囎愚D(zhuǎn)過彎已走了二十多分鐘的路程,還是看不到所說的標(biāo)志。
老屋凋敝,列隊站成一排,蜿蜒在路右邊。左邊,是萬丈深淵。我們被困在這條鄉(xiāng)間小路上,向前走,找不到目標(biāo)方向,向后退,退不得。進退失據(jù),車子像迷失于海洋上的一葉扁舟。
不斷地有打著響鼻的大貨車隆隆地?fù)溥^來,停在路邊的我們不得不來回輾轉(zhuǎn)騰挪讓路。蟄伏在體內(nèi)的火焰幾次欲要沖出不斷收縮的海洋,但被我死死摁下摔碎在礫岸。我不敢讓它沖出,害怕引燃起立峰更高的火焰。
終于,他還是忍不住了,當(dāng)又一輛大貨車張牙舞爪地逼近時。這破路,哪來這么多破貨車!他憤恨地說了一句,緊跟著飆出一句臟話。
要不,給安江打個電話吧,讓他來接應(yīng)一下,我提議。
都怪那女人,非說這條路近。他一邊說著,一邊眼睛眄視著遠方。他的臉色赤紅,嘴角掩飾不住惱怒。他說的是翟冬梅。
撥通安江的電話,不巧,他在福建。說明了情況,他讓打開視頻判斷具體位置。轉(zhuǎn)了幾圈,看了半天,安江也不能確定。總歸是幾十年的老友,安江在視頻里嬉笑著和他各種開玩笑,他的情緒才漸漸緩和下來。
拿不準(zhǔn),又退不回去,就繼續(xù)往前走吧。開個車,倆人還怕丟了不成?安江調(diào)侃著。
說的也是。迷失的,豈止是路?摁下性子,繼續(xù)往前走吧。
往前走,總會找到出路的。
二
電話響了,聽筒里傳來一個女人清脆的聲音,她問我新家在哪兒,說是立峰約好了來量臺面的。以我這幾天跑建材市場的經(jīng)驗,這個女人至多也就四十歲吧。我告訴她地址,腦海里迅速打印出一幅畫像,高挑,白凈,有著成熟女人的妖嬈以及長期經(jīng)商的狡黠。這幅畫像,并不是我臆想的,完全是她聲音的衍生物。她的聲音似三月的晨光穿過竹林,清澈,透亮,充盈著脆生生的春的氣息。
半小時后,從門外進來一個灰頭土臉的女人,五十歲左右,中等身材,胖胖的,又圓又黑的臉上淪陷著一雙薄涼的眼睛,她手上拿著一個卷尺。我有點吃驚地望著她。剛才是你接的電話嗎?她問。是的。還沒等我回答,她自顧自走向廚房,拉開卷尺量起來。手臂靈活地移動,卷尺在空中飛舞,動作麻利而嫻熟。她一邊量,一邊嘴里小聲嘀咕著數(shù)字。你是老板嗎?我試探著問。是呀,她很疑惑,回頭看了一眼莫名的我。卷尺嘎嘎作響,我愣愣地盯著她,腦子里的那幅畫像失手了般瞬間破碎。
量臥室飄窗時,她犯了難。我把飄窗向內(nèi)加寬了三十公分做成寫字臺,飄窗呈倒“凸”形,特別大。她皺著眉站著,不時拿尺子在三面窗玻璃前比劃,臉上始終籠著愁云。她對著客廳的木工喊,你來幫忙看看吧,這個怎么辦?倆人比劃著嘰里咕嚕商量了半天,還是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她又盯著飄窗猶豫了半天,才轉(zhuǎn)身征求我的意見,你家飄窗太特殊了,我從來沒見過,石材又太大,無法真正做到三面都嚴(yán)絲合縫,要么緊著兩邊,要么緊著前面,你看?我說,緊著兩邊吧,這樣空隙小點。她的眉頭漸漸舒展,笑著說,那好,到時候免費給前面加個沿兒,以防東西掉下去。
我跟她下樓挑選石材的顏色。她從車上取下一個大箱子打開。箱子里滿當(dāng)當(dāng)?shù)亩际鞘臉颖?,有百十多塊,每塊有笏板的一半大。我挑選了兩種顏色,她合上箱子。我想幫她抬到車上,但一碰箱子,呆住了,這哪是箱子,分明就是一塊大石頭。這么沉,男人都扛不動的,我自嘲地看向她。她笑了笑,你不用管。說著,像拎孩子一樣拎起,三步兩步走到車前,舉起,放下,全程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不帶半絲波瀾。
互加了微信,“云淡風(fēng)輕——翟冬梅”。云淡風(fēng)輕?雖然明知道云淡風(fēng)輕類屬于心境或生活方式的范疇,但我還是無法把這個輕盈空靈的詞語與眼前這個贅龐的風(fēng)塵仆仆的身體聯(lián)系起來,實在是太違和了。
莫非粗獷的外表下就一定裹著一顆呼啦啦豪放粗糙的心?從翟冬梅進門開始,我就深陷于自己的先驗邏輯判斷,執(zhí)拗地不肯把它與眼前這個立體的生動的人聯(lián)系起來,可事實就在那兒。事實不聲不響,不偏不倚地佇立著。
我的執(zhí)拗會是一個悖論嗎?我迷惘地望著她的背影。
幾天以后,她給我發(fā)了幾張裝修好的廚房圖片,說是她那里有水槽,連同龍頭、角閥等,問我要不要。我說趁周末去看看,讓她把地址發(fā)過來。她回復(fù),這里是加工廠,在陳宋坡,盆要了才能發(fā)現(xiàn)貨,聽意思是不想讓去。我讓單發(fā)一張水槽的照片,她答應(yīng)第二天發(fā),但幾天了不見動靜。
這樣又過了一周,考慮到以后的遺留問題,我在微信上詢問。她給我發(fā)來幾張水槽的圖片,讓我選擇,言外之意還是不讓去看。我疑竇叢生,電話打過去告訴她,不親眼所見,先不說質(zhì)量,但就尺寸,都無法定奪。她見我態(tài)度誠懇且堅決,就把定位發(fā)了過來。
愛人一看手機上的定位,笑了,這前面不就是安江的機電工廠么,我走老路去過,沒多遠。
我執(zhí)意要按照翟冬梅所說的最近路線走。車子一出城區(qū),就進入了一條鄉(xiāng)間沙土小道。道路不寬,僅容兩輛小轎車相對通過。車稍微大一點,就得停下來讓路。路本來就不平,再加上長時間雨水的浸泡,每隔一段就閃出一個大坑。那坑像田野幽怨的大口,吞吐著每個過往的車輛。顛簸著,我們小心翼翼地行駛了快四十分鐘。
三
接受安江的建議,繼續(xù)前行。下大坡,穿過一個隧道,進入一個村子。我給翟冬梅打電話,正說著,立峰指著前方問,打電話的那個是她嗎?我一看正是。哎呀,累死了,可算找到了。
就在這時,一輛加長貨車橫在眼前。它像一條長龍,搖頭擺尾在狹窄的村道上想要轉(zhuǎn)向。好不容易躲過它,我們跟著翟冬梅,來到一座大院門前。
穿過院子,來到后邊更大的一所院子。院子空曠得有點荒寂,凌亂地擺放著石材、機械等。北邊一座簡易大房子算是生產(chǎn)間了,機器轟隆隆響著,塵土飛揚。在這里,我們看到了定做的臺面。
翟冬梅取來水槽,質(zhì)量還不錯,三個人商議了一番,定了下來。我問她,店鋪開在離市區(qū)這么遠的偏僻村子,怎么掙錢。她苦笑了一下說,原來在市區(qū)也有門面,很體面的門面,有員工,但城市擴建,不得不一次次搬遷,搬一次生意荒一次,直到去年疫情爆發(fā),掙的徹底不夠交租金,才搬到這兒的。她嘆了口氣說,干這行的,也怕擾民,這不,專門挑了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廢院子。
聽著她的話,我豁然開朗,眼前閃現(xiàn)出一輛輛的大貨車以及路邊突然冒出的各種小型加工廠,什么木門啊,玻璃加工啊等等。
現(xiàn)在生意好些了吧?我被她身上覆蓋的破碎感所吸引,久久地注視著她。
一縷陰云倏忽從翟冬梅的臉上閃過,她垂下眼簾,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說,勉強吧。說完,她笑了,但笑容很快斂住。在笑容凝固的一剎那,我捕捉到了她眼神中一絲淡淡的哀愁和無奈。那么快,疾風(fēng)般,只一瞬,就消失了。
再談?wù)撨@個話題有點不禮貌了,我抬頭向西望去。西邊一排低矮的房屋,舊瓦泛著幽冷的紅光。簡陋的房檐下,一個男人正坐在窗戶下曬太陽。男人光頭,看不清年齡,只見他的面前擺著一把椅子,椅子上放著盤子,一個杯子。在他身后的不遠處,一座堆積成小山樣的玻璃瓶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眼的光芒。
過了兩天,翟冬梅給我打電話說石材全做好了,半個小時后來安裝。我忙于上課,就讓立峰去了。
中午下班剛進家門,他就黑喪著臉回來了。我問裝得怎么樣,他半天不吭聲。
我好奇地盯著他,他這才告訴我,翟冬梅的老公開車撞了小區(qū)一輛摩托車,與車主言語不和,差點打起來,這半天,與物業(yè)一直在調(diào)解這事。
怎么那么不小心呢?我隨口嘟噥了一句。
喝酒了,關(guān)鍵是還很橫,像他的臉一樣豪橫!他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看來怒火的余燼還沒完全熄滅。
什么?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喝酒了來干活?
是的,我也這樣說他,他說他幾乎天天喝,頓頓喝,不喝不行,干活太累了。
什么破邏輯!我不由罵出一句。
翟冬梅沉默時神游般憂郁的模樣浮現(xiàn)在眼前;聯(lián)想到她前兩天發(fā)的朋友圈——至暗時刻,努力讓自己成為那道光,而不是依附光。再想想云淡風(fēng)輕四個字,我不由地在心里輕笑自己——一切以表征為底版做出的判斷都將抵達虛詞,它會投射出你的膚淺。
下午,下雨了。我站在窗前,望著灰沉沉的天空,聽著雨點一滴一滴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在地上的破碎聲,心情莫名地憂悒。
這時,翟冬梅打來電話,說是干不成了,下雨路也不好走,問過幾天來行不行,我答應(yīng)了。
放下電話,雨更大了,天地間一片蒼茫,無邊無際的蒼茫。
蒼茫裹著遠山、近樹,也裹著我,讓我感受到了初冬的重量。
四
開門的是翟冬梅,她的臉像經(jīng)了霜的河面,涼薄,荒寂。我走進屋,看見了她愛人。他正背對著我,看不見臉,但一看到光頭,記憶的觸角就一下子延伸到了她家院子里那個周身披著陽光曬暖的人。
他倆正抬起石材往飄窗上安裝,石材太大,而飄窗里寬外窄,非常難放進去。翟冬梅抬著的一頭卡在窗戶的一角,無論她怎么用力,石材就是紋絲不動。她的額頭沁出了一層油汗,明晃晃地閃耀。用點力?。∷龕廴瞬荒蜔┑卣f。聲音很低,浮著一層寒意。翟冬梅不時左右擺動肥胖的身軀,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石材卻沒往前挪動一丁點兒。我看翟冬梅的胸脯急劇地起伏,就轉(zhuǎn)到左邊想去幫她。在轉(zhuǎn)過去的一瞬間,目光觸到了她愛人的臉,我一下子呆住了,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啊!
整張臉被肉瘤所覆蓋。兩邊太陽穴處各長了一個核桃般大小的肉瘤,兩個肉瘤兀立著,陰影籠著中間的眼睛,使得他的眼睛看起來冷郁而黯淡。臉龐上更是散淡著數(shù)不清的肉瘤,大的像花生米,小的如黃豆一般大小,它們紅紅地剜著我的眼。這樣的臉,我記得小時候在鄰村見過,那家三兄弟都是這樣的臉,當(dāng)時村里人都說他家人得有某種疑難病。不同的是,三兄弟臉上的膚色和正常人是一樣的,他們的神情也是平和的,而翟冬梅愛人的神色是淤著的,那種低溫的淤冷冷地撞擊著肉瘤所發(fā)散出的猩紅,造成一種視覺上的落差和驚駭。那驚駭攫住了我,使得我一觸到就心驚肉跳。說實話,我不敢再多看一眼。
我下意識僵住了,站在那兒不知道是幫還是不幫,幫吧,怕幫了倒忙,激怒正心焦的他。我覺得他已經(jīng)被氣力和時間折磨成了一座達到臨界點的活火山,稍微一點兒火星,就能引爆他。不幫吧,我看著翟冬梅,感覺胸口酸脹。翟冬梅的嘴唇崩成一條鋼線,眼睛死死地盯著卡住的地方,她的左胳膊不停地抖顫。你能不能再用點力?能不能!他連問兩聲,聲音同樣低低的,像豹子發(fā)動襲擊前低沉的吼聲。龜縮成石子兒的心臟撞擊著我的胸膛,我的腿也不由哆嗦??諝饪嚨镁o緊的,屋子里飽脹著一股豆莢爆裂前的憋悶氣息。翟冬梅一聲不吭,臉上滾過一波波焦灼而憤恨的細(xì)紋。聯(lián)想到前一段廣州保安捅死奔馳車主的事件,再看看地下橫七豎八躺著的錘子、鑿子以及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鐵家伙,我突然感覺有點害怕,連忙勸阻說,她已經(jīng)很用力了,實在裝不上,從中間割開安裝,我也沒意見。他的眼睛閃現(xiàn)出一絲愉快的光澤,你家飄窗的樣子忒特別了,幾乎沒怎么碰到過的。我不敢看他的臉,只顧雞啄米似的說,知道知道。翟冬梅扭臉說,這樣,我們盡力裝,實在不行,卡住的這個地方可能要受損一點,你看行不?我一眼瞥到了她鎖骨下的一處傷痕。她慌亂掃了我一眼,掉轉(zhuǎn)頭去。怎么樣都行,我逃也似的跑出臥室。
廚房臺面是“L”形,已經(jīng)安裝好了,做工精細(xì),接茬處渾然天成,不仔細(xì)看,完全看不出縫隙。我本打算等他們安裝結(jié)束了再走,但想到剛才的情形,覺得我一個外人在這兒反而不好,就提前離開。
回到家,我開玩笑似的對立峰說,你膽兒夠肥啊,還敢訓(xùn)翟冬梅的愛人?他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下午,翟冬梅打電話說是裝好了,左邊有一點兒受損,不明顯。她說,疫情拖累,生意太難做了,再加上他……聽筒里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才吞吐著問能不能介紹身邊要裝修的親戚同事給她。我猶豫了一下答應(yīng)了,說完,盯著云淡風(fēng)輕四個字出神。
像一陣風(fēng),我掠過翟冬梅的生活,不經(jīng)意間掀開了她生活的蓋子,得以窺見了“云淡風(fēng)輕”的內(nèi)核。我為此前經(jīng)常引用這個詞而羞慚,我得向這個詞致歉。很多時候,我們把這個詞放牧成了風(fēng)箏,懸浮在空中的風(fēng)箏,浮夸、招搖而毫無質(zhì)感。而在翟冬梅這兒,云淡風(fēng)輕是一個大詞,有重量,有氣勢,她用它鍛造一副鎧甲。她穿著這鎧甲,面對堅硬的生活,防御并進攻。
風(fēng)挾裹著雨絲從半掩的窗戶涌進來,一次次將初冬的氣韻涂抹在我身上,身體的每一處都涼意叢生。我俯在窗前,天地一片混沌,對面樓上的兩簾燈光,仿如城市的兩處傷口,隱隱地拱起。街道神秘而悠長,一朵朵傘花流星般閃過。那傘花下,不知有多少個翟冬梅,李冬梅,張冬梅?又有多少個冬梅將“云淡風(fēng)輕”作為方法和路徑,與隨機性共舞,去探尋自我的邊界?
五
風(fēng)聲潮水般涌動,啪啪拍打著窗玻璃,也拍醒了我。雨已連綿了好幾天,陽光的縫隙在哪兒?我打開手機,午夜12 點37 分。朋友圈里,翟冬梅發(fā)了一條文案:
時間從未讓人有歸屬感,漂泊已是命中注定。該來的總會來,淡然面對別無選擇,當(dāng)心堅如磐石,未來又何懼……
配圖是一幅風(fēng)景畫。遼遠的天宇下,原野碧草青青,坦蕩如砥,天際邊,黑魆魆的峰頂上佇立著幾片潔白的云朵。
我們目光打量過的每一個人,都是我們自身存在的一部分。不由地,我在下面打出一行字:這個城市的孤獨有極高的容積率,我們啊,要在我們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
我盯著屏幕許久,但最終,沒有發(f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