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爾
特倫斯· 布蘭查德(Terence Blanchard)和邁克爾·克里斯托弗(Michael Cristofer)的歌劇《冠軍》(Champion ),于2023 年4 月10 日在大都會歌劇院首演,當天劇場內幾乎座無虛席。剛進入門廳, 我就遇上了需要排10 分鐘的取票隊伍。但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從嗡嗡聲中感覺到屋子里大廳里有大量不同層次的觀眾——這場演出無疑成為一項重大的文化活動,尤其這還是去年開啟大都會歌劇院2021- 2022 演出季的成功作品《骨子里的烈火》(Fire Shut Up in My Bones )之后,布蘭查德的第二部歌劇。
誰是埃米爾·格里菲斯
進入演出大廳,觀眾們立即被懸掛著的拳擊手黑白巨幅影像所吸引,為這個緊張的夜晚做了鋪墊。但是,《冠軍》這部劇中,并沒有拳擊手真正擊倒對方的畫面,這部歌劇更像一場沒有明顯贏家的戰(zhàn)斗。歸根結底,《冠軍》是一部講述尋找自我的歌劇, 這個主題非常適合歌劇,但故事和歌劇的宏大舞臺及歌唱的功能卻又不那么契合。
這部歌劇講述了著名拳擊手埃米爾· 格里菲斯(Emile Griffith)的真實故事。按照布蘭查德和克里斯托弗的構思,這部歌劇以老埃米爾· 格里菲斯在長島的一間公寓里與阿茲海默癥做斗爭的情景開場。在那里,他的思想在過去和現在之間來回閃現, 回憶起影響他生活的一個個事件。我們看到他離開他在圣托馬斯的家、他在紐約與拋棄他的母親相見、他不情愿地開始他的拳擊生涯,然后不得不在一個將同性戀視為一種疾病的世界里做斗爭。
這一切,在歌劇的前半部分達到高潮。上半場, 埃米爾在擂臺上迎戰(zhàn)本尼·“小子”· 帕雷特(Benny “Kid” Paret);賽前,本尼用“恐同”的誹謗嘲笑埃米爾;在擂臺上,埃米爾的回應是讓本尼陷入昏迷, 最終導致他死亡。歌劇的后半部分則可看作是對埃米爾的一種“清算”,他必須接受他“殺了人”的“事實”,同時還要面對因自己的身份而帶來的孤立無緣的境地。在歌劇最令人心碎的時刻,老年埃米爾告訴看護人路易斯:“我殺了一個人,世界原諒了我; 我愛上一個男人,這個世界卻要殺了我?!?/p>
與布蘭查德的歌劇杰作《骨子里的烈火》一樣, 歌劇《冠軍》的閃回結構讓作曲家能夠以各種形式呈現埃米爾,舞臺上既有老年埃米爾[ 埃里克· 歐文斯(Eric Owens)飾演],也有青年埃米爾[ 瑞安· 斯皮多· 格林(Ryan Speedo Green)飾演],甚至是少年埃米爾[ 伊桑· 約瑟夫(Ethan Joseph)飾演]。就像我們在《骨子里的烈火》中看到的那樣,舞臺上自我的這種字面意義上的分裂,影響著主人公與身份的斗爭;意識流的結構,尤其是在埃米爾是個老年阿茲海默癥患者的背景下,進一步加強了這種主題關系,并賦予了敘事的流暢性和喜劇推進的韻律。
重復講述,在這部歌劇的戲劇和音樂語言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也產生了混合效果。歌劇中, 埃米爾時常在尋找他丟失的鞋子,并從中努力理解他個人在所有事物中的位置。這種對物體及其位置的癡迷,貫穿著整個上半場,鞋子的主題一次又一次地出現。此外還有帽子,這個物體也占據了上半場主要的時間。雖然從哲學意義上講,這個比喻具有強烈的情感共鳴,尤其是考慮到埃米爾當時(作為一個同性戀者)正努力在這個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鞋子和帽子等簡單物體被更清晰地定義,但主題的不斷出現逐漸讓觀眾感到沉悶。劇中的對話也是如此,雖然不斷重復可以作為重要的戲劇提醒, 但過多的重復最終只會使得觀眾的注意力渙散。
當埃米爾遇到他的母親埃梅爾達時,重復手法又出現了。母親要求兒子的親吻和擁抱,認為埃米爾就是富蘭克林。當她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時,她重復了同樣的音樂和文字,但這次是針對埃米爾的。它具有喜劇效果,展示了戲劇手段的出色使用。但片刻之后,在一個沉悶的時刻,埃梅爾達思考她作為母親的價值時,文本又被一遍遍地重復。此處,劇作家似乎沒有為母親這個角色的性格添加細微差別或層次感(直到第二幕埃梅爾達才有了一首有力的詠嘆調)。在這場母子戲之后,舞臺上出現了埃米爾的經紀人豪伊· 艾伯特,兩人的會面同樣充滿了重復,就像埃梅爾達和埃米爾相遇時一樣。雖然文本和音樂的重復有時可以為戲劇增加一些喜劇效果,但在《冠軍》中只是增加了戲劇和音樂方面的挑戰(zhàn)。
第二幕講述的是埃米爾命運的轉折。在他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埃米爾違背自己的本意成為一名拳擊手。布蘭查德將一個有趣的爵士樂主題設置為這一幕的循環(huán)音樂,與重復的文本非常吻合。但它并沒有得到任何發(fā)展,最終埃米爾被豪伊激怒時,音樂仍然在循環(huán)而沒有新的補充。這是《冠軍》這部歌劇主要的音樂問題。布蘭查德涉獵了廣泛的音樂類型和流派,由此創(chuàng)作了非常混雜而且適合主人公身份和歸屬感的歌劇音樂。
雖然《骨子里的烈火》也是這樣做的,但《骨》劇之所以成功,是因為它的音樂總是讓觀眾感覺到是在與文本一起探索人物并提升故事,同時也是一個積極的敘述者。在《冠軍》中,音樂常常給人一種被動的感覺,甚至與文本脫節(jié),有時甚至感覺它只是用來制造氣氛的背景,而文本和制作則承擔了戲劇重任。許多爵士樂曲目模糊地響著,除了文本所呈現的戲劇性情境之外,沒有一首音樂讓人感到有很大區(qū)別。以埃米爾第一次介紹自己是男同性戀者的場景為例,年輕的埃米爾唱著命運中的一次重大轉變,但這個場景在音樂上相當隨意,令觀眾甚至懷疑作曲家是不是不想讓大家真正地去了解舞臺上的埃米爾。其結果是,觀眾會感覺到在看一部帶有配樂的戲劇,而不是一部歌劇。
平心而論,布蘭查德在這部歌劇中最成功的地方,是當角色反省自我、音樂占據戲劇中心的時刻,他運用了更廣泛的聲樂類型和樂器,給觀眾留下了一些印象深刻的場景。其中包括埃米爾的詠嘆調“是什么讓一個男人成為男人?”(What makes a man aman)、小埃米爾對漫漫長夜的沉思等。有時詠嘆調在人聲基礎上僅使用單一的低音提琴伴奏,令人著迷,這段詠嘆調的每一刻都有著獨特的音樂性格。
但是,聲樂創(chuàng)作仍然是《冠軍》音樂中最薄弱的部分。歌唱家們整晚都在掙扎,有些觀眾開始懷疑這部歌劇是如何寫成的。在某些部分,歌唱家似乎在與高音做斗爭,需要擠壓自己的聲音來歌唱; 在另一些部分,他們又被低音淹沒了,以至于瑞安·斯比多· 格林充滿活力的男中音聽起來像是空洞的咆哮;有些節(jié)奏快速的段落,如果沒有字幕的幫助, 觀眾無法理解歌唱家在唱些什么。
通過戲劇和情感塑造埃米爾
歌劇《冠軍》和《骨子里的烈火》的做法如出一轍,非常注重制作的戲劇清晰度。導演詹姆斯· 羅賓遜(James Robinson)和卡米爾· 布朗(Camile A. Brown)以令人著迷的方式,將生活場景融入歌劇《冠軍》。舞臺周圍有一系列巨大的屏幕,中央區(qū)域保留可移動的布景。投影不斷變化,使歌劇呈現出電影般的流動感,尤其是在上半場前半劇情不斷變化的情況下,埃米爾的閃回也通過許多蒙太奇的投影相應地表達出來。
最有沖擊力的視覺效果,來自埃米爾和本尼的拳擊場景,舞臺上的每一拳都相應地以電影形式在屏幕上展示。這種特殊的舞臺和屏幕之間的呼應堪稱完美,甚至可以說是教科書式的呈現。詠嘆調“是什么讓一個男人成為男人?”中,舞臺上出現了藍色的光,埃米爾站在燈光中心里,此時投影展示的是埃米爾看著鏡子試圖找尋自我,這是舞臺與屏幕的又一次完美交流。
布朗的編舞并沒有像在《骨子里的烈火》中那樣出彩,但克里斯· 杜蒙(Chris Dumont)編排的打斗場面也很突出,尤其是拳擊場景。最令人稱道的是,當埃米爾在街上被毆打時,歌劇通過舞臺動作, 無縫地將青年埃米爾與老年埃米爾進行了替換,舞臺仿佛連接了過去和現在。
劇中,主角埃米爾由埃里克· 歐文斯和瑞恩· 斯皮多· 格林兩位歌唱家飾演。兩人截然不同,但又相互補充,增強了埃米爾內心精神分裂的感覺。埃里克· 歐文斯為歌劇開場,布蘭查德展現了他細膩而柔和的低音,強調了老年埃米爾的內心渴望。歐文斯還以小而慢的步態(tài)四處走動,強調了一種迷茫的感覺。
瑞恩· 斯皮多· 格林則與之形成鮮明對比。格林的歌聲線條感十足又強勁有力,而且經常通過各種聲樂風格展示青年埃米爾,尤其他還在下半場開始時展示了非常具有節(jié)奏感的舞蹈。他的“是什么讓一個男人成為男人?”是這部歌劇聲樂演繹中的一大亮點,格林的連音演繹得非常精湛。當兩人在不同時空進行重唱時,他們的聲音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以至于聽起來就像一個人。
除此之外,伊森· 約瑟夫飾演的童年埃米爾也是這部歌劇給予觀眾的禮物。童年埃米爾有一首詠嘆調的旋律很特別,每個樂句都是從最高音開始的, 并且只用了很少幾件樂器伴奏,非常容易暴露這位年輕歌唱家的缺點。但約瑟夫不僅充滿信心地演繹了這段,而且他柔和流暢的聲線也為他贏得了當晚最熱烈的掌聲。
拉托尼婭· 摩爾(Latonia Moore)飾演母親埃梅爾達·格里菲斯。摩爾從一開始就展現出俏皮的個性, 她的聲音始終圍繞著這個角色,尤其是在她與兒子的第一次互動中。當她唱出最后一首詠嘆調,這個看似乏味的角色最終顯示出悲劇本質。摩爾的聲音變得強烈而兇猛,展示出她在痛苦中求生的渴求。
其余演員也很出色。保羅· 格羅夫斯(Paul Groves)扮演經紀人豪伊· 艾伯特,整晚都在唱。他的高音時常被擠壓,而且經常在樂句的最高點完全被樂隊淹沒了。但當他念臺詞而不是唱歌時,他的聲音聽起來又非常舒服。斯蒂芬妮·布萊舍(Stephanie Blythe)則展示了她優(yōu)雅的爵士樂演唱。昌西· 帕克(Chauncey Packer)飾演的路易斯始終溫柔而充滿愛心,而埃里克· 格林(Eric Greene)在他的大都會首秀中同時出演本尼和他的兒子小本尼,飾演本尼時他表現出刺耳而粗獷的男中音,飾演小本尼時他的聲音又變得優(yōu)雅。克里斯蒂· 斯旺(Krysty Swann) 飾演毆打年輕埃米爾的表姐布蘭奇,她的表現恰到好處。飾演埃米爾妻子賽德· 多納斯托格的布列塔尼· 蕾妮(Brittany Renee)在與未婚夫的短暫會面中表現出性感的一面。愛德華· 尼爾森(Edward Nelson)憑借此制作在大都會歌劇院首秀,歌劇尾聲中他在酒吧與埃米爾調情時表現出堅定的男中音。李· 威爾科夫(Lee Wilkof)飾演的擂臺司儀則提供了一些喜劇元素。
在樂池中,雅尼克· 涅杰- 瑟貢(Yannick Nézet- Séguin)再次證明了他是最擅長演繹新作品的指揮家之一。特別是作為大都會的藝術總監(jiān),他會特別考慮委約不同主題的作品,并將排演不同主題的新作品作為自己在大都會的主要任務之一。而作為指揮家,演出當晚整個管弦樂隊聽起來非常穩(wěn)定,觀眾可以感覺出雅尼克· 涅杰- 瑟貢對場地和舞臺之間所需的平衡有著扎實的把握。一個突出的例子是小埃米爾的獨唱,觀眾都對伊森· 約瑟夫捏著一把汗。這段獨唱最終演繹得非常出色,不僅因為這個小男孩擁有令人難以置信的天賦,更因為大師與他的每一次呼吸同在。
總而言之,歌劇《冠軍》雖然沒有為觀眾提供最好的音樂體驗,但它帶來的情感和視覺沖擊,的確是不容小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