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遠(yuǎn)
國內(nèi)的動畫電影一直在探索自己的風(fēng)格,這幾年已經(jīng)在中國風(fēng)的傳統(tǒng)美學(xué)上做出了中國特色,而《長安三萬里》不僅在美學(xué)方面做了突破,劇本風(fēng)格方面也開辟出一種不一樣的中國敘事。
今年暑期檔,最受關(guān)注的電影莫過于追光動畫出品的《長安三萬里》。這部電影也可以算是追光動畫成立十年的一個紀(jì)念碑,也是繼“新神話”“新封神”之后追光再次開啟的“新文化”系列。在追光的作品中,不管是《白蛇:緣起》《白蛇2:青蛇劫起》還是《新神榜:楊戩》,除了視覺效果令人驚艷,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電影中帶著的一份中國人特有的浪漫氣息,而如何將這份浪漫氣息發(fā)揚光大乃至推到極致呢?說起浪漫,放眼中國歷史,又有誰能比得過李白呢?于是,《長安三萬里》來了。
作為今年夏天最為熱門的電影,《長安三萬里》終于打破了追光動畫票房不超6億的魔咒,一舉拿下了16億的票房,豆瓣評分也達(dá)到了8.2分,是追光系列動畫中最高的。不過在上映之初,《長安三萬里》也伴隨著一些爭議,有人覺得電影與歷史不符,有人說帶著孩子看結(jié)果孩子看了一會就忍不住想要走,可能不少家長是看了影片的推廣,把這部電影當(dāng)成了唐詩啟蒙,不少影院中出現(xiàn)了家長看電影的時候就不停地讓孩子背詩的情景,一方面打擾了其他的觀眾,一邊讓好不容易看個電影放松一下的孩子又重拾了被“打雞血”的恐懼。
其實,這部電影的觀影門檻并不低,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用的是尼克的視角,講的卻是蓋茨比這個人。
而《長安三萬里》是用高適的視角,講述著李白這個人。動畫從四川到揚州,從冀州到隴右,從西到東,由南到北,隨著高適的講述,展開了大唐的畫卷和李白這位“詩仙”的人生。為什么不用李白的視角呢?我想可能是因為李白太過天才,太過出眾,上下五千年才出一個李白,他的視角太難讓人共情,也太容易讓人帶上“粉絲濾鏡”。所以,李白需要一個講述者,這個講述者要和他同一時代但又不能太疏離,高適無疑是很好的講述者。這也涉及文學(xué)中的一個概念,叫不可靠敘事,這其實是看明白這部電影的一把鑰匙。不可靠敘事簡單地說就是作品中講述故事的人,并不是可靠的敘事者,他可能有隱瞞的動機(jī),或者記憶有誤差,或?qū)κ虑橛兄饔^理解,這讓他講的故事更有不確定性和可解讀性。
動畫用一種小說式的寫法,在回憶與現(xiàn)實之間穿梭。李白的故事出自高適之口,而口述又來自程公公的問詢,稍有差錯,高適就會被問斬,而且一切發(fā)生在敵軍還有三個時辰到達(dá)戰(zhàn)場如此緊迫的時間里。這樣的設(shè)計不僅給影片的雙線敘事增加了緊迫感,也避免了影片淪為流水賬一樣的傳記片。
而這種虛虛實實的設(shè)計,在影片中幾乎是隨處可見,甚至在不少地方都給出了很直白的提示。比如欺詐之術(shù)是李白相撲致勝的手段,而高適的克敵計策中欺詐也十分常見,比如假意自刎、釋放俘虜?shù)鹊取?/p>
在高適的記憶中,李白說高適是自己最好的朋友,連高適都不由地自問我真的是嗎?李白講了鐵杵磨成針的故事,高適詢問“真有其事?”李白說“我說的當(dāng)然是真的”這種回答也充滿了玄機(jī)。就像高適好幾次去赴李白之約,結(jié)果“詩仙”早把約定拋諸腦后。在影片的后面,李白用打破第四面墻的效果對著大屏幕說:“想要騙過對手就要各種鋪墊,細(xì)節(jié)逼真,怎么看都是真的,連你自己都以為是真的?!睅缀跏菍⑦@種不可靠的敘事明確告訴了觀眾。
李白和高適眼中的永王肯定不一樣,程公公眼中的高力士,高適眼中的哥舒翰,與別人眼中的形象肯定是不一樣的。重要的是導(dǎo)演通過高適的視角,將大唐的畫卷徐徐展開,也通過高適的視角,講述了自己對于大唐和李白的認(rèn)識。
歷史重要嗎?很重要,但是如果按照歷史上來說,高適并沒有經(jīng)歷李白的每一個重要時刻,就連他們第一次相見,也是發(fā)生在天寶三年也就是公元744年,之前一個在廣東一個在四川,相遇時他們已經(jīng)是40多歲的中年人,故事也就沒法寫了。所以,導(dǎo)演選擇適合的史料,拼接成李白的人生與大唐的景圖也并沒有什么不妥。
有人說《長安三萬里》不忠實歷史,而是尊重歷史,這個觀點筆者認(rèn)為非常恰當(dāng)?;ヂ?lián)網(wǎng)上很流行一句話“史書上的幾行字就是他們的一生”,而能夠在史書上留下幾行字的人,本身就是少之又少,而史書上留下的他們,在不同人的眼中也有著不同的一生。比如永王到底有沒有謀反,李白眼中的永王和高適眼中的永王肯定有著很大的差別;比如程公公雖然是宦官,但是在影片中確實以武人的形象出現(xiàn),高適也問過程公公“你有遺憾嗎?”程公公思前想后半天,才給出了一個回答,就算有幸成就一番事業(yè),他也只能在宦官列傳里。別說功臣了,史書上宦官想找個好人也不太容易;比如讓高適真正成長的裴十二,人物原型應(yīng)該是擅長舞劍的公孫大娘,但是公孫大娘在正史上根本不存在,是杜甫的詩塑造了這個人物,并讓其千古流傳。
經(jīng)得起考據(jù)的歷史很零碎,但《長安三萬里》呈現(xiàn)的大唐卻格外真實。在影片中,有燈火輝煌群星薈萃的長安,也有戰(zhàn)亂紛爭門閥林立的大唐。雖然唐代對門閥進(jìn)行過打壓,但他們的勢力依舊很大,在李白生活的年代,以隴西李氏、趙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為代表的五姓七望作為門閥的代表,站在了李白和高適很難觸及的位置,而在影片中商人之子李白、平民之子高適與門閥子弟之間的對立也隨處可見。
比如李白第一次去黃鶴樓時看到的題詩作者崔顥,就出自博陵崔氏;很多人認(rèn)為杜甫出身底層,人生苦哈哈的,其實杜甫可是名副其實的名門望族,他的爺爺是杜審言,父親也是五品官,母親出身清河崔氏,比起小杜甫的天真快樂無憂無慮,高適的懷才不遇顯得更加令人感嘆。
也正是這個時候,大時代的背景才開始真正地展開,高適和李白的路越來越漫長也越來越坎坷,李白窮困潦倒時選擇了成為贅婿,而高適則遠(yuǎn)赴沙場,卻也是“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高適第二次回到梁園,李白已經(jīng)走通了玉真公主的“捷徑”,躋身名流、才華被天下所認(rèn)可,看似已經(jīng)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但胡姬酒肆中客人的口中李白卻少了光環(huán),商人之子、有胡人血脈,客人真正贊美的是大唐的包容。也就是說李白在某些人的眼中,也是個吉祥物似的存在,影片中多次將李白和胡姬跳舞放在一個畫面里,胡姬是酒樓的“頭牌”,而謫仙人李白,卻也只是大唐的“頭牌”。第三次到梁園,高適開始躺平而李白則開始求道,在黃河邊“將進(jìn)酒”的片段應(yīng)該是很多人的淚點。
大唐為文人墨客們提供了展示才華的舞臺。
杜甫與高適。
“賜金放還”之后的李白究竟是失意、釋懷、豪放還是悵然,種種復(fù)雜的情緒在如夢似幻的華麗畫面中得到了升華,但最后收尾的鏡頭卻和前面的“靜夜思”一樣,不是天上仙,而是杯中月。緊接著李白與高適的第三次相撲,歲月給了謫仙人鬢角的白發(fā),也給了他中年油膩的啤酒肚,曾經(jīng)“大鵬一日同風(fēng)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的天才少年,終于也被歲月和生活漆滿了滄桑。
高適三入長安,也三回梁園,高適眼中長安城精彩激蕩,而梁園除了李白之外卻沒有什么回憶。天下大亂之時,高適升為三鎮(zhèn)節(jié)度使,他的理想終于實現(xiàn)了,但這些又是他想要的嗎?破碎的長安城,兵馬走過的二十四橋,被焚燒過的黃鶴樓,斷壁殘垣的三百里梁園。高適用李白教給他的相撲之術(shù)以虛對實,建功立業(yè),而最終卻把功業(yè)留給了接替他的嚴(yán)武。高家槍最后的舞動不是為了功勞名利,而是為了心中的長安。最后程公公拍著本用來殺人的劍,卻唱著李白的“輕舟已過萬重山”,只身與小童帶著《河岳英靈集》歸隱的高適,又何嘗不是輕舟已過萬重山呢?
歷史就像一條大河,大唐這座大船也隨之逐漸遠(yuǎn)去,而詩作為中華文化凝練成的精髓,就是岸邊亙古不變的高山,還好有詩,還好有李白。
(責(zé)編: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