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炎炎夏日,草叢間飛舞、跳竄的各色昆蟲,此起彼伏的歡快蟲鳴,是躍出腦海的最鮮明印象之一,那種生機勃勃、萬物競發(fā)的情境,猶在眼前。對于很多人來說,這些五彩斑斕的小蟲子,陪伴著他們走過了快樂的童年。而對于上海攝協(xié)副主席、攝影家毛安吉而言,這些昆蟲有著特別的意義。
二十多年前,毛安吉在一次旅途中無意間拍下了一只小小的昆蟲,“那輕盈的身姿,斑斕的色彩,太美妙了!”從此他便開始專注于昆蟲攝影,一發(fā)不可收。在那小小的微觀世界里,那些小生命一次次給他帶來驚喜。以下是毛安吉的講述,讓我們一起走入他的昆蟲攝影世界,了解一下他所鐘愛的、有趣又神秘的昆蟲朋友吧。
“用一生去拍一張照片”的感悟
小的時候,我家里就有一臺照相機,這在當時還是挺不得了的。所以我從小就很喜歡攝影,起初只是“玩玩”,真正開始鉆研攝影是因為兩件事。第一就是數(shù)碼相機的普及。我發(fā)現(xiàn)數(shù)碼相機如此便利,將照片導入電腦就能即時看到圖像并進行處理。數(shù)碼相機的出現(xiàn)是革命性的。第二,我主業(yè)是工程建設,參與過上海很多重大工程,工作壓力不小,攝影成為我緩解壓力的一種方式。那時到了周末,我都會起個大早,來到野外進行拍攝,精神高度集中,渾然忘我,從草叢中出來后,頭上腳上雖然很臟,卻感覺整個人得到了釋放。那種“一身輕”的感覺實在美妙,因而后來只要一有空,我就抓起相機出門,找回童年時期的快樂。
當年,大家都很喜歡去福建霞浦采風,可以說是“風靡”。有那么三年,我去了近十次。然而每次拍完,都覺得不滿意。我住的招待所墻上掛著很多攝影作品,都比我拍得好。第十次去霞浦時,我報名參加了一個攝影團,由幾位名家?guī)е蠹乙黄鹋臄z。活動最后一天,作品講解結束后,我問了其中一位名家:“我已經(jīng)來了十次了,但是我的照片還是不如賓館墻上掛著的作品。到底是我運氣不好,還是我水平不濟?”他給我的回答讓我終生難忘,他說:“我們是用一生在拍霞浦,你來了十次算什么?”那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在黃山遇到過的一位老攝影師,他爬了六十多次黃山。我想,人家拍了六十多次黃山依然不滿意,我只去了十次霞浦,確實不算什么。別人全身心投入,用一生去拍一張照片,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比肩的。
之后我去了一趟四川的青城山。爬到半山腰,我坐在一個石階上休息,發(fā)現(xiàn)有一只蟲子停在我身邊的一片葉子上,便隨手用照相機記錄下來。當時也沒特別在意。回到家后重新整理照片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只蟲子怎么這么漂亮。從那天開始,我關注起了昆蟲,到公園里、郊外尋找各種各樣的蟲。
拍攝昆蟲的七個階段
在拍攝中,我發(fā)現(xiàn)了昆蟲的很多有趣細節(jié),一點一點愛上了昆蟲攝影,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有趣的世界。至今,我從事昆蟲攝影已有二十多年了,大致可以分為七個階段。
第一階段,拍到就是王道。拍攝后,我會對著照片去查詢該昆蟲的相關信息,日復一日不斷地積累,漸漸地就對昆蟲品類有了大致的認識。
第二階段,開始講究用光。如果沒有光,昆蟲本身的色彩還原和層次感都無法很好體現(xiàn)。實際上,光是攝影藝術的核心要素之一,到了這個階段,我才算是開始“鉆”入攝影藝術中了。其實95%的昆蟲不喜歡陽光,它們往往棲身在葉子的背面,所以拍攝的時候需要補光。
對于一只停駐的昆蟲,我一般會先拍它的正面。拍完了它還駐足不動,那就會動腦筋,嘗試比較用哪種光線拍攝效果更好。倘若為了展現(xiàn)昆蟲的身體構造有必要使用閃光燈,我就會用閃光燈打個逆光來拍,這樣它的身體就會被光穿透,很漂亮。
拍了一段時間后,我覺得可以再上一個層次了,就是我的第三階段。我發(fā)現(xiàn)之前的照片都是靜止的場景,應該再拍一些動態(tài)的。所以我拍攝了很多充滿動感的、正在飛行的昆蟲。接著,我又發(fā)現(xiàn)昆蟲和人一樣,其實都是有表情的,于是我開始試圖捕捉不同昆蟲的不同表情。這是第四階段。
經(jīng)歷了這四個階段,拍攝到了很多昆蟲后,我就開始想要拍攝一些比較珍稀的昆蟲——很多人從沒見過,甚至都沒有聽說過的品種,以及拍攝昆蟲活動的珍貴場景,所以就到了第五第六階段。我把照片拿給昆蟲研究所的專家看,他們表示很多場景自己也沒見到過,這讓我很興奮。
隨后我又感到,我之前拍攝的所有場景,都只是停留在某一個瞬間,是不是能夠拍攝一個過程,或者讓它形成一個圖片故事呢?這就是我現(xiàn)在專注的第七階段。分享一個小故事。有一天早晨,我在一片草叢里看到了一對正在交配的豆娘,它們在草叢里停留的各種場景都被我悄悄地拍攝了下來。最后它們來到了一片葉子上,不動了。就這樣過了好幾分鐘,我好奇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于是就通過相機鏡頭放大觀看,發(fā)現(xiàn)其中一只豆娘的頭已經(jīng)被一旁一只蜘蛛啃噬掉一半了。驚訝之余,我不由地對另一只豆娘說:“你的愛人已經(jīng)過世了,你趕快走啊,留在這里也要被吃掉了?!倍鼓锟隙牪欢业脑挘谑俏覔炝艘桓鶚渲?,把它挑開。豆娘飛到了我的頭頂,在離樹葉大約50厘米的地方徘徊,前后約莫半分鐘左右的光景,隨后它朝不遠處的蛛網(wǎng)飛去,沒多久也死了?;丶液?,我寫了一篇短文《豆娘絕戀》講述了這個故事。有人說,這么小的昆蟲懂什么,飛到蜘蛛網(wǎng)上不過是個巧合而已,但也有不少人支持我的觀點:昆蟲也有感情。
拍攝昆蟲的八種視角
有一些攝友問我,在一般人印象中昆蟲是丑陋甚至是恐怖的,你如何把它拍得賞心悅目。在我看來,拍攝時大約可以有這樣八種視角:一是昆蟲的擬態(tài),模仿周邊的環(huán)境;二是昆蟲身上的臉譜,有些昆蟲殼上的圖案就像是戲曲臉譜;三是昆蟲的羽化;四是昆蟲的觸角;五是昆蟲的寫真;六是昆蟲的戀愛;七是昆蟲間的獵殺;八是蟲景融合。拍攝昆蟲不能光專注于昆蟲,如果能與周遭的環(huán)境打好“配合”,更容易成就佳作。
我一直覺得昆蟲有感情,亦有智慧。我在海南五指山拍過一種昆蟲,叫錨阿波螢葉甲,它以海芋為食。海芋的汁液含有多種毒素,所以錨阿波螢葉甲取食前,會將葉片畫成規(guī)則的圓圈,然后取食圓圈內(nèi)的葉片。畫圈是為了切斷莖葉的毒素輸送。圓圈分3次畫好,第一次在葉子表皮畫下痕跡,僅是打個草稿,這樣不會引起葉子的防御,第二次沿著圈把葉子表皮割裂,最后才把葉肉剪斷。再舉個例子,雄性舞虻為了展現(xiàn)能力,會在結婚前,將抓住的獵物送給雌舞虻作為彩禮,以此來證明身強力壯,基因優(yōu)良。有些心思細膩的雄舞虻,會從前腳抽出自己獨家秘制的絲帶,將獵物捆綁起來,裝飾一番,這樣“送禮”顯得高端大氣上檔次。如果深入探究,昆蟲界真的有太多太多的神奇。
獨特光影背后的難度與艱辛
平時,我也會做很多公益講座,分享我的拍攝心得。不少攝影愛好者聽完后,興趣倍增,立刻趕到公園去拍??上]幾天就堅持不下去了,因為昆蟲看似無處不在,不需要候季節(jié)、不需要等天氣,但要拍好真的很難。
為拍攝昆蟲,我閱讀了大量昆蟲方面的書籍,了解昆蟲習性、肢體語言等方面的知識,比如雨后轉(zhuǎn)晴,蜻蜓在池塘邊飛行,多有停留的習性。又如螳螂具有保護色,喜歡和自己顏色相近的地方。熟悉它們的習性,可以更好地找準拍攝時機、方式。此外,不同地區(qū)、不同海拔、不同植物上拍到的昆蟲都不相同。每一個季節(jié),每一個月,甚至是每一個星期,能拍到的昆蟲品種也都不一樣。為了不斷更新知識儲備,我又主動結識了不少昆蟲研究專家,遇到不清楚的就向中科院昆蟲研究所、上海昆蟲博物館的專家求教。
為了拍攝昆蟲,我常去天目山、武夷山、井岡山、浙北大峽谷這些山區(qū),那里的昆蟲品類比城市更豐富多樣。更遠一些,我也去過云南的西雙版納、海南的五指山等。具體拍攝時,發(fā)現(xiàn)少見的昆蟲難,接近也難,必須躡手躡腳,對于昆蟲來說,人的每一個動作好比一次七到八級的地震。比如拍紅袖蠟蟬,身體只有半粒米那么大。像這樣的小蟲,只要驚到它,一跳走,你想再發(fā)現(xiàn)它就很難了。奇妙的是,我拍昆蟲,昆蟲會與我互動,表現(xiàn)各種動作,換個人,昆蟲就立馬飛走了。有時我待在一個地方,會有昆蟲飛到我身邊停下。這可能也是我們彼此間的某種默契吧。
每年四五月份,一種很小的野菊花會盛開,食蚜蠅特別喜歡這種花。和蒼蠅一樣,食蚜蠅的翅膀是透明無色的,但有很多的褶皺,在光影的直射下會煥發(fā)出五顏六色的光彩。為了拍攝出這種效果,我前后花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每天早晨六七點鐘太陽剛出來的時候,就蹲守拍攝食蚜蠅的翅膀,就想讓大家看到昆蟲的透明翅膀上能產(chǎn)生迷人的色澤。所以拍攝昆蟲也需要很多耐心。
找回童年時蟲鳴四起的快樂
昆蟲界是為很多人所忽視的,卻是我最最喜歡的領域。每一次野外探尋,場景都各不相同,在這個小小微觀世界中,永遠也不知道又將發(fā)生怎樣的故事。只要靜下心來、置身其中,彎下腰來、耐心尋找,每一次拍攝都有一種神秘感,甚至每一次都可能有驚喜。
最近,我在構思一個作品,構建一個原始森林,把我拍過的昆蟲按照習性加入這個原始森林中,形成一個美好的生態(tài)圈。此外,我一直很想拍攝一次帝王蝶遷徙。那是在每年的九、十月份,大量的帝王蝶從加拿大縱向穿越北美到達墨西哥山區(qū),會出現(xiàn)上億只蝴蝶停留在山谷中的壯觀景象。
通過昆蟲攝影,我深切感受到大自然的美妙與神奇。拍了這么多年昆蟲,我從未捕殺過任何一只。哪怕是一只所謂的害蟲,我也認為,它是生物鏈中的一環(huán),盡量不要去影響它,昆蟲的數(shù)量越多,往往代表著越好的生態(tài)。
總書記提出了“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這句富含哲理的話已廣為人知、深入人心。近年來,上海郊區(qū)多了很多郊野公園,生態(tài)綠化越來越好,昆蟲的種類也越來越多,希望更多人能拿起相機記錄下昆蟲世界的美妙,感受童年的夏日蟲鳴四起的那種快樂。(本文由蔡晴、唐一喆采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