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超

在大多數(shù)初習(xí)寫作者的作品中，我們很快就能讀出作者成長經(jīng)歷的蛛絲馬跡，性別、地域、家庭關(guān)系、過往經(jīng)歷，如此等等。然而這一切，在王子健小說的閱讀過程中幾乎全然失效。他的小說，既有男性視角，也有女性視角；既有家鄉(xiāng)，也有異國；既有青春少年，也有中年婦女；既有現(xiàn)實人生，也有幻想世界……王子健小說的多樣性，不僅超越了許多由個體經(jīng)歷、回憶開始寫作的同齡人，更顯示出一種復(fù)雜而獨特的美學(xué)風貌。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是一位具有超常想象力與虛構(gòu)能力的作家，對他而言，寫小說就像是建造一個王國，在那里，他便是唯一的國王。

小說《小披頭的戀情》的結(jié)尾寫道：“那么我也有理由相信，作為小披頭最好的朋友，我也同樣沾染了愛的絕望的氣息——也許我也將愛李婭，至死不渝。”在這篇小說中，“愛的絕望的氣息”是作者賦予“我”以及逝去的好友小披頭等眾多人物的共同特征，然而在我看來，這其中也剛好囊括了王子健小說的三個關(guān)鍵詞，即愛、絕望、氣息。

首先說“愛”。在早前的一篇人物專稿中，作者馬兵曾經(jīng)寫道：“寫作的母題，子健認為是‘愛。假若人與人之間一定有鏈接，那沒有什么比愛更適合?！保R兵《王子健：大美不言，小美多話》）。的確，“愛”是王子健作品的共同主題，更是他小說共同的敘事動力與起點?！栋偷ぜ诌z書》中，主人公吳忌多年難以忘懷自己鐘愛的姑娘楠米子，為了驗證兩人曾經(jīng)許下的愛的誓言，吳忌一路追隨楠米子的生活軌跡，終于在期待落空后，獨自葬身巴丹吉林的沙漠之中；《塔克拉瑪干沙漠里的游吟詩人》中，韋女士為了破解她的愛人巴依阿吉死前留下的謎語，邀“我”一同前往塔克拉瑪干沙漠，在那里尋找巴依阿吉的遺骸、追憶逝去的愛情；《小披頭的戀情》中，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fā)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的云祭祀平臺上，自己離世的朋友小披頭原來一直被一個女孩默默地、長久地深愛著……王子健筆下的愛情多是這樣“無中生有”的，而從寫作技巧上看，正是這樣的“無中生有”，讓王子健的小說人物得以相遇，他們在愛情中泥足深陷，又最終分道揚鑣，甚至以殉情的方式銘記彼此。

小說《東方蛭蚓審訊筆錄》具有科幻文學(xué)的外殼，所謂“東方蛭蚓”，乃是小說中編號13698的雇主為性愛仿生人所起的名字。年輕時的13698曾與女詩人“零余者”相愛，《東方蛭蚓審訊筆錄》即是她寫給這段愛情的詩作。女詩人英年早逝，13698則經(jīng)歷了漫長的余生，直到遲暮之年，依舊對曾經(jīng)的戀人念念不忘，于是他找到了仿生人，依靠自己的想象和仿生人的配合，一次次共同創(chuàng)造著老去的女詩人形象。這是小說中的第一重愛情，也是其中顯在的敘事線索。與此同時，小說通過“審訊錄”的形式，呈現(xiàn)了作為小說特殊“人物”的性愛仿生人的遭遇。因為這項特殊的“工作”，它結(jié)識了“戀老”的13698、虔誠告別奶奶的13266，更與19號雇主保持關(guān)系長達十年之久。與其他所有雇主不同的是，19號愿意仿生人隨意變成它自己喜歡的樣子，從來不加干涉，仿生人因此逐漸愛上了這位雇主。小說最后，或許是受到13698與女詩人愛情的感染，仿生人在19號面前變成了年輕的女詩人——伴隨著愛的誕生，仿生人也似乎變成了“人”，她再也無法任意改變自己的形象，以至于再見到年輕女詩人樣貌的13698驚懼而死——像所有死去的愛人一樣，小說最后，仿生人因“損耗嚴重”被強制收回，并且清洗了包括愛情在內(nèi)的全部記憶。

其次說“絕望”。德國導(dǎo)演法斯賓德有一部著名的電影，名叫《愛比死更冷》，我猜想，王子健的愛情觀大抵如此，他筆下的“愛情”故事總是死亡意象緊密纏繞，死去的愛人、為愛而死的人，仿佛唯有死亡才是愛情唯一的結(jié)局與歸宿。這當然令人傷感，但如果死亡可以凝固愛情的美好，那么便不至于絕望。真正令人絕望的是沒有結(jié)局的愛情，比如《東方蛭蚓審訊筆錄》中的仿生人，它在臨“死”前最想知道的是，如果自己被清除記憶，19號雇主是否會覺得惋惜和不舍。答案當然是否定的，19號甚至否認了與仿生人的十年交往。在這個故事當中，人比機器人更無情，而機器人真正成為了絕望的愛的主體。又比如，在小說《小披頭的戀情》中，小披頭絕望地愛著一個女生，這個女生的好友渡渡鳥卻一直絕望地愛著小披頭，而“當一個人絕望地愛著另一個人，同時其他人也絕望地愛著他，他們的絕望是不可能相互拯救的”。與小披頭陰差陽錯的愛情類似，小說中的“我”在網(wǎng)上結(jié)識了一個名叫李婭的女生，就在兩人逐漸步入愛情時，李婭卻告訴“我”，自己原本是個男生。“我”失望至極地離開了她，但更令人絕望的現(xiàn)實是，此后的“我”再也無法愛上他人，原來那個擦肩而過的愛人，就是自己一生再難找回的摯愛。

最后說“氣息”。如此，當我們一一列數(shù)王子健小說中的愛情，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無限接近于無的情感驅(qū)動，與其說是具有實感的愛情，不如說是一種氛圍，一種氣息。如果為其尋找一個比喻，我以為，那便是蛇的氣息——陰暗、濕冷、滑膩、糾纏不清。即便王子健的幾篇小說都置身于艷陽高照的、干燥明亮的沙漠，但其中人物在愛情中的絕望，以及那種充斥著死亡意味的“蛇”的氣息依舊十分濃烈。小說《摩洛哥貓首杯》集中體現(xiàn)了這一特征。這是一篇具有明顯象征主義與頹廢主義特征的作品，其核心意象“摩洛哥貓首杯”并不是什么來自異域的藝術(shù)品，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用死去的貓的頭顱做成的水杯——“當時挖出來后，頭骨上殘余的果凍狀組織、安靜蠕動的蛆，和惡臭、深粉的土一起，都被我細細擦掉了。擦啊擦，月亮下，當我看見先前楊梅果凍般的紅與蛆肉留下的、黏膩的白中和時，我甚至忍不住親了它一口；還沒擦干凈，湊得太近就會看見剩下的蛆；我用食指插進它的眼眶，把它架在空中，享受那些依然活著的、頑強的蛆溫柔的舔舐，就是氣味太差了——像和不愛干凈的人，做那個。為讓它好聞些，回來后我還一遍遍淋上小姨給我的香水?！薄柏埵妆奔捌渲谱鞯倪^程，突出顯示了一種極端恐怖的、充滿死亡的腐朽氣息的審美價值與主觀情緒。與這一意象構(gòu)成互文的，是小說人物病態(tài)、扭曲的精神世界，“我”出生在一個有著精神疾病家族史的家庭，受姥姥的遺傳，小姨從小性格古怪、歇斯底里，最終在摩洛哥當著男友的面自殺；好友漾子冷酷、乖戾，不僅與許多男生糾纏不清，更當著“我”的面，親手打死并埋葬了一只小貓。小說不憚于描寫那些恐怖的、令人作嘔的細節(jié)，并由此呈現(xiàn)了人性之惡，但作家顯然無意于批判這種丑惡，就像波德萊爾筆下的《惡之花》一樣，王子健試圖在一個充滿罪惡的世界中尋找價值，在惡中發(fā)現(xiàn)美。

以《摩洛哥貓首杯》為代表，王子健的寫作具有一種明顯的唯美主義傾向，去道德化的立場、死亡體驗、頹廢美學(xué)等，在他的小說中均得到了極大的張揚。我們知道，在古典美學(xué)中，“美”與“善”常常是緊密聯(lián)系的，所謂“真善美”“里仁為美”等等，背后無疑都包含著明確的倫理標準、價值判斷。而到了以《惡之花》為代表的現(xiàn)代派，“美”與“善”逐漸分離，波德萊爾在廢墟中、在垃圾堆里、在骷髏和流浪漢身上發(fā)現(xiàn)了美，或者說，他重新定義了美。于是，現(xiàn)代美學(xué)中，“什么是美”成了一個越來越復(fù)雜的問題，“美”的多元性也由此被彰顯出來，而這種對美的極致追逐，在19世紀末的唯美主義者那里逐漸走向頂峰。在這個意義上，王子健的小說無疑具有明顯的現(xiàn)代特征，病態(tài)、扭曲、兇殘、冷酷，正是他小說的核心美學(xué)。毫無疑問，王子健是一個享有極高文學(xué)才華的寫作者，奇崛的想象力、詩性的語言、對美的敏銳感知與建構(gòu)，在他筆下自然地滲透、融合，他的小說由此自成一格。但是，正如“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唯美主義所遭遇的困境一樣，王子健的小說在極力彰顯美的同時，也多少被美所拘囿、所束縛。

即便唯美主義始終否認藝術(shù)與現(xiàn)實之間的關(guān)系，但是，毋庸置疑，唯美主義的出現(xiàn)，恰恰來源于19世紀的工業(yè)化以及資本主義興起這一重要的歷史現(xiàn)實。在這樣的背景下，一方面，新興資產(chǎn)階級急于摧毀舊的道德與舊的倫理，進而創(chuàng)造以自我為中心的新的價值；另一方面，工業(yè)化城市的出現(xiàn)，讓人們時刻感知著一種全新的都市生活，并且在自由放任的資本主義現(xiàn)實中產(chǎn)生了種種精神畸變。也是因此，波德萊爾、蘭波、馬拉美以及王爾德的作品才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藝術(shù)價值。然而，在今天，在我們所身處的現(xiàn)實世界之中，曾經(jīng)為19世紀藝術(shù)家們提供“震驚體驗”的那種生活，究竟還能給我們帶來多少新意和創(chuàng)造性？或者說，我們該如何發(fā)現(xiàn)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震驚體驗”？在這一意義上，一味地回返乃至模仿19世紀晚期的唯美主義，在今天不僅空浮，甚至顯得過于機巧。作為一個初學(xué)寫作的年輕人，王子健找到了自己鐘愛的藝術(shù)路徑，以此確立了自己獨立的美學(xué)風格，這當然是一件難得的好事，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如果僅僅以此作為今后寫作的唯一信仰，那便很有可能限于狹隘。

或許小說《蒜薹女的華麗人生》正是王子健試圖突破唯美主義，進而為自己的寫作尋找新的可能性的一次嘗試。小說的開篇頗有意味：“我母親過去常說，一個女人一生中總會有那樣一個時刻：知道今天的蒜薹多少錢一斤，比昨天便宜多少，或者貴多少。當然，不一定是蒜薹，也可以是蘿卜、白菜、韭黃或者豬肉?！迸c王子健的大多數(shù)小說不同，這篇小說很大程度上放棄了美學(xué)的雕琢，顯示出生活的經(jīng)驗、現(xiàn)實的智慧。小說主人公是一個四十歲就經(jīng)歷了兩次喪偶的中年女性，她長年照顧年邁的母親，兒子遠在他鄉(xiāng)、負債累累，好友王姜癌癥去世，曾以為可以共度余生的老墨也離她而去。在小說中，王子健努力書寫著女性的艱難、凄苦、孤寂，他敏銳捕捉并且描繪了一種極端的個體處境。我們不難感知作家對這一現(xiàn)實乃至群體的關(guān)懷，但也正是在這篇小說中，年輕寫作者的短板更為直接地表現(xiàn)了出來。在這樣一個現(xiàn)實題材作品中，在小說中這些相對遠離作家個人生活經(jīng)驗，又很難通過單純的想象完全支撐起來的人物形象上，作家難以提供真實的、令人信服乃至使人共情的生活細節(jié)，而一旦缺乏這樣毛茸茸的細節(jié)，小說就僅僅是“虛構(gòu)”，寫作者的關(guān)懷、理念乃至美學(xué)，最終也只是想象的空中樓閣。與這篇小說精彩的開篇相呼應(yīng)，“蒜薹女”本應(yīng)是極具生活質(zhì)感和現(xiàn)實意義的人物形象，“蒜薹女”與“華麗人生”之間的沖突，更是包含著一種文學(xué)的內(nèi)在張力，然而讓人略感遺憾的是，在最終呈現(xiàn)的文本中，“我”這個平凡的中年女性，究竟是如何日復(fù)一日地與“蒜薹”打交道，又是為何收獲了“蒜薹”這一人物身份的等等，這些問題在小說中并未得到深入展開，她的人生因何“華麗”、有何“華麗”也未及細致刻畫，因而，這個人物顯得有骨架卻缺血肉，總體上不夠立體和豐滿。

與唯美主義的主張略有分歧，我相信，所有的藝術(shù)感受都來源于生活的賜予，一個只有天賦而沒有生活的作家，他的作品就像是斷了線的風箏，即便工藝再精美，卻始終沒辦法飛向天空。在這個意義上，小說也是時間的結(jié)晶。文學(xué)史上從不缺乏才華橫溢的作家，但若想擁有更為持久的創(chuàng)造力，就必然要經(jīng)歷真實的生活，而這一點，恰恰是年輕的王子健所欠缺的。我想，對于今后的王子健而言，寫作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他更需要去生活、去嘗試，去耐心等待漫長的未來。

責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