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紹俊

一連讀了王子健的好幾篇小說，我被一名〇〇后作家在審美上的自信和嫻熟所驚艷到了。我最先讀到的是《摩洛哥貓首杯》，這篇小說寫了兩個閨蜜式的女孩因?yàn)閻鄱兊脙?nèi)心瘋狂的故事，王子健為這種瘋狂而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詞：貓首杯。這是用貓的頭骨做成的一個酒杯。小說對于貓首杯的制作過程描述得非常詳細(xì)，你從描述中得到的完全是一種“惡之花”般的審美感受，而且王子健寫到頭骨果凍式的殘余組織或黏膩的蛆肉這類令人惡心的事物時絕對不像波德萊爾在寫作《惡之花》時懷著深深的憂郁去惡中尋找美，對于王子健而言，這一切都變得十分正常，他氣定心閑地游走在美與惡之間，輕易地為自己筆下人物的瘋狂找到了對應(yīng)物。后來當(dāng)我讀完他的這一組小說后，就發(fā)現(xiàn)其實(shí)貓首杯這個新詞也是為這一組小說所創(chuàng)造的，這一組小說幾乎都在表達(dá)愛的主題，王子健為我們提供了種種愛的極致表現(xiàn)，他是要用貓首杯這樣一件奇異的盛器，盛下用愛釀制的種種苦酒。

王子健似乎總是在想象著愛在非正常的狀態(tài)下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結(jié)果。就從《摩洛哥貓首杯》說起吧。這篇小說中的“我”與漾子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都是同學(xué)，自然也是好閨蜜。她們在高一的時候愛上了同一個男生，結(jié)果是漾子一怒之下踢廢了這個男生。沒想到大學(xué)時又有了同樣的遭遇。同性之愛與異性之愛狹路相逢，互不相讓，從而造成了“我”與漾子之間精神通道的擁堵。《東方蛭蚓審訊筆錄》講述的是一個性愛仿生人的故事。一位雇主要求性愛仿生人裝扮成一位年輕女詩人老年后的模樣，這位年輕女詩人早已死去，她生前曾寫過一首詩《你將看不見我老的樣子》，嘲弄那些老態(tài)龍鐘的愛人不過是“落日一樣陽痿”?！缎∨^的戀情》中的愛情同樣處于復(fù)雜的關(guān)系之中。小披頭與一個女同學(xué)相愛了，女同學(xué)的好友渡渡鳥因?yàn)樗麄兊膽賽坳P(guān)系而認(rèn)識了小披頭，沒想到渡渡鳥也愛上了小披頭。小披頭與女同學(xué)兩年后分手了，渡渡鳥覺得終于可以向小披頭表示自己的愛了，未承想小披頭最終選擇了以自殺來證明自己的愛情，“他說他一生都要為了愛活著，沒有愛，他就去死”。這個故事似乎是想告訴人們：“當(dāng)一個人絕望地愛著另一個人，同時其他人也絕望地愛著他，他們的絕望是不可能相互拯救的?！薄端死敻缮衬锏挠我髟娙恕穼懥艘粋€將愛情托付給沙漠的故事。韋女士的戀人死在了沙漠之中，她獲知戀人臨死前在一塊布上用維吾爾文寫了幾句詩，于是她請求“我”——戀人的好友一起去塔克拉瑪干沙漠中尋找戀人的蹤跡。從沙漠中歸來后，“我”在未完成的一幅畫中畫了一大片沙漠，沙漠中有一位游吟詩人。韋女士則從戀人逝去的悲傷中走出來了，她與一位漢族詩人談起了戀愛。這個奇妙的故事仿佛是要證明：“愛一個人的感覺，就像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里回憶塔里木河一樣?！薄栋偷ぜ诌z書》則是在寫一個關(guān)于愛的承諾?！拔摇毕矚g上了楠米子，但“我”不相信成為大學(xué)生的楠米子會真的喜歡自己。楠米子便與“我”約定了一件事來印證她的愛，她說以后兩人生了孩子一定要取名“忋”。后來楠米子與別人結(jié)婚了也生了孩子，“我”偷偷尋到楠米子生活的城市，想打聽到她是不是給自己的孩子取名為“忋”?！拔摇比缭傅卣业搅怂⒆拥膶W(xué)校，但她孩子的名字并不叫“忋”。最后“我”決定走進(jìn)巴丹吉林沙漠，楠米子的丈夫十多年前就死在沙漠里，因此“我”也準(zhǔn)備死在沙漠里，并用手機(jī)錄下了一份遺書?！端廪放娜A麗人生》則是一個寡婦的自語，她一生遭遇的都是倒霉的事情，她兩任丈夫先后去世，年紀(jì)輕輕就沒有了愛情，人到晚年還要靠母親的養(yǎng)老金過活，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失敗透頂”。但她仍然想著談戀愛，她坐在了小她兩歲的男人老邱的車?yán)?，此時她就覺得自己的人生“無比華麗”。

愛的千姿百態(tài)，愛的種種變形，王子健不厭其煩地在小說中講述著，仿佛他是被丘比特光顧過多次的幸運(yùn)者，但事實(shí)上也許稱他為丘比特的合謀人更為妥當(dāng)。因?yàn)樗男≌f不是經(jīng)驗(yàn)之作，他更不會將小說當(dāng)作傾訴個人情感的場所。他的小說是一種典型的知識性寫作。王子健顯然是有備而來的，他閱讀了大量的書，他的愛好肯定不止于文學(xué)，只要能夠刺激大腦神經(jīng)的知識都能夠引起他的興趣。年輕一代的作家更熱衷于知識性寫作，因?yàn)樗麄兿鄬τ谇拜呑骷襾碚f，有著更為良好和更為系統(tǒng)的知識教育，他們將文學(xué)視為一個連綿不斷的知識系統(tǒng)，知識能夠與他們的青春脈動產(chǎn)生共振，這也是一種體驗(yàn)性行為，從而彌補(bǔ)了他們生活閱歷的不足。但知識性寫作也在考驗(yàn)?zāi)贻p作家掌控知識的能力。年輕作家的小說同質(zhì)化現(xiàn)象比較突出，就是因?yàn)樗麄儾皇窃谟辛φ瓶刂R，而是被知識所掌控。在這方面王子健顯示出他的強(qiáng)大掌控力。

知識性寫作在王子健身上突出表現(xiàn)為一種用典式的敘述。用典是古代詩歌寫作的一種重要修辭方法，用典也就是在寫作中引用古籍和經(jīng)典中的故事或詞句。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用典”是“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也就是說，用典是以古比今，以古證今，借古抒懷。用典先要師其意，更要于故中求新，使其如己出卻不露痕跡，有人喻之為“水中著鹽，飲水乃知鹽味”。比如在《東方蛭蚓審訊筆錄》中相繼出現(xiàn)的幾幅世界名畫，就是一種用典式敘述。小說開頭描述性愛仿生人與雇主第一次見面的場景，性愛仿生人坐在地上，她身后的墻上掛著一幅畫，性愛仿生人瞥了一眼這幅畫，覺得畫中的一把劍剛好指著自己的頭，“仿佛下一秒就要砍下來”。這幅畫是17世紀(jì)意大利畫家卡拉瓦喬最有影響的油畫《手提歌利亞頭的大衛(wèi)》，如果讀者熟悉這幅名畫，聯(lián)想到畫面上大衛(wèi)憂郁、懺悔的神態(tài)和歌利亞人頭的猙獰面目，便會對小說所敘述的性愛仿生人與雇主的見面產(chǎn)生一種不安全感。小說中還出現(xiàn)了另一幅世界名畫：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女詩人在盥洗室里沐浴時，有了一種幸福感：“我感覺我像剛誕生的維納斯，站在被碾平的貝殼制成的瓷磚上（波提切利的那幅畫）”，有意思的是，王子健專門在括號里注明，他在這里是借用了一幅名畫的賊。畫家波提切利畫了一個嬌弱無力的維納斯，裸體站在一個大貝殼上，美麗而又迷惘。但這幅藝術(shù)經(jīng)典如今幾乎家喻戶曉，成了家裝市場上最大眾化的仿制產(chǎn)品。王子健將其用典在一個性愛仿生人身上，可謂是神來之筆。小說的用典不止于此。如女詩人與大詩人有過一段戀情，他們的相愛則是通過羅伯特·勃朗寧的一本詩集傳遞的。大詩人在《夜會》這首詩旁邊寫了一行字：“也許有一天我們也能這樣夜會”，女詩人看到以后，“感到一陣幸福的眩暈”。王子健在講述這兩位詩人的愛情時還用到另一個詩歌的典故，即鄧恩的愛情詩《別離辭：節(jié)哀》。鄧恩在詩中以“圓規(guī)”比喻愛情，被認(rèn)為是玄學(xué)派詩最著名的“奇思妙喻”。王子健寫到女詩人在大詩人胸前畫了一個圓，并對他說：“讓我們做一把圓規(guī)吧?！弊畲蟮囊粋€用典是弗蘭肯斯坦。這是英國小說家瑪麗·雪萊創(chuàng)作的一部小說，弗蘭肯斯坦既是小說名，也是小說的主人公，他是一位生物學(xué)家，他用不同尸體的各個部分拼接成一個人體，并用閃電將其激活。這個被弗蘭肯斯坦制造出來的怪物卻不甘寂寞，逼著弗蘭肯斯坦為他再造一個女伴，于是便發(fā)生了一系列詭異的故事?！陡ヌm肯斯坦》被稱為科幻小說之母，曾被多次改編為戲劇和電影。說不定，王子健便是從弗蘭肯斯坦身上獲得靈感，決定寫一個性愛仿生人的小說的。因此小說中的女詩人會在《你將看不見我老的樣子》這首詩中說，除非你以后能求助弗蘭肯斯坦，“造一具老得像我的尸體”。王子健在文體上似乎也有向典故靠近的意圖，《弗蘭肯斯坦》采用了日記體與記敘體相穿插的形式，王子健則通過由雇主向性愛仿生人提供材料的方式，將日記、審訊筆錄、詩歌文本等匯聚在一起。

小說的用典不同于詩歌的用典。王子健當(dāng)然明白這一點(diǎn)，他的用典只是為自己的想象找到一個支點(diǎn)，從而讓想象能夠撬動更大的物體。比如《巴丹吉林遺書》的支點(diǎn)僅僅是一個古漢字：“忋?！边@篇小說的靈感大概就是來自于這個古漢字。我猜想，是王子健看到這個古漢字怦然心動，于是他想象了一個人物叫楠米子，她在大學(xué)學(xué)的是古代漢語，王子健把自己的怦然心動轉(zhuǎn)移到楠米子身上?！皬恪弊值囊馑际且蕾?、依靠，楠米子看到這個古漢字時就想到了自己喜歡的吳忌，因?yàn)樗X得她的人生里，不能沒有吳忌，她當(dāng)時就決定了以后兩人有了孩子后要用這個字給孩子取名。楠米子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吳忌，楠米子以這種方式對吳忌做了愛的表白，她說：“請你記得我們今天的誓言：我總有辦法恪守對你的愛，總能讓你一看到我孩子的名字，就明白我對你的心思。”吳忌記在了心里，這也成了吳忌一生愛的執(zhí)念，當(dāng)他最終發(fā)現(xiàn)楠米子的孩子不是以“忋”取名的，他便選擇了在巴丹吉林沙漠中自殺。這篇小說深藏著文字的機(jī)智。“忌”和“忋”這兩個漢字，都是以“心”和“己”組成的，只不過一個是上下結(jié)構(gòu)，一個是左右結(jié)構(gòu)。楠米子顯然是因?yàn)檫@兩個字的相似性，她便要以給孩子取名的方式來表達(dá)她對吳忌的愛，但她后來并沒有給自己的孩子取名為“忋”。看上去楠米子沒有遵守自己的承諾，她到底是不是真正愛吳忌還要打上一個疑問號。但是她給孩子所取的名字又令人多了幾番聯(lián)想。她給孩子取的名字是“憶”，這個字很像“忋”字，說不定這正是楠米子在迫不得已的情景下信守自己諾言的一種方式，“憶”字的意思就是記憶，她或許是以這種方式轉(zhuǎn)告吳忌，她在內(nèi)心里仍然記得自己的承諾。楠米子的轉(zhuǎn)告終于通過女兒在吳忌筆記本上所寫的祝福語達(dá)到了，吳忌揣著這個筆記本來到沙漠中不斷翻到這一頁看了無數(shù)次，他都被看哭了。此時的吳忌不僅愛著楠米子，而且也一定是相信楠米子仍然愛著他。王子健在為小說收尾時，繼續(xù)在文字上發(fā)揮想象，對這個關(guān)于愛的承諾的故事作出自己的解釋，對于為什么不是“忋”字而是“憶”字，他說：“豎心旁的旁邊，不是‘己那樣剛硬的‘橫折、橫、豎彎鉤的寫法，就只是一個簡簡單單、讓人一望而知的‘乙字——‘橫斜鉤——十分綿柔的一筆。”剛硬和綿柔，也許就是愛的兩種方式。

《塔克拉瑪干沙漠里的游吟詩人》中的一段維吾爾文，《小披頭的戀情》中的披頭士歌手列儂以及用火星文寫的詩歌，《摩洛哥貓首杯》中的“摩洛哥”，《蒜薹女的華麗人生》中的“玉箸”，都可以說是一種用典的材料。

王子健這幾篇小說寫的都是與愛有關(guān)的故事，但他不是以情動人的寫法，而是像做一件件精致的裝置藝術(shù)。我的確被他驚艷到，但不是因?yàn)樗褠鄣墓适轮v述得驚天動地，或者是催人淚下，而是因?yàn)樗诩妓嚿系膵故旌颓擅?。也就是說，王子健的這些關(guān)于愛的小說，基本沒有依賴情感體驗(yàn)，而是一種以智慧見長的敘述。這大概也是知識性寫作的特點(diǎn)，當(dāng)然也可以說是知識性寫作的弱點(diǎn)。

責(zé)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