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浩
(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xiàn)研究與保護(hù)中心 “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fā)展工程”協(xié)同攻關(guān)創(chuàng)新平臺)
提 要 清華簡《病方》出現(xiàn)了一味應(yīng)釋為“柿瓜”的藥,與“柿”對應(yīng)的新見字形可視作“帀”字異體。此類形體就是“柿”的象形初文,其取象為柿樹與柿果的性狀。“帀”應(yīng)是之部字,在卜辭與楚簡中可讀為“祠”“司”“思”等。由于“帀”可讀“司”,西周金文中從““”帀”聲的“師”字可理解為表示軍隊司長的專字。春秋以后受到南方地區(qū)之、脂合韻的影響,原來表示司長的“師”“帀”就與表示軍隊的“”混同換用了。
“帀”字在古文字材料中一般寫作如下之形:
商代甲骨文:
西周金文:
春秋金文:
戰(zhàn)國文字:
“帀”在具體的文例中很多都用為“師”,這是研究者所熟知的。但對于它的形體與字義,學(xué)界卻還沒有給出令人信服的解釋。《說文》 所謂“周也。從反之而帀也”,所指可能是后世與之同形的“匝”字。王恩田(1996:246-251)認(rèn)為其字形象牦牛尾之形,本是指揮軍隊的用具。此說是基于該字常借用為“師”進(jìn)行的推斷,在形體上并沒有確據(jù)。而目前常用的字書《字源》《說文新證》等,都直陳此字“構(gòu)形不明”(參見李學(xué)勤,2013:549;季旭昇,2014:500),顯然是非常大的遺憾。實際上,雖然此字過于簡單的形體為理解其造字本義帶來了許多障礙,但近年新見的金文、簡帛材料中的相關(guān)字形,已經(jīng)為這一問題的解決帶來了一線曙光。
2011 年,考古工作者在湖北隨州葉家山發(fā)掘了西周早期的曾侯墓地,其中M1出土了多件同一器主所作的銅鼎,器主之名分別寫作:
M1:09 與M1:06 中的兩個從“”的字,釋為“師”應(yīng)該沒有太多疑問,而見于M1:12 的異文,應(yīng)該就是本文所討論的“帀”。相對于金文中“帀”字的一般寫法,此形多出四個或兩個點,尤其值得注意。
可以與這類形體建立關(guān)聯(lián)的,還有包山文書簡120-121 的兩個字,其字形為:
此字有“而”“垂”等釋(參看陳偉,2016:74),但尤以周鳳五(2016:499)釋“帀”之說為優(yōu)。相對于A 形的“帀”,此形除了上下各添加一橫這一戰(zhàn)國文字“帀”常見的變化外,A 中間的兩點還被拉平,成為類似橫的筆畫。
周先生釋包山簡的這個字為“帀”的獨到之處,是他把該字與“師”的古文聯(lián)系了起來?!皫煛弊值膫鞒盼淖中斡校?/p>
過去由于都把這個字認(rèn)定為“師”字,對于其上部的圈形,就只好解釋為“”的橫置訛變。但是像“”這樣寫法固定又非常常見的部件,為什么要把它橫過來與“帀”疊壓在一起,并且拆分為兩個部分呢?這其實是很難解釋的。在我們看來,傳抄古文中的這個字,或許原是獨體的“帀”字,只不過在文本中都用以表示“師”這個詞,就被誤收于“師”字之下。其上部的圈形,大概也不是橫置的“”,而是屬于“帀”字本身的構(gòu)件。
如此作解,還要面臨幾方面的問題:為什么“帀”字會有兩個圈?而作為“帀”字構(gòu)字部件的這兩個圈又是什么呢?是否與其造字本義有關(guān)?這些疑問或許可以從清華簡《病方》中的一個未釋字得到答案。
收入清華簡第十輯整理報告的《病方》,現(xiàn)僅存兩支簡、33 個字,共記錄了三種藥方。作為現(xiàn)存最早的方劑,其中涉及的藥材多不可識。目前起首的一則治療肩背肌肉酸痛的藥方,具體為:
此中作為藥材名一部分的△,字形作:
此字整理報告未釋,甚至都沒有給出隸定,可見對它的字形并沒有太多把握。結(jié)合上舉“帀”字的諸種字形以及此處的辭例,我們認(rèn)為《病方》的這個字很可能是“帀”的原始形體,而“帀”的造字本義就是“柿”的果實及其果樹的象形。與其他落葉喬木相比,柿樹的干、枝本就比較蜿蜒,特別是結(jié)果枝有明顯的下垂傾向,而《病方》此形便很好地彰顯了柿樹的這些特征。
這種觀點的得出,除了形體的依據(jù)外,主要基于《病方》中這味藥的釋讀。△的后一字,曾見于信陽長臺關(guān)遣冊簡,董珊(2008:29-35)隸定作“”,認(rèn)為其以“瓜”為聲符,應(yīng)讀為“壺”。沿著這條線索,整理報告試讀之為“瓠”(參看黃德寬,2020:155)。而根據(jù)陳劍(2020:91)的研究,“‘瓜’‘瓠’與‘壺’并應(yīng)有關(guān),三字讀音皆極近”,因此,《病方》中的這個字,直接讀為“瓜”也未嘗不可。而把△釋為“帀”,讀為“柿”,簡文“柿瓜”的理解大致就有兩條思路:
一是將“柿”與“瓜”點斷,視作兩種果蔬?!抖Y記·內(nèi)則》“棗、栗、榛、柿、瓜、桃、李、梅、杏”,就是將“柿”與“瓜”并列的。然而若如此理解,“瓜”的范圍似乎太過寬泛,很難達(dá)到《病方》所描述的藥用效果。
二是將“柿瓜”二字視作一味藥的總稱,屬于“瓜”之一種。陳劍(2020:76)在考釋古文字中的“瓜”字時曾經(jīng)提道:
研究者一般認(rèn)為,先秦時期的“瓜”,系現(xiàn)代植物學(xué)分類意義上的一年生蔓性草本葫蘆科植物及其果實的總稱。根據(jù)古書記載與考古發(fā)現(xiàn),主要包括葫蘆科葫蘆屬的“匏瓠”類,葫蘆科甜瓜屬的“甜瓜/甘瓜”類,以及葫蘆科栝樓屬的“王瓜/天瓜”類(即“果臝”“栝樓”“瓜蔞”)等。
《病方》中的“柿瓜”,大概就屬于第三種的“栝樓”一類①小文草成后,得悉中醫(yī)藥史方面的專家也有將《病方》中的這味藥與“栝樓”對應(yīng)的意見(參見袁開惠、趙懷舟,2021)。。栝樓,即見于《詩經(jīng)·東山》的“果臝”,李時珍《本草綱目》:“栝樓,其根直下生……其實圓長,青時如瓜,黃時如熟柿。”正是由于栝樓成熟后有類似柿果的性狀,醫(yī)家對其有“柿瓜”之稱。汪紱《醫(yī)林纂要探源》即稱栝樓為“柿瓜”,日人吉益氏作《藥征》云:“又有一種,名柿瓜,其種殊少,而其形如柿?!闭碚咴趯Α恫》健愤M(jìn)行概述時曾猜測該篇所用藥名可能是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中提到的“荊名”(黃德寬,2020:154),或許在楚人的醫(yī)藥體系中,“栝樓”就是被稱作“柿瓜”的。
在中醫(yī)藥的理論與實踐中,“栝樓”,也就是“柿瓜”,素有治療胸背疼痛的功效。張仲景《金匱要略》載有一則“栝蔞薤白白酒湯”,主治“胸痹之病,喘息咳唾,胸背痛”,栝蔞與酒就是其主要藥材;又有“栝蔞薤白半夏湯”,云:“胸痹不得臥,心痛徹背者,栝蔞薤白半夏湯主之?!逼渌盟幉臑椤拌槭V實一枚、薤白三兩、半夏半斤、白酒一斗”,用法為“同煮,取四升,溫服一升,日三服”。此類以栝樓等物與酒同煮治療胸、背疾的方劑②胸內(nèi)疾病一般都會放射至肩、背,新蔡葛陵簡記載墓主人坪夜君成就是由“心疾”引發(fā)了“肩背疾”(乙四61)(詳見宋華強,2010:315-324)。,或許與《病方》的“柿瓜煮以酒,飲之”有一定的傳承關(guān)系。
由以上分析可以得知,我們把《病方》中的這個字讀為“柿”,從文義來看應(yīng)該是比較妥帖的。在字形方面,把看作取象于柿果及柿樹的“帀”字最初形體,也并無不可。甲骨文等早期文字中,凡是與樹木有關(guān)的字,其構(gòu)字方式很多都是象形,如“葉”作、“?!弊鞯龋侨∠笥谄湫誀钐卣?。而表示果實的部分,一般都以圈形表示,如“柚”、“瓜”等。以之為參照,D1 形所表示的應(yīng)該就是枝上懸有兩枚柿果的柿樹。這種形體應(yīng)該就是“帀”作為“柿”的象形的較早形態(tài)。
值得注意的還有見于上博簡《緇衣》的一個字形,其辭例為“虩虩帀(師)尹”,字形作:
此字稍有殘泐,豎筆中間偏上的部分左右似有兩點,很可能也是像柿樹之形的“帀”字。與D1 相比,其頭部略有突出,這是古文字中的常見變化,無關(guān)緊要。二者最關(guān)鍵的區(qū)別在于此形表示柿果的部分位置更靠上,點在了兩層主枝的中間。按照我們對“帀”字的分析,其上一橫其實也是樹枝,當(dāng)然是可以懸掛柿果的。傳抄古文的C形,或許就是在D2 基礎(chǔ)上稍作繁化而來的,這種形體最上一枝的兩個柿果更為形象,下部的枝葉相對而言也更為繁茂。
如果我們對D1 與D2 兩種形體的分析不誤,那么這類形體的“帀”字,在其所象柿樹的第一主枝與最上一層主枝上,應(yīng)該都是懸有柿果的。實際上,商周之際的A 形“帀”字,周身的四點所表示的就是四個柿果。或許在該字更早的發(fā)展階段,仍是以圈形作為四個柿果的象形,只不過在A 形中已經(jīng)簡化成為點了。至于表示果實的圈可以簡作點、短橫、短豎或豎彎鉤,從“柚”與“瓜”的形體演變過程中已經(jīng)可以看得很清楚了(參看王子楊,2013:287-307;陳劍,2020:70-78)。
綜上所論,以柿樹與柿果為形體來源的“帀”字,比較接近其象形初文的一類形體的演變序列大致如表1 所示:
表1 “”字演變序列
表1 “”字演變序列
D1.images/BZ_43_927_1079_1001_1164.pngA.images/BZ_43_524_1152_599_1234.pngD2.images/BZ_43_932_1200_996_1306.pngC.images/BZ_43_1313_1208_1380_1298.pngB.images/BZ_43_1705_1210_1773_1296.png
言及于此,有的讀者可能會有疑惑:為什么在甲骨文等更早期的文字資料里,沒有保留這種“帀”字的象形初文,反而是采用了一種極簡的形體呢?我們認(rèn)為,這很可能與甲骨文的書體性質(zhì)以及古人的用字習(xí)慣有關(guān)。裘錫圭(1988:42-43)指出:“我們可以把甲骨文看作當(dāng)時的一種比較特殊的俗體字……所謂俗體就是日常使用的比較簡便的字體?!睘榱朔奖銜鴮懀坠俏闹械暮芏嘧中味技嬗休^繁與較簡的多種寫法。仍以與“帀”構(gòu)字方式較接近的“瓜”字為例,根據(jù)陳劍(2020:92)的研究,其字在甲骨文中既有取象于植物“瓜”之全體的形,也有此形的簡體,而一般使用的卻是更為簡省的取象于“(已摘下之)匏瓠類‘瓜’”的形。以之為參照,以柿樹與柿果為形象的、等,大概可以視作“帀”字的繁體,而則是此字的簡體。由于“帀”字的這類繁體圈形較多、書寫起來不是很方便,而“帀”多數(shù)情況下又被用為別的詞或聲符,因此我們看到它使用簡體的情況居多。至于《病方》中的這種形體,由于記載的是實用的藥材,與柿果本身密切相關(guān),反而存留了該字較古的寫法。
在了解了“帀”的形、義之后,還需要解決其字音與字用的問題。
《說文》有“柹”字,即現(xiàn)今通行的“柿”字,許慎解為“赤實果,從木聲”。從其篆形來看,《說文》所收的這個字,確是從“()”得聲的。后世的“柿”寫作從“市”,應(yīng)是由“”變形而來。但是《說文》關(guān)于“柿(柹)”字從“”的這種說法,歷來是受到學(xué)者懷疑的,因為精母脂部的“”作為從母之部的“柿(柹)”字的聲符,音律上稍嫌遠(yuǎn)隔。而且清華簡《治政之道》中就有一個從木聲的“柹”,在篇中是用為“次”的①甲骨文中有一個從從的字,一般用為軍隊駐扎義的“次”。。因此,我們懷疑《說文》中的這個“柿(柹)”字,右部本就是其象形初文“帀”,而“木”旁則是后來累增的義符。而從“柿(柹)”字一般被歸入從母之部來看,“帀”也應(yīng)該是個之部字(聲母可能是心母)。韻書根據(jù)“師”的讀音把“帀”歸入脂部,失于未能了解該字的造字本義。
我們把“帀”字歸入之部,還有一條直接的證據(jù),就是清華簡《周公之琴舞》對于此字的使用。該篇對應(yīng)今本《詩經(jīng)·周頌·敬之》“天維顯思”的文句,寫作“天隹(唯)?(顯)帀(思)”,是把“帀”用為“思”的,而“思”正是一個心母之部字。
如果“帀”確是一個之部字,還將有助于解決甲骨文“帀”字的釋讀問題。卜辭中與“帀”相關(guān)的辭例為:
(1a)弜帀享,惠多尹享。
(1b)弜帀元簋。
(1c)元簋惠多尹享。大吉。
(《合集》27894)
(《合集》1076 正+《合集》14315)
(3c)惠衍令。
(《合集》27736+《合集》27740)+《合集》27742)
(《英藏》337+《合集》18540)
(《存補》5·142·1)
關(guān)于(1)辭中的“帀”,王子楊(2013:355-358)認(rèn)為是一個范圍副詞,至于(2),則懷疑為動詞。而王志平(2020)雖將前者理解為動詞,但誤將此字與“匝”聯(lián)系起來。最近方稚松(2018:3-4)撰文指出甲骨文中的“帀”字都應(yīng)讀為“師”,具體而言,(1)(3)中的“帀”作名詞,是“工師”之類的職官名,而(4)中的“帀”作動詞,是“師從”的意思。
在我們看來,“帀”字在以上辭例中分別應(yīng)讀為“祠”或“司”。“祠”與“帀”都是之部字,聲紐也都十分接近,互相通假自然不存在問題?!八尽笔切哪钢孔?,與“帀”同聲疊韻,同時又可以作為“祠”的聲符,可見其關(guān)系之密切。
“祠”義為祭祀,驗諸(1)(2)(3)均可通行無礙。關(guān)于辭(1)所在的《合集》27894,林沄(2019:290-310)已經(jīng)指出該版所載為“在舉行對王室先人祭祖之后分享祭食的盛宴”。根據(jù)我們的理解,(1a)是在貞問祭祀后是否要宴享多尹,(1b)(1c)又進(jìn)一步詢問了這次祭祀與之后的宴享中是否要用“元簋”這種重器。辭(2)與之類似,乃是對貞了一次祭祀中是否要多用禮器“甗”。至于辭(3),則是選貞由“史”或“衍”中的哪一位來“助祠”,即行使助祭的職責(zé)。
而在(4)( 5)兩辭中,“帀”則是用為“司”的。辭(4)的內(nèi)容是選貞由“衍”還是“量”來“司”。“”在卜辭中可為族名(趙鵬,2018),所謂“司”應(yīng)即掌管、統(tǒng)領(lǐng)族,“衍”與“量”或是兩位競爭這一職位的候選人。辭(5)卜問的乃是這個人可否“司戠”?!皯纭笔羌坠俏闹械某R娮郑诓忿o中有作為祭名的用法,該辭所占的應(yīng)是其人能否勝任主管戠祭的職事。值得注意的是,甲骨文與西周金文中“司”字一般是不被用作表示有主管義的動詞的,因而這兩例卜辭都借用了與之音近的“帀”字來表“司”之義。
雖然“帀”字與之部字有著確定的通假例證,但直接將其歸于之部,仍存在著一個關(guān)鍵的障礙,那就是除了上述用為“思”“祠”“司”等例,“帀”字最常見的用法還是假為“師”(或作其聲符)。而“師”字在心母脂部,與心母之部的“帀”聲母雖同,但韻部遠(yuǎn)隔,這又當(dāng)如何解釋呢?
根據(jù)商艷濤(2012:354-355)對金文的普查,西周金文以后“”字出現(xiàn)的頻次逐漸減少,從春秋晚期開始,“師”字開始被用來表示“師旅”之“師”,戰(zhàn)國以后更有取代“”之勢。實際上,“”與“帀”“師”混用的情況出現(xiàn)得很可能要比之前的認(rèn)識更早一些。如西周晚期師簋(《集成》4313、4314)中的“今余肈令汝率齊帀(師)”,已經(jīng)有了以“帀”為“師旅”之“師”的用法。同樣屬于西周晚期的太師事良父簋(《集成》3914)中有“太(師)事良父作寶簋”,作為“師?!钡摹皫煛币灿昧恕啊弊帧V徊贿^到了春秋戰(zhàn)國以后,這種混用就更為普遍了②相關(guān)的例子吳鎮(zhèn)烽(2012)已舉出很多。。
至于發(fā)生混同的原因,還是由于兩者在語音上的關(guān)系。我們知道,“官司”之“司”所在的之部與“師旅”之“師”所在的脂部本就頗多瓜葛。而根據(jù)邊田鋼等(2018)的研究,在上古后期的南方地區(qū)曾出現(xiàn)過脂、之兩部密切相通的情況。這也正可以解釋楚簡中大量的將“帀”用為“師旅”之“師”的現(xiàn)象。比如清華簡的《越公其事》,從內(nèi)容來看顯然是一篇原汁原味的南方文獻(xiàn),其中作為軍隊的“師”出現(xiàn)了十?dāng)?shù)次,就無一例外都是寫作“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