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星化合（云南）

茶很快就冷掉，于是我挪到院子里坐，背對著太陽用自己為電腦遮光，以免看不清屏幕，杯子放在右手邊，希望給我的背部帶來暖意的日光也能減緩茶水的冷卻速度，左手食指與中指夾一支煙，用無名指打字?，F(xiàn)在是十一月份，胃常常涼涼的。

屏幕映出我的頭發(fā)，淺色、發(fā)梢雜亂，我好久沒有為它花費精力。周圍原本沒有聲音，不知為何，我正要寫下“安靜讓我感到無所適從”，樹上就傳來嘰嘰喳喳的鳥叫聲，隔著一條巷子的馬路也傳來汽車轟鳴，而它們現(xiàn)在又都覆滅了。繼而是樹葉嘩嘩地響，對沖掉太陽的溫度，一剎那的舒適就這樣散盡。

我的大腦，空曠到可怕的程度。任何雜事都能擾動我的磁場，卻都只帶來千分之一的心煩意亂，而長久的安靜，又讓我癡立原地。我說：我搞不懂自己。就沒有更多話了。我沒事找事，左看右看，黑色圍墻和灰樓梯；剪指甲深度體會干燥空氣，干巴巴的手部皮膚和開裂的嘴唇，護手霜和唇膏；點開一些無聊的小游戲，三分鐘后便刪除。作罷，我坐在椅子上，像成精的石頭和它無法移動的四肢，這是由于法力不足。

好在半夜不睡，我還能回憶自己的前世今生，前世，其實就是去年和前年，加上再往前那幾年，今生就是無所事事生不出觸須的石頭。脫胎換骨，就是再造一生。

我問自己：前一世你讓生活成一出戲，又做導演又做演員，凄絕愛情如夢如幻卻壓下來千斤重，現(xiàn)在要搞從此無情無愛無欲無求的戲碼了，就沒有新的故事？

我不表態(tài)，穿上外套就感到熱，脫也不是穿也不是，哪有心思去思考那樣深奧的問題。只是想著，石頭精穿衣服是做什么？冷冷的不是更適合？我討厭抽煙，讓我手指無力，大腦酥酥麻麻還有點想吐，但又著迷于具象化的深呼吸，肉眼可見在身體里流轉一圈又吐出來的氣體，好像身體也是這樣流走，我才變作石頭精。這樣想著，我就對那個聲音作出了嚴肅的否定。

不是無情無愛無欲無求，是新的，雖然還沒有故事。石頭精，和石頭不一樣。

石頭精是會想念過去的，不過只是想念，沒有更進一步動作。不像以前，我太蠢了，橫沖直撞不懂克制，沒有分寸。也正是因為這樣，才只能以另一世來間隔、來句讀。想念是句號的延音，句號是四百萬年前就爆炸的恒星。

在我還不是石頭精的時候，我是一個蠢人，我的愛情是愛上另一個蠢人，我們互相攻擊，勢均力敵，你來我往不停歇。在生活戲里，我是激進分子——換了一種愚蠢方式，長篇大論跟人辯論，感覺不到累。那時我有好多話想說。

我想念那時鮮活的自己，即使會滿身傷痕。

只是除了想念，就再沒有別的情緒。

我不再喜歡坐在酒吧里跟同齡人高談闊論，扯著嗓子力圖壓過嘈雜的背景音，聊最近看到的哲學命題；我很難再在凌晨五點鐘從酒吧出來，只穿一件單薄的襯衫頂住海邊大風看一場完整的日出，我偏向于溫暖的被窩，以及很多不給自己帶來傷害的溫和方式。

我會在半夜，感受到身體里生命深處有什么正在破碎、正在凋零，像無法遏制的山崩，大塊大塊地碎裂而其中不包含血色，我知道這是枯竭。這場破碎在許多夜晚重復上演，如同不愿轉世的冤魂，一遍一遍重復枯萎的過程，最后化為厲鬼。

她會來找我嗎？會想要附身于我嗎？

那我就告訴她：是我自己，活生生地將自己連根拔起。再厲再惡的鬼，都血淋淋地跟我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