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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相識

        2023-08-15 00:49:34王麗一
        青海湖 2023年10期
        關(guān)鍵詞:老劉護(hù)工大夫

        王麗一

        周圍嘈雜的聲響如海浪一般,一陣一陣涌過來,不時有人從床邊走過,好奇地看一眼丁雪梅。

        丁雪梅臉沖墻,用被子蒙著頭,靜靜地躺在那里。整整三天了,她一直蜷縮在自己的床上,不想搭理任何人。到飯點時,病房、走廊頓時熱鬧起來,病友們邊吃邊聊,互相問問病情,丁雪梅低著頭,隨意扒拉了兩口護(hù)工打來的飯就又躺倒了。她真怕有人和她搭話??勺呃饶哪苁乔鍍糁??不時有人過來問這問那,或者攔著護(hù)工悄悄打問她的病情。她聽不清,但能感覺出護(hù)工在她背后做小動作,估計是給人講述她住院的緣由吧。她不難想象護(hù)工講述她的故事時那種繪聲繪色的模樣,不禁輕輕嘆了口氣,她喊護(hù)工:“勞駕,幫我喊一下大夫或者護(hù)士吧?問問有沒有床位,把我換到病房里面?”護(hù)工哂笑了一聲:“就是有,估計也輪不到你。”看著護(hù)工似笑非笑的表情,幾天來沉默寡言的丁雪梅突然就爆發(fā)了,心中的火呼啦啦地躥了上來:“你怎么說話呢?憑什么就輪不到我?”嘶啞的高嗓門讓護(hù)工為之一怔,等反應(yīng)過來之后,她挺不屑地“嘁”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走了。丁雪梅抬起身,還想說她幾句,可看看周圍突然聚攏過來的目光,到底沒再吱聲。她無奈地把被子壓好,左右翻了個身,好像怎么著都不是很舒服。因為翻身,肩膀又被撕扯了一下,鉆心地痛。丁雪梅沖自己發(fā)火:痛死算了。嘴里咬牙切齒地這么說著,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她用被子蒙上了頭。

        丁雪梅是被120 用擔(dān)架抬到醫(yī)院的,當(dāng)時她的臉上、身上全是傷,引來不少人圍觀。沒有床位,醫(yī)生只好將她安排在走廊。等點滴剛一掛上,警察就來做筆錄了。正是晚餐時間,周圍不少病人家屬都好奇地圍上來,七嘴八舌的。丁雪梅羞到無地自容,她始終沒有睜開眼睛,只是忍不住小聲呻吟。警察一個勁地勸解人們散開,有個女警還伏下身子安慰了她兩句,讓她安心養(yǎng)傷,其他的事別想??伤趺茨懿幌肽??睜開眼睛,是聲聲漫罵和各種眼神的交匯;閉上眼睛,也全是被當(dāng)街毆打的情景。就在自己家的單元門口啊,衣服都被撕爛了,上半身幾乎不著片縷。這以后,還怎么回家?怎么見人?躺倒在地的瞬間,她瞥見有人拿手機為她拍照,也看到鄰居幸災(zāi)樂禍地交頭接耳……警察問個沒完,她翻來覆去就那一句話:“打人總是犯法吧?還是當(dāng)街行兇,是不是應(yīng)該坐牢!”

        上午9 點,一群白大褂出現(xiàn)在走廊盡頭,丁雪梅知道,那是大夫們帶著護(hù)士來查房了。終于挨到周一了,她想無論如何得給自己爭取個病房,這走廊的風(fēng)也吹得太厲害了,頭痛、肩膀疼,那是止痛針止痛藥都無法抑制的痛,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這痛,到底在身上還是心里。長長的走廊毫無遮攔,每天都被無數(shù)人打量、觀覽、議論,真是受不了。有些人甚至根本不避諱她,就在離她不遠(yuǎn)處竊竊私語,那鄙夷的眼神和冰冷的話語讓她一次次陷入窒息。

        幾天了,腦袋好像已經(jīng)木然,不想思考也不能思考。即使如此,可還得給大夫說說好話,讓他們開恩,把自己調(diào)整到病房里面,不要再面對這么多的人。

        那群白大褂已經(jīng)走到床前了,丁雪梅聽到他們在交流她的傷情,有人在陳述,有人在翻看病歷本。他們一個個都戴著大口罩,穿著白大褂,她硬硬心,鼓足了勇氣想要開口,卻見站白大褂正中間的那個男大夫?qū)χ車拇蠓蚝妥o(hù)士發(fā)話:

        “她這個傷不輕,來了也三天了,盡量換到病房里吧?”

        護(hù)士長在解釋:“這幾天病人特別多,病房全安排滿了。”

        “一會查完房看看,有沒有這兩天出院的,盡快給調(diào)一下?!?/p>

        “好的,主任。”

        她感激地沖著站在中間的那位主任點了點頭,他也正看著她,就在她與他目光相對的那一瞬間,她忽然莫名地慌亂起來,這雙眼睛,怎么和蔡明明的眼睛一模一樣?那么溫情?那么善解人意?是蔡明明?不,不可能!她差一點就要喊出蔡明明三個字,硬忍住了。干嘛要喊出來,就算是,裝不認(rèn)識不就得了。難道還要讓地球人都知道自己是個小三,被當(dāng)事人老婆給打了!是啊是啊,怎么能讓蔡明明知曉自己的丑事?不,不能,一種難言的羞恥感和急迫感讓她蒼白的臉上瞬間布滿了紅暈。

        盡管對方戴著口罩,可那雙眼睛是那么熟悉那么溫和,熟悉溫和得就像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丁雪梅想再次確認(rèn)一下,內(nèi)心的慌亂卻讓她本能地避開了那雙眼睛。

        還有比眼下這情景更糟糕的嗎?蒼白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更顯眼的是那幾道指甲抓過的深深的撓痕,渾身都是傷,雖然不致命,可已經(jīng)夠她痛的了,尤其是左肩膀,被幾雙大皮鞋狠狠地踢狠狠地踩,那一絲絲鉆心的痛讓她三天來都沒睡過一個好覺。身上穿的,還是那位好心的女警察給她買來的醫(yī)院的睡衣,灰突突的,多么難看。這恐怕是她此生最難堪的時刻吧?雖然幾天沒照過鏡子,可丁雪梅知道自己的狼狽。

        絕望再次襲來,該如何面對那雙眼睛呢?她下意識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查房的大夫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護(hù)工頭一回沖著丁雪梅笑,她伏在丁雪梅耳邊:“丁姐,厲害呀,你認(rèn)識蔡主任?蔡主任剛才專門打招呼,讓好好照顧你,估計明后天就能給你調(diào)房吧,房間里比走廊能休息得好點,你的傷也能好得快點?!倍⊙┟房嘈α艘幌?,蔡主任!果然姓蔡,是他了!

        剛躺在醫(yī)院走廊上時,丁雪梅就聽到一些病人在嘁嘁喳喳地議論她,說她如何充當(dāng)小三,如何被人家老婆當(dāng)街痛打,她想過辯解,可說什么好呢?

        到醫(yī)院已經(jīng)三天了,老劉一直沒有露過面,連一個電話一個微信也沒有。三天了,她領(lǐng)教了多少白眼多少鄙夷?她不止一次地嘲笑自己:這就是三年來你心心念念的老劉,就是你自以為是的一往情深!三天了,她的心里漸漸被憤怒填充得嚴(yán)嚴(yán)實實,好幾次,她都恨不得跳起來,沖到老劉面前問問他,你的良心讓狗吃了嗎?

        算下來,已經(jīng)80 多個小時了。丁雪梅曾經(jīng)一分鐘一秒鐘地計算著時間,設(shè)想著老劉出現(xiàn)的各種可能。

        三天的時間里,往事一幀幀地漫上心頭,絕望也一點一點地越積越厚,以至壓得她喘不上氣來。三年了,多少繾綣的時光?多少難忘的故事?這會,你都不能問問我的死活嗎?

        一想到幾天前的那個場景,丁雪梅還是忍不住渾身發(fā)抖。那女人真是兇啊,撕著自己的頭發(fā),一個勁地往地上扯,肩膀就是那個時候被拽到地上,又被猛烈地踹了幾腳的。幾個把那女人叫姐的男人真是下死手呀。

        一開始,丁雪梅還一個勁用眼神在人群中搜尋老劉,嘴里也在喊老劉,可后來,渾身骨頭都像散了架,那種尖銳的疼痛讓丁雪梅覺得自己快要被打死了,她拼命想掙脫,卻怎么也掙脫不了。那幫人不住口的漫罵,讓圍觀者越來越多,她只能躺在地上蜷縮起了身子,刺骨的疼痛加上深深的絕望,使她覺得世界霎時變得無比黑暗。她聽到周圍有人在喊:別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也有人喊:報警吧!報警吧!再后來,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丁雪梅唯一記得的是:從那個女人和她帶領(lǐng)的一幫親友出現(xiàn)時,自己就再也沒有看到老劉,他好像一下子從人間蒸發(fā)了,一點聲息也沒有。老劉消失了,愛情消失了,天空消失了,躺在地上的丁雪梅只能看到一大堆五顏六色的鞋子,看到一只只不停地抬起又落下的腳。她是在絕望中閉上眼睛的。即使后來在醫(yī)院已經(jīng)清醒過來,她仍然不想睜眼,不想說話,什么都不想。心里一直有各種聲音在打架,一個說:就這樣死了吧,死了也挺好,再不用那么難堪了。一個說:死?憑什么?她憑什么可以這樣欺負(fù)人?她是原配,就可以這樣歇斯底里地打人嗎?一個說:老劉呢?老劉怎么不說話?得問問他,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個說:老劉,老劉早開溜了。你喜歡的人不過是個偽君子。一個說:這些年,一直顧及大家的臉面,現(xiàn)在好了,都撕破臉了,你們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能讓你們好過!一個說:對,就在醫(yī)院好好住著,安心養(yǎng)傷,反正已經(jīng)做了傷情鑒定,我再大的錯也大不過你們打人的錯,我就不信了,天下沒個說理的地方……

        她們就是來請求諒解,我也絕對不會原諒,我等著!三天了,丁雪梅反復(fù)告誡自己??伤f萬沒有想到,老劉,老劉老婆,所有打人的人一個也沒出現(xiàn),反而意外地碰到了蔡明明。

        是他,不用再問了,一定是他,那眼睛、那神情、那渾身散發(fā)的氣質(zhì),沒有其他人可以替代。

        想不到,蔡明明居然子承父業(yè),當(dāng)起了醫(yī)生,還是個外科主任??此臉幼?,這些年應(yīng)該過得不錯吧?

        丁雪梅心中五味雜陳。

        丁雪梅和蔡明明來自同一個縣城,是小學(xué)、中學(xué)同學(xué),他們坐了很多年的同桌。在那個四季風(fēng)沙的地方,他們曾經(jīng)那么要好。

        那時的他們多單純??!丁雪梅記得,自己最喜歡扎一對馬尾辮,走路一甩一甩的。她知道自己吸引別人的目光,就故意把馬尾辮扎得高高的,讓它甩得更帶勁些。

        那會的蔡明明可是妥妥的學(xué)霸,各門成績在全年級遙遙領(lǐng)先。整個人看上去文質(zhì)彬彬的,加之他父親是縣城的名醫(yī),老師們都對他好得不得了。尤其是班主任,一見到他總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而蔡明明本人,也是蠻自負(fù)的一個人,不大合群,很少見到他和男同學(xué)一起勾肩搭背地同進(jìn)同出。

        其時,班里的同學(xué)都不大理解,蔡明明,一個超級學(xué)霸,卻偏偏對同桌丁雪梅那么好。丁雪梅除了長得漂亮,可以說是無足稱道,學(xué)習(xí)成績很一般。只有丁雪梅自己清楚,他倆其實是同病相憐。

        丁雪梅的父母離異很早,離婚后,她母親就離開了縣城,再也沒來看過她。她根本不知道父母是因為什么離的婚,她對生母沒有太多的印象,和繼母的關(guān)系也一直處得不好,時不時就給同學(xué)吐槽她的繼母??赡芫褪沁@個緣故吧,蔡明明對丁雪梅格外關(guān)照,遇到丁雪梅不會做的題,他就一遍遍地講,從不厭煩。偶爾,還給丁雪梅帶些他父母去外地出差帶回來的好吃的。

        大家都以為,蔡明明對丁雪梅好是出于對丁雪梅的同情,沒有人知道的是,蔡明明的父親在外面也有一個相好的,是他父親帶過的研究生。蔡明明無數(shù)次見過父母爭吵也無數(shù)次目睹母親暗自垂淚,他心里特別疼惜母親,可又沒辦法勸說父母離婚。他對那個第三者無比痛恨,就因為這個緣故吧,他和丁雪梅互相都覺得對方可憐。

        還記得,初二上學(xué)期的一個下午,體育課,老師讓大家分組練習(xí)排球。那陣子,全國正放映日本電視劇《排球女將》,片中那個由荒木由美子扮演的小鹿純子吸引著所有人,她的“晴空霹靂”和“幻影旋風(fēng)”兩招扣殺讓人過目難忘。同學(xué)們在操場上嘻嘻哈哈地模仿著、打鬧著,一派笑語歡聲。就在這一片玩鬧中,忽然聽到一聲怒罵:“臭流氓!”我們都擠過去看,但見蔡明明一臉懵懂抱著排球站在那里,他對面站著的,是醫(yī)院子女李曉月。李曉月滿臉慍怒,說蔡明明摸她的臉,體育老師倒不覺得是個大事,微笑著勸說李曉月,回過頭又讓蔡明明給她道歉,可蔡明明就那樣直愣愣地站著,一句道歉的話也不說。我們原想,可能蔡明明就是個誤撞,不小心碰了李曉月的臉。李曉月卻不依不饒:“他絕對是故意的,他就是個小流氓。你們知不知道,他爸爸在辦公室耍流氓,被他媽帶著一大群人抓了個現(xiàn)行,我們醫(yī)院的人都罵他爸呢……”

        她的話還沒說完,丁雪梅就一個箭步?jīng)_了上去:“你少胡說八道!他爸的事與他何干?打個球碰一下不是正常又正常嗎?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是個天仙,特別想讓別人摸一把你的臉???”同學(xué)們?nèi)α?,李曉月一時語塞,臉都漲紅了。體育老師勸解了幾句,丁雪梅拉上渾身發(fā)抖的蔡明明走了。

        這以后,兩人更是形影不離,周末或者假期,常約著一起去爬山。如今想起在那小縣城唯一的山頭——西山頂上,不止一次痛罵繼母和小三的樣子,丁雪梅依然能笑出聲來。

        西山頂成了蔡明明和丁雪梅的樂園,自由的風(fēng),爽朗的笑,大聲地發(fā)泄,無盡地想象,那感覺,真好??!

        蔡明明恨自己的父親,不止一次地說,將來,他要帶著他的母親遠(yuǎn)行。他和丁雪梅一起幻想著離開縣城去更大的城市,去看外面的世界,他們發(fā)誓要活出個人樣來。

        丁雪梅從沒有告訴別人的是,從那時起她就喜歡上了蔡明明。他善良、單純、憂郁,成績那么好,身上的優(yōu)點說也說不完。她幻想著以后嫁給蔡明明。她一定會好好對他,他們一輩子都只有對方,他們一定會成為天底下最幸福的一對。

        可惜,高一還沒上完,蔡明明就轉(zhuǎn)學(xué)了。他的父母終究離婚了,母親調(diào)去了省城。在他和母親離開縣城之前,蔡明明還專門約丁雪梅一起去看了一次日出。那天,起得很早,天真冷啊。蔡明明很高興,一個勁說,再也不用看到父親和那個小三的臉了,說母親總算可以和他一起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了。丁雪梅陪著他笑,任由他說,可內(nèi)心深處,卻充滿了傷感,她知道,他們從此怕很難見面了。

        當(dāng)時,他們還約好了要書信往來,每周都寫。可寫著寫著,就畢業(yè)了,就失去了聯(lián)系,就再也聽不到關(guān)于蔡明明的只言片語。連他父親蔡大夫的消息也很少聽到,好像縣醫(yī)院從來就沒有過那樣一位名氣很大的外科大夫。

        丁雪梅不禁嘆了口氣,三十年間,自己無數(shù)次地盼望看見蔡明明??烧l知道,這回見了,卻是在這樣的地方,在這樣的時候。命運是專門來和人開玩笑的嗎?誰撞見那天的事都無所謂,可為什么偏偏要讓蔡明明撞上?

        這輩子,命怎么這么不好呢?和丈夫,談戀愛時也好得不得了,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可惜,一結(jié)婚全變樣了,自己和那個婆婆根本沒法相處,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剛開始,丈夫還不時居間調(diào)停。到后來,自己莫名其妙地又流產(chǎn)過兩次,大夫說,可能再不容易懷上孩子了,婆婆的臉色就越發(fā)難看,丈夫也漸漸沒了好聲氣。日子就那么越過越淡,越淡越覺得乏味。最終,還是自己提出的離婚。有什么辦法呢?已經(jīng)打心眼里不想進(jìn)那個家門了,那個家一點溫度也沒有。

        再之后,相親、介紹,相遇又分開,分開再相遇,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兜兜,好容易才碰到老劉。幾乎是一見鐘情??!老劉和蔡明明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相像,神情、語氣、談吐……自己內(nèi)心是多么雀躍,明知道老劉有家有孩子,可從來沒有要求老劉為自己而離婚,也沒有要求老劉給自己什么物質(zhì)保障。和他在一起,就覺得遇到了真愛,就覺得內(nèi)心歡喜。三年了,老劉是那么情意綿綿那么體貼入微,那么滿腹經(jīng)綸那么善解人意。記得,他們在一起的第一個紀(jì)念日,他就送她一幅字,寫的是李白那首膾炙人口的《秋風(fēng)詞》:“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dāng)初莫相識”,感動得丁雪梅稀里嘩啦,淚流滿面。從老劉身上,她仿佛看到了當(dāng)年的蔡明明。她無數(shù)次想,蔡明明成年后就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吧?她有時簡直分不清自己究竟喜歡的是老劉還是蔡明明。她安慰自己,管他呢,不管是老劉還是蔡明明,比起丈夫那冷冰冰的樣子,可都強了太多太多。當(dāng)然,也不是沒有猶豫沒有懷疑,可轉(zhuǎn)念一想,自己已經(jīng)離了一次婚,那些一地雞毛的日子已經(jīng)過夠了,四十多歲了,還不能和自己真正喜歡的人在一起嗎?

        三年了,和老劉相處的三年里,有笑臉有鮮花有期待有層出不窮的小驚喜,當(dāng)然,也有苦惱有掙扎。畢竟,老劉有家,他不僅僅屬于她。她心里明白,只能一次次地告誡自己:別太貪心,這樣就很好。她甚至從沒想過鳩占鵲巢,沒想過要老劉離婚和自己一起過,她其實有點害怕婚姻生活了,害怕那些曾經(jīng)的雞零狗碎、冷言冷語,也害怕真正生活在一起,會不會發(fā)現(xiàn)老劉和年少的蔡明明其實有多么不同。

        三年了,已經(jīng)習(xí)慣了和老劉這樣相處。各自有各自的生活,需要時一起吃個飯看個電影。她甚至偶爾覺得,就是老劉的老婆知道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吧?反正老劉不止一次跟她說過,他并不喜歡妻子,不忍分手,只是為了孩子。自己也不能太咄咄逼人,她挺理解老劉的,也甘心做他的紅顏知己,和他做露水夫妻??烧l能想到,就這,還被人當(dāng)眾難堪?曾經(jīng)深情款款的老劉竟然瞬間消失,估計這輩子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吧!

        命運為什么要這樣安排?造化為什么要如此弄人?

        最不應(yīng)該此時出現(xiàn)的蔡明明,卻偏偏出現(xiàn)在她這一輩子最難堪的時刻!

        丁雪梅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蔡明明,三十年的時光,好像一下子全涌到了眼前,那么多傷心、委屈、眼淚,那么多無助、痛苦、崩潰,甚至,還有那么多思念、牽掛和不舍!她認(rèn)命地閉上了眼睛。和丈夫的事,和老劉的事,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時此刻,該怎么面對蔡明明?

        三十年了,就這樣一天天稀里糊涂地過著,可今天,她真想好好從頭來過,真想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生活。

        她不知道自己這些年做對了什么又做錯了什么。真是諷刺啊,蔡明明曾經(jīng)那么討厭第三者,而三十年后的相逢,自己居然以第三者的面目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

        他會怎么看自己?會怎么想自己?又會怎么說自己呢?也許自己對于他來說,早已經(jīng)成了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陌路人吧?時間淘洗著一切,改變著一切。

        當(dāng)年,蔡明明不是也特別討厭他的父親嗎?誰能想到,有一天他會成為和他父親一樣的外科大夫?丁雪梅搖頭苦笑,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個痛罵父親的年輕人……

        時光如果能夠倒流,那該多好?。?/p>

        自己的心,為什么這么痛?比挨打受傷那天更痛!

        那些一起做過的習(xí)題,那些西山頂上的談笑,那些互相打氣的鼓勵,那些暗夜里的思念和牽掛,那些再也不會重來的滿心滿眼的歡喜與期待……

        一直以為自己過得還好,還湊合,還將就,可今天,可此刻,在看到蔡明明的那一瞬間,才知道自己過得是多么糟糕,糟到不能再糟!

        蔡明明一定認(rèn)出自己了吧?他沒有挑明,是想給自己留幾分面子吧?他一定聽醫(yī)生、護(hù)士甚至警察講過自己的故事了,一個地地道道、徹頭徹尾的狗血故事!

        該怎么辦呢?不行,我得在他搭話之前離開醫(yī)院?;蛟S,他剛才沒能認(rèn)出自己,也或許,他早已把自己忘得干干凈凈。就讓他的記憶還停留在過去吧,讓他只記得西山頂上那個和他一起歡笑、一起歌哭的丁雪梅吧!

        這醫(yī)院是沒法再住了,今晚就回家。等醫(yī)生下班就走。出院手續(xù)什么的,回頭再讓護(hù)工來辦吧。

        自己能走嗎?沒事,給護(hù)工多付點錢,讓她搭把手,不行再叫個人,先把自己送回家。

        離開醫(yī)院時,最好別碰到蔡明明,從今往后,誰也別見,包括老劉,就讓自己一個人獨自終老吧!

        旁邊的病房里,傳來一陣輕柔的音樂聲,播放的是一首老歌:

        我們不慌不忙總以為來日方長,

        我們等待花開卻忘了世事無常……

        丁雪梅把臉深深地埋進(jìn)了面對墻壁一側(cè)的被子里,眼淚再一次洶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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