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強勇
一
他大清早就去了山上。
我趕到他家,還是沒有碰到。
他留下了一句話,要我到他家等。他七十多歲的老母親告訴我。
不是在電話里都約好了,說趕早來拜訪的。我小聲嘀咕著。
你先到家里喝杯酒吧,要不去作坊里看看,你不是說想知道做土紙的工藝嗎?正好熟悉這些家什。
我不能拂了老人的心意,應和著,好的好的。
“不要急,他就是去山上看看,正是有嫩竹的時節(jié),要備點貨才行,”老人說,“昨晚是不是你打電話?。俊?/p>
我說是的,是的。
我和老人聊著,走出堂屋,來到偏廈。那里有紙槽、石鎖、石磨,還有土灶,灶邊堆滿了干柴。還有一些物件,我不認識,也不好意思問老人。等老人的兒子回來,會告訴我。這樣想著,倒是不急了。
老人在屋外燒著柴火,鐵鍋架在灶臺上,鍋里是長長短短的竹子。我聞到了紅薯的香味從柴灰灰堆里冒了出來,溢滿了整個作坊。“慢火煨紅薯,大火煻狗毛?!蔽蚁肫鹆诉@句鄉(xiāng)間俚語。屋后是一眼池塘,我找了一把椅子坐了下來。有一池荷葉,荷葉下邊是一捆一捆的嫩竹,我看著荷葉發(fā)呆;荷花莖稈微微地露出了水面,莖稈上還似有若無地頂著一個苞蕾。荷葉還好,水面上的漣漪卻顯得有點呆滯。一陣風起,梧桐花瓣從頭頂飄下來,落在衣襟上,我撣了撣,下意識地把領口緊一緊,又用眼睛盯住了池塘里的嫩竹。
池塘左邊是石缸,走近,老人說那是紙槽,其實說是石槽更準確。長方形,一米高,八十厘米深,兩米長。里面放著一節(jié)一節(jié)的嫩竹,一層嫩竹一層石灰,嫩竹都浸泡在石灰石的水中,還有未及時溶解的石灰,散發(fā)著刺人的氣味。我聽見里間房子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應該是有人在做事。
我走了進去,一個五十多歲精瘦的男子站在一個長兩米,寬兩米,高不到一米的木制容器面前,雙手在容器里打撈著?!笆遣皇窃趽萍垼俊蔽揖谷粺o師自通地問道。
“嗯?!睕]有更多的話,甚至連頭也沒抬,依舊在自顧自做著。他的十個手指尖細,寡白,這是長期浸泡在水里的緣故。
等了兩個小時,男子終于到家了。
“實在對不起,讓你久等了?!边€沒進屋,一個略顯沙啞的聲音已經(jīng)傳來?!耙詾椴贿h的,沒想到來回就是兩個小時?!蹦凶友a充著。
中年男子姓文,附近的人都喊他文師傅。
文師傅解釋著,房屋周邊很少有嫩竹子,大家挖了冬筍挖春筍,就是留著沒挖的,大伙兒也會蓄起來,讓竹子生長三五年,做一些竹器,比如竹椅、竹篩子、籮筐、箢箕。文師傅急急地和我說著。末了,又說,叫我老文吧?!皠偛鸥舯诖謇锏娜撕拔胰タ戳怂业囊黄褡?,大概有百來畝,里面有不少的嫩竹?!崩衔拿χ蛭医忉專冻隽伺d奮的神色。
二
春雨過后,新筍冒出了頭,老文要忙著去找嫩竹。自家的竹林不說,鄰居家的竹林就要提前打好招呼。現(xiàn)在的嫩竹越來越少,有的竹林長久沒人打理,冬天挖了冬筍,春天一到,挖春筍的人越來越多,能長成嫩竹的更是寥寥無幾。沒了嫩竹,拿什么去做土紙啊。
很小的時候,也有七八歲了吧,反正已經(jīng)記事了。老文說,四五月,風還微微涼,水是沁心寒。父親打著赤腳,站在紙槽邊,雙手插進冰冷的紙漿水里,用紙簾在槽子里撈紙,水聲滴答滴答。“先說第一步吧。你不是說要看怎樣做土紙嗎?選材很重要,第一就是要嫩竹子。記得一本書上寫著‘斬竹漂塘’,說的就是這個事兒。也就是斬了竹子,放入池塘中浸泡漂洗,只是后來,做土紙的經(jīng)驗越來越豐富,形成了完整的工藝制作流程。”老文說道。
芒種時就必須上山砍竹了,要備料。竹子要截成一米或者一米五左右,放入池塘里,浸泡三到五個月,嫩竹才會慢慢軟化。取出后,用清水將竹子洗滌干凈,褪去竹子上的污泥,加一些香草、香葉,混在一起用力捶碎。這是制作土紙的第一步。
老文和我說起了小時候跟著父親去山里砍伐嫩竹的情形。
芒種前后,雨水多發(fā),萬物萌動。正是竹筍出殼,嫩竹節(jié)節(jié)而生之時,細雨滴落在竹子尖尖的筍葉上,被它們吮吸進身體,制作成的土紙就吸附著了山土的氣息,有了草木的幽香。那時候的老文十來歲,還是小文,披著蓑衣,戴著斗笠,跟在父親身后,一起上山尋找嫩竹。雨后霧氣氤氳,站在山中觀望,前面是莽莽蒼蒼,無盡的竹林里,有隱隱約約的小徑。父親不高但結(jié)實的身影穿過叢林,很快就消失在一大片的綠色里。父親砍下一根嫩竹,竹子傾斜、倒下,一小片的天空出現(xiàn)一個亮點??诚铝硪桓壑?,天空中的亮點又大了一點,更亮了一點。小文聽到父親砍伐嫩竹的聲音,看著霧靄的竹林呈現(xiàn)出一片明亮的天空,知道父親已經(jīng)砍下一大片嫩竹。
砍竹是體力活,要有訣竅,還要會識山。有經(jīng)驗的砍竹人,要提前看好山的走勢,哪邊是高處,哪邊是低處,哪邊有溪流,就能利用山勢借力將竹子拖出深山,為的是給砍下的竹子找到一條運回家時省力的好路子。那時山里沒有路,沒有運輸車,都是肩扛手拖,才能把竹子運出深山。
渴了,父子倆就在溪邊用雙手掬起溪水喝上幾口,抹一下臉。累了,就倚臥在砍倒的嫩竹上,聽鳥鳴。有一種鳥兒的叫聲,很特別,只有在春天的時候才叫得歡,其他的月份是很難聽到它叫得這么密集,父親說那是布谷鳥,布谷聲聲催人勤。小滿到夏至一個月左右的時間,父子倆每天都會去山里砍運竹子。
滿山的嫩竹被父親砍倒,山谷頓時安靜了下來,沒有了刀斧的砍伐聲,沒有了嫩竹滑過山道的嘩嘩聲,沒有了父親的咳嗽聲,沒有母親送飯上山的呼喚聲,鳥鳴能悅耳,清泉石上流,可以濯足,身心放松,在大自然中沐浴著自己,仿佛將自己也融入了林中、鳥中、溪水中,讓自己也成了一只快樂的鳥兒,成了歡暢的溪流??稠街褡拥母?,留著新的竹眼,一場新雨后,竹眼里汪著春水,如一只只深情凝望大山的眼睛,期待來年新竹的萌芽。這時,一束明透的陽光,穿過竹林的縫隙,潛入山野,就可嗅見一縷溪流的脈息,還有嫩竹散發(fā)著清馨的香味兒。那溪流的脈息,已經(jīng)在時光中流越千年,見證著嫩竹的快樂和新生。此刻,父親站在溪邊,一排排的竹子正穿過一個個溪溝,到了山腳。
嫩竹,散發(fā)著甘甜的香氣,就是這種素樸的香氣,讓父子倆喜不自禁。他們對于竹子的過度偏愛和喜好,久而久之,似乎也成為另一種禁錮,致使對于其他美好的事物看不上眼,上不了心。有時,明明感覺滿意的甚至是內(nèi)心喜歡的,也不愿意去接受,去欣賞,似乎少了某一種樂趣,不能更好地向外開拓與發(fā)現(xiàn)。對于他們來說,真正的桎梏也許就是如此,看到年輕人外出打工,學了其他手藝,不但能養(yǎng)家糊口,還能在村子里蓋上小洋樓,父子倆猶豫過,懷疑過,甚至放棄過。只是,千里之外又是什么呢?
三
現(xiàn)在能上山砍竹子的勞力越來越難找了,年輕的不在家,年老的上山都難,何況還要到山中尋找嫩竹,砍竹子要體力,要從山中把竹子運出去,沒有一點蠻力完不成。比起砍竹,技術性更強的撈紙、曬紙,現(xiàn)在會做的人越發(fā)少了。好不容易找到愿意來的,做一天活開一天的工資,盡管工資越開越高,會做的人卻越來越難找,做得好的人卻沒有幾個。也有不能外出打工的,想在家門口學一門技術賴以盤生,但見那簡陋的生產(chǎn)環(huán)境,那個長期在作坊里撈紙的老人,手指彎曲、寡白,看上去就嚇人,赤著腳踩紙渣,還得了風濕病,雙腿嚴重變形,走路都是一拐一拐。收入不高,養(yǎng)活自己還好,要是盤家養(yǎng)口,確實困難。還覺得沒什么希望。有的學了一天兩天,話也不說,也不和老板打聲招呼,就不見蹤影。
可是,總得有人來做這個事啊,老文微微地嘆了口氣。他不知道何時拿了一根嫩竹細細地撫摸著。這些剝?nèi)スS皮的嫩竹有著滑膩的絲綢般的清涼,輕輕地摩挲,恰如撫摸嬰兒的臉頰,細膩、柔滑、干凈,還有一點點毛茸茸,剛剛還在嘆氣的老文臉上露出微笑。
“這些嫩竹質(zhì)地很好,是做土紙的上等料?!崩衔恼f。嫩竹砍回來,去了筍皮,放入長方形的池里浸泡,一層竹子一層生石灰。水要浸到最上層,水質(zhì)的好壞對成品很重要,要專人看著放水,不能脫水,不能讓污泥濁水流到池里去。等到竹子漚透,撈起竹子用清水洗凈,剔去里面的竹簧和外面的竹青,再將清洗好的竹子挑回作坊,放入紙槽中浸泡,等著竹子發(fā)酵。老文說,跟著父親做了三十多年土紙,知道做好一刀土紙,要經(jīng)過砍嫩竹、斷筒、削皮、撒石灰、浸漂、腌漬、剝竹麻、壓榨、壓槽、踩料、打漿、撈紙、干紙、分揀、裁切等工序。只有這樣,制作出來的土紙質(zhì)地才細膩柔韌,光潤潔凈,吸水性強,久存不蛀,還帶香味。土紙色澤是金黃的,顏色勻稱、紙張完整、干燥、沒有異味,焚燒后的灰是白色的、灰燼少?,F(xiàn)在,父親走了,自己獨立做土紙也有七八個年頭。雖然每次制作土紙的工序大同小異,但是流程卻是異常繁雜,每一道環(huán)節(jié),每一道工序都不能省,不能偷工減料。省了某一道工序或是少了某一個環(huán)節(jié),就做不出一刀完好的土紙。
以前跟著父親制作土紙,作坊里最多的時候有三個柴火灶,灶上架了三只很大的鐵鍋,將在紙槽里用石灰水浸泡了的嫩竹搗爛,然后放入大鐵鍋中慢慢燜煮,溫度不宜過高,八九十度最好。只是燜煮的時間有點長,要燜煮兩三天,又不能?;稹F煮后的嫩竹倒入竹料池,用一張塑料薄膜覆蓋,不能讓里面的熱氣散發(fā)出去,等到水汽彌漫整個竹料池子,塑料薄膜上一層一層的熱氣往外泄時,父親才會非常虔敬地掀開塑料薄膜,雙手掰開一團竹料,抽出一塊竹片,高高地舉起——那是潔白的、綢緞般的一團纖維,拿在手里還會緩緩舒展著。好像從黑暗中走來,遇見陽光,呼吸著新鮮的空氣。
父親如看著自己的孩子一般,充滿著愛憐。父親知道,哪怕是剛剛砍下來的竹子,依然是有生命的,一樣是會呼吸。如十月懷胎,從砍下來的那一天開始,竹子就在承載著新的使命。
做成紙漿,這還只是制作土紙的第二步。小文十五六歲時,父親就手把手教他,告訴他,老輩說的“煮篁足火”,就是將嫩竹去了筍皮,截成一米或者兩米,一節(jié)一節(jié)地搗爛碎,但碎而不斷,一捆捆碼好放入紙槽里,拌入石灰水,等待發(fā)酵后,用大火蒸煮,除去樹膠、樹脂等雜質(zhì),放入清水中漂洗,浸石灰水,然后蒸煮,如此反復直到竹纖維逐漸溶解。嫩竹搗碎后,經(jīng)過長時間石灰水的浸泡,曾經(jīng)是高聳云天的嫩竹成了師傅手中的“纖維棉絮”。手伸進紙槽,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師傅在紙槽里開始撈紙。
四
一個穿著陰丹士林布大襟衣裳,干瘦而又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在作坊里間拉長調(diào)子唱“拉花”,他的聲音尖細、清脆,手中卻不忘忙著活兒,老人是作坊里年紀最大的師傅。他的腰間還系著圍裙,雙手在紙槽里打撈紙漿。這是一雙在紙漿水中浸泡了三四十年的手,比白紙更白的手掌,已經(jīng)看不出掌紋和指紋。這雙手放進發(fā)酵搗爛的紙漿里,不仔細看,根本就分辨不出哪是手掌哪是紙漿。老人站在紙槽前,一站就是七八個小時。雙手抬臂,就能打撈出一二十斤的紙漿,一天幾十上百次。撈紙看上去輕松,給人表面上無須用力的錯覺,但是,用的卻是一種巧勁,撈得輕,紙?zhí)?,撈得太重,紙又厚。每一張紙,它的厚度不能有細微的差別。老人說,撈紙的手法,憑的是經(jīng)驗,要有耐心,還要細心。
老人雙手拿著紙簾,浸入紙漿,紙簾隨著手腕晃動,漿液在紙簾框里微微地勻開,紙簾里攤滿了紙漿,紙簾往前傾斜,多余的紙漿就溢了出來。老人的手十分嫻熟地動了幾下,就能分出紙的厚薄。撈久了,手指頭痛,肩膀也痛。站久了,小腿痛,腰也痛。時間一長,也許麻木了,不痛了,但怕冷。寒冬臘月,一天十幾個小時,站在紙槽前,在冷冰冰的紙漿里來來回回、進進出出。冷,是那種浸入到骨子里面的冷。冷了,就到火煻邊烤暖身子,潮濕的衣服瞬間就冒了熱氣。冰冷的手指,往熱水盆里一放,就暖和了。只是有時走到柴火灶旁,雙腳并不聽使喚,有時,一個轉(zhuǎn)身,差點把自己摔倒。
老人說,他在作坊里做了幾十年的撈紙,其他的活兒竟是生疏了。小時候家里窮,父母便把他送到作坊里學做紙。一開始是在作坊里燒火,上山扛竹子。后來,有了一身力,就跟著大人去山里砍竹子,都是體力活和眼前活。成人了,有的工序也看懂了,作坊主人便安排做一些技術性的工藝。便去踩紙,到石槽邊壓紙漿,心靈手巧而又機敏的,學技術、學工藝,學著做撈紙、烘紙、曬紙。
老人每天都會來作坊,要路過四五條田埂,經(jīng)過四五戶人家??墒?,一年到頭,除了吃和穿,也落不了幾個錢。勉勉強強攢了點錢,娶了媳婦,生了孩子,便也是好。一個院子里的人多,開紙作坊的也有十來家。產(chǎn)量不多,自給自足,剩余的賣給大戶人家,或是趕集時擔去集市交易。那時的土紙、香紙、麻紙、黃紙,家家戶戶都需要。供銷社、代銷點,還有一些小磷肥廠、小鉀肥廠、小水泥廠,都需要用土紙做包裝紙?,F(xiàn)在是用塑料袋子,既方便又省錢,土紙就慢慢被淘汰掉。而用土紙剪成的各種桃符、紙錢,比如清明的紙幡、中元節(jié)的打紙錢燒包,傳統(tǒng)的“扎冥屋子”,送喪用的花圈,都是用土紙、黃紙、香紙。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又有幾人能記得祭祀先祖的禮節(jié)和節(jié)日,還要土紙做什么呢?
老人說得很實在很平淡,充滿著無奈,我聽了也很沉重和壓抑。老人一直都在堅持手工制作土紙的技術活兒。一半是為了生存,老人說,在作坊里做了大半輩子,沒有社保,沒有醫(yī)保,但是也不怪作坊主人,其實他也是在無奈地堅守著,不是因為能賺錢,實在是子承父業(yè),實在是喜歡,也是不想讓制作土紙這項工藝流程失傳。老人有了風濕病,手、腳都變形了,走不了遠路,也只好忍著,錢要靠自己掙。老人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兒子在外打工,都說要等著賺了錢回家蓋房子。大的在廠里找了媳婦,有了孩子,成了家。小的快三十了,還沒說上媳婦,不只自己急,老人也急,更不能向兩個兒子要錢。女兒早就嫁出去了,老人也不去指望。說這些時,稀薄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老人的心里,也在努力地抵抗著遺忘和消失。老人說,幸好作坊的主人沒有虧待他,不管一天撈了多少刀紙,賣出多少刀土紙,每月的工資會及時發(fā)給他,逢年過節(jié),還有一個小意思。老人說,自己已經(jīng)很知足。只是老了,有時手的力度把握不均衡,抄紙的時候,重了輕了,主人不會說,但是自己著急、內(nèi)疚,做了幾十年撈紙的手藝活,到老了,也是不愿意讓別人來說閑話。有幾次,小兒子打電話來,父子倆話還沒說幾句,老人就要兒子回來,跟著學造紙手藝。兒子說是要回家的,只是死活都不愿意跟著老人學撈紙,學著做土紙這個活兒。老人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時不時地嘆息。是啊,如果老人不做了,那是真的做不動了,不是老人不愿意把一生的經(jīng)驗和實踐傳下來,實在是沒人愿意跟著老人學。撈紙這個技術活兒又會有誰來接班呢?誰還會來拜師學習老人撈紙的技術呢?
再過三五年,恐怕是連砍竹子,給竹子刮皮的人都請不到了,老人惋惜著,顯得很落寞。
老人走在來回的田埂上,有時會發(fā)呆地這樣去想。老人沒有徒弟,年輕人都不愿意學了,自己兩個兒子也不愿意學,寧愿去外地打工。實在是太辛苦了。即或是有一個兒子愿意學,誰又能保準兒子的兒子愿不愿意學這個活兒呢?做土紙的人是越來越少,生產(chǎn)技藝全靠言傳身教,父子傳承,世代相傳。還要憑悟性和長期的實踐,很多的工序和操作全憑經(jīng)驗掌握。幾十年過去了,大家面對泥石流一般的掩埋和消失,所有的抵抗顯得毫無招架之力。我為老人感到嘆息,可是老人的眼里流露著的并不總是憂傷,很多時候,老人在做土紙的細節(jié)中充滿了幸福感。
五
今年元宵后,老文家里來了幾個發(fā)小,是從小玩到大的伙伴,都曾跟著老文的父親學過做土紙。只是做土紙實在賺不了幾個錢,糊自己的那張口還好說,要是養(yǎng)家,真的很難。何況,每天面對的是熟悉的山林,面對的是千篇一律的重復勞作。辛苦一天,等到月底或半年結(jié)一次工資,一天的工錢還不到百元。老文的父親沒有挽留這些年輕人,到外面去爭世界,到外面去學一門手藝,怎么說也是好的。只是兒子小文流露出想去沿海打工的念頭時,老父親那犀利的眼神,死死地盯住小文,好像要洞穿小文心思似的。小文也就絕了外出打工的念想,一門心思跟著父親學造紙。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在外奔波了二三十年的伙伴,葉落歸根,紛紛回到老家,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他們的內(nèi)心里,也是不希望制作土紙的手藝失傳啊,主動找上門來,給老文做事。老文臉上的笑,是真誠的,也是欣慰的,在他的心里,卻是酸酸的。他明白,這些伙伴,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說是來給他打工,其實是來幫他。就是這些個伙伴,也是年過半百的人,一天也只能砍回來三五百斤竹子。
去年冬天和今年春上的雨水足,嫩竹質(zhì)地好,多備了料。夏天的天氣更好,晴天多,多做了幾刀土紙。老文和我說著,帶著他的孫子在地坪里奔跑,那一刀刀碼得整整齊齊的土紙被老文祖孫倆從作坊里搬了出來,在陽光下暴曬。我看到滿地坪都是土紙,如一床黃金毯,在陽光下閃耀著金黃色的光束。三四十年過去了,曾經(jīng)的小文成了老文,也成了土法制作土紙的傳承人。老文和我說著,在思考著還要不要傳承著。在老文的惆悵中也讓我看到了希望。老文說,土法造紙,從他的老祖輩傳承下來,至少也有四五代了,他不想老祖宗傳下來的,到他這輩就斷了。他希望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孫子能繼續(xù)做下去。在老文的作坊里,還一直保留著紙槽、石磨、竹簾等最原始的造紙工具,他說他想把土法制作土紙技藝傳統(tǒng)的流程原汁原味地保留下來。
土法造紙已經(jīng)成為老文精神寄托的載體,通過勞動與創(chuàng)作,找到自己的皈依與價值。時光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可是有人被歲月銷蝕平庸乏味。而有的人卻被打磨得更加成熟,更加堅定。
六
老文說,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不能丟,盡管傳統(tǒng)的手工藝不被市場認可,沒有人愿意跟著他學,那種已經(jīng)被歲月磨礪的痛苦,又有幾人能看得到,又有幾人能知其中的心酸味?每念及此,我都會情不自禁地眼眶發(fā)酸。